金枝(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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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明是夜晚翻墙离去的,他没有回县城继续读书。一场突如其来的婚事,把人都丢死了。他怕同学听说了笑话他,更怕奶奶再去学校弄他回去。他趁黑摸进厨房,往书包里装了几个馒头和一块熟猪肉。他事先打听好的,出门朝南走,直接奔竹沟而去。周启明要去竹沟寻找他爷爷去,爷爷在那里闹革命,寄回来的信封上有地址。他不懂得革命,也不知道竹沟是“小延安”,是中国革命的摇篮。他更不知道这次南下寻亲,会改变他的一生,也改变了几个人的命运。

路途的遥远超乎周启明的想象,腿脚都快走断了。过去他在城里读书,三十多里的路程都是庆凡驾着马车接送的。他在学校一关就是个把月,见了接他的庆凡,兴奋得像狗打摽一样。两个人总是说说笑笑,一路上偷瓜掠枣,摸鱼洗澡,只嫌路程太短。周启明真后悔没拉了庆凡一起走,要是哥儿俩一起该多好!

周启明丢下他的大哥跑了,他为此后悔了一辈子。

馒头和肉很快吃完了,幸亏他口袋里装有几块钱,一路上马不停蹄。鞋底磨穿了,睡车马店里还弄了他一身虱子。他并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爷爷,若找不到他该怎么办?忽然有那么一刻,饥寒交迫的他失去了最后的勇气,偷偷躲在人畜混居的大炕上呜呜痛哭。他想奶奶,想奶奶擀的香喷喷热乎乎的茄子面片。面盛到碗里,再搁点香油,撒一撮香葱和荆芥叶,他能一口气吃上两三碗。

那天夜里,庆凡追上了他,给他带的馒头夹肉还是热的。他搂着哥哥哭个不住,他想着不去找爷爷了,吃饱了就跟哥回去……梦是黑白的,但他醒的时候唇齿还有着猪肉的香味。赶路的人早已经收拾好上路了。他癔症了一会儿,待梦中的香味逐渐淡去才突然清醒过来。

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家去了!

那个时候,他离祖父还剩半晌的路程。

祖父周同尧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可是队伍里响当当的团长,参加过长征。老家人都说他在外头当了大官,又娶了新婆娘。周启明找见了爷爷,却没见着爷爷新娶的女人。他只字未提及奶奶给他娶媳妇的事儿,万一爷爷问起来,他相信撒一个谎就过去了。他觉得不回去,家里人找不见他,便没他什么事了。可是爷爷压根儿没打算问他这些,看着胎毛还没退净的孙子,高而瘦,面皮白净,连右耳朵上的拴马桩都跟他一模一样,一眼看去就是他周同尧的种。很多事情不需要打问了,只淡淡地问一句,家里都还好吧?就再也不提及别的家事,更别说问起奶奶。这让刚离开家就万分想念奶奶的周启明热络的心里多少有点失落。他有点沮丧,更有点委屈,眼泪几次要从眼眶里冲出来,都愣是被自己硬生生憋回去。他怕爷爷骂他假妮子,更怕爷爷赶他走。他似乎有点明白,爷爷现在是公家的人。公家的人,想必没有这些儿女情长吧!

爷爷就住在团部里,人来人往,净说些他听不懂的话语。爷爷一会儿喜一会儿忧,一会儿严厉一会儿开怀大笑。祖孙俩之所以没有时间唠多少家常,是因为爷爷的每一件公务都比他周启明和他们周家的事情重要。

终于,爷爷忙完了。忙完的爷爷也没有儿女情长。他让周启明坐在他对面,足足看了一袋烟的工夫。把周启明看得汗毛都立了起来。他怕爷爷赶他回去。然而,爷爷并没有说那些,他说:“看见了吧?爷爷现在是组织的人,活着就得一直闹革命。”

组织?这个词他在学校里听说过,却不知道爷爷口中的组织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公家”。

爷爷着人给孙子弄了半脸盆肥肉片炖白菜粉条,放了红噜噜的一层辣椒。看见辣椒,周启明又想起祖母来。她每年都让人辟出两亩地种辣椒,不就是因为爷爷?那时他搞不懂家里人为什么都称辣椒为秦椒。秦椒长红了,一筐筐连了把儿摘回家来,请几个年轻婆娘连明扯夜用细麻绳将它们穿起来,一挂一挂地吊在钉子上,每一面屋墙上都挂得满满的,好看得没办法。可不只是好看,祖母会做一罐子一罐子的油泼辣子。先把秦椒炒焦碾碎,放在一只只陶罐子里,加一点碎盐,然后用熬制好的热猪油泼到辣椒面上,那种油椒香气要好些日子才会从屋子里散去。热馒头掰开,挑一疙瘩猪油辣椒加进去,香得跳脚。周启明在学校网罗了一大帮狐朋狗友,一半都是馋他的辣椒罐子。村子里别的人家鲜有种辣椒的,也不大习惯吃,他们顶多嘴口实在寡淡时才到周家寻一点。老家有句土话,辣椒解咱穷人的馋。说起来周家是高门大户,为什么喜欢种辣椒呢?周启明听他姑姑说的,因为在西安念书的祖父爱吃辣椒,一家人都跟着吃辣椒。辣椒种子也是祖父从陕西带回来的,陕西是秦地,所以叫秦椒。祖父出门多年不归,祖母依然是一年不落地种,她是等着他随时回来,他回来不能缺了辣。周启明想着秦椒的事,有点可怜起奶奶。爷爷到底是没问她一句。

伙夫将菜盆子搁在桌子上,另有一个脏乎乎的白布袋子里装着几个大馒头。爷爷看着他,自己坐一边抽着烟。周启明端起盆子给爷爷让了一下。爷爷点点头让他先吃。周启明虽然这些天来饿坏了,但肚子里并不缺油水,只拣了一点瘦肉和白菜叶子吃,馒头也是勉强吃了两个。爷爷揿灭了烟,把剩下的几个馒头一起掰碎扔进菜盆子里,端起来风卷残云,汤汤水水都吃了个干净。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说,奶奶的,快一个月没吃到荤腥了!老家人都说爷爷在外面当了大官,吃香的喝辣的,眼前的情形让周启明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怜惜。他从出生就未曾见过爷爷,说不上有什么感情,但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心里亲近。打小就听村里老人说他长得像爷爷,到底是根儿上亲。他想,爷爷要是在家,保准奶奶天天安置人杀猪给他吃。

“你是跟着我闹革命呢,还是在这儿玩几天,给你点盘缠让人送你回家?”爷爷又点上烟,以公事公办的口气问道。

周启明一时有点糊涂。他不知道什么是革命,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是好事,干吗要闹呢?但看着爷爷严肃的样子,他也不敢打问。家自然是不能回的,就这样吧!先跟着爷爷闹一阵子革命,摆脱了家里的那件事情再说。

“我留下闹革命!”周启明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地点着头,他那时还完全体会不到一两个月吃不到肉的滋味。

周启明虽然只有十五岁,却生得高大俊朗。他有文化,正念着师范。爷爷试着让他写了两次简报,对孙子的能力甚是满意。那时候部队正缺文化人,他丝毫没考虑到避嫌,直接留他在团部当文书兼文化教员。可才没过了几天,师长路过团部,进来讨要老周的好烟。他瞅见正在黑板上写板报的周启明,歪着头看了半天,问道:“老周,你这家伙好贼!这学生娃是哪儿弄来的?”

“嘿嘿!嫉妒吧?是我亲孙子,他自己寻来的。我这孙子可算是个有学问的,正在县师范读书呢!”

师长大声嚷嚷道:“老周啊,这里可不是你周家庄,你亲孙子来也是要报告的!你老小子是带头违反组织纪律,罪加一等。”说着扯了周启明的衣袖相牲口一样上下相看了,说,“瘦是瘦了点,一顿加个馒头准能壮实起来。”接着他问了周启明的功课。小子倒也不怯,对答如流。他递给他一截子粉笔,让他在他们研究作战计划的小黑板上写“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爷爷对师长插话道:“先别写,我再纠正你一次。我们那里不是周家庄,是上周村!”师长摆了摆手,然后指着周启明说:“写!”周启明腼腆地笑笑,说:“这首诗我会背。这是毛泽东的《沁园春·雪》,我们在学校都偷偷抄过。”说完,一口气把全诗都写在了黑板上。这写字,周家可是门里出身,人人生下来都能写一手大气周正的好字儿。

爷爷摸着胡楂子,得意极了:“我孙子。我没吹牛吧!”

师长道:“上周村的周同尧同志,当下正是用人之际,你这算是截留人才。人我直接带去师部了,你等候处理!”说完,师长扭头便走出了房间。爷爷看见周启明还在发呆,赶忙小声说:“还不赶紧跟上!”

周启明吓坏了,他以为爷爷因为他犯了大错误。他这才来几天,就给爷爷惹祸。他跟在师长的马后面怯怯地求情:“师长,是我自己来的,不怪我爷爷。你别处理他,要处理就处理我吧。只要不把我送回老家,让我干啥都行。”

师长哈哈大笑,他低下身子拍着周启明的头说:“替你爷爷求情?小子,看着细皮嫩肉的嘴毛还没出齐,还真是个敢担当的。行,我喜欢!”

周启明说:“那不用处理我爷爷了吧?”

“哈哈哈,我不用这个办法,哪能这么轻易把你这个小秀才从他手里抢过来!”

周启明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这个面阔口方、剑眉星眼的山东大汉实在是个有趣的人,一路上给周启明说了许多他爷爷的笑话。你这个爷爷可是个大情种,当年为了追求我们的战友梅翠屏,一天写一首诗,跑几公里去看人家一眼。唉,他也够苦的,和梅翠屏同志结婚七八年,聚少离多,好不容易调到一处,翠屏同志却在战斗中牺牲了,他这些年都还没放下这段痛心事……师长说的这些话,让周启明半个多月来的疑虑慢慢消解了。原来,干革命的人也是人,也有个人感情呢!可他又想起自己在家苦等的奶奶,我奶奶在爷爷心中算什么呢?奶奶不识字,爷爷和她结婚时不会给她写一首诗,写了她确实也看不懂啊。可无论怎么样,奶奶的心也一样会疼,爷爷他想过吗?对于这一点,周启明心里的疙瘩还是不能轻易解开。

就这样,周启明只跟了爷爷没几天,就到师部跟着师长当了秘书。一直到解放,他始终跟在师长身边,跟师长比跟爷爷还亲。解放后师长到地方当了地委书记,他仍然跟在他身边,这已经是后话了。

周启明的老家解放得比较早,是1948年的年中。那年的年底,快过阴历年的前夕,已经跟着师长转战过鄂豫皖地区的周启明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要求跟穗子打离婚。他先是恳求奶奶,要有新思想,理解干革命的人。他读了这么多年书,又干了几年革命,不可能再回老家跟一个不识字的小脚妇女一起生活。“我和她前面面都没见过,见了面话都没说一句,没有感情;这种包办婚姻必须彻底解除。”然后又威胁说,要是奶奶不答应我离婚,我就永远不会回去见你们了!

他哪里知道,自己控诉旧式婚姻的这种说辞,正一脚踹在奶奶的心口上。奶奶不也是一个不识字的小脚妇女?莫非爷爷抛弃她几十年也是对的了?奶奶一夜间好像瘦了许多。也不完全是因为马上要过年的原因,她藏好那封信,让唯一知道的庆凡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周启明离家三年多,穗子的女儿已经过了两岁,会满院子跑着玩儿了。周启明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不知道自然就可以视作不存在。

代周启明迎亲的大哥庆凡其实是祖母收养的孩子,说起那故事有点长。当年庆凡的母亲带着儿子要饭,很晚才走进了上周村。有热心人给她指了条道儿,她就带着孩子走进了周家。周家奶奶是个远近闻名的活菩萨,她看着这孤儿寡母在夜色里走进院子,便站起来迎着他们。她态度亲和自然,像接来一个常来常往的亲戚。母子虽然寒衣素服,但干干净净的,说是带着儿子出来要饭,神情里头却自有一份尊重。儿子大眼愣眉虎头虎脑,也是忠厚之相。来不及多问,祖母连忙安排人给她娘儿俩做饭。热腾腾的馒头香喷喷的菜,汤汤水水待客一样周到。

母亲带着儿子住在周家的偏房里。一连几天,天还未亮她就爬起来自己找活儿干。洒扫庭除,烧锅倒灶,洗衣拆被兀自忙个不停。第四天头上,趁天还灰着,母亲自个儿出门去了,让儿子给奶奶带了个话儿。儿子那时未满八岁,只听他娘唤他庆儿,庆儿口齿清晰地告诉周家奶奶:“我娘说她要出趟远门,去寻个亲戚。我娘说,她要是不回来,就让我跟着您。奶奶,我听我娘的话,我不白吃饭,我会干活。”

周老太把个孩儿揽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心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小乖孩儿,你说什么呢这是?你安心住着,你娘去就去吧,去多久都不怕。有奶奶呢!”

奶奶并没太多心,她觉得那女人是个实诚人。谁知两天后在几里外的颍河岸边发现一具女尸,有人过来报信说,像是来过这里讨饭的女人。祖母心中一惊,料想这女人是寻了短见,便带着庆凡赶去认尸。庆凡的母亲已经泡得不成样子了,衣服和大模样却是认得的。庆凡没有走到母亲跟前,便扑通卧倒在地号啕大哭。周老夫人也不管他,待他哭够了,便揽过他往回走,不让他再看母亲不堪的尸体。老夫人安排人将尸体拉回村里,把自己过年的新袍子从箱底翻出来给她换上。外面已经着人寻了一副现成的棺材,就在自家的地边上挖个坑给埋了。

那时庆凡尚未满八岁,他被这突然而至的打击弄得傻了一般。初省人事的他,自己还不会拿主意,也没有更多的路子供他选择。他像丢了魂儿一样紧跟着周家奶奶,寸步不离。奶奶打心眼里心疼这个没了娘的娃儿,处理完后事,便把他喊到跟前说:“孩子,你要是有处投奔,我给你拿点盘缠,安排人将你送过去;你要是没去处,就在我家待着吧。有我们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奶奶这儿待着!”庆凡想也不想就说。说完扑通就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脑袋都磕出血来了。奶奶平静地看着,也不去拉他。

“孩子,”奶奶严肃地盯着他,“男人膝头有黄金,可不是随便跪的!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他低着头,闷声闷气地说。

“庆儿,你还没告诉我,你娘可给你起个大名儿?”

“奶奶收了我,就该赐我姓名,我也该忘了先前的名儿。”

“打今个儿起,你就是我的亲孙子。站起来,去洗洗吧!”

周庆凡是周老太给起的名儿,她召集了全家人,说:“听好了,打今儿起,这孩子姓周,是老天赐我的亲孙子。”

从此之后,大家都喊他周庆凡,在家里排行老大。老二周启明,老三周启善。这是周家奶奶要求的。

上周村的周老太家留不住男人。全国解放前夕,老三周启善恰好高中毕业,他也学哥哥,扒火车找到了爷爷,死活闹着要跟着爷爷打仗。那周启善实在是可爱,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勤快,且嘴巴贼甜。爷爷刚开始还不太喜欢他,觉得他没有大孙子沉稳,也嫌弃他秀气得像个假妮子。他却一句一个爷爷,脚不沾地地跟着他,亲热得好像打小就是在他怀里长大的。早晨爷爷刚起床,漱口水洗脸水就端跟前了。晚上就更不用说,打了热水让爷爷烫脚,他在跟前又是捏腿又是摁背的,愣是把爷爷这个几十年远离亲人的硬汉,弄得心窝子软乎乎的。爷爷就留下了这个小孙子。

一个接一个地出走,祖母眼前只剩下庆凡一个了。他成了周家留守的男人,而且是此后几十年里唯一的男人。

村里有人说庆凡是周家捡来的,只不过是个长工。他做了地里的活儿就做家里的,从来不闲着。但周老太可不这么看,她事事和气,可谁要说了庆凡的闲话,她一定要跟那人说道清楚:“你们大家听好了,我家不缺干活的人,我收养了这孩子,他就是我的亲孙子。”她真心疼爱这个没娘的娃,有啥好吃好穿的都给他头一份,哪一个亲孙子都赶不上这祖孙俩的感情。

庆凡知道好歹,家里干力气活的有的是。可无论祖母如何劝说,唯恐他累着,他都是争着抢着做。庆凡说:“奶奶,我闲了骨头疼。”奶奶笑骂道:“只知道有人累得骨头疼,还不知道闲了骨头疼!”其实,她自己也是从早上睁开眼睛就不闲着,一大家子事情都需要她操持。开始祖母安排让他和两个孙子一起上学。可他偏不喜好读书,地里的庄稼活儿一看就会,往课桌上一坐就打瞌睡。好歹跟着念了一年,也粗识了几个字,死活不肯到学堂去了。奶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就是拧巴着不肯再迈进学校的门。他跟奶奶说:“过去我娘也送我去过学堂,怎么都学不会,我娘就不让我念了。我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儿。奶奶你也别让我念书了,我哪儿也不想去。过去我步步跟着我娘,我现在只有奶奶一个亲人了,您就把我当成您的一只小狗吧,只要每天让我跟着您,干啥我都愿意。”祖母把他揽在怀里,看着他每天上学时的那张脸愁得能拧出水来,只好作罢,说,“不念就不念了,免得像那些鳖孙们一样学出魔障。咱周家的家业,哪块儿是读书读出来的?”

庆凡知道奶奶话里有话,自打他进周家,就没见过老东家。岂止是老东家呢?老东家的儿子少东家他也没见过。时间长了,家里的什么事儿他差不多都知道了。老东家在外面做官,娶新女人,他样样清楚。老夫人性格刚强,哭泣的时候从来不让人看见,唯独对庆凡不瞒着。偶尔有信回来,她便让庆凡替她念。庆凡站在她面前,像捧着一道圣旨,连读带猜磕磕巴巴总算也能弄明白。信本来就短,没几行,多是不痛不痒的陈词滥调,只是外面活着的人向家里活着的人报个平安而已。有几次写信还是为着要些钱去,在外面也总是会遇到难处。祖母哭了骂了,改天仍让家里人多卖几口袋麦子,着人把钱给他送去。

冬天夜长,有时候晚上吃了饭没事,祖母就让庆凡陪她说话。奶奶有名的好手艺,纺棉花不用点灯,纺出的线穗子又瓷实又匀称,一根线头都不断,织出的布细发得能赶上城里的厚洋布。奶奶一边纺花,一边在黑摸影里絮絮叨叨地说古道今,然后绕着绕着就会绕到那个外面的人。“奶奶我当初嫁进来的时候,多好啊,门当户对,双方父母称心如意。我和你那爷爷,那有啥说的?你说不如意,头一年不就给他们生了你叔……周家男人狠心肠,个个都一样。说走就走,头都不回一下。孩子啊,你哪会知道,一家子的收成都供他们念书,念着念着心就念野了,念着念着人就不回来了。你那没人心的爷爷生了你叔就走了,我替他给爹娘养老送终。他儿子也跟着学样,现在好了,连孙子也跑得没个影儿。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这些故事,庆凡能听得耳朵出茧子,但他还是喜欢听。因为那故事离他太近,他就觉得自己也生活在故事里。家里剩下一个女人操持一大家子。“好在儿子还算孝顺,因为心疼我守寡一样熬大他,才答应娶了媳妇,留下几个孩子,也算行了孝心。可后来啊,也是不声不响就走了。奶奶我苦啊,拖儿带女,天天等着盼着他们回来。”每当讲到这里,奶奶就再也纺不下去了,眼泪鼻涕弄得衣襟上水痕斑驳。庆凡坐在她旁边,任由她哭,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也知道安慰不了她。最后她会站起来,被庆凡搀扶着伏倒在床头,像一个快融化的雪人。庆凡悄悄退出来,就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屋里的动静。等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一片冰凉,才知道自己也是陪奶奶哭了个透。

到了第二天,奶奶仍然将自己收拾齐整,大清早起来给菩萨上香。庆凡在她的念叨声里,已经打扫了整个院子。“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周家在外的、在家的都平平安安!”

作为被奶奶寸步不离带大的孩子,庆凡心里自然替奶奶抱不平。他恨这家里的老爷,恨老爷的儿子。周启明逃离家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周启明劝说哥哥和他一起走,他拒绝了。周启明一直到死都觉得,当初他要是认死求他,大哥会跟他一起走的。那样,大哥的命运就不会是后来的样子了。他觉得对不起大哥,可他不知道大哥周庆凡的心。打他给奶奶磕头那一天就认定,他这一生,死都不会背叛她老人家。即使再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一定还是选择跟着奶奶。

那天夜里,他远远地看着周启明消失在黑暗里。他比谁都明白,也深知这家人的秉性,走了,就再不会回来了。

他想起穗子,心里的恨就格外增加了一层。既然不想要人家,何必眼看着他热热闹闹地代他接回来呢?他觉得这不是一个男人应该的做法。要跑,也得趁人家过门前跑。把人家明媒正娶地弄进家,还在一个屋子住了半个月,这让人家怎么活?依着他自己,哪怕是娶个妖精,也得自己承受着。跑,就是不厚道,就是欺骗。再者说,这事儿也把他周庆凡搅裹进去,他也成为这场欺骗行为的同伙了。这让他心里别扭得像吃了一条长虫一样。

穗子是他庆凡骑在马上接来周家的,他似乎就对穗子有了一份责任,暗中对她格外地体恤。私下里,他们之间几乎很少开口说话。可他心疼她,关心着她的一切,所有该男人担当的力气活,他样样都做得周全。穗子不用开口,她洗衣服他就给她挑水,她拣粮食他就给她备磨,她回娘家他就牵驴。

拴妮子慢慢长大了。穗子告诉她,你爹叫周启明,他在外面干大事。懂事了,她不知道爹在哪儿,不知道爹什么模样,更不知道爹有什么用。她觉得有没有无所谓,有庆凡大大就好。她和庆凡大大在一起很开心,捉蚂蚱,扎风筝,骑在他脖子上赶集。她对庆凡说,大大,咱们俩才是一家的。

庆凡很想把周启明写信的事儿告诉穗子,可他怕奶奶发脾气。奶奶一天不让说,庆凡心里就一天揪成一团,神魂不安。

转眼间,全国各地都解放了。周启明没有回家,只是再次给家里递了信来,要和穗子打离婚。要不答应他,一辈子他都不再回来。祖母自然知道周家男人的秉性,实在拖不下去了,才把穗子和庆凡叫到一起认真说话。昏黄的煤油灯映照着一屋子的森然,火苗子忽闪忽闪跳着,看不清楚人脸,山墙上的影子却似一个个庞大的怪物。

奶奶没开口先捂住脸恸哭:“穗子,是奶奶我害了你,害你嫁过门就跟着奶奶守活寡。奶奶对不住你啊孩子!”

穗子拿了手巾替奶奶拭泪:“奶奶,您老人家几十年都能等,我不怕多等上几年。只要能等他回来,我命就不苦。”

“不等了孩子,家里能进得了眼的你都带走,还有那地,你要五十、一百,奶奶都过你名下。”

穗子看了庆凡一眼,发现庆凡也迷惑地看着她和祖母。

“我已经是土埋到脖子的人,活不了几天了。”奶奶放开穗子的手,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床边,盘腿坐在床沿上。“你婆婆是个不支事的,这地怕回头没人照管。将来你们好生替她养老,咱周家这地的事儿由我说了算。我不偏不倚,你们俩人一人一半。外面的人,一分一厘都不给留,饿死了那也是命!庆凡,明天你赶车,拉着我和穗子去办地契!”

想来这是奶奶思虑很久的事儿,她像背书一样一口气说出来,没有一星半点的迟疑。

庆凡和穗子都不说话。

祖母就拿出个信封交给庆凡,让他把里面信纸上的字念念。

庆凡接过信封,拿出里面那封信看都没看一眼,说:“奶奶,不用念了。”

“奶奶让你念你就念呗。”穗子倒是急得不耐烦。

“不念,念了伤寿命!”

“是死了吗?”穗子没哭,声音却抖得厉害。

“好孩子,你就当那王八犊子死了吧!”奶奶说完又哭,拿手啪啪打自己的脸。

穗子说:“奶奶,没死哭个啥?伤了残了我都不怕,只要人回来。”

庆凡跪过去抓了奶奶的手:“奶奶,你不能打自家,该遭打的是他周启明。”

穗子紧了心说:“启明,他到底咋啦?”

庆凡瓮声说:“他要给你打离婚。”

穗子整个人都木了,她喃喃道:“我是被他休了吗?”

奶奶大哭,庆凡也跟着哭。

“好孩子,我要为你做主!”奶奶说。说完这话,她却搂着穗子大放悲声。穗子知道,奶奶这样的安慰于事无补,但她还是感恩着她。她这一辈子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还能做了谁的主呢?她都被逼到绝路上了,还是想用自己仅有的能力保护她这个孙媳妇。

那天晚上穗子回到自己屋子里,蒙着被子杀猪般地号啕了一夜。奶奶让一直住在她屋里的莲二婶子过去看着她,任她哭,只要别伤着了。

穗子嫁过来的时候,奶奶屋子里就住着个莲二婶子。后来她才知道,在村里人嘴里,莲二婶子是个不吉祥的女人。人人都不肯跟她搭话,就是走路碰见了,也背过身去装看不见。若对面遇到一处,迎了风的那个人还要朝地上吐几口唾沫。莲二婶子嫁到上周村十年,把一家人都克死了。先是闺女、儿子,后是公公、婆婆。最后她男人笆斗二叔在地里干活时也丢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这事,搁谁听了不晦气?娘家也是回不去了,亲哥嫂都嫌弃她。

莲二婶每天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对着太阳哭。太阳升起来哭,太阳落下去还哭。把自己活活哭得没个人形了,哭成了个活死人。周老太不信邪,亲自去她家唤了她,借口让她帮着做些个事情。做完了这件还有那件,都是些寻来的闲事,做就做了,不做放上一年两年也不急。周老太跟她拉闲话家常,一边做活计一边诉说。莲二婶子把苦水一点一点都吐出来了,心里也慢慢通透了。她觉得自己吐出来的是苦,吃进去的是善。任谁和周老太在一起,都能接到她的善。

刚去周老太家时,莲二婶子因为长期很少吃东西而厌食,看见饭就吐。周老太就着人给她熬汤。后面颍河里鱼多的是,每天都有人撒网,寻两条,顺手在河边洗干净。回来在清水里放些姜葱藿香叶子,鲜炖。汤喝了几天,悄悄加点面片儿进去,莲二婶子竟把面片也吃了。后来,莲二婶子不吐了,能跟着大家吃一锅饭。她活过来了,周老太把她从阎王爷那里拽了回来。莲二婶辈分高,跟启明娘是一辈的,可她才三十出个头儿,比穗子大不了多少。

周老太不怕莲二婶子克人,穗子嫁进来没几天丈夫就跑了,周老太就让莲二婶子陪穗子住。莲二婶子死过一次,事情也就想明白了,人变得开朗,脸上也有了红润。现在她成了过来人,反过来开导穗子。其实,每次开导别人,也是开导自己。她把个穗子说踏实了,她自己的心结也彻底解开了。

在祖母的坚持下,第二天他们还是去乡里办了地契。只是去之前,穗子有一个要求,就是把周家所有的土地房屋,除了给周庆凡的一份,剩下的都过到她名下,她要当家。奶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心气强健的祖母,仿佛是一夜之间就老了下去,简直像秋天的草,经过一夜霜冻就打蔫了。她坐在门槛上就着太阳缝补衣裳,举着针线就睡着了。她常常拿着一只鞋寻另外一只,四处转圈儿。她不再像过去一样每天梳头洗面换上干净衣裳,她的头发又白又乱,像一堆枯草。

这让庆凡看着心惊。一向威风八面的祖母,成了活尸游魂。她总是絮絮叨叨地对庆凡说,我死了要埋在周家的坟院里,按着辈分,埋在你太爷爷太奶奶下首。周同尧死了,要拉回来和我合葬!

村里人都知道周家有多少人多少地,可是地契改了,地契上的名字写的是王穗和周庆凡。划成分时,周启明爷孙几个只划了个中农。穗子和庆凡却成了地主。穗子娘家也因为家道富庶,被划成了大地主。此前,她娘家哥半夜过来偷偷找到她,问能不能找找周启明,把成分降降。穗子恨着说:“找他?有那口气不如挖坑把自己埋了!”娘家哥又去求祖母。祖母神游天外,半天也没弄清楚来人是谁,后来终于迷糊过来,说道:“咱们去哪里找他们?如今庆凡、穗子都这样,他们哪一个会管咱的事儿?我也是干了糊涂事儿,把俩孩子给害了!老天爷,我也不会算呀!”祖母的眼睛红得怕人,滚滚流淌的泪水好像也被洇染成红色。她绝望得犹如一头垂死挣扎的母兽。

待穗子的哥哥走后,奶奶才喊来穗子。

“反正我是不离开这里!”穗子没头没脑地发狠道。

奶奶哀求她道:“好孩子,你可别学我,空守了一辈子。你把拴妮子留下,趁年轻再走一家吧!”

“走?我往哪里走?”穗子看着奶奶,眼睛里不知道是绝望还是坚定,“死我也不会走!我是周家八抬大轿抬来的,生是这家的人,死是这家的鬼!我死了也要跟奶奶一样,埋在周家的坟院里,埋在你们的脚头。周启明死了,也得拉回来跟我合葬!”

婚终是离了,离婚文书也发下来了。穗子把文书撕得粉碎,说:“婚可以离,但是家不能离!”

在上周村,穗子还是周启明的媳妇。

孙子离了婚,像要了祖母的命。她守了一辈子活寡,又亲手把穗子娶回来陪她守活寡,自己心里无论如何都过不去这个坎儿。如果再算上半出家一样的儿媳妇,这一家三代媳妇都守活寡。这事儿要说起来,十里八乡,百年千年,谁遇到过?“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遭到这样的报应啊?”祖母没日没夜地哭。那儿媳妇倒是个省心的,日日将自己关在佛堂里悄无声息,凡事都像是与她无干。

从启明和穗子离婚,祖母晨昏颠倒,茶饭不思,很快就油尽灯枯。

在一个深夜里,庆凡乍然听到奶奶喊他。等他披上衣服赶到奶奶的房里,穗子已经跪在床前。奶奶那时气若游丝,几乎是用尽平生的力气将两个人的手拉在一处。奶奶望着他们,却一句遗言都没留下。俩人一直跪着。天亮了,奶奶的身体渐渐冷去,她大睁着眼睛,死有不甘地咽了气。

穗子虽然还有一个影子一样的婆婆,但她是个不管事的。婆婆不管事,穗子就成了周家的门户。

在上周村,穗子的称谓一直是“启明家的”,一直到她老,这称谓变成“启明家的婶子”,“启明家的奶奶”。仿佛她是没有离过婚的,她始终是周启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