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
穿出两县之间长长的隧道,就是雪国了。夜空深处已经泛白。火车在信号所停了下来。
少女从对面座位起身,放下岛村面前的玻璃窗,雪的冷气涌进车厢。少女从窗口整个探出身子,朝远处喊道:
“站长,站长!”
一个男子提着灯缓缓踏雪走来。他把围巾一直围到鼻梁上边,让帽子的毛挡住耳朵。
已经那么冷了吗?岛村向外看去,只见山脚下星星点点瑟缩着仿佛铁路职工宿舍的木板房,雪光没等延伸到那里就被夜色吞没了。
“站长,是我,您好啊!”
“啊,这不是叶子吗?!回来了?又冷了哟!”
“弟弟这回在这里工作了,让您费心了。”
“这种地方,马上就寂寞得受不了的。小小年纪,够可怜的!”
“还是个毛孩子,站长您要好好教他,拜托了!”
“放心,干得来劲儿着呢!往下就要忙了。去年雪大,常闹雪崩,火车动弹不得,村里也忙着给旅客烧饭、送饭来着。”
“您好像穿得不少啊。弟弟信上倒是说连棉背心还没穿呢……”
“我套了四件衣服。年轻人一冷就喝酒。结果感冒了,在那边东倒西歪着呢。”站长将手里的灯转向宿舍那边。
“弟弟也喝酒吗?”
“不、不。”
“您要回去了?”
“我受了伤,正在跑医院。”
“哎呀,可得注意!”
和服上面套着外套的站长像要结束这站在寒冷中的交谈,一边转身一边说:
“那么,多保重。”
“站长,我弟弟现在没出来吗?”叶子的目光在雪地上搜寻,“站长,求您关照我弟弟,求您了!”
声音好听得让人悲伤,响亮的语声仿佛从夜雪中回荡而来。
火车开动后她也没将上半身收回车厢。火车很快赶上在铁路旁行走的站长。
“站长,请告诉我弟弟下次休息时回家。”
“好嘞!”站长大声应道。
叶子关上车窗,两手捂住发红的脸颊。
这是两县之间一座备有三辆除雪车的大山。从隧道南北两端伸出的雪崩报警电线已经通了。除雪阵容早已齐整:除雪夫五千人次,外加消防组青年团两千人次。
及至明白叶子这位少女的弟弟是从这个冬天开始在这种不久将被雪埋住的铁路信号所工作的,岛村对她更加有了兴致。
不过,之所以在这里称她为“少女”,是因为在岛村看来如此。至于同行的男子是她的什么人,岛村当然无从知晓。两人的举止倒像是夫妇,但男子显然是个病人。陪同病人,男女间的距离自然缩短,照料得越勤快,他们看上去越像夫妇。再说,实际上照看比自己年长的男子的那副年轻母亲的样子,远看也是夫妇。
岛村只是把她一个人分离出来,根据她的形象给人的感觉,主观断定她是少女。而自己之所以格外感伤,很可能是因为过于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看待这个少女的结果。
三个小时以前岛村就百无聊赖地翻来覆去看左手的食指。说到底,只有这食指活生生记得即将相见的女子——越是急于回忆,记忆越是变得模模糊糊、把握不得,唯独这根手指因了女子的触感至今仍湿乎乎的,将自己拉向远方的女子身边。如此觉得奇异的时间里,岛村把手指凑近鼻子闻了闻。他不由得用手指往车窗玻璃上划了条线。结果,女子的一只眼睛清晰地浮现出来,他惊得险些喊出声。但那不过是由于他将自己的心送往远方的关系,回过神来时什么事也没有,原来是对面座位上的女子照在了上面。外面夜幕降临,车厢里开了灯,于是车窗玻璃成了镜子。但由于暖气使得玻璃上挂满了水蒸气,因此在用手指擦拭之前镜子并不存在。
尽管少女的一只眼睛反而漂亮得出奇,可是当岛村把脸贴近车窗时,里面突然现出他似乎想看夜晚的景色那含带旅愁的面容,岛村当即用手心抹了一下玻璃。
少女胸部微微前倾,专心俯视眼下躺着的男子。用力的双肩,显示她认真的程度,略微严肃的眼睛几乎一眨也不眨。男子头枕车窗那边,弯曲的腿触在少女身旁。这是一节三等车厢。因为不是在岛村这一侧,而是在对面的另一侧,所以躺着的男子面部在镜子上只能照到耳朵那里。
少女同岛村正好坐斜对面,可以直接瞧见。但由于两人上车时,岛村因为少女似乎冷冷刺伤什么的美貌而惊得伏下眼睛的那一瞬看见了死死抓住少女的手的男子那青黄色的手,所以岛村觉得不好意思往那边看第二次。
玻璃镜中男子的神情看上去很镇定,好像因为目睹少女的胸部而放下心来。衰弱的体力因其衰弱而透示出任人照顾的谐调意味。男子把围巾垫在枕头上,撩在鼻子下端整个把嘴遮住。他又把上面的脸颊也包住了,差不多一副蒙头盖脸的样子,但围巾不时松动而把鼻子压住。少女趁男子的眼睛要动而未动的时间里以亲切的手势把围巾弄好。两人就这样下意识地一再重复这几乎让岛村焦急的同一动作。此外,包裹男子腿的外套下摆时不时张开垂下,少女很快注意到,把它收拢回去。这一切都非常自然,几乎让人联想到两人忘记距离的存在,无限奔赴远方的身姿。岛村因此没有产生注视悲哀场景的沉痛,而觉得是在观望一场梦中把戏,想必是因为事情发生在奇异镜中的缘故。
镜底流移着夜色。这就是说,被摄之物和摄物的镜子像电影的双重影像一般移动。出场人物同背景之间毫无关联,而且,人物在透明的虚幻中,风景在夜色的朦胧中,互相融合着描绘出超凡脱俗的象征世界。尤其当少女的脸庞正中亮起山野灯火的时候,岛村的胸口几乎为这莫可言喻的美丽震颤不已。
因为远山上空仍有一抹隐约的火烧云遗痕,所以透过车窗玻璃望见的景致直到很远都未失去形体,但颜色已荡然无存。目力所及,普通的山野显得愈发普通,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引起人的注意。唯其如此,那反而成了浩渺感情的流移。不用说,这是由于少女的脸庞浮现其间的缘故。映在车窗玻璃镜中的少女轮廓的四周不断有夜景移动,使得少女的脸庞也好像变得透明起来。至于是否真的透明,因为在脸庞里面不断流移的夜色看上去仿佛从脸庞表面经过,以致无法捕捉确认的时机。
火车厢内没有多么明亮,车窗玻璃也并不像真正的镜子那样鲜明,没有反射。所以,岛村在定定注视的时间里,渐渐忘了镜子的存在,恍惚觉得少女浮在夜色的流移中。
就在这时,少女脸庞正中点起了灯火。镜内的图像没有鲜明到足以隐没灯火的程度,而灯火也对图像全然奈何不得,只是从她脸庞上流过,但没有使她的脸闪闪发光。那是冷冷的远光,是冶艳动人的夜光虫——当少女的眼睛同灯火重叠那一瞬间,她的眼睛便在夜色的波涛间闪现出来。
叶子不可能意识到自己被这样打量。她一心扑在病人身上,即使朝岛村那边转过头去,恐怕也不会看见照在窗玻璃中的自己,更不会注意到眼望窗外的岛村。
岛村之所以长时间偷看叶子却又忘了对于少女的愧疚感,想必是因为被夜景镜子的魔力俘获的结果。
所以,即使在她招呼站长并且表现出某种过于较真的时候,也有可能是不无物语意味的兴致首先起了作用。
通过那个信号所时,车窗只有黑暗了。景致的流移在对面消失之后,镜子的魅力也逝去了。叶子美丽的面庞虽然仍照在那里并且动作仍那么温馨,但岛村已从她身上新看出一种澄澈的清冷,镜子上挂的水汽也不想擦了。
不料,大约半个小时后,叶子两人和岛村在同一车站下了车,他意犹未尽地回头看了看——以为又会发生什么,但一接触站台上的寒冷,他当即为自己在火车上的失礼感到羞愧,头也不回地从车头前穿过。
男子抓着叶子的肩刚要下到铁路时,一个站务员从这边扬手制止。
片刻,从黑暗中闪出的一列长长的货车隐去两人的身影。
旅馆的拉客伙计像火灾现场的消防队员那样煞有介事地穿一身防寒服,掩起双耳,脚穿长胶靴。从候车室的窗口往铁道那边站着观望的女人也身穿蓝色斗篷,扎着头巾。
岛村虽然还没从火车的暖气中清醒过来,尚未感觉出外面切切实实的寒冷,但雪国的冬天对于他毕竟是第一次,使得他首先对当地人的打扮感到不安。
“那身打扮,就那么冷吗?”
“呃,完全准备过冬了。雪后天晴的头一个晚上尤其冷。别看这样子,今晚就可能降到零度以下。”
“这就是零度以下吧?”岛村望着房檐上好玩儿的冰流苏,和旅馆的伙计上了汽车。雪色使家家户户低矮的房檐显得更低了,村子像沉底似的鸦雀无声。
“的确,碰什么都凉得不一般。”
“去年冷到零下二十几度。”
“雪呢?”
“这个嘛,平时七八尺深,厉害的时候超过一丈二三尺。”
“快了?”
“快了。这雪是前段时间下的,下了一尺多,已经化不少了。”
“化还是化的?”
“不知什么时候会下大雪。”
时值十二月初。
岛村感冒很久了,鼻子一直不通气,而这时一下子通到脑芯,鼻水就好像有脏东西被冲洗出来一样滴个不止。
“师傅家的这个姑娘还在吧?”
“嗯,在、在。下车没看见吗?那个穿蓝色斗篷的。”
“那就是的?往下能找来吗?”
“今晚?”
“今晚。”
“说是师傅的儿子坐刚才最后那班车回来,那姑娘接车去了。”
原来,叶子在夜景镜子中照料的病人,就是岛村前来相见的女子主人家的儿子。
得知这点,岛村觉得好像有什么从自己胸口通过,但他并不认为这种巧合有什么不可思议,莫如说不认为不可思议的自己有些不可思议。
手指记住的女子同眼睛里亮起灯火的女子之间会有什么?会发生什么呢?不知何故,岛村感觉在心中的某个地方已经看见了。莫非尚未从夜景镜子中清醒过来的缘故?那夜景的流移,不就是时光的长河吗?他不由得自言自语。
滑雪季节到来前是温泉旅馆客人最少的时候。岛村从浴池里出来后,四周已经睡得悄无声息。旧走廊里,岛村每踩一步,玻璃门都微微作响。长廊尽头的账台拐角那里高高站着一个女子,裙裾在冷冷发着黑光的地板上展开。
果真当艺伎了?看见裙裾,岛村心里一惊。远远看去,那既不朝这边走来又没做出屈身相迎姿势的一动不动的站立身姿让他感受到一种较真的东西。他急步上前,但即使站到女子身旁也一声不吭。女子也没出声,那张涂满白粉的脸似乎想要微笑,却成了哭相。这么着,两人不声不响地往房间那边走去。
尽管发生了那样的事,但岛村一没写信,二没来见,说好寄来的舞蹈样本也言而无信——在女方看来,只能认为是他对自己一笑了之、一忘了之。就顺序来说,本应由岛村首先道歉或说明缘由,但闷头行走的时间里,女子非但不责怪他,反而浑身漾出亲切感。得知这一点,岛村愈发觉得无论说什么,自己的话语都只会发出空洞的回声,因而任凭自己沉浸在被她的气势压倒的甘美的欣喜之中。但来到楼梯下面时,岛村突然把仅仅伸出食指的攥起的左拳伸到女子眼前。
“这家伙记你记得最清楚。”
“是吗?”女子握住他的手指不放,手拉手似的爬上楼梯。
在被炉前松开手后,女子“唰”一下子红到脖颈,为了掩饰,又赶紧抓起他的手。
“这个记得来着?”
“不是右边,是这边。”岛村把右手从女子的手掌间抽出,放到被炉上,重新递出左拳。
女子若无其事地含笑说道:
“嗯,晓得了。”说着,打开岛村的手,把脸贴在上面。
“这个肯记得的?”
“嗬,好凉。这么凉的头发我还是第一次碰。”
“东京还没下雪?”
“那时你那么说来着,可那到底是谎话。若不然,谁会在年底跑来这么冷的地方呢?!”
那时——那是雪崩危险期过后进山踏青时节。
通草的嫩芽也很快就会从食谱中消失。
养尊处优的岛村甚至对大自然和自己本身都往往失去真诚。为了找回真诚,他时常独自爬山,认为爬山最好。那天夜晚他也是从县界的山上下来的,时隔七日来到温泉村,要求找一个艺伎。但那天因有修路竣工庆典,村里的蚕茧库兼小剧场被用作宴会场所,热闹非凡,十二三个艺伎不够用,他归终未能得到。不过,师傅家的姑娘就算去宴会场所帮忙,也只是跳两三支舞蹈就回来,说不定会过来这里。岛村催问时,女佣大体说了这样一番话:教三弦和舞蹈的师傅家的姑娘虽然不是艺伎,但有大型宴会时也会受托赶场。由于没有雏伎,而多是懒得跳舞的年过三十的女人,所以年轻姑娘备受呵护,极少单独去旅馆客人的房间,但不能说完全守身如玉。
岛村不以为然,认为这纯属奇谈。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一个女子被女佣领来,岛村整理了房间。女子拉住马上起身出门的女佣的衣袖,让她重新坐下。
女子给人的印象甚是洁净,洁净得不可思议,想必连脚趾窝都一干二净。岛村甚至怀疑是由于自己的眼睛刚看罢初夏山峦的关系。
她的穿着固然有近似艺伎的地方,但不消说,裙裾没有拖地,质地柔软的单衣莫如说穿得规规矩矩。唯独衣带似乎贵得不相称,但那反而显得楚楚可怜。
趁他们开始谈山之机,女佣起身离开。女子不大清楚可以从这村子望见的那些山的名称,岛村也没心思喝酒。女子意外直率地告诉岛村,她也是这雪国出身,在东京陪酒期间被人赎出,最后打算作为日本舞蹈师傅维持生计,不料不出一年半,对方就死了。同那人死别之后到现在的事说不定是她真实的身世,但看样子她不急于公开。她说她十九,若非谎言,这十九看上去像二十一二。岛村这才从中觅出一丝宽释,开始谈歌舞伎。对于演员的艺风和行踪,女子知道的比他还要详细。也许由于渴望得到这种谈伴的关系,女子说得如醉如痴。说着说着,她开始表现出花街柳巷女子特有的随和,也好像大体懂得男人的心思。尽管如此,岛村还是认定对方未谙性事,加之有一星期没正经与人交谈,所以言谈举止充满对人的眷恋,在女子身上他首先感受到的是类似友情的东西。山间的感伤反映到他对女子的态度上面。
第二天下午,女子把泡澡用品放在走廊外面,顺路进入岛村的房间。
女子还没坐稳,岛村就突然要她找个艺伎。
“找艺伎?”
“那还不明白吗?”
“不干。做梦都没想到你会求我做那种事。”女子一下子走到窗边,眼望县界上的群山,但脸颊很快泛起红晕。
“这里没那样的人的。”
“说谎!”
“真的。”她迅速转过身来,在窗边坐下,“强制是绝对没用的,都是艺伎们的自由,旅馆也一概不帮这个忙。不骗你,真的。你直接找人说好了。”
“由你去说嘛!”
“我为什么非做这个不可?”
“朋友嘛!因为想把你当作朋友,才没对你好说歹说。”
“那就是朋友?”女子不由得带出孩子气,但接下去仍不屑地说道,“真有你的,那种事居然也能求我!”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我在山上得了力气,脑袋总不清爽,跟你也根本不能聊得痛痛快快。”
女子沉下眼睑,默不作声。这样一来,岛村只好整个亮出男人的厚脸皮,而女子对此早已心知肚明、习以为常。在岛村看来,也许由于她眼睫毛浓密的关系,眼睑下垂,显得温馨而又冶艳。在他如此注视的时间里,女子的脸庞微微左右摇摆,继而微微泛红。
“找你喜欢的好了。”
“这不是在问你吗?我初来乍到,不知哪个漂亮。”
“漂亮?”
“年轻的好,年轻的反正差错少。说话不絮叨的好,不呆愣愣、脏兮兮的好。想说话时和你说。”
“我再不来了。”
“瞎说!”
“哎呀,不来的。来干什么?”
“想和你清清白白地交往,所以不是没有对你甜言蜜语吗?”
“让人吃惊。”
“假如有那样的事,没准明天我就不愿意见你了,说话也不会再这么起劲儿了。从山里来到有人烟的地方,好容易才和人亲近,所以不对你花言巧语。我么,毕竟是游子。”
“呃,当真?”
“当然。就你来说,要是对方是你讨厌的女人,以后相见,心里也会感到别扭吧?而那女人若是自己找的,恐怕还会好些。”
“不知道!”女子狠狠抛出一句,转过脸去,却又说道,“那倒也是。”
“那样一来就完了,有什么意思?长久不了的吧?”
“那是,真都是那样。我生在海港,这里是温泉村对吧?”女子换上意外爽快的语气,“客人大多是来旅游的。我虽然还是孩子,但从很多人口中听说过,到底还是不知不觉地喜欢上而当时又没说喜欢的人,能让人长期思念,让人难忘。分别后好像都这样。对方也想起来信的,一般都是这一类人。”
女子从窗边立起,轻轻坐在窗下的榻榻米上,仿佛回忆久远的过去。她却又突然变为坐在岛村身边的表情。
女子的语声的确充满真情实感。这让岛村有些内疚,觉得自己可能骗她骗得太容易了。
但岛村没有说谎。总之,女子并未沦落风尘。他对女人的欲望不必在这个女子身上得到满足,而可以不留愧疚地随便解决。她过于洁净,岛村看第一眼时就把这事同她区分开来。
而且,当时岛村正为选择夏天的避暑地举棋不定,有可能和家人一起到这温泉村来。若女子幸好是良家姑娘,那么也可以请她陪太太游玩,无聊的时候还可以跟她学一支舞蹈。岛村确实是这样想的,虽说在这女子身上感觉出了类似友情的感情,但那也不过是浅尝辄止。
当然,这里想必也有岛村所见夜景镜子的因素:一来他不愿意同眼下这个身世不明的女子弄得不清不浑;二来可能同他的非现实性看法有关,就像看火车玻璃窗中映出的女子脸庞那样。
他的西方舞蹈爱好也是如此。他是在东京平民区长大的,从小就熟悉歌舞伎表演,上学期间喜欢亲近传统舞蹈和歌舞伎舞剧。他生性喜好刨根问底,于是到处寻找古代记录或走访各派宗师,同日本舞蹈的新秀也很快相识了,甚至开始写带有研究和批评性质的文章。理所当然,无论是对日本舞蹈传统的“休眠”,还是对新派尝试的自命不凡,他都产生了无可遏止的不满,一时跃跃欲试,以为往下只能实际投身到运动中去。即使每有日本舞蹈新秀相邀,他也一忽儿转投西方舞蹈阵营,日本舞蹈一眼也不看了,转而收集西方舞蹈的书籍和照片,就连海报和节目表之类也想方设法从外国搞到手里。这绝非出于对异国和未知的好奇心。他之所以能从中找到新的乐趣,是因为自己无法亲眼看到西方人的舞蹈。作为证据,岛村对日本人跳的西方舞蹈根本不屑一顾。再没有比依靠西方的印刷品写西方舞蹈更轻松的事了,世上不存在所谓“不看”的舞蹈。这纯属纸上谈兵,天国之诗。虽号称研究,其实不过是想入非非罢了。他欣赏的不是舞蹈家活生生的肉体跳的艺术,而是从西方的话语和照片中浮现出来的、他自身的空想起舞的幻影,一如向往不相见的恋情。而且,由于他不时撰文介绍西方舞蹈,因而被列入作家的末座。他对此自我冷笑,有时却又成为没有职业的他的一种精神慰藉。
这些关于日本舞蹈的谈话之所以使得女子亲近自己,固然是因为那些知识时隔好久终于实际派上了用场,但也可能同岛村不知不觉之间将女子作为西方舞蹈看待有关。
因此,当他发现自己带有淡淡旅愁的话语似乎触及女子生活的痛处时,不由得因有可能欺骗女子而感到内疚。
“这样一来,下次即使我带家人来,也能和你放心地玩了。”
“嗯,这个我已经清楚了。”女子压低声音微微一笑,又马上像艺伎似的欢快起来,“我也喜欢那样,淡淡的交往才能长久啊!”
“所以给我找一个来嘛!”
“马上?”
“马上。”
“想不到啊!大白天岂不是什么都说不得的?”
“不想留下余物。”
“瞧你说的!你把这地方错当成只顾赚钱的温泉景点了吧?光看村里的情形也该明白才是。”女子以甚是意外的认真语气,反复强调这里没有那样的女人。岛村表示怀疑,女子较起真来,但终归让了一步:怎么做是艺伎的自由。只是,不和东家打招呼就擅自留宿是艺伎的责任,怎么样都和这边无关;而若和东家打了招呼,那么就是雇主的责任,要永远关照下去。只这点有所不同。
“什么责任?”
“有了小孩啦,身体不好啦什么的。”
岛村一边为自己愚蠢的提问苦笑,一边心想这山村里真可能有这种一厢情愿的事情。
养尊处优的他自然有寻求保护色之心,也许因为这点,他对旅行所到之处的人气有本能的敏感。但这次从山上下来,他很快从这山村简朴的场景中感受到一种悠然自得的东西。到旅馆一问,果不其然,即使在这雪国,这山村也是生活最为悠闲的村落之一。在近年铁路开通之前,这里一直是农户人家泡温泉的地方。有艺伎的都是餐馆和卖年糕小豆汤的店铺等挂着褪色门帘的地方,看那被烟熏黑的老式纸拉门,很难相信会有人光顾。此外,日用杂货店和糕点铺也有雇用一个艺伎的。主人们除了开店,好像还在田里耕作。也许因是师傅家姑娘的关系,没有“鉴札”的姑娘即使偶尔去宴会场所帮忙,也不至于有艺伎说三道四。
“那么有多少呢?”
“艺伎?十二三个吧。”
“什么样的人好呢?”岛村起身按铃。
“我回去?”
“你回去不行。”
“讨厌!”女子像要挣脱屈辱似的说道,“我回去。你放心,你怎么都无所谓。我还会来的。”
但看到女佣进来,她又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好。女佣问了好几遍叫谁,女子也不指名。
很快有个十七八岁的艺伎赶来。然而,岛村只看了一眼,从山里来到村子时对女人的欲望当即不翼而飞。她的胳膊一直黑到皮肤里面,瘦骨嶙峋,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看上去人不坏,所以岛村往艺伎那边看时尽可能不做出扫兴的表情,但实际上闪入眼帘的仅仅是她身后窗外新绿初染的群山。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典型的山村艺伎,岛村一声不响。女子似有所觉,于是默默起身离开。而这一来,气氛更尴尬了。尽管如此,时间还是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在设法打发艺伎回去的时间里,岛村想起有电汇,于是借口赶邮局的时间,同艺伎一起走出房间。
但是,一在旅馆门口抬头看见绿得呛人的后山,岛村就像受其引诱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往山上爬去。
不知有什么好笑的,他独自笑个不止。
差不多爬累的时候,他一转身撩起和服后襟,一溜烟跑下山来。两只黄蝴蝶从脚前飞起。
蝴蝶飞得难解难分,越飞越高,很快高过县界的山顶,黄色变成白色,远远消失不见了。
“怎么了?”女子站在杉树荫里,“笑得好像那么开心。”
“算了。”岛村又莫名其妙地忍俊不禁,“算了。”
“是吗?”
女子忽然转向那边,慢慢走进杉树林。岛村默默跟在后边。
里面有一座神社。生苔的石狮旁边有一块平坦的岩石,女子弓腰坐在上面。
“这里凉快得不得了,盛夏也有凉风。”
“这里的艺伎,都那个德行?”
“半斤八两吧!年纪大些的倒是有人长得漂亮。”女子兴味索然地低头应道,脖颈上似乎映出杉树林微暗的绿色。
岛村仰望杉树梢。
“已经可以了,体力一下子全没了,说起来是有些奇怪。”
杉树很高,不在岩石上向后撑臂挺胸就看不见梢,而且树干整齐排成一条直线,暗叶蔽空,阒无声息。岛村靠背的树干是其中最有年头的。不知何故,只有北侧的树枝彻底枯了,一直枯到树梢。剩下的枝干宛如倒立的尖桩一个接一个围着树干,俨然某种凶神恶煞的武器。
“是我的错觉啊!从山上下来就看见了你,以为这里的艺伎一定漂亮。想得太天真了。”岛村笑道。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想把在山中七日养成的体力消耗一空,其实是因为看见了这位洁净的女子。
女子凝眸注视夕阳辉映下的远处的河流,开始闲得无聊。
“啊,忘了,你要吸烟吧?”女子尽量放松语气,“我刚才折回房间,你已经不在了。心想怎么回事呢,原来一个人气呼呼地爬山去了。从窗口看见的。滑稽!你好像忘带烟了,就替你拿了过来。”
女子从衣袖中掏出岛村的香烟,擦燃火柴。
“觉得有些对不起那孩子。”
“什么时候打发,那不是随客人的便吗?!”
听得的全是水流声,河里石头多,声音圆润甜美。从杉树间可以望见对面山坡幽暗的皱襞。
“如果不是和你差不多的女人,往后见到你时岂不懊悔?!”
“那谁知道。好一个死不认输的人。”女子悻悻嘲笑似的说道。一种和找艺伎前完全不同的感情在两人间流过。
一开始仅想得到这个女子,结果照例绕了个弯儿——清楚认识到这一点后,岛村一方面厌恶自己,另一方面更觉得这个女子美丽动人。在杉树荫里同自己打过招呼后,女子的形象那般清爽,有一种超尘脱俗之感。
细细高高的鼻子多少透出凄寂,但下面小小聚拢的嘴唇宛如美丽的水蛭环伸缩自如,即使沉默时也给人以动感。若有皱纹或色调不好,难免显得不够洁净,但并非那样,而是闪着湿润的光泽。眼角不高不低,仿佛刻意笔直画出的眼睛总好像有些滑稽,而稍微偏下的聚生短眉毛恰到好处地将其罩起。颧骨略高的圆脸虽然轮廓平庸,但皮肤犹如白瓷微微挂红,加之脖根都没有脂肪堆积,与其说是美人或是什么,莫如说洁净更为合适。
作为也曾出去陪酒的女子,她多少有些鸡胸。
“喏,不知什么时候有蚋聚了上来。”女子撩了一下裙裾站起身来。
如果就这样在这静寂中坐下去,两人的表情肯定显得百无聊赖。
那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吧,女子在走廊大声喊岛村的名字,她像被扔进来似的扑通一声闯进岛村的房间,当即扑倒在桌子上,用喝醉的手势将桌面上的东西抓得乱七八糟,咕嘟咕嘟大口喝水。
她说去年冬天在滑雪场熟识的男子们傍晚翻山过来,碰上她后跟到旅馆,他们让她叫艺伎,闹得一塌糊涂,她被迫喝了酒。
女子昏昏沉沉独自说个不停。
“对不起,我还得出去,他们正找我呢,一会儿再来。”说罢,东摇西晃走了出去。
过了一个来小时,长走廊里再次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似乎到处撞来倒去的样子。
“岛村、岛村,”女子尖声叫道,“啊,怎么不见啊,岛村?!”
那分明是女人毫不掩饰地喊叫自己男人的语声。岛村没感到意外,但由于尖厉的声音无疑响彻整个旅馆,于是他困惑地站起身来。女子手指抠进拉门纸,抓着门框摇晃着直接瘫倒在岛村身上。
“啊,你在房间啊!”女子和他相拥坐下,身体靠着他。
“根本没醉,哪里会醉呢?难受,只是难受。心里清醒着呢,喝……想喝水……掺威士忌的酒喝不得的,那东西上头,头痛。那些人买的便宜酒,我不知道的。”女子如此说着,用手心一个劲儿搓脸。
外面的雨陡然变猛。
岛村的胳膊稍一放松,女子便瘫软下来,她的头发像被岛村的脸颊压乱似的缠着脖颈,岛村的手得以伸进她的怀里。
女子并不答应岛村的要求,交叉的双臂像门闩一样按在他需求的东西上面,但也许大醉的缘故,她用不上劲儿。
“什么呀,这东西!混账,混账,一点劲儿也没有,这种东西!”随即突然咬在自己的臂肘上。
岛村惊讶地拉开一看,已留下很深的齿痕。
但是,女子不再挣扎,就那样在他手心乱写起来。说要写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一连写出二三十个戏剧和电影演员的名字,接着写“岛村”,接连写了无数个“岛村”。
岛村手心处那幸运的肉块渐渐热了起来。
“啊,放心了,放心了。”他释然说道,甚至感觉出类似母爱的东西。
忽然,女子再次痛苦起来,挣扎着起身,扑倒在房间对向的角落里。
“不行、不行,回去,我得回去。”
“哪里走得了?这么大的雨!”
“光脚回去,爬回去。”
“危险,要回去,送你回去。”
旅馆建在山冈上,有很陡的坡路。
“松一松衣带,或稍微躺一会儿,醒醒酒怎么样?”
“那不行的,就这样好了,习惯了。”女子像样地坐好,挺起胸,但喘气仍那么痛苦。开窗吐也吐不出来,样子像是咬紧牙关,以免倒地翻滚,时不时毅然决然地重复说“回去、回去”。不知不觉过了下半夜两点。
“你睡好了,喂,不是叫你睡了吗?!”
“你怎么办?”
“我就这样,醒醒酒就回去。趁天没亮回去。”女子说着,爬过来拉岛村。
“我不是说你睡你的,别管我吗?!”
岛村躺下后,女子伏在桌子上喝水。“起来,喂,不是叫你起来吗?!”
“到底叫我怎么的?”
“还是躺下吧。”
“瞧你说的什么!”
岛村起身把女子拖了过来。
一会儿,脸那边躲这边藏的女子猛一下子递出嘴唇。
但接下来也莫如像是诉说痛苦似的语无伦次。
“不行,不行的。你不是要做朋友的吗?”如此不知说了多少遍。
岛村被女子认真的语声所打动,同时被她蹙起眉头拼命克制自己的顽强意志弄得兴味索然,以致心想自己恐怕也应信守自己对女子的承诺。
“我没有什么可惜的东西,绝不是可惜什么。可我不是那样的女人,不是那种女人。你自己不是说过吗?那样长久不了。”因为醉酒,她差不多麻痹了。“不是我不好,是你不好,你说了不算的。是你软弱,不是我。”女子连珠炮似的说着,为了不被快感吞没而咬着手腕。
她无精打采地安静了好一阵子,而后忽然想起,刺刺地说:
“你在笑……笑我!”
“谁笑了?”
“你在肚子里笑。就算现在不笑,以后也肯定笑。”女子伏下身子抽泣。
但她很快停止哭泣,温柔地主动贴上身来,细细地讲起自己的身世,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醉酒的痛苦像被忘记似的一扫而光,刚才的事也只字不提。
“哎呀,光顾着说话了,一点儿都不知道的。”女子转而现出恍惚的微笑。
她说必须赶在天亮前回去。
“还黑着呢。不过这一带的人起得早。”她几次起身开窗往外看。
“还看不见人脸呢。今早下了雨,谁也不会下田的。”
对面的山峦和山脚下的房脊在雨中浮现出来以后,女子仍好像难以动身,到旅馆的人快要起来的时候才理好头发,连岛村要送到房门口也怕被人看见,赶紧一个人逃跑似的离去了。岛村当天返回了东京。
“那时你那么说来着,可那到底是谎话。若不然,谁会在年底跑来这么冷的地方呢?!事后我也没笑你的!”
女子蓦地扬起脸,在岛村手心贴过的眼睑和鼻子两侧泛起红晕,红晕从浓厚的脂粉下透了出来。那让人想到雪国夜晚的寒冷,同时又因浓密的黑发而让人感到温暖。
女子脸庞浮起令人目眩的微笑,也许想起了“那时”,如此时间里岛村的话也好像渐渐浸染了女子的身体。每当女子猛然垂下头去,岛村甚至可以透过衣领看到她发红的后背,仿佛活色生香的裸体整个露出。而同头发颜色的对比,更让人产生那样的联想。额前的头发虽然长得不够细密,但发丝差不多和男人的一样粗,两鬓一根散乱的头发也没有,闪着黑矿石一般滞重的光泽。
刚才手碰上去,之所以为第一次碰这么凉的头发而吃惊,恐怕不是因为寒气,而是因为这种头发本身的缘故,岛村于是重新细看。女子开始在被炉上掰手指,掰个没完没了。
“计算什么呢?”岛村问。
问也不出声,她继续掰着手指数了好一会儿。
“五月二十三日啊!”
“是吗?原来在数日子。七月、八月可都是大月哟。”“哎,一百九十九天,正好一百九十九天。”
“五月二十三日?记得可真清楚。”
“看日记就知道了。”
“日记?写日记的?”
“嗯,喜欢看过去的日记。什么都照写不误,自己看都不好意思。”
“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东京陪酒之前。那个时候不是没钱吗?自己买不起,就在两三分钱的杂记本上按上格尺,拉上细线,线细得就像削尖的铅笔,整整齐齐。我就在那杂记本上,从上端写到下端,小字挤得满满的。自己买得起后就不行了,用起来不当回事。练字也一样,过去写在旧报纸上,如今直接写在成卷的信纸上,是吧?”
“一直坚持写日记?”
“嗯,十六岁的时候和今年最有意思。平时从宴会场所回来换上睡衣后写,但有时回来得晚,对吧?写着写着就睡着了,现在都能看出是写到哪里睡过去的。”
“是吗?”
“但也不是每天,也有不写的时候。这样的山乡,宴会应酬不也是千篇一律!今年只买到每页带日期的,买糟了,写起来无论如何都有写长的时候。”
同写日记相比,更让岛村感到意外的是她从十五六岁开始就把读过的小说一一写了下来,写的杂记本已有十本之多了。
“写感想?”
“感想什么的写不来,写的都是书里出现的人物名字和那些人之间的关系,也就这些。”
“那种东西写下来不是也没用?”
“是没用的。”
“徒劳!”
“是啊。”女子无所谓似的爽快应道,但眼睛定定看着岛村。
纯属徒劳——不知何故,岛村刚想这么加大声音的那一瞬间,一种雪声般的岑寂浸入体内,他被女子吸引住了。其实他也知道,对于女子那不至于是徒劳,但劈头来一句“徒劳”,好像反倒使他感觉出了她这一存在的纯粹。
女子谈的小说,听起来似乎是同日常使用的“文学”两个字无关的东西。她同这个村子的人之间,只存在换着看妇女杂志那样的友情,此外好像都是一个人单独看书,没有选择,没有多深的理解。只要小说和杂志是在旅馆房间等地方发现的,情形自然像是借读。而她随想随说的新作家的名字,有不少是岛村不知晓的。但她的语气简直就像讲遥远的外国文学似的,有一种类似不贪心的乞丐的哀响。岛村试着想:自己根据外国书中的照片和文字遥遥幻想西方舞蹈,恐怕也是同一回事。
她还津津有味地说起看也不曾看过的电影和戏剧,想必是多少个月来渴求这种说话对象的结果吧。一百九十九天前便是如此如醉如痴的说话促使她主动投怀送抱的——看来女子连这点也忘了,再次被自己的话语描绘的一切弄得身体发热。
不过,那种对城市性质的东西的向往,现在也好像笼罩在直率的失望之中,成了一场天真的梦境。因而,较之城市逃离者高傲的不平,单纯的徒劳之感更为强烈。她本身倒是没有因此怅惘的神态,但在岛村眼里未尝不是奇异的悲哀。如果沉溺于这一情思,岛村自己的生存也属徒劳这种缥缈的感伤势必将他淹没。但眼前的女子因了山林之气的感染,显得生机勃勃,满面生辉。
不管怎样,这使得岛村对她刮目相看,在对方已经成了艺伎的现在反而很难说出口了。
当时她烂醉如泥,咬在麻痹得不顶用的手腕上,甚至狠狠咬着臂肘不放。
“什么呀,这东西!混账,混账,一点劲儿也没有,这种东西!”女子站不起来,咕咕噜噜翻来滚去,“绝不是可惜什么。可我不是那样的女人,不是那种女人。”
这句话岛村也想起来了。他犹豫之间,女子马上觉察出来,反击似的说:
“零点的上行车!”
这时正好有汽笛声传来。女子立起身,猛一把拉开纸拉窗和玻璃窗,把身体摔向栏杆,随即坐在窗台上。
冷空气忽一下子涌进房间。汽笛声越来越远,最后听起来像是夜风了。
“喂,不冷吗?傻瓜!”
岛村也立起身来。
风没有了。
夜景甚是清冷,仿佛从地底深处发出遍地积雪冻结的声音。没有月光,仰面看去,多得难以置信的星星银灿灿闪现出来,感觉上似乎正以虚幻的速度不断下落。天空愈发辽远,夜色愈发深沉,县界上的山峦已经重重叠叠、难分彼此,厚墩墩、黑魆魆、沉甸甸,坐落在星空下。一切清冽静寂,浑融一体。
发觉岛村靠近,女子把胸口压在栏杆上。那样子不是孱弱不堪,而是以如此黑夜为背景表现出的无比固执。岛村心想:又来了!
可是,尽管山色那么黑,但看上去——不知什么缘故——却像是真真切切的白雪颜色。这样一来,感觉山峦显得剔透而又寂寥,天空和山峦没有相互融合。
岛村抓着女子的前颈说:
“会感冒的,这么冷。”他想用力把她扶去后面。
女子扑住栏杆不动,声音含糊地说:
“我回去。”
“回去!”
“再让我这么待一会儿。”
“那么,我去泡澡好了。”
“不成,待在这里!”
“关上窗!”
“再让我这么待一会儿。”
村子一半隐没在守护它的杉树林的阴影里。开车相距不到十分钟路程的车站的灯光,因为寒冷似乎“乒乒”作响,像要坏了似的闪闪眨眼。
女子的脸颊也好,窗户的玻璃也好,自己的棉袍袖子也好,对岛村来说,大凡手摸的东西全都第一次觉得这么冰凉。
就连脚下的榻榻米也是冰凉的。于是他要一个人去浴池。
“请等一下,我也去。”女子这回乖乖跟了过来。
正当女子把他脱扔的东西归拢到衣篓里时,有男住客走了进来,发觉有女子缩起身子往岛村胸前藏起脸,道了一声“啊,失礼了”。
“哪里,请、请。我去那边浴池。”
岛村连忙说了一句,便赤身裸体抱起衣篓朝旁边的女浴池走去。女子当然装作夫妇模样跟来。岛村默不作声,头也不回地跳进温泉,放心之后,忍不住要放声大笑,赶紧把嘴对在出水口,大声漱口。
岛村折回房间,女子轻轻地从枕头上抬起脖颈,一边用小指撩起鬓发,一边说了一句:
“伤心啊!”
岛村以为女子半睁着黑眼睛,凑近一看,原来是眼睫毛。
神经质的女子一夜未睡。
岛村睁眼醒来,大概是给女子捋硬衣带的动静吵醒的。
“早起对不起啊。还黑着呢。哎,不看看?”女子熄掉电灯,“能看见我的脸?看不见?”
“看不见。天不是还没亮吗?”
“骗人。不好好看不行的。怎么样?”女子打开窗户,“不看不行。看见了吗?我回去了。”
岛村为黎明的寒冷吃了一惊,从枕头上抬起头来一看,天空虽仍是夜色,而山却已是早晨了。
“对了,不要紧的。现在是农闲时期,没人这么早出动,不过上山的人也许有。”如此自言自语的时间里,女子拖着还没系好的衣带移动步子,“刚才五点的下行车怕是没有客人来,旅馆的人还没起来呢。”
系完衣带后,女子还是忽而起来,忽而坐下,总是眼望窗口走来走去,就像害怕早上来临的夜行动物一样坐立不安。看样子,她莫名其妙的野性即将发作。
如此一来二去,或许因为房间里面也变亮了,女子红红的脸颊分外醒目,红得那么鲜艳,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岛村看得呆了。
“脸蛋通红通红的,多冷!”
“不是冷,由于洗掉脂粉的关系。我一钻进被窝就一下子热到了脚尖。”女子对着枕边的梳妆镜说道,“天终于亮了,我得回去了。”
岛村看着那边,缩了缩脖子。镜子里面闪着皎洁的光的是雪,雪中现出女子通红的脸颊,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洁净之美。
大概太阳升起来了,镜子里的雪开始带有冷冷燃烧般的辉煌,雪中浮现的女子秀发也随之多了艳丽的泛着紫光的黑黢。
也许怕雪堆积,从浴池里溢出的热水沿着临时修建的水沟围着旅馆的外墙流淌,而在房门前面,则像浅浅的泉水一样扩展开来。一只勇猛的黑毛秋田犬蹲在那里的踏脚石上,久久舔着热水。估计是从仓库中拿出的客用滑雪板被晾成一排,其轻微的霉味因热气而变得发甜。从杉树枝间落在共用浴池房脊上的雪块也像温暖的物体一样崩溃变形。
不久,从年底进入正月之后,那条路就会因暴风雪而踪影皆无。那时就必须身穿窄腿裤和长靴,裹起斗篷,戴上防雪面罩赶去宴席了。届时雪深有一丈之多。女子这么说着,从山冈上的旅馆窗口俯视黎明前的坡路,而岛村此刻正沿此坡路往下走。当他走到路旁晾得高高的尿布下面时,县界的山岭出现了,雪光也已变得从容不迫,青葱也还没有被雪埋上。
村里的小孩在田野上坐着雪橇玩耍。
岛村走进路口的村子,静静的滴雨声传来耳畔。
房檐上小小的冰流苏显得玲珑剔透。
抬头看见扫落房顶积雪的男子,一个泡澡归来的女人晃眼睛似的用毛巾擦着额头问:
“哎,顺便把我们的扫扫可好?”
想必是在滑雪季节前早早赶来的女工。旁边是一家咖啡馆,玻璃窗上的彩绘旧了,房顶也歪了。
几乎所有人家的房顶都是用细木板苫的,上面并排压着石块。那些圆石唯独朝阳的半面在雪中露出黑色的表皮,那黑色看上去与其说是湿乎乎的,莫如说像是长年风吹雨打形成的黑斑。而且,家家户户的房子也都类似石块,低矮的房檐一动不动地伏在地面上。那是一种北国特有的景象。
小孩子们不断抱起水沟里的冰,扔在路上玩耍,想必是觉得冰凌一下子破碎四溅时的光闪有意思吧。站在阳光中看去,冰凌的厚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岛村看了好一阵子。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一个人靠着石墙织毛线。她穿着窄腿裤和高跟木屐,但没穿袜子,发红的光脚板现出皱裂。一个大约三岁的小女孩儿骑着旁边的柴火捆,天真可爱地手拿一个毛线团。从小女孩儿拉向大女孩儿的那条灰色的旧毛线闪着暖暖的光。
七八所房屋前头的雪橇厂里传出刨子的响声。另一侧的房檐下有五六个艺伎站着聊天。岛村猜想今早从旅馆女工口中听得的艺名叫“驹子”的那个女子也可能在那里。果然,好像只有她看见岛村走来,单独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她肯定满脸通红,没等岛村多想——岛村希望她显得若无其事,驹子早已红到脖颈了。既然这样,背过身去岂不更好!可是驹子突然随着他步子的移动,一点点转过脸来,尽管很别扭似的伏下眼睛。
岛村也脸上发烧,紧走几步通过。不料驹子追了上来。
“不好办啊,怎么从这里通过?”
“不好办?我才不好办呢!齐刷刷那种阵势,吓得我不敢通过。总那个样子?”
“是啊,直到偏午时候。”
“你红着脸啪嗒啪嗒追过来,不是更不好办了?”
“无所谓的。”驹子清楚地说道,但脸又红了,当场停住脚步,手扶路旁的一棵柿子树。
“跑来是想请你到我家里看看。”
“你家在这里?”
“嗯。”
“就是说,既然让我看了日记,到你家里也可以了?”
“那东西烧掉后我才会死的。”
“可你家里不是有病人吗?”
“哎呀,什么都知道!”
“昨晚你不也去接站了吗?穿一件深蓝色斗篷。在火车上,我坐得离病人很近。一个姑娘照料病人,照料得那么认真,那么热心,那是他夫人吧?从这里接他的人?东京人?活像母亲似的,看得我很感动。”
“昨晚你为什么没讲给我?为什么瞒着?”驹子动了气。
“是夫人吧?”
但驹子没有回答。
“为什么昨晚没讲?怪人!”
岛村不喜欢女子的这种敏锐。但是,使得女子如此敏锐的缘由,岛村觉得无论在自己还是驹子身上都应该是没有的,所以不妨看作是驹子性格的反映。总之被她这么反复追究起来,他开始觉得碰到了自己的痛处。今早在映有山雪的镜中看驹子时,岛村当然也想起了映在傍晚的火车窗玻璃中的少女,可为什么没讲给驹子呢?
“有病人也无所谓,反正我的房间谁也没上来过。”说着,驹子走进低矮的石头院墙内。
右边是积雪的庄稼地,左边沿邻家院墙并立着柿子树。房子前面像是花圃,正中间一个小莲花池里的冰已被捞至池边,红色的锦鲤游来游去。房子也如柿子树的树干一样老朽了。积雪斑驳的房顶木板已经腐烂,在房檐上勾勒出波纹形状。
他们走进裸土间,静静的、冷冷的,什么都没看清就爬上了梯子。那是真正的梯子,上面的房间是真正的阁楼。
“本来是蚕房的,吓一跳吧?”
“这样子,喝得大醉回来居然没从梯子上掉下去!”
“掉下来着。掉下来就钻进下面的被炉,一般都直接睡了过去。”驹子把手伸进被炉试了试,起身取火。
岛村四下打量这不可思议的房间。仅南面有扇低矮的采光窗,细格拉窗重新换过纸,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上面。墙壁上也小心贴着半纸,所以感觉上像进了旧纸箱。头上即是完全裸露的房顶,越靠窗口越低,就像黑色的静寂压在头顶。墙壁那边是怎样的呢?如此想着,岛村觉得这个房间仿佛吊在空中,有些不太安稳。不过,墙壁和榻榻米虽然旧,但十分洁净。
恍惚之间,驹子也好像以蚕一般透明的身体住在这里。
被炉上盖着和窄腿裤同是格纹布料的棉被。箱子虽旧,却是木纹工致的桐木,似乎是驹子在东京生活的纪念物。另外有个与此不相称的粗糙的梳妆台。红漆针线盒仍在炫示其奢侈的光泽。墙上分层钉的木板,可能是书架,上面挂有针织窗帘。
昨晚的宴会服装挂在墙上,衬衣的红里子露在外面。
驹子手拿一把火铲,灵巧地爬上梯子。
“倒是从病人房间里拿来的,不过听说火是干净的。”驹子垂下刚刚梳起的头发,拨弄火炉的灰,介绍说病人是肠结核,回故乡等死来了。
虽说是故乡,但儿子不是在这里出生的,这里是母亲的故乡。母亲在港城当完艺伎后,作为舞蹈师傅继续留在了那里,但不到五十岁的时候得了中风,返回这座温泉村里一半是为了疗养。儿子从小就喜欢机器,好不容易进了一家钟表店,就留在了港城。之后不久去了东京读夜校,大概身体吃不消了吧。今年二十六岁。
驹子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至于领那儿子回来的少女是什么人,以及驹子为什么住在这户人家里,她仍然只字未提。
尽管如此,但从这间俨然悬在半空的房间的情况判断,驹子的说话声似已四通八达,岛村为此心神不定。
出门时,一个微微泛白的东西闪入眼帘,回头一看,原来是桐木做的三弦盒,似乎比一般的大些、长些,很难相信会把这东西扛去宴会场所。岛村正这么想着,被烟熏黑的拉门开了。
“驹子,这个不可以跨过去的?”
声音清澈,好听得让人悲伤,仿佛从哪里传来的回声。
那是岛村听过的、从夜行火车窗口招呼雪中站长的叶子语声。
“可以的。”驹子回答。
于是身穿窄腿裤的叶子轻轻跨过三弦。她手里提着玻璃尿瓶。
无论是昨晚同站长说话的样子,还是这窄腿裤,都显然说明叶子是这一带的姑娘。只是,由于时髦的衣带有一半从窄腿裤上探出,使得窄腿裤的褐色和黑色的花格粗布格外显眼,针织长袖也因此而显得冶艳。窄腿裤的裤腿在膝盖偏上那里分开了,看上去缓缓胀开,而硬质棉布又好像紧绷绷的,给人一种释然之感。
但叶子只是一闪,盯视岛村一眼便不声不响地走过裸土间。
岛村走出门后,叶子的眼神也总在他额前燃烧似的晃动,如遥远的灯火一样清冷。这大概是因为岛村想起昨夜的印象:岛村注视映在火车窗玻璃上的叶子脸庞期间,有山野的灯火流往她脸庞的对面,当灯火同眸子重叠而陡然变得明亮之时,岛村为那无可言喻的美丽而感到胸口发颤。想起这点,满镜白雪中闪现出来的驹子通红的脸颊也随之出现。
脚步快了起来。尽管双腿白皙并且偏胖,但喜欢登山的岛村在望山行走之时,很快进入了忘我状态,脚步不觉加快。对于任何时候都容易进入忘我状态的他来说,那个夜景镜子和早上的雪景镜子,很难相信是人工做的。况且,那已是遥远的世界。
就连刚刚离开的驹子房间,也好像是遥远的世界。岛村对于这样的自己到底感到惊愕。登上山顶,正有按摩盲女经过,岛村像要捉住什么不放似的说道:
“按摩姐,能给我按摩一下吗?”
“好啊。现在几点了呢?”她夹起竹手杖,右手从腰带间掏出一只带盖的怀表,边用左手的指尖摸着表盘边说,“两点三十五分刚过。三点半必须赶去火车站,不过稍晚些怕也不碍事。”
“怀表时间说得真准啊!”
“啊,因为玻璃取掉了。”
“一摸就知道字?”
“字倒是不知道。”她把作为女表有些过大的银表重新取出打开盖,用手指按着,似乎说这里是十二点,这里是六点,正中间是三点。
“从中计算一下,即使不能一分不差,但也差不过两分钟。”
“原来这样。坡路什么的不会滑倒吗?”
“下雨女儿来接。夜晚为村里的人按摩,不爬来这里。旅馆的女工却说丈夫不放我出来,只好由她说了。”
“孩子大了?”
“嗯,大的十三了。”按摩女如此说着跟来房间,默默按摩了一会儿,边按边听远处宴席的三弦声。
“谁呢?”
“听三弦声能听出哪个艺伎?”
“有听得出的,有听不出的。先生,您的身体相当不错啊,好柔软的。”
“不硬吧?”
“硬,脖颈硬。胖得恰到好处,酒不喝的吧?”
“一清二楚啊!”
“认识三位正好和您体型一样的客人。”
“这种体型太普通了。”
“怎么说呢,不喝酒,的确什么有趣的事都没有。喝酒让人忘掉一切。”
“你先生喝吧?”
“喝得受不了。”
“谁呢?好差劲儿的三弦。”
“是啊。”
“你弹吗?”
“弹,从九岁学到二十岁。有了丈夫后,已经十五年不弹了。”
岛村心想,盲人大概看起来都比实际年龄年轻。
“小时候学三弦扎实吧?”
“手完全用来按摩了,但耳朵闲着。这么听起艺伎们的三弦来,有时候很焦急。对了,感觉就像过去的自己似的。”她再次侧起耳朵,“这可能是井筒家的文子。最好的和最差的,最容易听得出。”
“有弹得好的?”
“驹子那孩子,年龄虽小,可近来弹得好多了。”
“唔。”
“先生,您知道的吧?说好也到底是这种山里边的好。”
“那我倒不知道。不过昨晚和师傅回家的儿子坐同一班火车来着。”
“哦,好了回家来的?”
“好像没好。”
“啊?那家的儿子在东京病了很久。听说驹子那孩子今年夏天当了艺伎,给医院寄钱来着。怎么样了呢?”
“驹子?”
“也罢,只要尽到最大努力,就算未婚妻了。可以后……”
“未婚妻?这是真的?”
“真的,听说是未婚妻。我不了解,可大家都那么说。”
在温泉旅馆从按摩女口中听得艺伎的身世,这是再平常不过而又令人意外的事。但驹子为了未婚夫而当艺伎,岛村就觉得很难按平常逻辑理解了,或许因为触及道德观念的关系。
按摩女觉察出他想深入了解个中原委,随即沉默下来。
假如驹子是师傅儿子的未婚妻,叶子是其新的恋人,而师傅的儿子又不久死去……岛村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徒劳”两个字。驹子为履行未婚妻的承诺也好,沦落风尘让其疗养也好,一切都只能是徒劳。
刚见驹子时岛村就想劈头扔给她“徒劳”两个字,而这反而使得岛村感觉出了她这一存在的纯粹。
这虚伪的麻痹带有寡廉鲜耻的意味,岛村静静地品味着。在按摩女回去后他躺倒的时间里,仍有一种透心凉的感觉。他意识到时,窗户仍开着没关。
山谷间太阳落山早,暮色已冷飕飕垂了下来。因了这种幽暗,夕阳仍照在雪上的远山仿佛一下子被拉近了距离。
未几,山峦随其各不相等的远近高低而不断加深种种样样的皱襞荫翳,及至唯独山顶留下淡淡夕晖的时候,顶端积雪的上方已经晚霞满天了。
村子的河边、滑雪场、神社……于点点处处散布的杉树黑魆魆显现出来。
正当岛村被虚无的痛切感俘获的时候,驹子如温暖的光亮抵达一般走了进来。
她说,迎接滑雪游客的筹备洽谈会在这旅馆举行,她被叫来参加会后的宴会。她刚把腿伸进被炉,就突然来回抚摸着岛村的脸颊。
“今晚有意思啊,奇怪!”接着,揪住岛村柔软的腮肉用力拧道,“你这个傻瓜!”
宴会结束后再来的时候,她看样子像有点儿醉了。
“不知道,不知道。头痛,头痛。啊,难受啊,难受!”说着瘫倒在梳妆台前,醉意顿时出现在脸上,样子很不可思议。
“渴,给我水!”
驹子双手捂脸,也不顾发型了,只管倒下身来。片刻,她坐起来用香皂退去脂粉。由于通红通红的脸暴露无遗,驹子自己也开心地笑个不止。酒很快醒来,快得有些滑稽。她双肩发冷似的颤抖不止。
驹子以沉静的语声,开始讲述整个八月间自己因神经衰弱而东游西逛等一些事情。
“担心发疯来着。有什么硬是想不开,至于那是什么,自己又不知道。可怕吧?根本睡不着觉,单单去宴席时精神得很。做了各种各样的梦,饭也吃不了多少。往榻榻米上一会儿扎针、一会儿拔下,就那么没完没了,在大热天的白天。”
“当艺伎是什么时候?”
“六月。若不然,说不定现在我已去了滨松。”
“成家?”
驹子点头。她说滨松有一个男的追着她,要和她结婚,可她横竖喜欢不来对方,心里相当困惑。
“既然不喜欢,那有什么好困惑的呢?”
“没那么简单。”
“结婚有那样的吸引力?”
“讨厌。不是那样的,但我不得不把身边的事做个了结。”
“唔。”
“你这人,够随便的!”
“对了,和滨松那个人之间可有什么?”
“要是有什么,不就不用困惑了?”驹子倒也痛快,“你说过,只要我在这里,就不许我跟任何人结婚,无论如何都要干扰。”
“所以要去滨松那么远的地方?你这么把那话放在心上?”
驹子沉默良久,仿佛玩味自己的体温似的躺着纹丝不动。
“我想我有身孕了。嘿嘿,现在想来有些奇怪,嘿嘿嘿。”驹子若无其事地说道,一边微微含笑,一边蜷起身子像孩子似的双手抓住岛村的衣领。
闭合的浓睫毛看上去又像是半睁着的黑眼睛。
翌日早晨,岛村醒来时,驹子一只胳膊支在火盆上,往一本旧杂志的背面胡乱写着什么。
“跟你说,回不去了。女佣来加火,我心想不得了,吓得一跃而起,一看太阳已经照在纸拉门上了。估计昨晚醉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几点了?”
“八点了。”
“去泡澡吧!”岛村起来。
“不行,在走廊会碰上人的。”驹子简直成了乖顺的女子。
岛村从浴池回来时,见她像模像样地头扎毛巾,正忙上忙下地打扫房间。
就连桌子腿和火盆边她都心血来潮地擦了,拨灰的样子也甚是熟练。
岛村把脚伸到被炉旁边,歪着身子吸烟。他抖烟灰时,驹子赶紧用手帕轻轻擦去,并拿来烟灰缸。岛村发出清晨特有的笑声,驹子也笑了。
“你要是成家,丈夫肯定总挨训的。”
“我哪里会训人呢?!别人时常笑我,连要洗的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怕是天性啊!”
“都说看衣箱里面就知道那个女人的脾性。”
房间里泻满了早上的阳光,驹子一边在阳光中暖和身子吃饭,一边仰望湛蓝的天空。
“好天气!早些回去练三弦就好了,这样的天气,声音不一样的。”
远山笼罩在仿佛雪烟蒸腾的柔和的乳白色中。
岛村也是因为想起按摩女的话,遂说在这里练习也可以的。驹子当即起身往家里打电话,要求把长呗曲谱连同替换衣服送来。
一想到白天看见的那户人家可能有电话,岛村脑海里就再次浮现出叶子的眼睛。
“那个姑娘送来?”
“或许。”
“你是那家儿子的未婚妻?”
“哎呀,怎么听到的?”
“昨天。”
“怪人!听到也就是了,为什么昨晚不说?”不过,和昨天白天不同,驹子微笑得很洁净。
“不小看你,是很难说出口的。”
“言不由衷。东京人就会说谎,讨厌。”
“我要是说出口,你不是要把话岔开?”
“怎么会!那,你信以为真了?”
“信以为真了。”
“又在说谎,本来没有信以为真的!”
“那是,是觉得费解来着。不过,说你是为了未婚夫才当艺伎的,为他挣疗养费。”
“讨厌啊,活像演新派剧。什么未婚夫,没那回事儿。那么认为的人倒像是不少。我并不是为别的什么人当艺伎的,只是必须做要做的事罢了。”
“尽说谜语似的话。”
“把话挑明好了。师傅或许一时希望她儿子和我在一起,但那只是心里的事,一次也没说出口来。师傅的那种心思,她儿子也好,我也好,都隐约知道,但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事。就这些。”
“青梅竹马?”
“嗯。不过不在一处生活。我被卖去东京时,他独自一人送行来着。最早的日记一开始写的就是这个。”
“如果两人都在港城,现在有可能在一起了?”
“我想不会的。”
“是吗?”
“别操心别人的事了。他很快就要死了。”
“再说,在外面留宿不好的吧?”
“你这么说才是不好的。我做自己喜欢的事,要死的人怎么能阻止得了呢?”
岛村无言以对。
可是,驹子到底一句也没提叶子,为什么呢?
叶子也令人费解,在火车中她像年轻母亲那样忘我地照料自己领回的男子,而今天早上又要给不知是那个男子的什么人的驹子送替换衣服,那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岛村正在以他的方式遥思遐想之时,叶子那低沉而清澈的、动听的声音传来耳畔。
“驹子,驹子!”
“来了。辛苦了!”驹子起身走去隔壁三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是你送来的?你看,哪个都这么重……”
叶子似乎默默回去了。
驹子用手指使劲弹一下三根弦,换弦调音。这期间岛村已经听出她弹拨的清脆音质了,而打开被炉上胀鼓鼓的包袱一看,除了普通的练习曲,里面还有二十多本杵屋弥七的文化三弦谱。岛村感到意外,拿在手上问:
“这东西也练过?”
“这里没师傅嘛,有什么办法?!”
“家里不是有的吗?”
“中风了。”
“中风也能用口……”
“开不了口。舞蹈倒是用能动的左手纠正,但三弦只会吵得师傅耳朵烦。”
“看这个能明白?”
“明明白白。”
“一般人倒也罢了,而艺伎在这深山老林里热心练习这个,乐谱店店主想必也高兴的。”
“陪酒主要是跳舞,在东京学的就是舞蹈。三弦只模模糊糊记了一点点,忘了就再没人教了,只能靠乐谱。”
“唱词呢?”
“啊,唱词嘛……对了,练舞时听熟了的,可以凑合。但新的唱词就从广播里或从哪里边听边记,到底怎么样就不知道了。有自己的名堂在里面,肯定不三不四的。在懂行的人跟前是不出声的;若是外行人,倒是能大声唱。”驹子多少有些羞涩,像等人歌唱似的倏然正襟危坐,盯视岛村的脸。
岛村一下子被镇住了。
他是在东京平民区长大的,自幼接触歌舞伎和日本舞蹈,长呗的唱词自是记得,耳朵也听熟了,但自己完全没有练过。说起长呗,他眼前马上现出跳舞的舞台,而想不出有艺伎的宴会场所。
“瞧你这位最有派头的贵客!”驹子咬了咬下唇,把三弦放在膝上,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乖乖翻开练习的乐谱。
“今年秋天用这个乐谱练习来着。”
是《劝进帐》。
岛村像要起鸡皮疙瘩似的很快从脸颊开始变凉,一直凉到腹部,三弦声在陡然排空的脑袋里整个回荡开来。他大吃一惊,或者莫如说被彻底打翻在地,为敬畏之念所打动,为悔恨之心所洗涤。自己已彻底软弱无力,任凭驹子的气势把自己冲走,惬意地随波逐流。
一个十九或二十岁的乡下艺伎的三弦应该没什么了不得的,在宴会场所不就是像在舞台上弹的那个样子吗?不过是自己本身在山中的感伤罢了——岛村试图这么认为。驹子或故意照本宣科,或口称这里太慢、太啰唆而跳过不弹,但声音如走火入魔一般渐渐高亢起来之后,弹拨声愈发清冽强劲而不知其所止。岛村于是感到惧怵,虚张声势似的枕臂躺下。
《劝进帐》结束后,岛村如释重负。啊,这个女子迷上了我,他心里想道,而那又够让人可怜的了。
“这样的天气,声音不一样的。”岛村仰望雪后的晴天,得知驹子此言不虚。空气不同,没有剧院墙壁,没有听众,没有都市的尘埃,声音穿过纯粹的冬日清晨,笔直地向远处的雪山回荡开去。
自己固不知晓,但总是以山谷的大自然为对象孤独地练习,这已成为驹子的习惯。正因如此,反弹强烈的就是大自然。这种孤独冲破哀愁,孕育野性力量。虽说有一点点底子,但靠乐谱自学复杂的乐曲,并且离谱弹熟,这无疑是驹子以坚强意志一再努力的结果。
岛村认为驹子的生活方式是虚幻的徒劳,是令人怜惜的缥缈的憧憬。但实际上乃是出于她对自身的肯定,想必这点在凛然弹拨的弦音中鼓涌而出。
对于细微灵巧的手的动作,耳朵听不出来,听得出的只是声音的感情——这个程度的岛村对于驹子而言想必是正合适的听者。
第三曲开始弹《都鸟》。及至这时,也是因为曲子的优艳柔和,岛村起鸡皮疙瘩那样的感觉消失了,而以温馨怡适的心情凝视驹子的脸庞。于是,一种深切的肉体亲昵感油然而生。
她细细高高的鼻梁多少显得有些凄寂,但脸颊顾盼生辉,仿佛悄声低语“我就在这里”。那柔润姣美的嘴唇,即使小小噘起的时候也显得珠滑玉润,仿佛晨光在那里闪动。而随着乐曲的进展明显张开之时,嘴唇也楚楚可怜地当即收回,同她肢体的魅力相得益彰。偏低的眉毛下面,眼角既不上也不下,那俨然刻意画出的眼睛此刻含露带雨,天真幼稚。皮肤未施脂粉,犹如剥开的百合或圆葱球根一般新鲜,似乎由于都市的卖笑生涯而变得通透之后又染上了山峦之色。皮肤微微泛起血色,一直泛到脖颈,显得洁净无比。
尽管她正襟危坐,但不知不觉之间沁出少女的韵味。
最后,驹子说“这是眼下正在练习当中的”,一边看谱一边弹了《新曲浦岛》,然后把弦拨夹在弦下,放松身体。
情色陡然向四下流溢。
岛村什么也没能说出口。驹子也好像全然没有把岛村的评论放在心上,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
“只听这里艺伎的三弦声,你就知道是谁弹的吧?”
“当然知道,还不到二十个人。《都都逸》就更知道了,那最能表现出弹的人的毛病。”
驹子说罢再次拿起三弦,移了移弯着的右腿,把三弦的琴体放在大腿根上,腰往左斜,胸向右倾。
“小时候就这样练习来着。”驹子盯视琴杆,“黑黑头发的……”她天真地唱着,砰砰弹了几声。
“《黑发》是最先学的?”
“不是的。”驹子像小时候那样摇了摇头。
此后即使留宿,驹子也不勉强赶在天亮前回去了。
她不时把旅馆一个用语尾高的声调喊“驹子”的女孩儿抱到被炉旁一起专心玩耍。快到正午时,就和这个三岁小孩儿去浴池,还给小孩儿梳理刚洗完的头发。
“这小家伙只要看见艺伎,就抬高尾音喊‘驹子’。照片也好,画也好,只要是日本发型,就一口一个‘驹子’。我喜欢小孩儿,清楚得很。君子,到驹子家玩吧!”驹子站起身来,却又悠然坐在走廊的藤椅上,“东京的急性子,已经滑起来了。”
房间地势高,从正面可以看见南边山麓的滑雪场。
岛村也从被炉上侧头看去,山坡上雪斑斑点点的,五六个穿黑色滑雪服的人在很远的山根那边的田野里滑着。那里梯田的田埂还没给雪埋住,加之坡度不大,就更加没有意思。
“像是学生。星期天?那么滑也觉得有趣?”
“可那姿势倒是不错的。”驹子自言自语地说,“听说在滑雪场艺伎给客人打招呼,客人都很吃惊:‘哎呀,原来是你?’因为滑雪时晒得黑黑的,看不出来。晚间化妆的吧!”
“也穿滑雪服。”
“窄腿裤。啊,讨厌、讨厌,在宴会席上说,那么明天还在滑雪场见——很快就要这样了。今年我不想滑了。再见。好了,君子,走吧。今晚有雪,下雪前要降温的。”
岛村坐在驹子离开后的藤椅上,看见滑雪场边上的坡路上,驹子正拉着君子的手往回走。
云上来了,背着阳光的山和对着阳光的山相互重叠,而背阴坡又时刻发生变化,看上去冷飕飕的。时过不久,滑雪场也忽一下子阴了下来。岛村往窗下一看,枯萎的菊篱上立着琼脂般的霜柱,但房顶融雪的导水管声音不绝于耳。
夜晚下的不是雪,是雨夹雪,最后变成了雨。
回去前的夜晚,月色皎洁,寒气袭人。岛村再次找来驹子,驹子说要散步,劝也不听——尽管快十一点了,粗手粗脚地把岛村从被窝中拖了起来,活生生拉出门去。
路上结冰了。村子静悄悄地睡在寒气底下。驹子把裙裾掖进腰带。月亮晶莹纯净,如蓝冰中的一把刀。
“去火车站。”
“疯了!来回七八里。”
“你不是回东京吗?得去看车站。”
岛村冻麻了,从肩麻到腿。
折回房间,驹子忽然无精打采,两只胳膊深深搂着被炉,低头不语。一反常态,澡也不泡了。
被炉就那样放着——被盖搭在炉子上,褥子贴炉旁铺着,只铺一床。但驹子侧身靠着被炉,低头一动不动。
“怎么了?”
“回去。”
“说傻话!”
“好了,你休息吧。我想这么待着。”“为什么回去?”
“不回去了。在这里待到天亮。”
“无聊,不要闹别扭!”
“哪里是闹别扭,我才不闹别扭呢。”
“那么……”
“不行,做不来的。”
“什么呀,那种事,一点儿也没关系。”岛村笑了起来,“什么都不做的。”
“呃。”
“再说,你也够傻的,那么乱走一气。”
“回去。”
“不回去也可以嘛。”
“不好受啊!哎,你回东京吧,我怪不好受的。”驹子把脸轻轻伏在被炉上。
所谓不好受,莫非是说整个人仿佛被旅行者带走的那种不安之感不成?或是这种时候静静忍受的无奈呢?女人的心会到达这个地步吗?岛村沉默了好一阵子。
“你回去好了!”
“实际上也打算明天回去。”
“哦,为什么回去?”驹子如梦初醒似的抬起脸来。
“再待下去我也不是不能为你做什么吗?”
驹子茫然地注视岛村,突然声色俱厉地说道:
“那不行的,跟你说,那可不行的!”
驹子焦躁地站起身,猛地搂住岛村的脖子,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你不能说那种话!起来,不是叫你起来吗?!”她一边说着一边倒了下去,冲动之下,身体也顾不得了。
而后睁开温润的眼睛。
“真的明天回去?”悄声说罢,拾起掉落的头发。
岛村决定第二天下午三点动身。
他换衣服时,旅馆的总管把驹子悄悄叫到走廊。随即传来驹子的回答:“好了,就算十一个小时吧。”总管似乎认为十六七个小时太长了。
看账单,早上五点回去就算到五点,翌日十二点回去就算到十二点,全部以小时计算。
驹子穿上大衣,围上白围巾,送岛村到车站。
为消磨时间,岛村买了木天蓼咸菜和朴蕈罐头等土特产。还剩二十多分钟的时间,于是两人在站前的高地广场上散步。岛村一边散步一边四下打量:好一个四面都是雪山的狭小地方啊!因了背阴山谷的清寂,驹子过浓的乌发反而显得有些凄凉。
不知什么缘故,远处河流下游的山腰竟有一处映着淡淡的阳光。
“我来以后,雪化了不少嘛!”
“不过,下两天马上就积雪六尺。再下,那根电线杆的电灯就埋在雪里了。要是想着你走路,电线就会把脖子刮伤。”
“雪那么厚?”
“听说前面小镇的那所中学,下大雪的早上,有人光着身子从宿舍的二楼跳到雪里,结果身体忽一下子沉入雪中不见了,就像游泳一样在雪里游走。喏,那里也有除雪车。”
“倒是想来看雪,可正月旅馆人多吧?火车不会因雪崩而埋上?”
“你真是个奢侈的人啊,总过这样的生活?”驹子看岛村的脸,“为什么不留胡子?”
“嗯,想留。”岛村一边摸着刮须刀留下的铁青铁青的碴口一边心想,驹子自己的嘴角有一条完美皱纹,使得她柔软的脸颊透出一丝刚毅——驹子说不定是因此而对胡子情有独钟。但还是问道:“那么你呢?每次洗去脂粉,脸都好像是给刮须刀刚刚刮过一样。”
“乌鸦叫得让人不快,在哪里叫呢?好冷啊!”驹子仰望天空,双肘压紧胸的两侧。
“去候车室烤烤火吧!”
这时,从大街拐向停车场的宽路上有人慌慌张张跑来——是穿窄腿裤的叶子。
“啊,驹子,行男他……驹子!”叶子上气不接下气,像从凶神恶煞那里逃出的小孩子扑在母亲身上那样抓住驹子的肩,“快回去,情况不好了,快!”
驹子忍住肩痛似的闭起眼睛,脸上一下子失去血色,但意外明确地摇头道:
“正送客人呢,不回去。”
岛村一惊:“送什么送,可以了。”
“不行,你能不能再来,我根本不知道。”
“来的,来的。”
叶子好像完全没听见这些。
“刚往旅馆打过电话,说你在车站,就跑了过来。行男叫你!”叶子一边急切切说着,一边手拉驹子。
驹子耐住性子忍着,忽然甩开叶子。
“我不!”
那一瞬间,踉跄两三步的是驹子。她“嗝儿”一声想吐,但口中什么也没吐出,眼圈湿润了,脸颊上起了鸡皮疙瘩。
叶子呆若木鸡,目不转睛地看着驹子。但表情是那么认真,不知是愠怒、惊愕,还是伤心,总之什么都看不出,仿佛戴了面具,显得十分单纯。
她就以这样的表情侧过脸,一把抓住岛村的手,以忘我的高音央求:
“对不起,请让她回去,让她回去!”
“好,让她回去。”岛村提高声音,“快回去,混账!”
“你……用不着你多嘴!”驹子对岛村说着,用手把叶子从岛村身边推开。
岛村正要指站前的一辆汽车,发觉被叶子紧紧抓过的手指尖有些发麻,但他还是说道:
“马上让她坐那辆车回去。反正你先回去好么?这个样子,这里有人看着的。”
叶子点了下头。
“快点儿、快点儿!”
说罢,叶子转身跑开,痛快得判若两人。
目送叶子远去的背影,这种场合不应有的一丝疑惑掠过岛村心头:那个少女为什么总是那么一副认真的样子呢?
叶子那美丽得令人悲伤的语声留在岛村耳畔,似乎即将从哪里的雪山上传来回响。
“去哪里?”驹子把要去找汽车司机的岛村拉回,“不,我不回去。”
蓦地,岛村对驹子感到一种肉体上的憎恶。
“你们三人之间有怎样的情由我不知道,但那位儿子可能已经临终了对吧?所以想见你,人家来叫你。老老实实回去!免得终生后悔。假如在这么说的时间里咽气了怎么办?别再固执了,一切付诸流水!”
“不是的,你误解了。”
“你被卖去东京时,独自送你的不是他吗?情理上你怎么能不在最早的日记上最先写的这个人临终时送他呢?你要去,去把自己写在他生命的最后一页。”
“不,我不想看人死!”
在岛村听来,这既是冰冷的绝情,又是炽热的爱情。正在困惑时,听得驹子悄声低语:
“日记什么的,再不能写了,全部烧掉。”
低语之间,不知何故,驹子脸颊红了起来。
“哎,你是个直性子。既是直性子,我的日记都送给你也行。你不会笑我的吧?我倒觉得你是个直性子……”
岛村沉浸在一种不明所以的感动中。是的,再没有像自己这样直性子的人了——有了这样的感觉,就再不好硬叫驹子回去了。驹子也沉默不语。
总管从旅馆的办事处出来,告知开始检票了。
只有四五个穿一身灰暗冬装的本地人默默上下车。
“不能进月台的,再见!”驹子站在候车室的窗口里面,玻璃窗关着,从火车中看去,她就好像穷乡僻壤的一家水果店里给烟熏黑的玻璃箱中一个被遗忘的奇异的水果。
火车刚一开动,候车室的玻璃窗就闪了一下光,驹子的脸在光中忽然燃烧似的蹿了出来,转眼消失不见。那是和那天清晨在雪镜中同样通红的脸颊。对岛村来说,那又是同现实告别之际的颜色。
在县境山中北上,穿出长长的隧道一看,冬日午后淡淡的光照就好像被彻底吸入地下的黑暗。而且,破旧的火车就好像把明亮的外壳脱在隧道里似的,沿着已有暮色从重重叠叠的山峰之间腾起的山谷向下行驶。山这边还没有积雪。
沿河流行驶不久,火车进入原野。山顶仿佛雕刻出来的,样子饶有兴味,优美的斜线从那里徐缓地伸向遥远的天麓。山顶已经染上了月色。夕晖隐约的晚空将原野尽头这座山的整个姿影以黛蓝色清晰地勾勒出来。这也是原野上唯一的景观。月色依然很浅,没有冬夜的清冽。天空中一只鸟也不见。山脚的原野无遮无拦地左右铺展开去,在即将铺展到河畔那个地方时,白皑皑矗立着一座大约是水电站那样的建筑物。那是冬日荒凉的火车窗中尚未被暮色淹没的存在物。
因了暖气的湿气,车窗开始模糊了。随着窗外流移的原野渐昏渐暗,乘客又在窗玻璃上映照得近乎透明。那是夜色镜子的嬉戏。这列火车只挂了三四节车厢,而且是用旧褪色的老样式,仿佛是和北海道线不同的外国火车。电灯也暗。
岛村陷入恍惚状态,觉得乘坐的似乎是非现实的什么东西,时间感和距离感也消失了,身体亦真亦幻地被运往远处,单调的车轮声听起来开始像女人的话语。
那些话语尽管短促而又断断续续,但那是女子挣扎求生的证明。原本是听起来让他心里难受而不至于忘记的东西,但此刻在远行的岛村耳里,已经成为仅仅增添旅愁的遥远的语声。
此时此刻,行男莫不是已经咽气了?不知驹子为什么那么顽固,她可见行男最后一面了?
乘客少得有些令人害怕。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面庞红润的姑娘面对面坐着,一个劲儿说个不停。姑娘浑圆的肩头缠着黑围巾,血色好得简直像要燃烧。她胸部前倾,听得入神,开心地附和着。他们看上去像是长途旅行的两个人。
不料,来到有缫丝厂烟囱的车站时,男人慌忙拿下行李架上的柳条箱从窗口放到站台上,对姑娘说了一句便下车了。
“再见吧,有缘还会再见面的。”
蓦地,岛村差点儿流下泪来,自己都为之吃惊,想必是因为自己身在同女子分别后的归程。
很难想象那是旅途中偶然坐在一起的两个人。男的想必是行脚商。
正是飞蛾产卵的季节,不要总是把西服挂在衣架或墙壁上——离开东京家门时,妻子这样说道。来到一看,旅馆房间檐前吊着的装饰灯上果然吸有六七只玉米色的大飞蛾,隔壁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衣架上也趴着身子小而肚子大的飞蛾。
窗口仍拉着夏天防蛾的细铁丝网。网上同样有一只飞蛾静静贴着不动,伸出两条犹如小羽毛的丝柏树皮色触角,但翅膀近乎透明一般呈浅绿色,有女人的手指那么长。对面县境上的山峦在夕晖下染上秋色,以致这一点浅绿反而像已死去。唯独前翅与后翅相重叠的部位绿得很深。秋风吹来,翅膀像薄纸一样摇摇颤颤。
可还活着?岛村站起身,从细铁丝网内侧用指尖弹了弹,飞蛾不动。他用拳头“嗵嗵”一敲,飞蛾如树叶一样“啪啦”掉了下去,掉到半空轻飘飘飞了起来。
细看之下,对面的杉树林前有无数蜻蜓成群流移,宛如蒲公英飞舞的绒毛。
山脚的那条河看起来像是从杉树梢里流出来的一样。
俨然白花胡枝子的花朵在小山丘半腰盛开怒放,银光熠熠,岛村百看不厌。
从室内浴池出来,见一位俄罗斯女商贩在大门口坐着。来这种乡下干什么呢?岛村走上前一看,原来是贩卖常见的日本化妆品和发饰等物。
女商贩四十岁光景,脸上的细小皱纹似乎积了污垢,但从粗脖颈能窥看的那里胖得雪白雪白。
“从哪里来的?”岛村问。
“从哪里来的?我……从哪里来的呢?”俄罗斯女人不知如何回答,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思索。
如同围一块不干净的布料那样的裙子早已失去西裙的感觉。她看样子完全日本化了,背起偌大的包袱走了回去,不过鞋还是穿的。
在一起目送的女老板的劝说下,岛村也去了账台。一看,炉旁背对这边坐着一个高大的女子。女子提着裙裾站了起来,穿的是印有家徽的黑色和服。
滑雪场的宣传画上,她仍身穿宴席服装,套一条棉布窄腿裤,蹬着滑雪板和驹子并立在一起,是个岛村也有印象的艺伎。三十多了,体态丰盈,落落大方。
旅馆的主人把火筷子横在炉子上烤馒头,馒头很大,椭圆形。
“这东西来一个如何?庆贺用的礼品,吃一口尝尝?”
“刚才那个人不做艺伎了?”
“是的。”
“一个好艺伎啊!”
“合同期限到了,前来寒暄。倒是个很受欢迎的孩子。”
岛村吹着气咬了一口热馒头,硬皮有一股过期味儿,多少有些酸。
窗外,夕阳的光线照着熟得红彤彤的柿子,似乎一直照在地炉吊钩的竹筒上。
“那么长的芒草!”岛村讶然望着坡路,芒草足有背着东西的阿婆身高的两倍。
“啊,那是茅草。”
“茅草?是茅草?”
“铁道省开温泉博览会的时候,建了休息站或者茶室,房顶就是用这里的茅草苫的。听说一位东京人把那茶室整个买了下来。”
“是茅草的?”岛村再次自言自语地说,“山上开花的是茅草吧?以为是胡枝子花呢。”
岛村下火车后最先见到的就是这山上的白花。陡峭的山顶附近一大片开得银灿灿的,简直就像泻在山坡上的秋阳本身。啊!他不由得深受感染,以为是白花胡枝子。
可是,眼前看到的茅草是那般虎虎生威,同远山上的感伤之花全然有别。高大的草捆把背草的女子们整个掩住。草穗在坡路两旁的石崖上飒飒作响,甚是遒劲有力。
岛村返回房间一看,亮着十烛灯泡的昏暗的另一房间里,大肚子飞蛾正在黑漆衣架上爬行产卵。檐前的飞蛾也在装饰灯上扑扑棱棱撞来撞去。
秋虫从白天开始就叫个不停。
驹子稍后赶来。
她站在走廊里,迎面盯视岛村问:
“你……干什么来了?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来看你。”
“牙外话!东京人就是会说谎,讨厌。”随即,边坐边放轻声音,“不想再送你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啊,这回我偷偷回去。”
“不行,我只说不去车站。”
“那个人怎么样了?”
“当然死了。”
“在你送站的那个时候?”
“两回事。没想到送人让人心里那么不快。”
“唔。”
“二月十四日你怎么了?骗人!我等得好苦。好了,再不相信你说的话了。”
二月十四日有驱鸟节,是雪国特有的儿童年度活动。村里的孩子们十天前就用草靴把雪踩实,切成大约二尺宽的雪板,堆起来建雪堂,建成三间高一丈多的方形雪堂。十四日夜晚,将每家每户的穗草绳收集起来在堂前焚烧。这座村子的正月是二月一日,所以有穗草绳。孩子们还在雪堂顶上推搡着唱驱鸟歌。然后走进雪堂点亮灯笼,在那里过夜。十五日黎明再次在雪堂顶上唱驱鸟歌。
估计届时正是雪最深的时候,于是岛村讲定来看驱鸟节。
“二月我去父母家了,买卖休息的嘛。以为你肯定来,十四日就赶回来了。多照看几天病人就好了。”
“谁病了?”
“师傅去了一次港城,得了肺炎。我正在父母家,接到电报,就照看她了。”
“好了?”
“没好。”
“对不起啊。”岛村说道,既像为自己的爽约道歉,又像哀悼师傅之死。
“哪里。”驹子突然乖顺地摇摇头,边用手帕擦桌子边说,“好厉害的蛾子。”
从矮脚桌到榻榻米,小飞虫落了一层。几只小飞蛾围着电灯泡飞来飞去。
“胃痛、胃痛!”驹子双手插进衣带,伏在岛村的膝头。
衣领下探出脂粉浓厚的脖颈。转眼间那里也有比蚊子还小的飞虫聚来,有的眼看着死了,在那里一动不动。
脖根比去年胖了,有了脂肪。二十一了,岛村心想。
岛村的膝头有温乎乎的湿气透了进来。
“她们在账台笑嘻嘻地叫我来茶花厅,讨厌!送阿姐上火车回来,刚想美美睡一觉,就说这里有电话打来。累了,真想算了。阿姐的欢送会,昨晚喝过头了。她们一个劲儿在账台笑,一看原来是你。一年不见了吧,你这人一年来一次,是吧?”
“那馒头我也吃了。”
“是吗?”驹子抬起胸,脸上唯有紧贴在岛村膝头的部位有些发红,看上去突然带有孩子气。
她说把那位年长的艺伎送到下下一站的那个小镇,刚回来。
“无聊。以前无论什么都很快抱团,但渐渐流行个人主义,自己干自己的。这里也变化很大。不合脾性的人越来越多。菊勇姐不在以后,我就孤单了。毕竟她是中心人物,也最受欢迎,六百炷一炷不少,在我们这里也最受器重……”
岛村问菊勇合同到期返回生身故乡后,是结婚还是继续干这一行。
“阿姐也怪可怜的。出嫁没嫁好,结果来了这里。”往下驹子开始含糊其词,总有些迟疑,而后望着月光下的梯田底端说,“那片山坡中间,有一座刚建成的房子对吧?”
“叫菊村的小餐馆?”
“嗯。本该进那家餐馆的,阿姐却让人白忙活了一场,好一场轰动!特意让对方为她建了房子,要入住时却把对方蹬了,说另有相好的人了,打算和那个人结婚,可实际上是被人骗了。人一旦走火入魔,就会那个样子不成?虽说给人甩了,可又不能和原先那位言归于好讨回餐馆。结果没了脸面,在这地方待不下去了,又去外面赚钱,想来真是可怜。我们倒是不清楚,其实有过很多人的。”
“男人吧?能有五个?”
“有吧。”驹子微微含笑,却又转过脸去,“阿姐也够软弱的,不争气。”
“有什么办法!”
“还不是……说是喜欢上,算什么呀?”驹子低头用头簪搔了搔脑袋,“今天送行,心里很难过。”
“那么,特意建的餐馆怎么样了?”
“正妻来开。”
“正妻来开?有意思。”
“毕竟开业准备都弄好了嘛,只能开的吧。正妻搬了过来,小孩儿也都领来了。”
“家里怎么办?”
“说是扔下一个阿婆。倒是普通百姓,主人竟喜欢这种事情,有意思的人。”
“浪荡公子啊!年纪不小了吧?”
“年轻,三十二三吧。”
“嗬,那么说,如果成了,妾比正妻年纪还大?”
“同龄,二十七。”
“那个菊村,是菊勇的菊吧?由正妻来开?”
“招牌已经挂出,不能改的嘛。”
岛村拉合领口,驹子起身关窗。
“阿姐也知道你的,今天还说你来了呢。”“在账台看见她来寒暄了。”
“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你明白我的心情?”驹子一把打开刚关上的拉窗,像把身体摔往窗口似的坐了下去。
“星星和东京的完全不同,整个浮在空中。”片刻,岛村说道。
“月夜就不是这样子了。去年雪大着呢!”
“火车好像时常不通。”
“嗯,吓死人了。通汽车比往年晚了一个月,都到五月了。滑雪场不是有小卖店吗?雪崩穿过了那里的二楼。下面的人不知道,听得声音不对头,以为是老鼠在厨房里闹,跑去看,没什么事,就上了二楼,一看全是雪!木板套窗啦什么的全都给雪卷跑了。倒是表层雪崩,广播好一顿报道,吓得滑雪客再不来了。今年我也不打算滑了,去年年底把滑雪板送人了。但还是滑了两三次,我没变样的?”
“师傅死了,怎么过的呢?”
“别人的事,放去一边好了。二月我可是来这里等你来着!”
“既然回了港城,也该来信告诉我一声才是。”
“不行,那么凄惨的事,我不愿意。你太太看了也无所谓那样的信我是写不来的,惨啊,我不会因为顾虑什么而说谎。”
驹子快嘴快舌像吵架似的冲口而出。岛村点头。
“你别坐在那种飞虫当中,电灯关掉算了。”
月亮很亮,女子耳朵的凹凸也光影分明。月光一泻而下,榻榻米冷冷地泛着青色。
驹子双唇如美丽的水蛭环一般光滑。
“啊,让我回去。”
“老样子啊!”岛村仰起脖颈,切近注视驹子颧骨略高的圆脸,好像显得有些滑稽。
“和十七岁来这里时相比一点儿都没变,大家都这么说。生活也一成不变的嘛!”
驹子仍然明显留有北国少女的红晕。月光使艺伎风韵的肌肤发出贝壳般的光泽。
“对了,我这儿的变化可晓得?”
“师傅死了,是吧?已经不住那个养蚕的房间了。现在的家成为真正的住处了吧?”
“真正的住处?是啊,在店里卖点心和香烟,还是只我一个人。这回是真正为人做工,每当夜深就点起蜡烛看书。”
岛村抱肩笑了笑。
“有电表,浪费电不好的。”
“是啊。”
“不过,这里的人对我相当好,简直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为人做工。小孩儿一哭,母亲就小心地背去外面。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被褥铺不正这点不舒坦。回来晚了会给铺好,不是褥子重合得不整齐,就是褥单斜斜歪歪的,看了让人心里憋屈。话虽这么说,但自己重铺又不合适,毕竟人家好心好意。
“你要是成家,可够你操劳的。”
“大家都这么说。我就这个禀性,家里四个小孩,乱扔乱放,不得了的,我一整天跟着收拾。虽然知道收拾完反正又要弄乱,但心里就是惦着放不下。反正我要生活得井井有条,只要条件允许。”
“是啊。”
“你理解我的心情?”
“理解。”
“理解就说说看。哎,说说看。”驹子陡然变得咄咄逼人,“喏、喏,说不上来的吧?全是谎话。你这人养尊处优,信口开河,根本不理解的。”随即压低声音:
“可悲啊,我这个傻瓜蛋。你明天就请回吧。”
“你那么逼问,我哪里说得清楚呢!”
“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你这人就这点不好。”驹子无奈地哽咽起来,旋即做出心知肚明的样子,仿佛在说自己一闭上眼睛就知道岛村对自己总还是有感觉的。
“一年一次也好,来就是了。我在这里期间,你一定要一年来一次,嗯?”
她说合同期限为四年。
“去父母家时,做梦都没想到还会做这种买卖。滑雪也陪人去过了,滑雪板都送人了。说起做成的事,只有戒烟这一件。”
“对了、对了,以前你吸得相当厉害。”
“嗯。在宴席客人给烟,我就悄悄塞进衣袖,回来后有时掉出好几支。”
“不过四年够长的了。”
“一晃儿就过去。”
“暖和。”岛村把靠近的驹子就势抱起。
“暖和是天生的。”
“早晚已经冷了。”
“我来这里五年了。起初很担心,心想这种地方能住下去吗。火车开通前荒凉着呢!从第一次算起,你也来三年了!”
不到三年来了三次,每次来,驹子的景况都不一样,岛村想到。
有好几只纺织娘忽然叫了起来。
“讨厌!”驹子从他的膝上立起。
北风吹来,细铁丝网上的飞蛾一齐飞起。
驹子看似黑眼睛微微睁开,其实是黑睫毛上下闭合——岛村尽管知道,但还是凑近细看。
“戒烟后胖了。”
腹部脂肪厚了。
这么着,每次离开后难以捉摸的东西,也很快恢复了亲切感。
驹子把手心轻轻地放在胸部。
“一只变大了。”
“傻瓜。那个人的习惯吧,总来一只。”
“哎呀,讨厌!胡说,真是讨厌!”驹子陡然一变。
岛村想了起来:这就是了。
“下次叫他两只平均。”
“平均?你说平均?”驹子温柔地贴上脸来。
这个房间在二楼,蟾蜍围着房子叫来叫去,不是一只,似乎是两三只在兜圈子,叫了很久。
从浴池上来后,驹子以彻底放心的沉静语声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在这里初次检查时,以为和雏妓时期一样,只脱上半身,结果被人笑了,随后哭了起来——连这样的事也说了。岛村问什么说什么。
“我非常准,每次都必定提前两天。”
“不过,不适合去宴会场所那样的情况是没有的吧?”
“嗯。那个你明白的?”
一来因为能温暖身子,所以每天都泡有名的温泉;二来在旧温泉和新温泉之间跑宴会场所,要走七八里路;加之山村生活很少熬夜,所以身强体健,浑身紧绷绷的,但她是艺伎常有的细腰型,横窄纵宽。尽管如此,作为把岛村远远吸引来的女子,仍有其深切的悲哀。
“像我这样的,怕是要不成孩子了?”驹子认真地问,“只和一个人交往,不就同夫妇一样了?”
岛村这才知道驹子有那样一个人。她说从十七岁开始持续了五年。岛村以前就对驹子的无知和毫不设防感到奇怪,现在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同把她从雏妓之身赎出的人死别回到港城以后,马上有了这回事。或许因为这个,驹子从始至今讨厌那个人,总也没能和盘托出,驹子说道。
“持续五年之久,那人不也算好的吗?”
“分手的机会也有过两次的,一次是在这里当艺伎的时候,一次是从师傅家转到这家的时候。可我意志软弱,真的意志软弱。”
她说那个人在港城,认为她留在那里不方便,就趁师傅来这村子顺便托付给她。人倒是很好心,但她一次都没能产生把血肉之身交给他的心情,怪不忍心的。因为年龄差距大,他只偶尔来一次。
“怎么才能断绝关系呢?时不时想狠狠放荡一回,真的很想。”
“放荡不好。”
“没办法放荡。这也是禀性造成的,我还是珍惜自己的血肉之身的。只要我愿意,四年合同期可以变为两年,但我不想勉强,身体要紧。如果勉强,钱恐怕会得到不少。因是合同制,只要不让主人亏损就行了。本金一个月分多少,利息多少,税金多少,再把自己的伙食费计算进去,一算就清楚了,对吧?我不想再勉强自己多干。要是宴席啰啰唆唆烦人,立马抽身走人;如果不是熟客指名,旅馆也不会深更半夜跑来叫我。自己挥霍起来倒是没有止境,可我随便挣一点就行,适可而止。本金已经返还一多半了,还不到一年时间。即使这样,零花钱这个那个也要三十元。”
驹子说一个月挣一百元即可。上个月人最少,“三百炷”六十元。驹子赶场最多,九十几场,每场有“一炷”归自己,主人虽然因此受损,但利钱生得飞快。因债台高筑而延长合同期限的人,这座温泉村里一个也没有。
翌日早上,驹子仍起得很早。
“梦见和插花师傅打扫这个房间,就醒了过来。”
拿去窗边的梳妆镜中已经映有满山红叶了。也有秋日的阳光照进去,镜子里一片辉煌。
糕点铺的女孩拿来驹子的替换衣服。
那不是叶子,不是隔着纸拉门以清脆得近乎悲伤的语声招呼驹子的叶子。
“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驹子瞥了一眼岛村。
“老是到墓地去。滑雪场的山脚有片荞麦地,对吧?开白花的。左边不是能看见一座墓?”
驹子回去后,岛村也到村里去散步。
白墙房檐下一个女孩儿身穿朱红色的法兰绒窄腿裤在拍皮球——果然是秋天了!
大约藩王过路那时候遗留的旧式建筑风格的房子很多,房檐深。二楼的拉窗仅高一尺左右,细细长长。房檐上挂着茅草帘。
土堤上有芒草篱笆,浅黄色的花开得正盛,那纤细的叶片一条条呈喷池形扩展开来。
在路旁的向阳处铺着草席打小豆的是叶子。
小豆如小粒光点一般从干枯的豆荚中一跃而出。
因为头包毛巾,所以也许没看见岛村,叶子一边叉开窄腿裤的膝部拍打小豆,一边以清澈得令人悲伤的、仿佛发出回响的声音唱道:
蝴蝶哟、蟋蟀哟、蜻蜓哟
在山上叫个不停
金瑟琴、金钟儿
还有纺织娘
有一首歌唱道:“忽然飞离杉树林,晚风中的乌鸦多么大。”但从这窗口俯视的杉树林前,今天也有蜻蜓结队流移。看来,随着太阳落山,它们的游动也好像慌忙加快了速度。
出发前,岛村在车站的小卖店里发现有新出版的这一带的游山指南,就买了回来。随手翻阅之间,见得上面写道:从这个房间望见的县境山岭,其中在一座山顶附近有一条小路从美丽的沼泽地带蜿蜒穿过,各种高山植物在两侧的湿地竞相开放,争妍斗艳。夏天,红脑袋蜻蜓无忧无虑地飞来飞去,落在帽子上、人的手上,有时甚至落在眼镜框上——那么悠然自得,同城里的蜻蜓有霄壤之别。
但是,眼前的蜻蜓看上去却像被什么追赶着似的一路奔逃,以免隐没于杉树林提前泛黑的颜色中。
可以清楚地看出,远山被夕阳一照,树叶便从山顶开始变红。
“人这东西真是脆弱啊,听说从脑袋到骨头,摔得一塌糊涂。熊什么的,就算从更高的悬崖上掉下也完好无损。”——岛村想起今早驹子说的话。她一边指着那座山一边说石崖下又有人遇难。
如果人具有熊那样又硬又厚的皮,那么器官肯定变得大为不同,人互相爱着又薄又滑的皮肤。如此想着眺望日落远山,岛村对人体肌肤的眷恋多了一层感伤意味。
“蝴蝶哟、蟋蟀哟、蜻蜓哟……”提前吃晚饭的时候,一个艺伎弹着差劲儿的三弦唱道。
游山指南只是简单写有路线、日程、旅馆、费用之类,这反倒让人浮想联翩。岛村第一次认识驹子,也是在残雪中新绿初萌的山间游罢下到这温泉村的时候。如此眺望留有自己足迹的山岭,由于正值秋日登山时节,岛村不由得心驰神往。养尊处优的他偏要不辞劳苦地登山爬岭,很像是徒劳的样本。但正因如此,其中又有一种非现实性魅力。
离得远了,总是想起驹子;而离得近了,不知是得以放心,还是由于和她的肉体现在过于亲近的关系,岛村竟然觉得人体之亲和山体之亲似乎是同一梦境。想必也是因为昨晚驹子刚刚留宿离开吧,而一个人坐在寂静之中,就只能暗暗期待了:即使不叫,驹子也好像可以赶来。但在耳听郊游的女学生们充满青春活力的喧闹中,岛村想躺下休息,遂早早躺下。
很快,似乎有一场阵雨飒然而过。
第二天早上岛村睁开眼睛,驹子正端坐在桌前看书。外套也是平纹粗绸便服。
“醒了?”她悄声说着,往这边看来。
“怎么回事?”
“醒了?”
岛村怀疑驹子是在自己不知不觉时跑来睡下的。他一边打量睡铺,一边拾起枕边的手表:才六点半。
“还早嘛。”
“可女佣已来添火了。”
铁壶冒着早晨特有的热气。
“起来!”驹子走来坐在他的枕旁,俨然一副家庭主妇的架势。岛村伸了个懒腰,顺便抓起女子膝头处的手,摸弄小小手指上的硬茧。
“困。天不是刚亮吗?”
“一个人睡得还好?”
“啊。”
“你……还是没有留胡子嘛!”
“对了、对了,上次临别时你是这么说来着,要我留胡子。”
“反正你忘了,算了。总是刮得发青,刮得干干净净?”
“你不也是?洗去脂粉,脸就像刚刚挨过剃刀似的。”
“脸蛋好像又胖了。皮肤白,睡着的时候没有胡须,怪怪的,又圆。”
“柔和不好吗?”
“心里不踏实。”
“不可以的嘛,定定看人家!”
“是看了。”驹子点头微微一笑,转而像忽然着火似的笑出声来,握他手指的手不觉之间加了力气,“我藏在壁橱里来着,女佣一点儿也没发觉。”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藏起来的?”
“不就刚才么,女佣送火来的时候。”
驹子径自笑个不停,但当蓦然红到耳根时,她像要掩饰似的拿起被边扇动。
“起来,快起来!”
“冷!”岛村抱被不动,“旅馆的人都起来了?”
“不知道。我从后面上来的。”
“后面?”
“从杉树林那里爬上来的。”
“有那样的路?”
“路是没有,但很近。”
岛村吃惊地看着驹子。
“谁也不知道我来的。厨房里倒有动静,但大门仍关着,是吧?”
“你又是早起。”
“昨晚没睡着。”
“下阵雨知道的?”
“下了?难怪那里山白竹湿了,原来是下雨下的。我回去了,你再睡一会儿,睡吧!”
“我起来就是。”岛村仍然抓着驹子的手,就势一跃而起,径直走到窗边,俯视驹子说她爬上来的那个地方:茂密的灌木丛下端,山白竹气势汹汹连成一片。那是连着杉树林的山腰。紧靠窗户下面的田里长着萝卜、红薯、大葱、芋头之类,虽是普通蔬菜,但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每片叶子的颜色都各有不同——岛村觉得好像第一次发现。
总管从通往浴池的走廊里给泉水中的锦鲤投放饵料。
“好像冷了,食吃得不欢。”总管对岛村说着,久久注视着浮在水面的饵料。饵料是将蚕蛹晒干、碾碎做成的。
驹子的坐姿显得十分洁净。她对泡完澡回来的岛村说:
“假如在这么安静的地方做针线活儿就好了。”
房间刚清扫完,秋天清晨的阳光深深地照在有些旧了的榻榻米上。
“会做针线活儿?”
“失礼的哟!兄弟姐妹里边我最辛苦的。想来,我长大那时候好像是家里日子最苦的年月。”驹子仿佛自言自语,但声音马上兴奋起来,“我阿驹不管什么时候来,女佣表情都怪怪的。毕竟不能再三再四总躲进壁橱里,伤脑筋啊!回去了,忙着呢。没睡着觉,想洗洗头。不赶早洗的话,又要等头发干,又要去梳发师那里,中午宴会就赶不及了。这里也有宴会,昨晚有通知让我过来,已经接受了外面的,来不成的。星期六忙得不得了,不能来玩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驹子并没有动身的样子。
驹子不洗头发了,把岛村拉到后院。或许刚才是从那里溜进来的,游廊下有驹子穿湿的木屐和袜子。
看样子,她拨开爬来的山白竹很难通过,于是岛村沿地头往流水声那边走了下去。河岸是很深的悬崖,栗树上传来小孩儿的声音,脚下草丛中也落了好几个毛栗子。驹子用木屐一碾,栗子果露了出来。粒儿都不大。
对面陡峭的半山腰上,茅草正在抽穗,银灿灿一片,此起彼伏,炫目耀眼。虽然颜色炫目耀眼,但又像是秋空中飞舞的透明的梦幻。
“不去那里看看?能看见你未婚夫的墓。”
驹子挺直身子迎面注视岛村,忽然将一把栗子打在他脸上。
“你耍弄我不成?”
岛村来不及躲闪,额头发出声响,很痛。
“什么因缘要你看人家的墓?”
“何苦动那么大的气?”
“那对我也是很严肃的事情。和你这种以花天酒地的心情生活的人不同。”
“谁以花天酒地的心情生活来着?”他有气无力地嘟囔了一句。
“那么,为什么一口一个未婚夫?以前不就跟你说过不是未婚夫的吗?忘了?”
岛村没忘。
“师傅或许一时希望她儿子和我在一起,但那只是心里的事,一次也没说出口来。师傅的那种心思,她儿子也好,我也好,都隐约知道,可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事,不在一处生活。我被卖去东京时,他独自一人送行来着。”——记得驹子这样说过。
那个男子病危时驹子竟来岛村这里留宿,也曾冷冷说道:“我做自己喜欢的事,要死的人怎么能阻止得了呢?”
不仅如此,驹子正给岛村送站时,叶子前来找她,告诉她病人情况不妙,然而驹子却断然拒绝回去,以致好像没赶上见最后一面——因为这样的事也曾有过,所以行男那个人就更加留在了岛村心里。
驹子总想回避提起行男。即便不是未婚夫,但也曾为了给他挣疗养费而在此出道当了艺伎。所以,那必是“很严肃的事情”。
驹子见岛村被栗子打了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刹那间有些惊诧,转而像要瘫倒似的一下子向岛村扑来。
“哎,你是个直性子,有什么事让你伤心吧?”
“小孩儿在树上看着呢。”
“不明白啊,东京人复杂。四周吵吵嚷嚷,注意力要分散的,是吧?”
“什么都要分散的。”
“连命都很快分散的。去看看墓吧!”
“这……”
“喏、喏,你不是一点儿都不想看墓的吗?”
“只是因为你想不开。”
“我一次也没去看过。是想不开,真的,一次也没有。这回师傅也埋在一起了,我是觉得对不起师傅,就更不能去了。去了,显得假模假样的。”
“你倒是够复杂的。”
“何以见得?对方活着,没办法厘清,但起码对死去的人要清清楚楚的。”
杉树林中,岑寂仿佛即将化为冰冷的水珠滴落下来。穿过杉树林,沿铁路边走过滑雪场的山脚,很快到了墓地。只在稍高的田埂一角立了十来块旧了的石碑和一尊地藏菩萨,寒碜碜、光秃秃的,没有花。
但是,从地藏菩萨后面的矮树荫中,竟意外浮起了叶子的上半身。她也当即现出不无面具意味的、一如往常的认真神情,以燃烧一般灼人的眼神看着这边。岛村点头致意后,就那样站立不动。
“叶子早啊!我去梳发师……”就在驹子说到这里之时,就像怕被一阵黑风吹跑似的,她和岛村都缩起了身子。
一列货车从身旁驶过。
“姐姐!”叫声从狂暴的声响中流淌过来,一个少年在黑色货车的门口挥动着帽子。
“佐一郎——!佐一郎——!”叶子喊道。
那是在雪中的信号所呼喊站长的声音,声音动听得令人悲伤,仿佛在呼喊遥远的船上全然无法听见的人。
货车通过之后,他们就好像取下了蒙眼布。铁路对面的荞麦花显得分外光彩夺目,红茎上齐刷刷开满小花,安安静静。
由于意外见到叶子,以致两人几乎连火车来都没觉察到,而刚才的尴尬也被货物列车一吹而光。
之后,较之车轮的声音,似乎更是叶子语声的余音留了下来,仿佛纯洁爱情的回响。
叶子目送火车。
“弟弟在上面,我是不是该去车站看看?”
“可火车根本不在车站等你啊!”驹子笑道。
“是啊。”
“我嘛,不会给行男扫墓的。”
叶子点头,稍一迟疑,然后在墓前弯腰,双手合十。
驹子仍直立不动。
岛村移开视线看地藏菩萨:三面长脸,除了在胸前合掌的双臂,左右分别还另有两只手。
“梳头发去。”驹子对叶子说罢,便沿田间小路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树干与树干之间,像用竹竿和木杆绑晾衣竿那样分好几级绑着用当地话叫“八手”那样的东西,用来晾晒稻谷。它们看上去犹如高高的稻谷屏风——岛村等三人经过的路旁也有百姓在绑“八手”。
姑娘们穿着窄腿裤,腰肢轻轻一扭,就把稻捆扔了上去。爬上高处的男人灵巧地接过,像捋一样分开后搭在竿上。这种训练有素的下意识动作轻快地周而复始。
驹子像测量贵重物品的重量似的把“八手”上垂下的稻穗托在手心,一边慢慢摇晃,一边像把玩稻穗感触似的眯起眼睛。
“好颗粒,一摸都开心的好稻子,和去年大不一样。”
一群麻雀在她头上的天空低低地飞来飞去。
路旁的墙壁上残留着这样的旧贴纸:插秧人工酬金协议。一日九角,管饭。女工为其六成。
叶子家也有“八手”。房子建在距道路稍微凹进去的田地里,院子左侧沿邻院白墙排列的柿树上绑着高高的“八手”。此外,田地与院子之间即同柿树的“八手”成直角那里同样有“八手”。一端有入口,可以从稻穗下穿过,宛如用稻谷——并非草席——搭建的小屋。田地里枯萎的大丽菊和玫瑰的前面,芋头正铺展着气势逼人的叶片。红鲤莲池在“八手”的另一侧,无从看见。
驹子去年住的养蚕的房间,窗口也被挡住了。
叶子气恼似的点了一下头,从稻穗的入口回去了。
“这房子只她一个人住?”岛村目送叶子约略前倾的背影问道。
“不至于吧。”驹子没好气地说,“啊,算了,不梳头发了。就因为你多嘴多舌,打扰了人家扫墓。”
“不是你耍性子不愿在墓地见她的吗?”
“你不明白我的心情的。往下有时间再去洗发,也许晚些,但肯定去。”
时间已是夜里三点。
拉门像被推倒一般打开,声音把岛村惊醒,驹子“嗵”一声长拖拖倒在岛村胸上。
“说来就来了吧。喏,说来就来了,对吧?”驹子喘着粗气,连腹部都起伏不止。
“醉得一塌糊涂啊!”
“喏,说来就来了,对吧?”
“啊,来了、来了。”
“来这里的路上,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唔——好难受。”
“那也爬上坡来了?”
“不知道,不知道!”
驹子用力向后仰倒。岛村透不过气,想要爬起,因突然给人吵醒,脑袋迷迷糊糊的,于是躺倒下去,结果头枕在热东西上,心里一惊。
“像火似的,傻瓜!”
“是吗?火枕,要烧伤的哟!”
“果然。”闭上眼睛,那种热沁入整个脑袋,使得岛村切实产生活着的感触。随着驹子呼吸的加剧,现实这个东西传导过来。那是类似撩人情怀的悔恨,只是心里很释然,似乎在静静地等待着某种报复。
“说来就来了吧。”驹子一心重复不止,“这就来过了。回去了,回去洗发。”
随即爬起身,咕嘟咕嘟喝水。
“那样子回不去的!”
“回去。有伴儿的。泡澡用品,哪儿去了?”
岛村立起,打开电灯。驹子双手捂脸,趴在榻榻米上。
“不、不。”
驹子身穿艳丽的镶黑领的圆袖薄毛呢睡衣,系一条窄腰带,看不见衬衫的领口。就连光脚板的边缘都有了醉意,像躲藏似的缩起身子的样子显得分外可爱。
泡澡用品好像扔出来的,香皂、发梳到处都是。
“剪掉,剪子拿来了。”
“剪什么?”
“剪这个。”驹子把手放在脑后,“在家就想把头绳剪开,可手不听使唤,就想来这里请你给剪。”
岛村分开女子的头发剪掉头绳。他每剪一处,驹子就把头发抖落下来,这当中多少冷静下来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
“三点了。”
“哎哟,三点了?可别把头发剪掉哟!”
“扎了好多缕啊!”
岛村攥住一缕头发中加入的假发,发根那里热乎乎的。
“已经三点了?从宴席回来,我好像倒下直接睡了过去。和同伴讲好了,所以才会来找我的。她们肯定猜不出我去哪里了。”
“等着你?”
“去了共用浴池,三个人。有六场,但只转了四场。下星期赏红叶,要忙了。谢谢!”驹子一边梳解开的头发,一边扬起脸来,令人目眩地含笑道,“管它呢!呵呵呵,好玩!”
她怅怅地拾起假发。
“对不住同伴的,得走了。回来就不到这里了。”
“看得见路?”
“看得见。”
但她一脚踩在裙裾上,打了个趔趄。
早上七点和夜里三点,一天两次都在异常的时间偷空儿跑来。想到这里,岛村感到一种非同一般的情感。
旅馆的男工们像扎门松那样用红叶把门口装饰起来,以此欢迎赏枫的客人。
以很大的口气指手画脚的是自嘲为候鸟的那个临时雇用的工头。从新绿到红叶期间在这一带的山间温泉做工,冬天去热海和长冈等伊豆的温泉挣钱——他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不一定每年都在同一家旅馆做工。他每每炫耀自己在伊豆生意红火的温泉旅馆做过工的经验时,背后尽说这里待客方式的坏话。此人搓着手一个劲儿招引客人,但样子活像虚情假意的乞丐。
“先生,木通果您知道吧?如果想吃,这就给您取来。”他对散步回来的岛村说着,将带有木通果的枝条系在红叶枝上。
红叶枝像是从山上砍来的,高得顶到房檐上,红艳艳的,使得大门口灿然生辉。每一枚红叶都大得让人惊叹。
岛村手抓冷冷的木通果,蓦然往账台那边一看,叶子正坐在炉旁。
老板娘正用铜壶温酒。叶子和她面对面坐着,每次对方说什么她都连连点头,没穿窄腿裤,没穿外套,只穿一件似乎刚刚浆洗过的平纹粗绸和服。
“是来帮忙的人?”岛村若无其事地问工头。
“是的,托您的福,人手不够。”
“和你一样,是吧?”
“嗯。不过,乡下姑娘,很不一样的。”
叶子好像在厨房帮忙,一直没去宴会场所赶场。客人多起来以后,厨房里女工们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听不见叶子那动人的语声了。负责岛村房间的女佣说叶子睡前有在浴池里唱歌的毛病,但岛村没听到。
不过,想到叶子就在这里,不知何故,岛村对叫驹子有顾虑。尽管驹子的爱情是对他的,但他觉得那就像是一场美丽的徒劳——也是由于他自身的这种虚无感,反而使他随之像触摸裸体一般触摸到了驹子求生的活力。他可怜驹子,同时可怜自己。他感觉叶子仿佛具有无意中将这一切刺穿的像光束那样的目光,亦不觉为其吸引。
不用说,岛村即使不叫,驹子也频频跑来。
有时为看山溪深处的红叶而经过驹子家门前。每次听到汽车声响,驹子都断定来人必是岛村,当即飞奔出门,而岛村却头也不回一下——说薄情也未尝不可。这样,只要被叫来旅馆,驹子没有一次不到岛村的房间。去泡澡时也顺路进来。有宴会时,早来一个小时在他这里嬉闹,直到女佣来叫。还不时从宴席溜出,在梳妆镜前补妆。
“这就去干活,钱总要赚的。好了,钱,赚钱!”说罢起身离去。
琴拨袋啦,外套啦,驹子拿来的东西无论什么都想放在他的房间里。
“昨晚回来水没烧开,就在厨房里鼓捣了一会儿,淋上早晨剩的大酱汤,就咸梅干吃的饭,好凉的。今早没人喊我,睁眼一看十点半了。本想七点起来的,没起成。”
如此这般,加上从哪家旅馆去哪家旅馆等赶场情况,这个那个报告个没完。
“我还来的。”驹子说罢喝水,站起后却又说道,“也许来不成了,三十人的地方去三个人,忙得脱不开身。”
可不大一会儿又跑来说:
“受不了啊,三十人只三个人陪,又是一个最年老的和一个最年轻的,我受不了的。小气的客人,肯定是旅行团什么的。三十人起码得六个人陪才行。再去喝酒吓他们一吓。”
天天这个样子,长此以往怎么办呢?看情形驹子到底想身心俱掩,而这种孤独情态反而增添了冶艳风情。
“弄得走廊有动静,不好意思。蹑手蹑脚也能知道的吧?经过厨房时,人家笑我说‘阿驹,是去茶花厅吗?’,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畏首畏尾的。”
“小地方,够伤脑筋的吧?”
“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那可不妙。”
“是啊,要是有一点风言风语,在这小地方就待不下去了。”说罢,却又马上扬脸淡淡一笑,“管它呢,无所谓。我们去哪里都有活干。”
这种发自内心的直率话语,使得靠父母的遗产悠闲度日的岛村深感意外。
“真的,在哪里挣钱都一样,没什么可愁的。”
口气虽然漫不经心,但岛村还是听出了女子的心声。
“就这样好了。真能喜欢上一个人的,终究只是女的。”驹子有点儿脸红,低下头去。
于是后衣领闪出空隙,由背到肩如扇面一样展开。那施粉很浓的肌肤不无悲戚地隆起,看上去仿佛毛织品一般,又似乎有动物意味。
“在当今世上……”岛村悄声低语,话语虽然空洞,却令人不寒而栗。
但驹子单纯地应道:
“什么时候都一样。”
而后扬起脸,怅然地补充一句:
“这点你不知道的?”
驹子紧贴后背的红色衬衣看不见了。
岛村正在翻译保罗·瓦莱里、阿兰以及俄罗斯舞蹈全盛时期法国文人的舞蹈理论,打算自费出版小印数豪华本。虽然对今天的日本舞蹈界很难有什么用处,但这点未尝不可以说反而让他心怀释然。以自己的工作嘲笑自己,这怕是一种近乎撒娇的乐趣,也许他那哀婉的梦幻世界会从中产生出来,丝毫没有急于外出旅行的必要。
他仔细观察昆虫们挣扎死去的情形。
随着秋天日益变凉,他房间的榻榻米上每天都有昆虫死去。硬翅昆虫仰面朝天,再也无从爬起。蜜蜂走几步倒了,再走再倒。尽管死得安静,如季节的推移而自然消亡,但凑近细看,原来脚和触须颤抖着死得很痛苦。作为这些小飞虫的死亡场所,八张榻榻米看上去十分广阔。
岛村一边用指尖拾起尸骸准备扔掉,一边忽然想起留在家里的孩子们。
也有飞蛾总是伏在铁丝纱窗上一动不动——已经死了,如枯叶一般落下,还有的从墙壁上掉下。每次拿在手中,岛村都思忖这东西为什么会这么精美。
防虫纱窗已被取下,虫声明显凄清下来。
县境山岭的红锈色日益加深,夕阳一照,如微冷的矿石泛起黯淡的光。旅馆正是迎来赏红叶游客的旺季。
“今天大概不能来了,有本地人的宴会。”那天晚间驹子从岛村房间离开不久,大宴会厅就有鼓声响起,女人尖厉刺耳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就在这嘈杂声中,从意外切近的地方听得叶子清脆的语声。
“对不起,对不起!”叶子叫道,“这个……是阿驹送来的。”
站着的叶子像邮局投递员那样伸出手,又慌忙跪了下来。岛村打开信时,叶子已不见了,他来不及说什么。
“此刻锣鼓急,喝酒闹翻天。”一张诗笺上这样歪歪扭扭写道。
但不出十分钟,驹子带着紊乱的脚步声进来。
“刚才那孩子带来什么了吧?”
“带来了。”
“是吗?”驹子兴冲冲眯细眼睛,“啊,好舒服。说去拿酒,一下子溜了出来,给男工看见挨了训。还是酒好,挨训也不介意脚步声。啊——!厌了!一来这里,酒就忽然上头,这就去干活。”
“连指尖都是好颜色。”
“好了,买卖嘛。那孩子说什么了?一个可怕的嫉妒鬼,知道?”
“谁?”
“要给她宰掉的。”
“那姑娘不也帮忙了吗?”
“她拿酒壶站在走廊阴影里,定定看着,眼睛一闪一闪的,你中意那样的眼睛吧?”
“只觉样子非比寻常,是看来着。”
“所以我写了这个让她捎来。渴,给我水。哪个不寻常?女人这东西,不哄到手是弄不明白的。我可醉了?”驹子像要瘫倒似的抓住梳妆台两端往里窥看,又马上理好裙裾出去了。
不久,宴会似乎也结束了,一下子无声无息,只有瓷器声远远传来,想必驹子也跟客人去另一家旅馆赶“二次会”了。正这么想着,叶子又把驹子的折叠信拿了过来。
“不去山风馆,马上返回梅花间,姑且请晚安。”
岛村有些羞赧地苦笑道:
“实在谢谢了。帮忙来了?”
“嗯。”叶子点头,趁机以刀刃般美丽的眼睛瞥了一眼岛村。岛村有些狼狈。
至今见过好几次,每次留下的印象都让人感动——这样的姑娘这么平平常常地坐在面前,竟使得岛村奇异地不安起来。她那过于认真的举止,看上去总好像是置身于异常事件的旋涡中。
“看样子很忙啊!”
“嗯,但我什么也做不来。”
“和你见面好些次了。最初是在你照料那个人回来的火车里,你向站长托付你弟弟的事,记得?”
“嗯。”
“听说你睡前在浴池里唱歌?”
“哎呀,不成样子,不好的。”声音美丽得让人吃惊。
“你的事,我觉得好像什么都知道。”
“是吗?是从阿驹那里听得的吧?”
“她绝不说的,甚至不大愿意谈你。”
“是吗?”叶子悄然侧过脸,“阿驹是不错的,但够可怜的,请你好好待她。”叶子快速说道,语声最后部分微微发颤。
“可我什么也做不成的。”
叶子看上去浑身都要颤抖起来。岛村从她那仿佛有危险的光闪逼来的脸庞上移开视线,笑着说:
“或许早回东京好些……”
“我也去东京的。”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可以。”
“那么,回去时领着你可好?”
“嗯,请领我回去。”
“只要你家里的人乐意。”
“家里的人?就一个去了铁路工作的弟弟。我拿主意就行了。”
“东京可有什么依靠?”
“没有。”
“跟那个人商量了?”
“阿驹?阿驹可恨的,不跟她说。”
说着,也许心情放松了,叶子以略微湿润的眼睛向上看他。岛村在这样的叶子身上感觉出奇异的魅力,不知何故,这反而使得自己对驹子的爱情熊熊燃烧起来。同这位不知根底的少女像私奔一样回东京,既像是对驹子深深谢罪的方法,又似乎是某种刑罚。
“你那样和一个男人同行不害怕吗?”
“怕什么?”
“不把在东京暂时的落脚之处、想要做什么这样的事定下来,不会有危险吗?”
“女人一个人总有办法可想的。”叶子动听地扬起尾音,目不转睛地注视岛村,“不能让我做女佣?”
“什么话,女佣?”
“女佣就算了。”
“以前在东京做什么来着?”
“护士。”
“进医院或学校了?”
“没有,只是想做。”
岛村再次想起叶子在火车中照看师傅儿子的样子,那种认真当中想必也表现出了叶子的愿望。他想着,不由得露出微笑。
“那么,这回也想学做护士了?”
“护士已经不想做了。”
“没有常性可不行的哟!”
“哎呀,什么常性,不喜欢的。”叶子反驳似的笑道。
笑声也清脆得让人悲伤,听不出白痴意味,但它仅仅敲了一下岛村心的外壳就消失了。
“有什么好笑的?”
“还不是……?我只能照看一个病人。”
“哦?”
“再不能照看了。”
“是吗?”岛村又被闪了一下,静静说道,“听说你天天去看荞麦田下面的墓。”
“嗯。”
“你打算一生当中再不照看其他病人,再不祭扫其他人的墓了?”
“嗯。”
“那也能离开墓去东京?”
“哎呀,对不起。请领我去。”
“驹子说你是可怕的嫉妒鬼。那个人不是驹子的未婚夫?”
“行男?瞎说,瞎说!”
“你说驹子可恨,为什么这么说?”
“阿驹?”叶子像是招呼身在那里的人一样说道,目光炯炯地瞪视岛村,“请好好待阿驹。”
“我可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哟!”
叶子的眼角淌出泪水,随即抓起掉在榻榻米上的小飞蛾,一边抽泣一边说:
“阿驹说我会发疯。”说罢,一闪走出房间。
岛村打了个寒战。
他打开窗,想把叶子捏死的小飞蛾扔出去。这时,看见喝醉的驹子正弯腰和一个客人不依不饶地猜拳。天阴了,岛村向浴池走去。
叶子领着旅馆的小孩儿进了旁边的女浴池。
叶子给小孩儿脱衣服,为小孩儿洗澡,语声十分温存,岛村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了纯情的母亲甜美的声音,心里很是惬意。
接着,那声音唱起歌来。
到后面一看
梨树三棵
杉树三棵
一共六棵
乌鸦从下面垒窝
麻雀从上面垒窝
森林里的知了
叫得那么婉转
阿杉给朋友扫墓
一程一程又一程
叶子用唱拍球歌的儿童声调唱得兴致勃勃,使得岛村怀疑刚才的叶子是一个梦。
叶子只管向孩子唱个不停,她离开后那语声仍像笛音一样留在那里。泛着黑色光亮的旧门厅地板上放着桐木三弦盒。这秋夜特有的静谧感也让岛村悠然意远,他正在看用此三弦的艺伎名字时,驹子从有洗碗动静的那边走来。
“看什么呢?”
“这人过夜了?”
“谁?啊,这个?傻瓜啊,你这人,谁会带着这东西到处走来走去呢?一连放好几天的时候也是有的。”笑罢,驹子吃力地喘息着闭起眼睛,松开两侧的衣摆,朝岛村倒来。
“哎,送我。”
“不是不能回去吗?”
“不行、不行,回去。本地人的宴会,都跟着去‘二次会’了,只剩下我。这里有宴会倒是好,可同伴回来后要找我去泡澡,我不在家,就太说不过去了。”
尽管醉得天旋地转,可驹子还是稳稳地走上陡坡。
“你把那孩子弄哭了?”
“那么说来,确实有点神经兮兮的。”
“那样看一个人,有意思的?”
“不是你说的吗?说她可能发疯。好像因为想起被你那么说,她才窝囊得哭起来的。”
“那倒还好。”
“下水还不到十分钟,那姑娘就用蛮好听的嗓音唱起歌来。”
“在浴池中唱歌是她的毛病。”
“还认真求我好好待你来着。”
“傻气。可那种事,你不向我吹嘘也未尝不可的嘛!”
“吹嘘?一说起那个姑娘,不知为什么,你总是怪怪地赌气。”
“你想得到她?”
“这不,就这么说话!”
“不是开玩笑,看见她,我就觉得她将来很可能成为我的大包袱,总有这个感觉。假如你喜欢她,你也注意观察好了,肯定要那么想的。”驹子把手搭在岛村的肩上,倒了过来,却突然摇摇头说,“不、不,到了你这样的人手上,她也许不至于发疯的,把我的包袱拿走可好?”
“适可而止吧!”
“你以为我醉了说车轱辘话?她在你身边得到关爱,我在这山中自甘堕落,心里‘酥’一下子好得很。”
“喂!”
“别管我!”驹子一阵小跑逃开,“嗵”一声撞在木板套窗上。那里是驹子的住处。
“人家以为你不回来了。”
“哪能,门开着呢。”
驹子抬起发出一阵干响的门扇底端,打开门,低声道:“进来吧!”
“都这个时候了!”
“这里的人都已睡着了。”
岛村到底畏缩不前。
“那么,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
“不行。你不是还没看我的房间吗?”
从厨房门进去,这一家老小在眼前横躺竖卧,并排摊着这一带用窄腿裤那种棉布——而且已经褪色——做的硬被褥,主人夫妇和一个十七八的姑娘以及五六个小孩儿在淡褐色的灯光下各朝各的方向酣然大睡——寒碜之中,自有一种旺盛的生命力。
岛村像被一股热烘烘的睡息挡回来似的,不由自主地刚要出门,驹子却把身后的门“砰”一声关上,也不顾忌脚步声,径自踩着地板走了过去,岛村只好蹑手蹑脚穿过小孩儿的枕边,一种奇异的快感使得他胸口发颤。
“你在这等着,我上二楼开灯。”
“好的。”
岛村回答后便踩在漆黑的梯子上,回头一看,在那些朴实的睡脸对面可以看见一家糕点铺。
二楼有四个房间,铺着普通百姓家常铺的旧榻榻米。
“就我一个人,宽敞是够宽敞的。”驹子说道。
纸拉门全都大敞四开,旧家具堆在那边的房间里,烟火熏黑的纸拉门里面孤零零铺着驹子的被褥,墙上挂着她去宴会赶场时穿的衣服——俨然狐仙洞府。
驹子轻轻地坐在铺盖上,把唯一的坐垫让给了岛村。
“哎哟,这么红!”驹子窥看镜子,“醉成这个样子?”而后在衣箱上面找了找说,“喏,日记。”
“相当多啊!”
驹子递过衣箱旁边用彩印纸糊的小箱子,里面满满装着各式各样的香烟。
“客人给的,我塞进衣袖或夹在衣带里带了回来。虽然皱皱巴巴的,但不脏,差不多一应俱全。”驹子在岛村面前伸手在纸箱里摸来抓去给他看。
“哎呀,没有火柴。自己戒了烟,不用了。”
“可以了。做针线活?”
“嗯。忙着接待赏红叶的游客,毫无进展。”驹子回头拉过衣箱前没缝好的衣物归拢在一起。
大约是驹子生活纪念物的木纹漂亮的衣箱和奢华的朱红漆裁缝箱,仍和她住在师傅家旧纸箱般的阁楼时一模一样,但在这乱七八糟的二楼显得惨不忍睹。
一条细绳从电灯垂到枕头上方。
“躺着看书时,就拉这个关灯。”驹子摆弄着那条细绳,却又像家庭主妇似的规规矩矩坐着,样子有些害羞。
“活像狐仙出嫁。”
“真话!”
“要在这房间生活四年?”
“已经过去半年了,很快。”
一来下面睡息传了上来,二来没有话茬可接,岛村匆匆站起身来。
驹子一边关门,一边探头望天。
“要下雪了,红叶到此为止了。”说罢又走到门外,“这一带是山乡,红叶烂漫时就要飘雪。”
“那,晚安。”
“我送你,送到旅馆门口。”
驹子却又跟岛村一起进了旅馆。
“休息吧。”
说罢,驹子一晃儿去了哪里,但不大工夫,满满倒了两杯冷酒,一进岛村房间就粗声大气地说:
“喂,喝酒,喝!”
“旅馆的人都已睡了,从哪里拿来的?”
“哼,我知道哪里有。”
看样子,驹子从酒坛拿酒时就已喝了,刚才的醉意重新上来,一边眯缝眼睛盯视杯里溢出的酒,一边说:
“不过,摸黑喝酒可是没滋味的哟。”
岛村接过驹子递来的冷酒,一口喝了下去。
这点儿酒本不该醉,但也许因为在外面走得浑身发冷,胸口陡然发闷,所以醉上头来。自己都好像觉得脸色发青,于是闭目躺倒。驹子慌忙过来照料。片刻,岛村因了女子热乎乎的身体而像孩子似的彻底放下心来。
驹子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举止好像没生过孩子的姑娘抱着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抬头看孩子熟睡的小脸。
良久,岛村忽然冒出一句:
“你是个好女孩啊!”
“此话怎讲?好在哪里?”
“好女孩!”
“真的?瞧你这人,说的什么?!请你说清楚!”驹子扭过脸去,一边摇晃岛村一边断断续续地追问,随即沉默不语。而后,独自含笑道:“这不好的。我不好受,你回去吧。再没穿的衣服了。每次来你这里都想换宴会服,可早穿完了。这件是借同伴的。我是个坏女孩吧?”
岛村不语。
“说呀,好在哪里?”驹子语声有些湿润,“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心想你这人不怎么样。没有人说话那么冒失,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岛村点头。
“喏,这个我一直瞒着你,明白?让女人说出这种话来,不就没戏了?”
“我无所谓。”
“当真?”驹子像反省自己一样久久沉默。一个女人活生生的感触暖暖地传导给了岛村。
“你是好女人。”
“怎么个好法?”
“好女人!”
“怪人!”驹子发痒似的躲过脸。但不知想到什么,霍地支起一只臂肘,扬脸问道:
“那是什么意思?哎,指的什么?”
岛村讶然注视驹子。
“说出来呀,你就为了这个跑来的?你是笑话我,到底是在笑话我。”
驹子满脸通红,瞪着岛村逼问。这期间,驹子双肩因强烈的愤怒而颤抖起来,脸“唰”一下子变得铁青,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窝囊,啊——窝囊!”驹子说罢,咕噜一声翻去一边,背过脸坐着。
岛村这才明白驹子听错了,胸口陡然一震,但还是闭目沉默。
“伤心啊!”
驹子自言自语地低声说着,弓起身子一头栽倒。
大概哭累了,她用银簪“扑哧扑哧”扎着榻榻米,而后忽然走出房间。
岛村没能随后追赶。听驹子这么说,他心里十分内疚。
但是,驹子似乎很快放轻脚步折了回来,从拉窗外以尖尖的声音喊道:
“哎,不去泡澡?”
“啊。”
“对不起,我改变想法了。”
驹子躲在走廊里,看样子不想进房间。于是岛村拿毛巾出来。驹子避免对视,略微低头走在前面,形象颇像因罪行暴露而被押走的人,但从身体在热水里泡热时开始变得欢快起来,欢快得令人不忍,根本谈不上睡觉。
次日早上,岛村因歌谣声醒来。
岛村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歌谣。正听着,驹子从梳妆镜前回过头,莞尔一笑说道:
“是梅花厅的客人。昨晚宴会后我不是给叫去了吗?”
“怕是歌谣会旅行团。”
“嗯。”
“下雪了吧?”
“嗯。”驹子立起,一把拉开木格窗给岛村看,“红叶这回完了。”
鹅毛大雪从被窗口切割开来的灰色天空朝这边联翩涌来,颇像静静的谎言。岛村以睡眠不足的无奈心情观望着。
唱歌谣的人也打起鼓来。
岛村想起去年底那个清晨的雪镜,遂往梳妆镜那边看去。镜中,鹅毛大雪那冷冷的雪花仍赫然浮现出来,在敞开衣领擦脖子的驹子四周飘起白线。
驹子的肌肤如刚刚出浴一般洁净,很难想象是因听错岛村偶然的一句话而变成那个样子的女子。而这看上去反倒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悲哀。
红叶的铁锈色日益发暗的远山,因了第一场雪而恢复了勃勃生机,一派妖娆景象。
薄薄挂了一层雪的杉树林,每一棵杉树都那么历历在目,立在雪地,直刺天空。
在雪中绩麻、在雪中纺织、用雪水漂洗、在雪上晾晒,从绩麻到织布,一切都在雪中。古人也在书中写道:有雪才有麻绉纱,雪可谓麻绉纱之母。
村里的女人们在冰封雪飘的漫长冬季手工制作的雪国麻绉纱,岛村也曾在旧衣店找来做过夏天的衣服。由于舞蹈方面的关系,他得以知道能乐戏服的旧货店,已经同店里说好,地道的麻绉纱有货之后,可以随时找他过目,打算用来做一件贴身单衣——他便是这样喜欢麻绉纱。
据说,从前每逢到了拿开挡雪芦帘,积雪融化的春天,麻绉纱就开始上市了。甚至有三都的和服衣料批发商远远跑来收购麻绉纱,为此甚至有固定的常住旅店。姑娘们以半年精力织成的东西也是为了这个“初市”。因此,远近村落的男女云集而来,展销店、零售店鳞次栉比,如城里的节日一般热闹。麻绉纱带有纸标签,上面写着织女的姓名、地址,根据成色评出第一、第二,甚至据此选择新娘。若非从小开始学织,并且是十五六岁到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女子,不可能织出上好的麻绉纱。上了年纪,布面就失去了光泽。姑娘们为了进入屈指可数的织女行列而精益求精,旧历十月开始绩麻,来年二月中旬晒完。毕竟大雪封山,别无事情可做,这种手工活她们也就做得格外专心,对产品充满挚爱之情。
岛村穿的麻绉纱之中,也可能有明治初期至江户末期的姑娘织出来的。
岛村至今仍把自己的麻绉纱拿出去“雪晒”。将不知何人穿过的旧衣服年年送往产地晾晒诚然麻烦,但想到往日姑娘们冬天里的那番苦心,他还是希望在织女生活的当地用真正的晒法来晒。清晨的太阳照在深雪上晾晒的白麻绉纱上面,雪也好纱也好,均被染成红色,难分彼此——仅仅想象那样的场景,都觉得夏天的污垢一除而光,就好像自身得到晾晒一样舒心惬意。不过,东京的旧衣店也能给晒,至于往昔的晒法是否传承至今,岛村就不晓得了。
晒衣店过去就有,很少有织女们分别在自己家里晒,大多交给晒衣店。白麻绉纱织完才晒,有颜色的则在织成麻绉纱后搭在架子上晒。白麻绉纱直接摊在雪上晒,从旧历一月晒到二月,据说有时将整个覆盖水田、旱田的积雪作为晒场。
无论布还是纱,都要用灰水浸泡一夜,翌日早上水洗多次,拧干晾晒,如此反复数日。当白麻绉纱即将晒完时,清晨的阳光金灿灿照在上面——那场景简直美妙得无法形容,真想给“暖国”的人看看,往昔的人也这样写道。而当麻绉纱晒完时,雪国的春天就要来临了。
麻绉纱产地离这温泉村近,山谷渐渐开阔形成的下游平原即是,从岛村的房间也能望见。往日有麻绉纱集市的镇上都有了火车站,如今也作为机织地广为人知。
但是,岛村因为不曾在穿麻绉纱的盛夏和织麻绉纱的严冬来过这温泉村,所以没机会向驹子谈起麻绉纱。
不料,听到叶子在浴池唱的歌以后,岛村蓦然心想:这个姑娘如果生在过去,说不定偎依在纺车或织机上那样唱歌。叶子的歌声正是那样的腔调。
据说比毛还细的麻纱要在有天然的积雪潮气时才好处理,阴冷时节最好。过去的人有这样的说法:寒冷中织的麻绉纱在炎热中穿而肌肤生凉乃是阴阳自然之理。缠着岛村的驹子也好像有某种来自本源的清凉。正因如此,对岛村来说,驹子就有了格外大的价值。
可是,如此情爱好像连一块麻绉纱那样的确切形状也留不下。身上穿的即使是工艺品中寿命最短的,倘好好珍惜,也可以使五十多年的麻绉纱都不褪色。而作为人的贴身之物,再没有比麻绉纱更没寿命的了——如此茫然地思来想去之间,生了其他男人的孩子而当了母亲的驹子的身影蓦地浮现出来,岛村愕然环视四周。他想必累了。
岛村逗留时间很长,甚至忘了回妻子身边,倒也不是因为难舍难分,但等待驹子频繁来见已成了岛村的习惯。而且,驹子越是步步紧逼,岛村越是强烈自责:莫非自己不是活人不成?就是说,尽管面对自己的寂寞,却又定定伫立不动。驹子进入自己内心这点让岛村感到费解。驹子的一切都能让岛村理解,然而岛村身上无论什么都似乎与驹子格格不入。驹子那类似撞击虚无之壁的回响的声音,在岛村听来仿佛是落在自己胸底的雪花。岛村这种任性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岛村觉得,这次回去后,恐怕再不能轻易来这温泉旅馆了。每当他靠在雪季来临前的被炉上,旅馆主人特别拿出的京都产的旧铁壶都会发出轻柔的松涛声。铁壶上巧妙地镶有银制花鸟。松涛声双音重叠,可以听出远近之别。远处的松涛声好像其前方不远处另有小铃铛隐约响个不停。岛村耳贴铁壶听那铃声。在铃响不已的远方,岛村忽然看见如铃声一般碎步走来的驹子的小脚。岛村一惊,心想必须离开这里了。
岛村想到一件事:去麻绉纱产地看看。同时也有趁机离开温泉旅馆的打算。
但是,岛村不知道该去下游好几座镇子的哪一座。他并非想看现已发展成机织地的大镇,遂在莫如说有些寂寥的车站下了车。前行不久,来到仿佛昔日客栈集中的镇道。
家家房檐伸得很长,支撑檐端的立柱并立于道旁,很像江户城所叫的“店下”,但在这个地方似乎古来称之为“雁木”,以便雪深时节通行。路的一侧房舍整齐,长房檐接连不断。
因为家家相连,所以房顶的雪只能扫到道路中间,实际上也是从大房顶上把雪扔去路中间的雪堤上的。去对面必须在雪堤上到处掏洞,当地好像叫作“钻胎”。
虽然同是雪国,但驹子所在的温泉村并不是房檐相连,所以岛村在这镇上看见雁木是第一次。他觉得稀罕,便在那里走了一会儿。古旧的房檐下面很暗,倾斜的立柱底端已然朽烂,感觉上似乎在窥看一代代被雪掩埋的忧郁的房屋。
在深雪中专心做手工活的织女们的生活,绝不像其生产出来的麻绉纱那般清爽明朗,古镇印象足以令人这么想。过去写麻绉纱的书中也引用过唐代秦韬玉的诗,上面说之所以没有雇织女来纺织的人家,是因为织一匹麻绉纱很花时间,换成钱得不偿失。
如此辛苦的无名织工早已离世,唯独美丽的麻绉纱留了下来,夏天肤感凉爽,成为岛村们奢侈的衣着。倏然,岛村觉得这并非不可思议的事很是不可思议:莫非一往情深的爱之行为迟早将在哪里成为对所爱对象的鞭挞不成?岛村从雁木下上到路面。
镇道又直又长,不愧曾是客栈道,估计是从温泉村通来的老路。木板苫的房顶上,压木和压石也和温泉村的没什么两样。
房檐立柱投下淡淡的阴影。不觉之间,已是薄暮时分。
再无任何东西可看,于是岛村再次上了火车,在下一座镇子下了车。这镇子同前面的镇大同小异,他同样只是转了一会儿,为御寒吃了一碗乌冬面。
乌冬面馆位于河边,河大概也是从温泉村那里流来的。可以看见尼姑三三两两从桥上走过,她们脚穿草鞋,有的背着馒头状斗笠,像是化缘归来,给人以乌鸦急于归巢之感。
“走过的尼姑相当多,是吧?”岛村问乌冬面馆的女主人。
“是的,这后面有座尼姑寺。很快就要下雪,再从山上出来就不容易了。”
暮色渐浓,桥那边的山峦已经白了。
这个地方,树叶飘零、秋风生凉的时候,一连是冷飕飕的阴天。那是下雪的前兆。远近高山变白,称之为“山戴帽”。有海的地方海涛怒吼,山深的地方林木咆哮,势若远雷,称之为“地打雷”。看“山戴帽”,听“地打雷”,遂知雪已不远——岛村想起过去一本书上这样写道。
岛村早上在睡铺中听得赏红叶的游客唱歌谣的那天下了第一场雪。海和山今年也呼啸过了吗?单独旅行的岛村也许在温泉旅馆不断同驹子相会期间听觉变得格外敏锐起来,仅仅这么一想,远处的山呼海啸都好像穿过耳底。
“尼姑们往下也要闭门过冬了。有多少人呢?”
“这……怕是很多吧。”
“清一色的尼姑们聚在一起,在长达好几个月的大雪中干什么呢?过去这一带织的麻绉纱,在尼姑寺织一织怎么样呢?”
听了好事的岛村这番话,乌冬面馆的女主人只是淡淡一笑。
岛村在火车站差不多等了两小时回程火车。光线微弱的太阳落下之后,夜气像要打磨星星似的冷了起来。岛村的双脚随之发冷。
跑了一次的岛村自己都不知道跑去干了什么,就那样返回温泉村。汽车穿过平日的铁道口来到护镇神社的杉树林旁边时,眼前有一家亮灯的人家,岛村舒了口气。那是名叫菊村的小餐馆,门口有三四个艺伎站着说话。
岛村思忖驹子可能也在。少顷,驹子果然出现了。汽车马上放慢速度——司机好像知道岛村和驹子的事,有意慢行。
岛村蓦然回头看同驹子方向相反的后面,所乘汽车的车辙清楚地留在雪地上,想不到能在星光下看得很远。
车开到驹子跟前,但见驹子刚一闭眼,旋即朝车扑来。车没停,径自悄然开上坡路,驹子在车窗外的踏板上弯着身子,抓住车门把手。
尽管那势头就像飞扑过来而被直接吸在了上面一样,但岛村还是觉得像有个毛茸茸、暖乎乎的东西贴上身来,没觉得驹子的做法有什么危险和不自然。驹子像抱住车窗似的抬起一只胳膊,袖口往下一滑,只见长衬衣的颜色隔着车窗透了出来,沁入冷得发硬的岛村的眼睑。
驹子把额头顶在窗玻璃上厉声高喊:
“到哪儿去了?喂,到哪儿去了?”
“不危险吗?胡闹!”岛村也大声回答。一种撒娇游戏。
驹子打开车门侧身倒了进来,但那时车已停住,到了山脚。
“哎,到哪儿去了?”
“唔,这……”
“哪儿?”
“哪儿也没去。”
驹子整理裙裾那艺伎特有的手势,在岛村眼里显得很稀奇。
司机一动不动。在停在道路尽头的车中这么坐着是不正常的——岛村意识到后,遂说:
“下车吧!”
驹子把手放在岛村的膝盖上。
“啊,凉,这么凉!为什么不带我去?”
“是啊。”
“什么呀,怪人!”驹子得意地笑着,登上陡峭的石阶小路,“你出去的时候,我看见了。两三个小时之前吧?”
“嗯。”
“我听得汽车声响出来的,出来到外面看。你这人,没看后面的吧?”
“哦?”
“没看!为什么不回头看?”
岛村一惊。
“不知道我在看你?”
“不知道。”
“喏,这就是了。”驹子仍得意地含笑说道,随即靠过肩来。
“为什么不带我去?天变冷了,讨厌。”
突然,火警钟声急剧响了起来。
两人回头一看。
“失火,失火啦!”
“失火了!”
火焰从下面村落的正中腾起。
驹子叫了两三声什么,抓住岛村的手。
黑烟盘旋上升,火舌时隐时现,火似乎打横舔着房檐。“哪里?不是你原来的师傅家附近吗?”
“不是。”
“哪一带?”
“往上,停车场那里。”
火焰穿过房顶,腾上天空。
“哎呀,是蚕茧库,蚕茧库!哎呀呀,蚕茧库烧啦!”驹子连声说着,脸颊紧贴岛村的肩头。
“蚕茧库!蚕茧库!”
火越烧越旺,从高处俯视,辽阔的星空下,火灾如玩具火一样平静。尽管如此,但似乎可以听见熊熊烈火燃烧的声音,这种恐怖仍感同身受。岛村抱着驹子。
“不是没什么好怕的吗?”
“不、不、不!”驹子摇头哭了起来。
岛村手心里的那张脸好像比平时小,绷紧的太阳穴不住地颤抖。
驹子是看见火才哭的,但她为什么哭呢?岛村也不怀疑,只管搂着她。
驹子忽然停止哭泣,抬起脸说:
“哎呀,对了,蚕茧库有电影,今晚!人进得满满的,你……”
“那不得了!”
“会有人烧伤,烧死的!”
两人慌忙爬上石阶,因为上边能听见嘈杂声。抬头看去,那座旅馆无论二楼还是三楼,几乎所有房间都打开了拉窗,人们跑到亮灯的走廊里看火。院子一侧并列的菊花枯枝由于旅馆的灯光或星光而现出轮廓,又忽然觉得那是火光映照出来的。菊枝后面也站着人。旅馆总管等三四个人连滚带爬地从楼上下来,险些撞在两人脸上。
驹子大声喊道:
“喂,是蚕茧库吧?”
“蚕茧库!”
“受伤的人呢?没人受伤?”
“怕是正在抓紧抢救。听电话里说,火是从电影胶片中忽一下蹿出来的,火蔓延得快。你看!”总管刚一照面就扬起一只胳膊走了,“听说小孩子一个接一个被从二楼扔下来。”
“啊,怎么办?怎么办?”
说着,驹子追着总管走下石阶。后面下来的人跑向前去,驹子也跟着跑了起来。岛村也拔腿开跑。
石阶下面,火被房子挡住,只能看见火焰的顶端。火警钟声朝那边回荡开去,愈发令人不安。
“雪好像结冰了,小心滑倒。”驹子回头看岛村,就势止住脚步,“对了,你可以了,不去也可以的。我担心村里的人……”
这么说来,的确是这样。岛村松懈下来,铁道随之出现在脚下。铁道口到了。
“银河,好漂亮啊!”
驹子低语一句,望着天空再次跑了起来。
啊,银河!岛村也抬头仰望,倏然觉得身体好像飘飘然飞向银河。银河的光亮是那样切近,像要把岛村掬起似的。旅途中的芭蕉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看见的想必就是如此恢宏灿烂的银河,无遮无拦的银河径直垂降在那里,要把夜晚的大地用裸肤卷裹起来。那是令人惧怵的冶艳。岛村感觉自己渺小的身影似乎从地面倒着映入银河,不仅可以一个个看清银河中的点点繁星,而且可以分辨一粒粒无所不在的天光云影间的银沙——银河便是这般晶莹澄澈。同时,银河的无底深邃又将自己的视线吸了进去。
“喂——!喂——!”岛村招呼驹子,“喂——!过来!”
驹子朝银河下垂的黑暗山岭那边一路奔跑着。
底襟大概提起来了,红色的裙裾随着胳膊的摆动忽而探出,忽而缩回。那是星光辉映在雪地上的红色。
岛村一溜烟追去。
驹子放缓脚步,松开底襟拉起岛村的手。
“去的,你也……?”
“嗯。”
“好事啊!”驹子抓起拖雪的裙裾,“我要被人笑的,回去吧!”
“啊,就到那里。”
“那不合适吧。居然把你领去火灾现场,对不住村里人的。”
岛村点头站住,但驹子仍然轻抓着岛村的袖口慢慢走了起来。
“在哪里等我,马上回来的。哪里好?”
“哪里都好。”
“是啊,再往前一点儿。”驹子盯住岛村的脸,突然摇头道,“厌了,已经。”随即“嗵”一声撞在岛村身上。
岛村打了个趔趄。
路旁浅雪中长着一排葱。
“窝囊啊!”驹子快嘴快舌地逼问岛村,“喂,你……你说我是好女人的吧?要走的人为什么那么说?不能告诉我?”
岛村想起驹子“扑哧扑哧”往榻榻米上扎发簪的场景。
“哭,我回到住处也哭来着。害怕和你分开,可你还是快走吧。被你说哭过,我不会忘记的。”
想到因驹子误听而反倒深深渗入女子骨髓的那句话,一种难解难分之情使得岛村感到有些窒息。这时忽然传来火灾现场的呼叫声——新的火舌火星四溅。
“哎呀,又着了,着成那个样子,火着成那个样子!”
两人像获救一般跑了起来。
驹子很能跑,木屐飞快地掠过冻雪,胳膊不像是前后摆动而更像是向两侧张开,上半身运足了力气。岛村觉得她意外个小。偏胖的岛村边看驹子边跑,早已跑得气喘吁吁。但驹子也很快上气不接下气,歪倒在岛村身上。
“冻眼珠子,眼泪出来了。”
脸颊发热,唯独眼睛发冷。岛村眼睑也湿了,一眨眼,满目银河。岛村忍住即将落下的眼泪。
“银河每晚都是这样?”
“银河?漂亮啊!不会是每晚吧。好晴的天!”
银河从两人跑来的身后流到前面。驹子的脸庞仿佛映在银河之中。
但鼻形不清晰,唇色也消失了。岛村很难相信横贯长空的光层竟这般幽暗。星光大概比朦胧的月夜淡些,但银河比皓月当空还要明亮,地上没有任何阴影——驹子的面庞在这隐约的光亮中如旧面具一样闪现出来,发出女性气味,甚是不可思议。
抬头仰望,银河仍像要拥抱大地似的垂下。
又像是巨大极光的银河漫过岛村的身体流淌过来,使得岛村恍惚觉得自己站在天涯海角,那般静寂清冷,却又是一种惊艳。
“你走了,我要认真生活。”说罢,驹子移动脚步,手摸蓬松了的发髻,走了五六步,回过头来,“怎么了,真是的!”
岛村伫立不动。
“等着我,怎么样?过后一起回房间。”
驹子举了一下左手,然后跑了,背影像被吸进了昏暗的山底。银河在山脉波浪线断开的那里展开裙裾,又反过来从那里以辉煌的大跨度向天空铺陈开去。山依然暗影沉沉。
岛村起步不久,驹子的身影即被街上的房子挡住不见。
“嗨哟,嗨哟,嗨哟!”号子声传来了,镇道上有人拉水泵。人好像一伙接一伙地跑向前去,岛村也急忙跑上路面。两人走来的路顶在镇道上,形成一个丁字路口。
又有水泵过来了,岛村躲过,跟在后面跑。
那是木制老式手压泵。除了拉着长绳子的一队,水泵四周团团围着消防队。那是个小得出奇的水泵。
驹子也在路旁躲开水泵,看见岛村,开始一起跑。站在路边躲水泵的人像被水泵吸引一样跟在后面奔跑。现在,两人也只不过是跑往火灾现场的人群中的两个罢了。
“来了?真是好事。”
“嗯。水泵叫人担心啊,明治以前的。”
“就是。别摔倒。”
“够滑的。”
“对了,往下整夜刮暴风雪的时候,你再来一次看看,怕是不能来吧?野鸡啦,兔子啦,都逃到人住的房子里面来了。”驹子说道。在消防队的号子声和人们的脚步声的刺激下,她的声音好不欢快。岛村身上也轻松起来。
火焰声传来了,火舌在眼前立起。驹子抓住岛村的臂肘。镇道旁边又矮又黑的房顶在火光中气喘吁吁似的显现出来,又马上淡出。脚下的路面上流淌着水泵的水。岛村和驹子也自然而然地站在人墙中。火灾的焦煳味儿和煮茧味儿混在一起。
从电影胶片中蹿出火啦,看电影的小孩儿被“砰砰”从二楼扔下来啦,没人受伤啦,幸亏现在村里的蚕茧和稻米还没进库啦——原本人们在这里那里就这些高声谈论不休,但此刻一种静寂统治了火灾现场,仿佛所有人都对火缄口不语,又好像远近焦点倏然消失。人们似乎都在倾听火焰声和水泵声。
不时有迟一步跑来的村民到处呼唤亲人的名字,有人应答就互相欢呼,唯独这些声音充满生机。火警钟声也已不响了。
担心会有人看见,岛村悄悄离开驹子,站在一堆小孩儿后面。火烤得小孩儿直往后退,脚下的雪也似乎松动些了。人墙前面的雪,水火交融,脚印零乱,一片泥泞。
那里是蚕茧库旁边的庄稼地,同岛村他们一起跑来的村民大部分进了那里。
火大概是从支有放映机的入口那里烧起的,仓库已被烧掉一半,房顶塌了,墙壁倒了,梁柱等骨架冒着烟竖在那里。只剩木板房顶和地板,空空荡荡,仓库里已没有多少烟盘旋,浇足了水的房顶看样子也不会再起火了。然而火似乎仍未停止移动,从意料不到的地方冒出火苗。三台水泵急忙转去灭火,结果猛地蹿出火星后,黑烟随之腾起。
火星在银河中四溅开来,岛村再次觉得自己被掬上银河。烟涌上银河,银河则相反,“哗”一声从天而降。水泵的水龙偏离屋顶,摇晃着化为水烟渐淡渐白,宛如银河的光缕。
驹子不知什么时候走来,握住岛村的手。岛村回过头,默不作声。驹子往火那边看着,火焰在她稍微发红的一本正经的脸上喘息着、摇曳着。岛村胸口涌起热辣辣的东西。驹子发髻松了,脖子伸长。岛村指尖一阵颤抖,险些向那里伸出手去。岛村的手热了,驹子的手更热。不知何故,岛村觉得分别迫在眉睫。
门口那边的立柱或什么上面再次起火燃烧,水泵的水呈一条直线朝那边喷去。旋即,房脊和大梁“刺刺”冒着热气开始倾斜。
人墙“啊”一声屏住呼吸:只见一个女人的身体掉落下来。
为了也能作为剧场使用,蚕茧库在形式上大致设有二楼客座。虽说是二楼,但其实很矮。从二楼掉到地上只在一瞬之间,却又好像有时间足以用眼睛清楚地跟踪其掉落的身姿。或许因为女人掉落的样子奇特,有点儿类似木偶,所以一眼就能看出她已经神志昏迷,落地也没出声。因位置有水,也没起灰,大体掉在蔓延的新火与复燃的余火之间。
一台水泵正向复燃的余火斜喷弓形水龙,其前端陡然现出女人的身体,女人的身体在空中呈水平状。岛村心中一震,但刹那间没觉出危险和恐怖,仿佛那是非现实世界的幻影。僵挺的身体在下落过程中变得柔软,但那姿势显示的是木偶般的放任和命脉断绝的自由,生与死都已终止。若说掠过岛村心中的不安,只是担心平伸的女人身体是否会脑袋朝下,腰或膝是否弯曲,但看上去既没朝下也未弯曲,而是水平掉下。
“啊——!”
驹子惊叫一声捂住双眼,岛村也目不转睛地盯住。
掉下的是叶子!岛村也看出来是什么时候呢?人群“啊”一声屏住呼吸和驹子“啊——!”一声惊叫,其实是在同一瞬间。叶子的小腿在地上痉挛也好像在同一瞬间。
驹子的惊叫声穿过岛村的身体。在叶子小腿痉挛的同时,岛村也从头顶到脚尖掠过冰冷的痉挛,一种深切的痛苦和悲哀使得他的心跳一发不可遏止。
叶子的痉挛几乎微弱得肉眼看不确切,很快便停止不动。
较之痉挛,岛村最先看到的是叶子的脸庞和红色箭翎花纹的和服。叶子仰面掉下,裙裾卷到一条腿的膝盖偏上那里。掉在地上时也仅仅小腿痉挛了一下,神志似乎早已失去。不知为什么,岛村还是未能感觉出死,感觉出的而是类似叶子内在生命变形之转折点那样的东西。
叶子掉下的二楼看台有两三根房架木头斜落下来,开始在叶子脸上燃烧,毁掉了叶子那刀光一般美丽的眼睛。她下巴翘起,颈线笔直,火光在她白皙的脸上摇曳闪过。
猛然,岛村想起几年前在来温泉村看驹子的火车中见到山野灯火在叶子的脸庞正中点亮时的情景,胸口又一阵悸颤。同驹子相处的岁月似乎一瞬间被映照出来,其中有某种深切的痛楚和悲哀。
驹子从岛村身旁一跃而出,那几乎和她惊叫捂眼是同一瞬间,也是人墙“啊”一声屏息敛气之时。
水浇得黑色灰烬四散开来。驹子在那当中拖着艺伎长裙踉踉跄跄地奔跑过去——她想把叶子抱回。那张因殊死用力而绷紧的面庞下,垂着叶子即将升天般的神情空漠的脸。看上去,驹子怀抱的是自己的牺牲抑或刑罚。
人群七嘴八舌地发着声音崩溃开来,忽一下子围住两人。
“躲开,请躲开!”
驹子的叫声传来岛村耳畔。
“这孩子,疯了,她疯了啊!”
岛村想要接近如此狂喊乱叫的驹子,却被想把叶子从驹子怀中夺走的男子们推了个趔趄。岛村站稳脚举目仰望那一瞬间,银河仿佛“哗”一声朝岛村身上一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