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独
1
太后赵姬是从秦王政他老姑奶奶那里听说了公叔傒要谋反的消息,当时便吓得六神无主,手里捧着的一碗糯麦红枣羹也“啪嚓”一声滑落到地上,泼洒得其身上与地上一片稀滑。
甘泉宫詹事赵婴听见里面有异响,伸进头来查看,却见两个寡妇大眼瞪小眼,神色紧张地坐在那里不说话。他心知有事,赶紧唤婢女进去,收拾了地上的碎碗脏物,给太后擦干净衣袍上的污渍。本想叫婢女递件外氅叫太后罩上,却被太后挥挥手打发了出来。
赵婴心下紧张,退出来跪在门外伺候。侧耳细听,只听里面嘀嘀咕咕,却是一句也听不清。过了好一会儿,只听老姑奶奶略微提高了嗓音,却又轻声细语撂下一句斩钉截铁的话:
“姑奶奶孤儿寡母,没能耐,只两个儿子,甘愿为吾王、为太后粉身碎骨。”
赵婴闻言一惊,不知道什么事情要两位公子粉身碎骨。
秦王政这老姑奶奶人唤秦姬,是秦昭王稷的公主,秦孝王柱的妹妹,楚王熊元的夫人,跟太后赵姬同病相怜。一个是夫王早逝,年纪轻轻就守寡,另一个是夫王虽健在,却背负恶名守活寡。
他那里正在琢磨,却见老姑奶奶悄没声地出来了,跟着又溜着墙根,悄没声地急匆匆走了。见此情景,赵婴这才返身进屋,躬身施礼道:“启禀太后,臣赵婴候太后吩咐。”
太后赵姬先是一激灵,然后转头看是赵婴,这才轻抚胸口,痴愣愣道:“要出事啦,要出大事啦……”
赵婴不敢接茬。
“有人要谋反。”
赵婴吃了一惊,却又不便探究,安慰道:“太后宽心,谋反大逆不道,必遭天谴。吾王自有天佑,必能逢凶化吉。”
赵姬两手冰凉,哆嗦着看着赵婴使劲摇头:“宫里宫外都是公叔傒的人,他们要趁我儿内廷召见之时,就在宫里下手。”
赵婴看太后吓成这样,赶紧端起案几上的一樽淡酒递上前去,叫太后喝一口压惊。看着太后哆哆嗦嗦把酒樽送到嘴边,泼泼洒洒喝了一口,赵婴安慰道:“太后勿惊,那就叫吾王防着点,宫里宫外都是卫士……”
不待赵婴说完,赵姬便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你知道他们都向着谁?没准都是索命的厉鬼!”说着话,赵姬便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呜咽道:“孤怎么这么命苦啊!夫王你真是心狠,就这么撂下妾孤儿寡母受人欺负!早知今日,还不如死在邯郸,一家人做鬼好歹有个伴儿……”
赵婴吓了一跳,赶紧跪伏于地:“太后息怒,太后息怒……”想想,他又安慰道:“太后明鉴,公叔傒与吾王无冤无仇,为何要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惹那杀头灭门的祸?”
“你不懂,孤早就知道,公叔傒心怀鬼胎没长好心眼儿。当初先王驾崩的时候,他就极力撺掇着叫政儿去邯郸入质。若不是先王挣扎着写下‘政继’二字,他的诡计就得逞了。前番函谷关生死大战,他又撺掇着政儿御驾亲征,他就是想我儿死在函谷关,他好谋权篡位。一干宗亲他们都气不过吾儿继位秦王,公叔傒就是他们的老根儿。”
2
公叔傒是先庄王的兄长,秦孝王柱活着的长子。他早在秦昭王稷一朝就入朝为官,于朝野列国中颇有些名声。公叔傒自然认为父亲一旦继位,自己理所当然当立太子,将来顺理成章继位秦王。秦孝王柱有二十多个儿子,个个不甘寂寞。有那机灵乖巧的整天在父亲跟前拍马屁,憨厚老实的则惟命是从万事孝为先,至于幺子,历来老父疼幼子,他们更觉着自己有戏。由于秦昭王稷在位五十六年,秦孝王柱做了个老太子,故而这悬念一憋就是十几年。诸多儿子夹着尾巴在父亲面前表现,钻孔打洞费力使劲,抬高自己打击别人,时间越长,付出的代价便越大,愿望也就越强烈,一旦失望,遭受的打击也就越沉重,仇恨便越深毒。
秦王政的父亲秦子楚在二十几个兄弟间排行居中,且不说人不机灵、不会拍马屁,单是十七岁那年离开秦国入质邯郸,一晃十年,在咸阳宫,在朝廷内,就跟没这人一般,谁也没把他当作竞争对手。二十几岁,秦子楚孤零零一个人逃回咸阳,茕茕孑立,无帮无派,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然而在子楚三十一岁那年,突然从邯郸来了赵姬这么个女人,还带回来两个儿子,跟着咸阳宫秦王室就天翻地覆,地动山摇。先是秦昭王稷山崩,秦柱继位,子楚就做了太子,还没等诸公子回过神来采取措施,没几天秦孝王柱又山崩了,子楚就做了秦王,一干公叔公子十几年的梦想,十几年的运作,十几年的忍辱阿谀,顷刻间化为泡影,这能不招人嫉妒痛恨吗?
公叔傒尤其有一份别人没有的愤怒。不论是按地位、亲疏、才能,还是从对自己这个兄长的歉疚来看,你秦子楚继位为王,就应该用你这兄长为相秉政,可是你却把国家朝政托给了奸商吕不韦,岂有此理!
秦王楚自己短命。垂危之际,你若明事理、顺天意,就应该把王位还给你兄长。纵不如此,你也应该托孤给兄长,叫宗亲秉政,怎就把个国家交给旁人,还是个唯利是图下贱的商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亲国戚一干叔伯聚在一起,一时就放下了当年争位时的明争暗斗,一换而成同仇敌忾。公叔傒最是苦大仇深,又最是老谋深算,自然便成了阴风之源与意见领袖。
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利害,赵婴除了担心害怕,却是无能为力,只好拿些宽心的话来安慰太后:“太后宽心,再怎么说公叔傒也是吾王的公叔,先王的兄长,他不能不念兄弟之情、叔侄之谊吧。要臣说,姑奶奶的话也不能全信。太后明鉴,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公叔傒是姑奶奶的侄儿,臣听说这姑奶奶一生胆小怕事,若公叔傒真的谋反,她又为何要冒风险来告知太后?”
赵婴一片好心,却是越说越叫赵姬心烦害怕,想想这奴才也帮不上忙,一时恐惧又无处发泄,她便歇斯底里地吼几声,把赵婴骂了出去。
寻常人家,哪里经历过转眼间身死灭门的惨痛?这等恐惧只有王家侯门的太后赵姬才能体会。当年自己的爷爷平阳侯赵豹,那还是赵王丹的舅爷,赵先祖武灵王的舅子,却转眼间大祸临头,身死灭门。想起这档事,赵姬至今还会浑身发抖,噩梦惊魂。
怎么办?怎么才能保护儿子?
孤独绝望之际,她便有些痛恨起吕不韦来了。
先王待你不薄,你一个卑贱的商贾,先王力排众议,委你相国,又封你文信侯赐食邑洛阳十万户。那可是周天子的国都,天下第一风水宝地。撇开这些不说,照孤与你昔日的情分,你也应该一心辅佐我儿,不能眼睁睁看着吾儿江山易主,孤沦落身死。可你倒好,先王驾崩之时你就首鼠两端,就因为我儿有主意,你想立个吃奶的孩子好为所欲为。现在你又装聋作哑,只顾自己快活。孤就不信,这等大事连姑奶奶都知道了,你会没有耳闻?你不就是等着公叔傒与吾儿鹬蚌相争,好渔翁得利吗?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一个个都是喜新厌旧,嫌老爱嫩,贪得无厌,见利忘义!
赵姬在心里把吕不韦痛骂一通,完了坐下来冷静一想:怎么办?谁能帮自己救儿子?
夫王留下来的三个将军,蒙骜已被自己得罪了,麃公又叫儿子得罪了,剩下一个王龁病得快死了,根本指不上。这时候赵姬有些后悔,不该得罪蒙骜。虽说这老不死的河内大败,害死了夫王,可是,真要到了政儿跟公叔傒生死相拼的时候,满朝文武敢于挺身而出主持正义的,恐怕也只有这该死的倔老头儿了。
“来人。”
“臣在。臣听太后吩咐。”
赵婴进来伏地叩首。
“你去……”赵姬拿手往殿外一指,她想叫赵婴把蒙骜请来,言明利害,再好言几句拉拢一番,可转念一想,不成。蒙骜再怎么忠心那也是外臣,你不可能叫他整天待在王宫里日夜守卫;公叔傒一帮人都是宗亲,进出咸阳宫就跟自家庭院般,挡得住这个挡不住那个,谁知道谁心里怎么想?
无论怎样,吾儿就一条人命,人一死什么都完了。宫里立个新王,蒙骜你不跪拜效忠那就是谋反。这种时候公叔傒没准还会站出来充好人,逮个仇家说是弑君凶手,义正词严将其斩首东市,那也不可避免江山易主了。到时候,自己一个死了王儿的太后,被送回邯郸,那不就跟被送进鬼宅坟墓一般?若是他学那芈八子,就明晃晃把自己杀了,谁替你去阴曹地府喊冤?
想起邯郸,赵姬又忍不住伤心痛哭起来。她可怜自己孤苦伶仃,娘家没人。自古幼王靠舅舅。秦昭王就是因为有个有能耐的舅舅穰侯魏冉,这才镇压了一干宗亲的反叛,叫秦昭王坐稳了江山。此时自己若是家人还在,有个兄弟叔伯什么的可以依靠,何至于担惊受怕,凄苦如此?这么想着,便又想起了惨死在邯郸的家人,她可怜自己,痛恨赵王。
赵婴看着太后把指着的手放下了,只是在伤心痛苦,便伏地一叩道:“太后息怒,臣赵婴听候太后吩咐。”
赵姬抹了一把眼泪,心头的苦楚没法对赵婴说,便朝他吼一声:“滚!”
“臣遵旨,臣滚,臣滚。”赵婴伏地一叩,退了出去。
赵姬使劲绞着自己的手指,又哭了一阵,不得不强忍住泪水。没人依靠就得靠自己了,得想法活命,得想办法保护儿子。
宫里掌兵权的郎中令申肆是吕不韦的人,外宫的卫尉竭也是吕不韦的人。就连儿子身边的中郎、大夫,包括公孙竭在内,也都是吕不韦的人。赵姬环顾四周,顿时觉得浑身发冷,四下阴森恐怖。危急之下,面对现实,现在只能拉拢吕不韦。只有拉拢住吕不韦,叫吕不韦去对付公叔傒,才能遏制反叛,渡过难关。只要吕不韦肯干,抢先下手把公叔傒杀了,便能消除祸患,吾儿才能化险为夷。
可是怎么才能笼络吕不韦呢?相国摄政几乎就是无冕之王了,食邑河南洛阳十万户,国库如同家仓,能够笼络人心的手段都叫先庄王用尽了。赵姬在屋里转了一圈,浑身摸索一番,自己别无他法,只女人身子这唯一的本钱了。
“来人。”
“臣在。”赵婴闻唤又进来叩首。
赵姬想叫赵婴去唤吕不韦,可是转念一想,也不成。吕不韦现在什么女人没有?自己又哪里还有当年的风韵?若是自己觍着脸投怀送抱,却叫吕不韦哂笑着撇在一边如弃敝帚,那可就真没脸活了。赵姬使劲绞着手指,浑身忍不住瑟瑟发抖,在生死与脸面之间挣扎。看着案几上那樽冷酒还剩下少许,她便哆哆嗦嗦地捧起来,泼泼洒洒地喝了下去。
赵婴趴在地上等了一会儿,没见太后开口吩咐,不敢再说话招骂,便悄无声息地爬起来,想要退出去。
“站着,哪儿去啊?”
“臣在,臣伏听太后吩咐。”
赵姬咬咬牙,鼓鼓勇气,心里断定,有一种女人吕不韦没尝过,一定能叫他动心。借着酒劲,她以颤抖的声音唤了声:“赵婴。”
赵婴赶紧道:“臣在臣在,臣赵婴听候太后吩咐。”
“你去,去请相国来。”
“臣遵旨。”
赵婴趴在地上没动,等了一会儿,抬头问:“敢问太后,请相国到甘泉宫大廷还是中廷候见?”
“叫他径来内廷。”
“啊?”赵婴愣了一下。甘泉宫属后宫,虽说秦时宫禁没有后来那般森严,可是作为外臣的相国也没有径入后宫内廷的道理。
“快去,滚!”赵姬带着哭腔跺脚吼着,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眼看就要绷不住溃泄了。
“啊,臣遵旨。臣这就去请相国。”赵婴从地上爬起来,飞奔出去。
3
吕不韦与太后赵姬当年有一腿,赵婴是知道的。秦国的太后养面首,与大臣私通,这有先例。远的不说,先昭王母宣太后就曾在甘泉宫养了十多个面首,故义渠王的太子便是其中一个。面首魏醜夫还被她举做上卿。可是闻听太后要唤吕不韦入甘泉宫径到内廷,赵婴还是有些担心。先王山崩,太后守寡,当今吾王又面临危机,公叔傒要谋反,若是这时候再闹出来太后与吕不韦的丑闻,谁知道这后宫里有没有宗亲的内线。万一叫人嚷嚷起来,甚至捉奸在床,不仅吕不韦相国不保,太后与吾王必也遭殃。
可是赵婴不敢劝阻,毕竟这王室宗室的水太深,自己闹不清如何才能够为太后与吾王避祸。他赶紧退了出去,驱车飞也似的直奔相府。见到吕不韦后,他灵机一动撒了个谎:“甘泉宫詹事赵婴,参见相国。”
吕不韦看见赵婴一愣:“你来干吗?何事?”
“禀相国,吾王有请相国内廷候见。”
吕不韦奇怪:王召我不该赵婴来传旨?再一想这赵婴做过中郎,没准王在太后那里想起什么事来,就叫赵婴跑一趟。他便撂下手里的事情,吩咐备车进宫。
不一会儿,相国的车队在四十名军卒护卫下,前呼后拥驰出相府,吕不韦坐在豪车里,赵婴在前面引道,一行人直奔咸阳宫。车队到了咸阳宫都宫门前,依律护卫不能进宫,一行人便在都宫门前停下,赵婴把甘泉宫詹事的腰牌在咸阳宫卫士的眼前晃了一下,便驾车领着相国吕不韦的豪车驶进咸阳宫城。
车到咸阳宫大廷台阶前停下。秦王内廷召见,依律吕不韦就应该在内侍的引导下走大廷左边的回廊步行。赵婴朝吕不韦示意上他的简车,吕不韦不遵礼数惯了,便也没多想,从自己的相国豪车上迈脚下地,跟着就登上赵婴的简车。赵婴一抖缰绳,简车便转过大廷正殿的台阶,向北一折,跟着向东转弯,没有沿回廊奔内廷,而是直到甘泉宫偏殿门前停下。
吕不韦看看赵婴,这才醒过梦来:“谁找我?”
赵婴赶紧赔着笑脸道:“回相国,是太后有请相国。在下是怕……”
吕不韦拿手点点赵婴,并无责怪之意。
车到甘泉宫内廷偏门,吕不韦一纵身跳下车子,迈脚就往偏殿里面走。赵婴赶紧疾走几步,抢先要进偏殿向太后禀报,一脚迈进去还没等开口,抬头一看却吓了一跳。只见太后把那登基大典用的太后行头全都装扮了起来,绫罗绸缎,凤冠霞帔,珠光宝气,光彩照人。
赵婴结结巴巴只说了句:“启、启禀太、太后……”
吕不韦一脚迈进来,看着赵姬这番打扮,先是一愣,跟着却咧嘴一乐道:“哎呀,太后今日真是美艳动人啊。怎么啦?这般郑重其事?”
赵姬沉着脸道:“相国大驾,本太后不大礼以备,如何请得动相国大人?”
吕不韦嘿嘿一笑道:“本相哪里得罪了太后?不韦有何冒犯之处,还望太后海涵恕罪。”
“哼,你还知道有太后?”
赵姬看了吕不韦一眼道:“本太后现在孤儿寡母,生死性命还不都捏在你等重臣巨宦手中?”
“太后何出此言?”
“相国休要装傻。”
吕不韦“嘿嘿”一笑,拿眼睛看一眼赵婴,转头对赵姬道:“太后有话直言。”
赵姬一拍案几:“公叔傒要谋反。”
吕不韦心下一震,随即嬉皮笑脸道:“哪有这等事情?”
“怎么没有?”
“他就一个空头的国尉,无权无兵,怎么谋反?”
“怎么不能谋反?他要联络宗室杀我王儿。”
“怎么杀?”
“趁我儿内廷召见之时。”
吕不韦一笑,摇摇头。
公叔宗亲这阵子走动密集,似在谋划不轨之事,吕不韦早有耳闻。但如何处置,吕不韦却颇为踌躇。
公叔傒一干宗亲明里是冲着秦王政,吕不韦心里清楚,其中一多半是冲着先王跟自己这个相国来的。一日事成,他们一定会宰牛顺手拔橛子,把自己这个相国也弄掉。按理说吕不韦为自保,应该站在秦王政一边抢先下手发兵平叛,可事情没那么简单。
王室宗亲叔伯兄弟好几百口,加上子侄甥男门客舍人,数以万计,你不可能将其都杀了。一旦自己出面杀了公叔傒,这便与宗亲结下死仇了。这些人是秦王政的叔伯,自己是外人。想当初,自己跟先王那般的交情,都经不住蔡泽等人的几句挑唆,何况眼下这小儿?若是自己冒着结怨宗亲的风险杀了公叔傒,平定了叛乱,日后宗亲几句挑拨,秦王发怒,自己便人头落地,这等赔本的买卖不能做。
吕不韦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
吕不韦不喜欢秦王政。这小儿太聪明,太睿智,难以驾驭,不比先庄王。
先庄王智商、经历、办法、手段都不及吕不韦,对吕不韦自然是言听计从。吕不韦三下五除二就把先庄王身边的一干史郎官吏都换成了自己的人,头上完全没有一个王罩着,行事秉政潇洒大度,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可是自打秦王政十三岁即位以来,吕不韦便渐渐感到头上一块云团日渐凝重,如同套了一个紧箍圈,再不能随心所欲了,驾驭起这小儿来,也远不如驾驭他那成年的父亲容易。虽说至今为止,君臣二人还没有发生过任何正面的冲突,但是吕不韦已经感觉到迎面而来的威势,说话行事受制于人且力不从心。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就是那次纳粮授爵。当时群臣是一致反对的,散朝之后秦王政说了一句话:“相国,你那粮食换爵位的主意寡人赞成。”小儿一句话原本说者无心,吕不韦心里却“咯噔”一下怎么着都不是滋味。可是说这话哪儿不对了?没有。你一个年纪小小的王,你父王叫我监国摄政,满朝文武的要害职位多是我吕不韦任命,你就是不赞成又能怎样?可是吕不韦却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上对下、君对臣的那种大度,听出了这十三岁的小君王的威严。这是他给秦王楚为相三年从来没有感到的威严。
跟着是修郑国渠,满朝文武一致反对,吕不韦尤其如此,可是这小君王嘻嘻哈哈几句问话便让吕不韦哑口无言。实践证明,适时开工郑国渠,有百利而无一弊。流民得到了安置,春荒两月没饿死人,河渠还进展顺利。更有后来楚将景阳猛攻武关,危急之时,十万民工放下斧斤立时就能开赴前线御敌,省去了各地征召的时间和资费。
真正使吕不韦感到自己的权势受到威胁的,是秦王政御驾亲征函谷关。
那一次,魏无忌战败东溃,秦王政凯旋还朝,群臣百姓发自内心地山呼万岁。自此之后再上朝议事,群臣就都看那秦王小儿的眼色了。万事那小君王不点头,群臣便谏言不止,吕不韦的表态几失衡准之重。
不过,真让吕不韦动了废立念头的,还是那次大殿之上,秦王政当着群臣朝吕不韦摔简牍处罚麃公,这简直就不把自己这个相国放在眼里。这才是十几岁的小儿,长大了一朝大权在握,那还得了?
吕不韦私下琢磨过,秦王政有两个弟弟,子婴太小,立他难以服众;成蟜年纪合适,但没脑子,窝里横,就知道吃喝玩乐,不会是明君,但是好摆布。而且成蟜也是先王的儿子,你不能说我吕不韦无情无义,若以后看着不行了,找个借口拿掉也容易。那时候子婴也从他娘怀里下地了,再立子婴,合理合法,最是便利。吕不韦将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可是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现在公叔傒一干宗亲按捺不住了,这岂不是天助我也?
那日,中庶子泄钧送来密报,相府一干亲信闻听此讯,都吓得面无人色,吕不韦却呵呵一笑:“竟有此事?”
泄钧以为吕不韦不信,赶紧道:“禀主公,此乃公叔府的奴才说与在下,想是假不了。”
尚书司空马也进言道:“仆也听说,宗亲日夜出入公叔傒府,必有阴谋。先王继位,主公为相,公叔傒等最是怨恨。”
“呵呵,好啊,本相倒要看他如何谋反?”
一干亲信门客不明就里,都七嘴八舌地抢言利害,要吕不韦赶紧采取措施。吕不韦还是呵呵一笑道:“尔等不必惊慌,一切尽在本相掌握之中。”
众人闻言,只好都住了嘴,不敢再谏。
吕不韦心里暗喜,叫公叔傒与秦王政掐起来,秦王政孤儿寡母,必不是公叔傒的对手。这小秦王又大意,公叔傒要寻机下手不难。公叔傒一旦得手,他就一个空头国尉,无权无兵,杀王那是谋反大罪,到时叫卫尉竭或郎中令申肆拿了他,杀头灭门义正词严,顺势也就可以把宗亲大族不服者都铲除了。
退一万步,纵是公叔傒事败,秦王政自然要杀他,那就先剪除了宗亲的势力,回头再废立秦王也不迟。
想好了自己要做那螳螂捕蝉身后的黄雀,吕不韦决定佯作不知,静观其变。
此时看太后赵姬急赤白脸,心知她孤儿寡母别无他法,只能是朝自己下礼就范。看着太后盛装如此,他已有三分神会,顿时生出要将其调戏一番的念头来。
赵姬不明就里,看着吕不韦无动于衷,气急恼恨:“吕不韦,孤不管你信不信,这事你得管。”
“怎么管?”
“把公叔傒杀了。”
“那哪儿行啊?那都是王的叔伯宗亲,你叫本相一个外人,如何能干这等两头不讨好的糟事。”
“什么狗屁的宗亲,那都是谋权篡位的阎罗厉鬼。”
吕不韦还是嬉笑摇头:“嘿嘿,太后万勿自寻惊扰,哪有什么谋权篡位?”
赵姬急了,一指吕不韦道:“吕不韦,你得讲点良心。”
“本相怎么啦?”
“我夫王在世时,力排众议,将自己的兄弟叔伯撂一边不管,封你文信侯,食邑十万。什么事你都是先斩后奏,我夫王说你什么啦?哪点儿对不起你?临死前将孤儿寡母托付给你,如今有难你却装聋作哑。你想怎么着?你还想我儿死了立个吃奶的孩子,然后自己做无冕之王作威作福?你做梦!”
赵婴生怕太后将邪火错发在吕不韦头上,造成二人反目,失去依靠,赶紧上前伏地叩首,口中一条声道:“太后息怒,太后息怒。”
赵姬看着吕不韦似笑非笑,一副不急不恼满不在乎的样子,心中有气,便把怒气撒在赵婴身上,站起来踢了他一脚骂道:“有你个狗奴才什么事?你给我滚出去!”
赵婴不敢违拗:“臣有罪,奴有罪,太后息怒,奴这就滚出去。”边嘟囔着,他伏地叩首,爬起来退了出去。
赵姬见吕不韦还是立在那里不说话,也没点儿着急安慰的意思,一时便觉得他们是串通好了的,突然悲从心中来,双手捂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夫王啊——!你要走就把妾跟你儿一起带走了多好——!如今你一个人在天上享福,叫妾跟你儿在这人间历险遭罪啊——!公子啊,当初你为什么要扔下妾母子逃走啊——!不若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一起死在邯郸多好啊——!”
赵姬这一哭,吕不韦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不合适,留下来却又糟心。他便上前一步劝道:“太后息怒……”
“不用你管!男人都没良心,都不是好东西,花言巧语只顾自己享乐,没一个靠得住的。你走,走得越远越好。我们娘儿俩是死是活,不用你管。”
吕不韦愣了一下,心想待着无趣,便双手一揖道:“既如此,本相告退。”说完他后退一步,略一拱手,转身往外走。
看着吕不韦往外走,赵姬一下子崩溃了。坠水之人现在就这一根救命稻草,求生的本能,护子的母性,使得赵姬再也顾不得脸面尊卑。她凄厉一声:“相国!”抢步上前,不管不顾地死死拉住吕不韦的后襟,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相国!不韦!孤求你了!妾生死勿虑,怎么着都行。只求你看在先王的份上,看在你我昔日的情分上,救我儿子!”
吕不韦转过身来,看见盛装的太后跪在自己面前,先是吃了一惊,跟着就觉身下一动,似有一股热流翻涌上来。
三十岁的女人虽不如二八少女花容月貌,鲜嫩欲滴,可也有种丰腴成熟的味道。尤其是装扮上这王太后的华丽朝服,便更有一种尊贵雍容高不可攀的气质,吸引着男人不得不臣服,却又忍不住使之耸起染指征服的欲望。
吕不韦阅人无数,昔日有钱今日有权,年轻貌美的女人经多了已经没什么快感了,尤其失去了征服的得意和满足。
吕不韦虽然早年与赵姬云雨过,可是那时她只是个侯公的千金,两心相悦平起平坐。自从赵姬做了秦王后、王太后,身份地位发生了变化,不知不觉就有种居高临下的威严。现在这尊贵威严的王太后就跪伏在自己面前,凤冠霞帔,珠光宝气,吕不韦身子一紧,顿时淫心泛起。别看你是王太后,你儿子是秦王,现在还不是一切都得仰仗我这个相国、你昔日的相好吗?叫你宽衣解带,俯就逢迎,你敢不应允吗?
这么想着,他便伸手在赵姬脸上摸了一把。
赵姬没有避让,却一把将他的手抓住,仰起泪眼婆娑的脸来。
吕不韦咧嘴一笑,心里更是放肆起来。他又拿另一只手把赵姬的脸抚摸一番,嘴里忍不住啧啧有声:“哎呀,好啊,想不到太后还是这般细嫩滑腻。”
赵姬伸手把吕不韦游走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拨开。
吕不韦嘿嘿一笑,却反手将其两只手都捏在手里叫她动弹不得,复又拿一只手在赵姬脸上抚弄,抚弄完脸颊又抚弄眼帘,跟着又在两唇之间滑弄。
赵姬挣了两下没有挣出双手。她不愿看吕不韦那戏谑玩弄的眼神,只好把头埋了下去,任其所为不敢翻脸。
“胖了,长肉了。”
赵姬又挣了挣。
“不知道脱光了还有身段否?”
赵姬拿被其捏住的双手碰了他一下。
吕不韦嘿嘿一笑,心知这不轻不重的一下便是默许了什么都能干了。他松开赵姬的双手,大步走到门口,冲着外面伺候的赵婴并几个婢女道:“本相与太后密议大事,尔等后退十步,太后不唤,不得擅入。”
赵婴躬身回道:“臣遵令。”
看着一干人退了出去,吕不韦返身掩上屋门。回身见赵姬还跪在那里,他便大摇大摆走过来,一把托起赵姬的脸,跟着又弯腰替赵姬正了正太后的凤冠,欣赏一眼,不觉身心畅爽,得意非凡。
赵姬起初吓得紧咬嘴唇不敢出声,一眼瞥见吕不韦轻贱玩弄的眼神,一股悲凉委屈瞬间涌上心头。自己一个侯门千金、秦王太后,竟落到被一个男人轻贱地按在地上玩弄的地步。赵姬努力克制着,却还是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
赵姬一哭,吕不韦反倒更来劲了,他一伸手掐住赵姬的脖子,嘴里不停:“太后殿下,启禀太后殿下,臣吕不韦斗胆请太后一同云雨……”
叫吕不韦这一戏弄,赵姬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夫王,你不该——扔下妾——一个人走啊!王儿啊——娘不想活啦!”
赵姬那悲伤的哭声,在被吕不韦死死卡住脖子的挣扎中,断断续续哭喊出来,却越发刺激得吕不韦心花怒放。他嘴里一面絮叨着,“太后息怒,太后息怒,谢太后恩赏。”身下耸动,最后放肆地大叫一声:“哎——呀!臣遵旨,谢恩!”终于,一头栽倒在赵姬身上。
4
过了好一会儿,吕不韦动了动,像是活过来了一般,跟着翻了个身,口中戏谑一句:“谢太后殿下恩赏。”说完,起身爬了起来。
赵姬此时也收住了哭声,使劲把自己的裙袍扯过来:“这般讨厌?本太后的朝服叫你污秽了。”
吕不韦嘿嘿一笑:“我得在太后身上做个记号,不然太后转脸不认账。”
“相国别转脸不认账就好。”
吕不韦整整衣袍,故意一揖道:“太后若无吩咐,本相这就告辞了。”
“你回来!”赵姬一拍大腿指着吕不韦骂道,“吕不韦,你个挨千刀的没良心的东西。”
“本相怎么又没良心啦?”
“就这么甩手走啦?”
“那还能怎么着?太后贪得无厌,本相却是力不从心啦。”
“你可恶。你说,我儿的事怎么办?”
“什么事?”
“你少给孤装傻,公叔傒谋反。”
“那怎么着?”
“我要你把公叔傒杀了。”
“无凭无据,无端诛杀宗亲,本相不能干这等事。”
“你以为公叔傒反起来就我儿一人遭殃?你别尽想好事。我告诉你,我儿有个三长两短,你也没命。”
这话倒是捅到了吕不韦的痛处。他走近几步,一把勾住赵姬的脖子,嬉皮笑脸却不无真言地道:“太后有所不知,王室宗亲叔伯兄弟好几百口,加上子侄甥男门客舍人,你能都杀了?杀了公叔傒,搞不好反倒引发众怒引火烧身。先王在位日短,尚未形成威严势力。太后又娘家没人,在咸阳更无根基。一旦众怒起,这不就是当年邯郸城里平阳侯公的悲剧重演吗?”
赵姬伸手把吕不韦的手拨拉开:“那你说怎么办?你封了那么多官,委了那么些个将,都是白吃饭的?”
吕不韦沉吟片刻,正色道:“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不急哪行?若我儿一死,什么都完了。”
“此事要干,就要一把将公叔傒拿住了捏死了。”
“怎么才能一把将其拿住了捏死了?”
“需得反迹已现,再叫王降旨,如此一来……”
“什么叫反迹已现?你是不是要等他朝我儿下手了,鹬蚌相争,你好渔翁得利?”
“那不能。”
吕不韦觉察自己有点儿说漏嘴了,赶紧嘿嘿一笑,又把手从赵姬腰间搂过来,有几分讨好地道:“太后有所不知,太后叫本相拿公叔傒,那毕竟是王的公叔,万一王不知其中凶险,反而怪罪下来,岂不叫本相两头不是人吗?打蛇不死反叫他咬一口,本相不能做这两头亏本的买卖。”
赵姬闻听着急,拿拳头使劲捶了吕不韦几下:“那你说怎么办?怎么办?一说叫你办事就推三阻四,我王儿跟孤都死了,对你有什么好?”
吕不韦伸手在赵姬脸上抹了一把,嘿嘿一笑道:“本相不是不办,只是不能操之过急也。”说着话,手又向她胸口滑了过去。
赵姬挣扎道:“行啊,这事你也别操之过急。”
“这事得急。”
两人撕扯间,赵姬心知叫吕不韦立时杀公叔傒,一时难以办到,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半推半就之间,她对吕不韦道:“那,我要老姑奶奶的两个儿做中郎,搬进咸阳宫,日夜在我儿身边护卫。”
“老姑奶奶的两个儿是谁呀?”
“熊启、熊卬。”
“两个楚国的野种,太后怎能信他们?”
“行不行吧?”
“行行,太后这儿叫本相行,本相那儿就行。”吕不韦一边忙活一边戏谑道。
“我要现在。”
“行,现在。”
“我要赵婴回去做郎中令。”
“啊,啊,行行。”
“也现在。”
“这,这,这现在不行。”
“怎么不行?”
“这本相要去摆布一番,不能有两个郎中令啊。”
“什么时候摆布好?”
“本相这不在使劲摆布吗。”
“可恶,你。”
“太后放心,用不了多一会儿。”
赵姬想想,不敢逼得太紧,便道:“那你说话算数,可得抓紧了快点办。”
“本相这不是一刻也不敢耽搁吗?”
“你讨厌,可恶!”
5
秦王政早起一睁眼,屎尿憋得慌,便爬起来往御厕奔。出了寝殿,一头撞上一个人,抬头一看,他吃了一惊,只见熊启、熊卬兄弟俩一左一右立在门边,一样的个头儿,分毫不差的模样,就跟俩假人般,他以为兄弟俩是找他玩来了,便问道:“叔启、叔卬,这大早找寡人干吗?寡人忙得很呢。”
兄弟俩齐声回道:“回禀吾王,不干吗。”
秦王政看他俩一本正经的样儿,心说你俩憋什么坏啦?可看看二人手里也没藏什么东西,他本想在两人身后袖袋一探究竟,可无奈屎尿憋得急,便转头一边往御厕奔,一边也玩闹道:“不干吗你俩就立着别动,待寡人方便完了,回来赏你俩一人一个臭屁。”
说着话,他一头扎进御厕,“稀里哗啦”方便完了,爬起来洗洗手,胡乱甩甩,在寝袍上擦擦,一出门差点又与他俩撞了个满怀,这兄弟俩又跑到御厕门边一左一右立着了。秦王政奇怪,怕大意了吃了他俩的亏,就一面拿手在二人的衣袖、腰间翻找,一面问道:“说,你们想使什么坏?衣袍里藏了什么?”
二人被他翻挠得站立不住,便一边躲闪一边道:“没藏什么,什么都没藏。”
“那你俩来干吗?”
弟弟熊卬嘴快,一边躲闪一边道:“我娘并太后要我等来护卫吾王。”
“瞎说。寡人那么多护卫,还用得着劳公叔大驾?”
“吾王要是不信,我等也没辙。”
秦王政看看真翻不出什么东西来,再定睛看看二人,又不像是在玩闹说谎,便道:“寡人不用你俩护卫。若是真没事,二位公叔就请回吧。”
“我等不敢。”
“你俩抗旨?”
“不敢。吾王尚未亲政,太后旨尊。”
一听这话,秦王政没辙了,便揉了一下鼻子看着二人道:“那好,二位公叔就在这儿站着吧,可不是寡人劳动公叔的。”说完,他便摇摇摆摆走回寝宫,熊启、熊卬两人一左一右跟在身后。
儿子个头儿随娘。熊启、熊卬的父亲楚王元虽是小个儿,可是他们的娘秦姬却是西北的婆姨,年轻时修长的身段,生完儿子变得更加高大丰满,所以兄弟俩十六岁之后就开始蹿个儿,此时都是八尺的大汉,高大威武。太后赵姬虽然个头儿也不矮,可此时秦王政还没开始长个儿,故而一个小人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个八尺大汉,可笑的是这兄弟俩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生得分毫不差,直叫人恍惚如天上下来了两个神仙护卫秦王。
秦王政回到寝宫更衣洗漱,一会儿出来奔膳宫用早膳,两兄弟寸步不离后面跟着。内侍奉上热馍、烤肉、乳酒。秦王政对熊启、熊卬道:“两位公叔还没用早膳吧?那就跟寡人一起用吧。”
兄弟二人回道:“臣等不敢。”
“吃吧吃吧。”秦王政看看二人没有入座用膳的意思,便也不勉强,自己拿起一块热馍就要往嘴里送。
哪知立在身后的熊启一步上前,伸手把秦王政手里的热馍一把夺在手中,翻来覆去端详一番,跟着送进自己的嘴里“咔哧”咬了一口,紧嚼几下,一伸脖子咽了下去。这才把沾着吐沫星子的热馍递给秦王政,口中道:“吾王请用。”
秦王政看了一眼那热馍,一指馍上半圆的豁口和一溜牙印道:“你都弄得满是你的口水了,寡人怎么吃啊?”
秦王政伸手去拿另一块馍,可还没等他拿稳,又被熊启一把夺过去啃了一口。
“叔启你可恶!”
“太后谕旨,臣也无奈。”
“寡人不吃了。”
说着话秦王政伸手端起面前的乳酒,举起来正要喝一口,冷不防熊卬又从另一面伸手过来一把夺去,送到自己嘴边喝了一口,还在嘴里涮涮,跟着一伸脖子“咕嘟”一下咽了下去。他倒是心细,找了块布把自己的吐沫印子擦了擦,然后把酒樽递到秦王政面前:“吾王请用。”
秦王政瞪着面前的酒樽,抬头问熊启、熊卬道:“是不是寡人所有吃的东西,你们都得先咬一口?”
“回禀吾王,是。”
“寡人贵为秦王,从此却要舔你们二人恶心的口水?”
“回禀吾王,是。”
“是个屁!”
“臣等无奈。臣等不敢抗旨。”
“寡人不吃了。”秦王政一推案几站了起来,一甩衣袖转身往外走。熊启、熊卬也不阻拦,跟着也往外走。
“寡人要是饿死了,砍你俩的头。”
“吾王这赖不着臣,臣等只是执行太后谕旨。”
秦王政心说,嘿,既然说话不成那就动手抢吧。想到这儿,秦王政突然转身,一把拨开两兄弟,几步抢到案几前,抓起一块热馍赶紧塞在嘴里。熊启、熊卬大惊,赶紧转身扑了过去。这兄弟二人从小跟秦王政是打闹惯了的。秦王政暴打燕太子丹,旁人都摇头叹息,他二人却一拍屁股,竖着大拇指道:“王有种,打得燕太子满地找牙。”
这会儿二人刚入宫当值,还没那个君臣尊卑的概念,见秦王政使诈,便也呼啸一声跟着回身来抢。秦王政低头猫腰护着嘴里的食物,熊启、熊卬扑上来按住了秦王就要往外抠,君臣三人顿时扑倒在地,打作一团,直撞得案几上的肉食乳酒翻倒一地。一旁侍膳的几个内侍吓得急忙上前,却又不敢伸手拉扯。一个是秦王,两个是公叔,谁你也动不得。一干人只好战战兢兢围着团团转,口中一条声道:“吾王息怒,公叔息怒。”
君臣三人滚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熊启、熊卬占了上风,终于把秦王政按住了,熊启从秦王政口中把那快要含烂了的热馍抠了出来,一面半拉身子压着秦王政,一面把馍送到嘴里咬了一口,嚼了嚼咽下去,点点头道:“启禀吾王,臣试了,这馍没毒,吾王可以放心享用。”说完便把那揉成一团的馍又往秦王政嘴里塞。
秦王政被哥儿俩压在地上,使劲扭着脖子,嘴里“呸呸”地往外吐,不肯吃那口水馍。
熊启道:“吾王不吃,饿死了可就怪不得臣等了。”
秦王政扯着脖子喊:“救命啊!快来人救驾!叔启、叔卬谋反啦!”
熊卬道:“吾王金口玉言,这可不能瞎说,臣等是奉太后谕旨,来保护吾王。”
正在这时,赵婴奉太后之命来查看,闻听里面呼救,惊得几步蹿进来,一看熊启、熊卬把秦王政按在地上,当时惊得三魂出窍。再定睛一看,方知是闹着玩的,赶紧过来,一边拉扯着兄弟二人一边嘴里道:“二位公叔快撒手!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趁着赵婴帮手,秦王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时闹不清跟前是谁,抬腿就是一脚,却踢在了赵婴的屁股上。
“吾王息怒,吾王息怒。”
秦王政看清了,转过来追打熊卬。熊卬一面躲闪一面指着他兄长熊启喊冤道:“吾王冤枉,是他抢的吾王口中之食,吾王应该打他。”秦王政闻言,又掉头去追打熊启。熊启绕着案几躲闪,秦王政在后面紧追,赵婴跟在后面一条声喊着“吾王息怒,吾王息怒……”,一时间膳宫里乱作一团。最后还是赵婴拦住了秦王政,又把熊启、熊卬兄弟俩支到门外立着去了,这才平息了这场混乱。
秦王政复又坐下,一把拿起一块热馍对赵婴道:“你是不是也要先咬一口?”
“臣不敢。”
“这还差不多,赵婴你是忠臣。”
“二位公叔也是为了吾王的安全。”
秦王政心满意足地咬了口热馍,嘴里嚼着,抬头问道:“谁要谋害寡人?”
“这,这臣不敢说。吾王还是小心为上。人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秦王政吃着喝着,呜呜噜噜道:“你不说寡人也知道,是不是公叔傒?”
赵婴大吃一惊:“吾王如何这般神机妙算?”
“公叔傒为什么要谋反?”
“啊,这个……”
赵婴朝四下看看,悄声道:“也不一定,只是……”
“是不是因为寡人打了燕太子?”
“啊,这个……也许……”
“群臣以为如何?”
“要臣说,燕太子是罪有应得,谁叫他当年仗势欺人?再说了,他年长,吾王年幼,他自个儿笨,打不赢,怨谁呀?他那两颗门齿也是磕在案几上,自个儿磕掉的。那只能怨他自己,活该,笨蛋!嘿嘿,只是,臣以为,群臣不了解前后事端,难免……”
“赵婴你说得对。用完早膳,你随寡人御驾公叔府,寡人要亲自向公叔解释一番。”
“不能不能,”赵婴赶紧摆手,“吾王万不可亲赴公叔府。”
“为何不能?”
“这,只是,臣只怕万一……”
“无妨。传旨,御驾伺候。”
“启禀吾王,这事臣不敢做主,臣以为吾王还是回禀了太后再做打算为好。”
“胡言。寡人贵为秦王,上我公叔家串个门,还要太后御准不成?没你什么事,你去伺候太后,寡人自个儿去。”说完,秦王政把手里的一块烤兔子肉塞进嘴里,又喝了口乳酒,紧嚼几口,使劲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爬起来就往外走。
“吾王这是要去哪儿?”
“公叔傒府。”
“吾王使不得!吾王三思,万不可鲁莽!”赵婴着急,心说你这去了不是自投罗网吗?可是太后吩咐了,有些话他也不敢明说。
秦王政不搭理他,迈腿往外走。
赵婴无奈,赶紧吆喝着:“御驾伺候,吾王出宫啦!”
看着秦王政钻进御驾,熊启、熊卬也骑着马跟着出了内廷的应门,赵婴赶紧飞奔甘泉宫,去禀报太后。
6
太后赵姬闻听儿子竟然自作主张去公叔傒府,当时气得骂赵婴:“你个狗奴才,为什么不拦着。”
“奴、奴才拦不住。”
赵姬捶胸顿足:“儿啊,儿啊,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那是虎穴狼窝啊,进去了你还能出得来吗?就熊启、熊卬兄弟俩,如何能对付得了那一窝狼啊!”她转一圈想了想,别无他法,便道:“快去,去唤相国。快去叫吕不韦来。”
“臣遵旨。”赵婴飞奔着出了甘泉宫。
赵姬在屋里又转了一圈,心下着急,这要等吕不韦磨磨蹭蹭来了,再下令发兵,什么都晚了。她心急火燎,心里骂着赵婴、骂着吕不韦、更是骂着儿子,赶紧叫几个婢女陪着登车,又唤了几个阉侍郎中护驾,一行人出了甘泉宫直奔相府。
刚出宫没多远,就见赵婴的车子急匆匆迎面而来,一问说是相国马上便到。赵姬抬眼一看,一条大道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心里骂一句,撂下赵婴急奔相府而去。
一行人到了相府,把门的一看阉侍中郎护驾,一问是太后,不敢阻拦,赶紧跪拜了往里引。赵姬一行人直奔相府大堂,没见着吕不韦,径直往中堂内堂一直寻过去,在内堂撞见吕不韦正跟几个门客闲话。赵姬一步迈进去,沉着脸道:“相国架子大了,本太后请不动你了。”
几个门客一看是太后,赶紧伏地叩首:“臣等叩见太后。”
吕不韦起身拱拱手:“太后恕罪,本相只几句要事,正要起身去见太后。”
赵姬扫一眼就明白了,他说的都是屁话,狗屁事也没有。男人就是这般狗东西,拿女人当靴子,但凡是品相好点的靴子,男人都想试试。没试之前,双手捧着;试过了不合适,随手扔掉。即便是合适了,也是从此踩在脚底下。
的确,吕不韦见赵婴来唤,说有紧急之事,他便寻思是赵姬借口唤他去云雨,就对赵婴道:“本相知道了。你去回禀太后,本相有紧急公务纠缠,待本相支应一下,便去参见太后。”
赵婴走了,吕不韦没挪地方,有事没事地磨蹭闲扯。在没把太后拿下之前,他有一股征服的欲望,一旦目的达到了,征服的快感没了,便有些不耐烦了。再怎么说,也是二八女子比半老徐娘有滋味。何况这里还有一层风险:你儿子是秦王,我吕不韦再怎么也是臣子,万一有人挑唆,事情败露,那可是要被杀头灭门的。
此时见太后寻上门来,吕不韦心知躲不过去,便对底下人道:“尔等下去,本相与太后有秘事要议。”
“仆等遵命。”
家臣门客都退下去了,吕不韦把脸一抹,嬉皮笑脸嘿嘿一笑道:“嘿嘿,刚几日太后就打熬不住啦?人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太后真如狼似虎,本相可招架不住呀。”
赵姬被他这大声戏谑吓得压低了声音道:“吕不韦你休要胡言!我儿去了公叔傒府了。”
吕不韦一愣:“他去那儿干吗?”
“别管干吗啦,我要你赶紧发兵把公叔傒杀了,救下我儿。”
吕不韦一怔。想不到事情来得这么快。虽说他已在心里盘算了许久,可吕不韦毕竟是商贾出身,活这么大也秉政多年,却还没有动真格的真杀过谁。若真要大开杀戒,杀你杀他铲除异己,还真有些忐忑。天大的事立刻就被逼到眼前,马上就要杀公叔杀宗亲,吕不韦顿时有些紧张。他爬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没说话。
赵姬急了,拍着巴掌道:“你转哪门子磨盘呀?事情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赶紧下手,不然就晚了。”
吕不韦点点头,看着赵姬道:“杀公叔傒?”
“杀。”
“只杀公叔傒?他的儿孙子侄怎么办?”
“都杀了,一起都杀了干净。”
“可是,本相还没来得及谋划准备,公叔傒儿孙子侄一百多口,不都住在一起……”
“有一个算一个。”
“可是他还有那么多兄弟,不比当年平阳侯公。”
“吕不韦,你是男人不是?我爷爷平阳侯公被赵王灭门,你死里逃生,都死过一回了,怎么还这等磨叽怂软?”
吕不韦又转了一圈。赵姬冲着他的后背道:“行,你转磨吧,我王儿一死,你以为公叔傒能饶得了你?”
吕不韦想想也对,咬咬牙朝门外喊道:“人呢?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