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汝应是,吾之惊鸿
玟(民谐音字)国六年六月,夏。
这个时候的傍晚,落日缀血般,染过半片天际,绯得站在底下的人,都好像映了那浓烈的颜色。
尉迟宴转身抬眸看过去,漆黑的瞳孔里,只映着对方轻莲似的步伐。
她的眉眼间是一片山水墨画,其中有皑皑白雪里点缀着的朵朵殷色傲梅。
不急不缓,不吞不慢,一派清冷淡然。
天地间有刹那的幽静,裹着绵长的嗡鸣自头顶,灌溉而下。
顷刻后,他忽的勾唇低笑。
原来,惊鸿,是你——
惊鸿一瞥,从此便是余生。
傅知予,汝应是,吾之惊鸿,亦余生。
半个月前。
墨城,北站。
站台里,人流涌动,翻滚的热浪裹挟在人群的喧嚣中层层叠叠的吹来。
随着火车靠站的轰隆声落下,人影便显得更加的熙攘起来,进出交错着。
站在人群里头的少年踮着脚去张望,试图将自己拔高,以换取宽阔些的视野。
忽然,他眼睛一亮,侧身拨开人群就迎了上去,然后在行至那人跟前时猛地停住脚,弯身伸手去接对方手中的行礼。
才笑意盈盈的侧身让开道:“二爷,两位少爷已经等候多时了。”
在他身前站定的人偏了头,朝着车站的深处看了一眼,随即抬脚,往人海外走。
“人在哪?”
拎了行礼的少年跟上去,“城中,烟台轩。”
随着离去的车辆消失在人群中。
墨城虽地处南北交界,地理位置在图上看去却要偏南一些,尽管不如江南深处那般淡烟微雨,但也算得是罗绮飘香。
汽车的喇叭声,满街行人的喧嚣声,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以及或从人群中拉着客人穿插而过、或等在墙角的黄包车师傅们。
尉迟宴透过车窗,看见一掠而过的文人穿着长衫坐在街角交谈,飞速晃过的神情透着激昂之色,大抵,是谈及谋篇热爱的著作或谋论。
入耳入目,皆是一片透着清幽的喧闹之景。
他收了眼,眼帘漫不经心的盖着,搭在膝上的手腕间,衣袖不羁的挽起小半截。
这墨城,倒是比想象中的,要更繁华一些。
亭台小桥,园林映现。
车子抵达烟台轩的时候,还未停住,就听见了里头传来的戏曲声。
唱腔咿呀诉说,字正腔圆,不绝于耳。
叫人不免想起那句“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城倾国之舞袖”所传达的美意。
轩里一楼高朋满座,他并没有进去,而是从侧方上了楼上厢房。
偏头的时候,底下人影纷杂,脖上挂着香烟匣子的女孩男孩偶尔穿插其中。
拐了个角后,尉迟宴被领着到了戏台正对着的上方最佳看台房门前。
“二爷,就是这里了。”
拎着行礼的人识趣的褪去了一旁,并没有随同进屋的打算。
尉迟宴侧头,自高而下看去,底下正唱道:
“争胜负定天下岂恃武勇,
秉仁德万民拥方可屠龙。”
京剧,赤壁,舌战群儒。
有意思。
他舌尖在唇内扫过,回头推开了门,抬腿踏进。
飒——
脚下还未站定,身后的门便砰的一声合上,耳际也袭来强劲的气流。
或者说,应该是两股气流,来势汹涌。
尉迟宴微屈膝侧身抬臂,精准捏住那较快的一道狠狠往下一压,随后旋身一拉。
外面站着的人垂着首,只听见关上的门里头,异响起伏。
毫不犹豫抬脚将人踹飞出去,尉迟宴站定身子,垂眼轻拍了拍衣角,遥步走至桌前,拉出椅子坐进去。
肉体相撞伴随着交错的哎哟声,在房间里响起。
尉迟宴慢条斯理的拿过茶杯,不急不缓的为自己倒着茶。
“我去!二哥你下死手!!”地上被迫缠做一团的两个人挣扎着分开,宋嘉礼坐在地上捂着手腕控诉:“手都差点折你手里了!”
说完,他又恼恨的去看身后也坐地上揉着下颚,一脸痛色的江自槿:“你这人,叫你慢点慢点!注意配合!怎的就不听呢?!”
拍了拍屁股撑地起身,江自槿看着他低呵了一声:“这话你说得好意思吗?分明就是你像野狼闻着腥味儿一样嗖就窜上去了,不赶紧跟上你打得过?怎么还怪我了?!”
宋嘉礼可不管这些,“你快了还不让人说?”
江自槿不背这锅:“你慢了还怪别人?”
然后两人就着这个问题,在地上争论了半晌。
咽下唇里的茶,尉迟宴瞧着底下戏者甩袖,嫌弃的啧了一声:“出门在外,你两个怎么还是那么聒噪。”
宋嘉礼从地上爬起来,屁颠儿往上凑:
“这才几日不见,身手就上升得这般厉害,二哥你老实说,是不是背着我们私底下开灶偷练去了?”
长腿交叠,尉迟宴靠着椅背斜眼看他:“确定不是你自己懈于锻炼?”
江自槿率先一步在与尉迟宴同桌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捧哏接去:“就是懈怠了!”
座位被人抢了去,宋嘉礼刹住车,一脚揣在江自槿的屁股墩处,“就你小子有嘴!”
转而去了另一处,勾着椅子也坐了过来。
甚至为了与二人共用一个茶桌,背着戏台的方向就是一屁股,连戏也不看了。
被揣了一屁股的江自槿龇牙咧嘴:“你这人真不讲道理!”
宋嘉礼嘁了一声:“谁给鬣狗讲道理!”
“你小子又欠揍了是吧!”江自槿论起拳头,起身就要揍人。
就在宋嘉礼插着手在身前准备反击的时候,屋内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砰声:“行了。”
收了茶杯上的手,尉迟宴从兜里掏出烟盒,动作吞吞的从中抽取:“我来,可不是听你俩在这里耍嘴皮子戏的。”
二人皆是悻悻的收了手,乖巧的坐了回去。
“二哥你就放心吧,你让我们盯着的人,绝对跑不了!”宋嘉礼也给自己倒了杯茶,话头一转:“不过吧……”
江自槿的指在桌上点了点,接:“这人现今所处,可有点难办了。”
尉迟宴挑起眉梢,饶有兴致的哦了一声:“说说。”
他指间的烟盒倒带,从中掉落的烟稳稳的进入掌心。
“我们追踪到的时候,人已经进了傅府,”宋嘉礼吐气,砸了咂嘴:“傅府,可不是个善茬,凌元甫可是寻了个一等一的保命符呐!”
“傅府?”尉迟宴眯起了眼,轻漠的嗤了一声:“倒是有趣!”
不过仔细思来,凌元甫此举也实属正常,毕竟如今这天下,除却南城北都,也就这墨城,能容他一席之地,保他一时之命了。
“如今南北明里暗里针锋相对,已然是对立之态,也只有墨城这中立之城,能给他带来安心了。”江自槿道。
宋嘉礼枕了下颚,神情浮起不解来:“那要你这么说,他大可以去南边,去叶家,岂不是更好?”
要知道,得罪北边,去南边这个选择所带来的利益,还要大得多,而不是逃匿至墨城这个乱世里头,唯一的局外之人。
尉迟宴抬眸瞥了他一眼,里头轻笑掠起。
相比起来,江自槿毫不掩饰的笑就在屋里格外的清晰:“你是傻子吗?”
宋嘉礼瞪起眼睛:“骂我作甚?!”
鼻息间无声的呵了一声,江自槿看着他:“如今这天下三巨头,你说哪位是个简单的?叶家那老头儿在猜忌这方面,可是不逞多让,这人秉持的原则一向,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他说的有些口渴,翻过茶杯,为自己倒茶:“你也不想想,一个从北都跑过去的人,就凭叶老头子那惊疑不定的脾性,他能有活路吗?”
江自槿这么一说,宋嘉礼倒是忽然恍然大悟了:“怪不得,一开始这人跑到墨城来的时候我还纳闷呢!”
他支起身子:“不过,这傅家,我看也不一定会保他吧?”
若是知道凌元甫的来处,傅允堂会留?
“这个嘛……”江自槿捏着茶杯若有所思的转了转,意味不明道:“就不一定了。”
对傅家,他了解的,并不算多。
所以并不确定,这墨城,是否真的像外界传言所说,只想守一城之隅,安度人生。
台下戏曲渐入尾声,衔杯、扇舞、醉步、卧鱼,繁复的步点却被这戏子舞的舒展自然,一双雪白水袖倏地往背后一甩,残影在空中划出两道优美的弧线。
“天下割据,势力翻涌洗牌,”指梢夹着的烟打过一个漂亮的转儿,尉迟宴垂着眼:“如今这天下,早已经不能置身事外。”
守一方城池安度余生?那也要问,这天下,愿不愿意给你。
墨城,注定无法袖手旁观。
“二哥说的对。”宋嘉礼配合的点点头,伸手从盘里捞了一把瓜子。
倒是一旁的江自槿,看着尉迟宴,眼底浮起几分调侃之色:“说起傅家,这倒是让我记起另一门子事儿来。”
察觉到他的视线,尉迟宴掀眼皮看他,示意他继续说。
歪着脑袋去看他,宋嘉礼嗑着瓜子,也在想这家伙又在买什么关子。
江自槿偏头看宋嘉礼,“那日我去找父亲,从那儿听来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丢了嗑碎的瓜子壳,宋嘉礼不耐烦:“你这人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怎么还娘们儿唧唧的?不说算了啊,这戏我还没听呢就完了!”
伸手拍了一下这人的脑袋,江自槿皮笑肉不笑:“你急什么!人家那位领着圣旨来娶妻的主儿都没急呢你急什么!”
挨了第一下,宋嘉礼缩着脖子躲了躲,却抓住了他话里的重要信息,没去计较这人的忽然动手。
“等等,你说什么?什么圣旨?什么娶妻?”他捂着脑袋,揉着,看了看江自槿,又看了看尉迟宴。
“自己去问咯,我只能说这么多,”江自槿摊了摊手。
“二哥?”宋嘉礼转头就去找尉迟晏。
却见那人眉宇间的郁色在看向他的那一瞬间,猛然间乍泄似的飞射了过来。
他嘴巴下意识一闭,脑光一闪中恍惚明白了什么,然后干笑两声,弱弱的唤了一声:“二哥……”
脚下勾了勾某个神经大条的家伙,江自槿看着自家二哥,似笑非笑:“倒是听说这傅家小姐乃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楚腰纤细,妍姿俏丽,二哥,尉迟叔可是给你找了门令人艳羡的好婚事!”
说罢,他又啧了一声,笑道:“艳福不浅呐二哥~”
作为南北两方势力一直想要拉拢的存在,墨城,可一直是叶、尉迟两氏铆足了劲儿争夺的地盘,都想着将这块肉放进自己的餐盘、拉拢至自己的麾下。
然而双方都没料到,这墨城非但不是肉,还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自然而然的,就要先奉上诚意了。
而这北都的诚意,就是他尉迟乾的长子。
嘴角噙了笑意低嘶了道息,尉迟宴瞧着那眼角挂着调侃的家伙,舌尖在唇内侧轻扫抵过,他问:“幸灾乐祸?”
江自槿迅速摇脑袋:“怎么会呢!”
宋嘉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将线理清楚了。
他砸了咂嘴,挪起屁股连带着椅子,往江自槿的方向凑近了许多,然后稳稳的坐下去,看着尉迟宴。
摇着脑袋,长叹了口气:“二哥,艳福不浅呐~”
“滚!”桌下长腿一伸,宋嘉礼就被尉迟宴踹了一脚,他看着二人似笑非笑:“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识趣的江自槿率先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
尉迟宴收了腿。
“老家伙想用我给他换座城?”他神情淡薄,却嗤得紧:“想屁吃!”
说起这个,他的眉宇间又添乐一股子放纵的燥,起身走到了木栏前,倚着台子垂首点燃了唇间的烟。
真以为他来墨城,只是给他追人联姻?
江自槿挑起眉梢,有些意外,却并不多:“这是,不打算回去了?”
尉迟宴垂眼的时候,恰好瞧见楼台底下紧靠着的大门有人进来,盈盈在那一隅立住。
青丝垂腰如瀑,恰好衬得那腰纤似玉柳。
都道这江南一带多出美人,如今看来,言论且还是谦虚了些的。
大概是常客,对方站了不足一刻,就立马有人小跑着,前来迎客。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看她,那人抬脚的时候,偏头往上面瞧来。
不过也只是稍一瞬,便就又收了视线去。
难得的,尉迟宴眯了眯眼,将烟递至唇间,猛吸了一口。
惊鸿一瞥,靡颜初现。
是一片令人难以忘怀的水墨风骨,让人想起千里江山的,万片傲脉。
烟雾缭绕的迷蒙中,他勾起唇:“我想短期内,是这样的。”
墨城烟柳,也别是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