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在寻找另外一个你
晚上八点多时，龙北市的夜生活已显得萧瑟不堪，并没有林宇印象中的热闹。
路上冰层消融，却没有几行脚印与车辙。
下岗潮同样影响了人们的消费信心。
为了省下置办年货的费用，明明才八点，街上就已经没什么人了。
林宇继续征用罗涛的二八大驴，带着林若溪往步行街方向骑。
路上很不好走，磕磕巴巴的，自行车好几次差点摔了。
林宇双手控把，一刻都不敢分心。
“1月份拿了身份证我高低得买一辆摩托。”
他自己在前面嘟囔，后座上的少女却没有反应。
林若溪按下心里种种疑问，克制住好奇心，不去问林宇一个问题。
‘你要带我去哪儿？’
她心里像吊了个水桶七上八下，推演各种待会儿有可能会发生的事儿。
‘我听说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家伙。’
‘他万一等会儿对我说喜欢我，我该怎么说？’
“林若溪，我跟你说话呢。”林宇迅速转了下脸。
“哦，我刚没听清。”林若溪指了指头上的哆啦A梦耳暖，“我戴着耳暖子。”
“我说，等会要让你当着别人的面唱歌，你愿意吗？害怕吗？”
“我为什么要当着别人的面唱歌？”林若溪好奇地问。
“因为我们要赚钱啊。”
林宇语气里没有一点刻意，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赚钱？”林若溪看着自己叠起来的双膝，揽着林宇腰部的手臂收紧了一些，“唱歌，赚钱？是卖唱吗？”
林宇哈哈大笑。
“放心，我不是要把你卖了。”
林若溪噘着嘴在他背上掐了一下，“我们是，是，法治国家，你不能卖我换钱的。”
“我答应过我妈妈，违法犯罪的事情，绝对不能干。”
“林若溪你爸妈也进了下一批谈话名单对吧？”
“你怎么知道？”
“我们是邻居啊，知根知底的，再说了，这也不算秘密。”
—
“我们打算搬走。”
嘎。
林宇一刹车，强拗过去的车身，把林若溪颠了下来。
她脚下打滑，坐向冰雪，被林宇用一只手拽住。
林若溪扶正耳暖子，“你干嘛突然刹车啊。”
“别搬走。”林宇盯着她躲闪的眼眸，轻声说。
林若溪声若蚊呐地说：“那你要给我一个不搬走的理由。”
“昨天你和我约好了的，我们要为家庭分忧，要帮助父母撑起这个家，你怎么说变卦就变卦？”
“可是。”林若溪扬起苦闷的小脸，颤声说：“父母下岗之后他们没有更好的打算，不如搬回县城老家，那里消费低还能找点活儿干。”
“不行！”
林宇一把抓住林若溪的手。
虽然隔着皮手套，林若溪似乎还是能够接触到他温热的指尖。
只希望这感觉，不要稍纵即逝。
野湖步行街灿烂浮华的灯影，划过她略显茫然的眼睛。
她看见他露出棉帽外的一排发丛，由于被压着，那撮头发毛茸茸的。
他很果断地否认了林若溪的说法。
她不知道“不行”是在指她父母的决定，还是指，她要离开这座城市这件事本身。
“你说不行就不行啊？”
被他牵着走不说，还要被他霸道否定，林若溪决定放慢步子不能被他这么轻易拉着走。
可是双腿还没来得及动作，林宇就停了下来。
二人一起抬头，看着上面的招牌。
“心乱飞？林宇，这是酒吧啊？”林若溪惊讶出声，她连连摇头，“这里面全是坏人，我不要进去！”
“这是你爸你妈跟你灌输的。”林宇笑道。
“难道不是？”
“不是，我从小就跟我爸来这家酒吧听歌、喝饮料，是一个可以让人变得放松的地方，正规场所，安全绝对有保证。”
“那你……”林若溪低着头搓手，“是要请我喝饮料吗？”
“等我们赚到钱了，你想喝什么都行。”
“我不喜欢喝饮料。”
“但是你可以在这边赚钱，补贴家用，让叔叔阿姨轻松一些，那样你也不用搬走了。”
“你，要我在这边唱歌？”林若溪歪着小脑袋，用询问的眼神试探林宇。
“对。”
林宇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但是戴着手套，这个响指未能打响。
“Bingo!”嘴动助词，他又补充道：“你不要担心，我会陪着你的，我会一两样乐器，可以帮你伴奏，这样一来，我们两个都能赚钱，都能帮家庭分忧让家庭生活变得更好，然后我们才有钱完成学业，以后上大学花钱的地方还多着，不能总依赖父母啊，你说是吧？”
林若溪眼睛亮了起来。
“我唱歌，你也可以赚钱？”
“可以，我确定。”
“那我干。”
林宇愣了一下，看着这个笑得单纯而动人的少女，他慢慢放松惊讶的表情，嘴角勾了起来。
没有说什么，他在“心乱飞”酒吧门上敲了几下，很快就有一道不耐烦的声音靠了过来。
“不是说了打烊吗？我们正在找……”
酒吧老板罗焕敏眉宇间的皱纹，在一副老式玳瑁眼镜上面显得很凝重，“找驻唱歌手……”
酒吧门前站着一高一低两道身影，少年戴着棉帽，少女头顶挂着一副哆啦A梦耳暖。
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掌，牵着一只粉色猫爪造型的小手套，最萌身高差。
这一眼看去就是普通的中学情侣吧？
“你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我们是酒吧，不是餐厅。”
罗焕敏说着就要关门，门口挺冷的，一阵一阵冷气钻进来，他只穿着白衬衫加围裙，可扛不住。
罗焕敏手放在嘴巴附近，轻咳了几声。
“您……”林宇不由得出声，语气里满是关切，“您生病了吗？”
“小毛病。”罗焕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没事我关门了。”
“我听您的咳嗽声音很沉，是不是……”
“和你什么关系？”
罗焕敏回头冲着他大吼一声，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连忙捂住胸口连续咳嗽。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子！林宇只是关心你。”林若溪见他非但不领情脾气还越发暴躁，昂起小鼻子，脸上满是愤怒地踏入了心乱飞酒吧，似乎是想跟这个不识好人心的臭老板好好谈谈。
“谁让你进来的……”
“好，好，您坐下说。”
林宇怕他进一步发脾气，赶忙跟着林若溪进去给他拉来一把椅子，扶着酒吧老板坐了下去。
“若溪给他倒杯水。”
林若溪愣了一下，然后左右看看，快步跑到吧台那里的饮水机处，倒了杯水，不情不愿地拿了过来。
“在他这里唱歌你不如杀了我。”
“咳咳，你说什么？”
罗焕敏接过茶杯喝了口水，听见林若溪小声嘟囔，马上推开林宇扶他的手。
“是这样的，我做个自我介绍，我叫林宇，这是我同学林若溪，我们是龙北二中的学生，平时喜欢音乐。”
“我看咱们酒吧外面的牌子上说，招聘驻唱歌手，我和林若溪就想来试试。”
林宇站在林若溪旁边，后者一副不服的态度仰视天花板上。
那上面吊着几个基因序列造型的手工编织灯，吸引了她的注意。
林宇做自我介绍的时候，酒吧老板看着他的脸，慢慢出神。
最后林宇话音一落，罗焕敏脸上的表情竟然不那么有攻击力了。
他尝试询问：“小宇？”
林宇摘掉棉帽，一张爽朗笑着的脸，照亮了这间昏沉沉的酒吧。
“是我，叔。”
罗焕敏并没有显得激动，也没有进行夸张无聊的寒暄。
而是坐在那双手抓紧膝盖，最后道出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实。
“我近期会关闭酒吧。”
“我得了小肝癌，不一定治得好，也可能治得好。
所以你知道的吧，我没有精力经营酒吧了。”
这个消息让林宇不禁绷紧了脸。
那个年代开得起酒吧的人，多少还是有些积蓄的。
他不至于关闭酒吧之后去一个电视台做场务那样的工作。
那一定是，这个病，他治好了，却花光了他多年积蓄。
如果林宇没有回来，如果他没有主动来见酒吧老板，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在酒吧老板身上发生了些什么。
林若溪原本对酒吧老板这个执拗暴躁的男人非常不屑，听到他说自己患了癌，马上调转惊愕的目光，饱含同情地看着他。
气氛在这时尴尬了下来，双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按照这时的情况，林宇应该安慰两句然后不再打扰。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那请给我来两杯泡打奶油柳橙汁，可以吗？”
罗焕敏惊讶地看了林宇一阵，发现他模样很是郑重。
迟疑了一下，想了想，罗焕敏还是站起来，走进了吧台。
他就像林宇记忆中那样，绷紧脸部刚硬的线条，一个人挥动臂膀Shake。
他会在杯子落到桌面之后，伸手在少年眼前变化出一颗草莓。
哦不，两颗。
罗焕敏就是这样想的。
他其实很想表现得更热情一点。
这个小时候在他面前高脚椅上，晃动小腿，听他爸爸和美女吹牛的小孩子，终究还是长大了。
但是他不擅长表现那些充满温度的动作，而且说话都是很遭人嫌的，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不过，他带着女朋友来了，很值得欣慰。”
他奋力摇动手中调酒器，就在里面的冰块猛烈撞击到一侧金属，发出“哗啦”的脆响时。
罗焕敏身后突然有人弹起了吉他。
一阵“呜呜~呀~呀~”的前奏吟唱，令他的手臂突然停滞在半空。
接着，一阵略显霸气的咬字唱腔，充满慵懒感和随意性地释放出来，那么游刃有余。
如同碎裂月光坠入宁静海洋中，发出阴沉而肆意的次声波，逐节推波助澜，最终掀起无言的滔天巨浪。
这把声音，这段旋律，深深地撼动了罗焕敏那颗悲痛、绝望又无助的心。
它婉转于酒吧上空，又给酒吧的每个座席每件设施蒙上了一层怀旧的烟云，使人浮想联翩。
“谁又要吸引我的注意|
却只准备当作余兴游戏|
不想臣服於直线记忆|
又想终结我的单身旅行……”
哗啦。
他Shake的速度慢了下来，背影一直在生生扛着什么，在这一刻全面卸载。
罗焕敏侧身，目光投向那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了灯光的小舞台。
舞台上，少年搔动琴弦，修长素雅的手指，没有因为零下的气温有丝毫不稳。
而那个头戴哆啦A梦的少女，正闭着眼睛，手指在空中轻轻划过，犹如握着一根指挥棒。
在那一刻，她仿佛超越了本身的年纪，出奇地成熟，出奇地令人，充满，信心。
她手握麦克风的姿势明显是第一次，却在自己的声音从扩音器里迸发出之后，没有一点点紧张。
酒吧里的六只环绕式音响，在此时焕发出从未有过的生机。
那是乐器感受到“才能”之后，才能产生的振幅。
演唱仍在继续……
[我在寻找另外一个你
to be my baby love
我在等待另外一个你
who will bemy best friend]
两杯泡打奶油柳橙汁静静地坐在吧台上。
冰雾凝结成小水滴顺着杯体滑落，染湿了杯垫。
罗焕敏靠在吧台上，放松地站着，他嘴角慢慢浮现出微笑。
林宇冲罗焕敏笑笑，酒吧老板抬起手里的一罐啤酒，眼神深邃。
而正在演唱的中林若溪已唱至尾声，也是每段灵魂乐当中，堪称灵魂的婉转“哼~”声。
一曲终落。
她放下手指，满脸惊喜地看向林宇，“林宇我还是第一次用麦克风呢！我唱得怎么……”
却发现林宇正朝门口方向昂头，林若溪缓缓转头，眼睛陡然睁大。
哗啦啦！
热烈的掌声，响彻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