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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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弹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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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曼曼在星期六早上说的第一句话是“有人”,第二句是“有病”。在两家人共用的一个卫生间里,透过磨砂玻璃她清楚地看到外面有个影子站在那儿,从拖鞋摩擦瓷砖的声音又可判断步伐迟缓,不是男友蒋捷,不是蒋捷他妈,是合租的老头。她在那个人影一开始出现的时候,说了一嘴,有人。老头走了,三两分钟后返回原地,开始拽卫生间的门把手。拽了两下就把里头的插销拽开了,脑袋钻进门里,看着上厕所的徐曼曼。她和他眼睛瞪着眼睛,彼此诧异对方出现的景象,足有五秒。老头退出卫生间,仿佛里面根本没坐着徐曼曼,他只是突然没了尿意,背手回房间该看报看报。徐曼曼冲了水出去,也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床沿。床上蒋捷睡眼惺忪地起身,从身后晃晃她肩膀,听见徐曼曼说,有病。

她跟蒋捷学了一遍,对方错愕不已。这段时间里她又开门去敲蒋捷母亲的房间,叫她阿姨,一种要哭的语气。这种房子在天津很多,徐曼曼是和蒋捷在一起后才知道“伙单”这回事的,一套房子可以只有一个房间的使用权属于自己,第一次来蒋捷这儿时,她遮遮掩掩地泄露自己家住的是复式,市中心,市里建造的第一座高层。蒋捷是天津本地人,毕业后顺利考上教师编制,徐曼曼则在父亲过世前安排的文化宫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工资一千四。他并没有她预料中那样瞧得起她,但毕竟还是在一起。徐曼曼身上有种让人感觉被动的紧张,她紧紧扯着他的睡衣袖子说,那个老不死的看我。看你?他刚刚睡醒。她点头,看了几秒钟。他问,你没说里面有人?她说,我就差喊了。蒋捷蹬开被子,去踩拖鞋,紧张感促使他行动起来。

老头正在公共厨房里烧水,跨栏背心穿了好几年,还是身体鼎盛时期买的,到现在松懈下来,该遮住的一点儿遮不住。徐曼曼已经跟着蒋捷走到厨房门口。刚见到这个老头时,徐曼曼便认定对方不检点,老头的房间里有时会出现一个女人,三十出头,肥胖,衣衫不整。到了晚上女人也不离开,而房间里只有一张床。这些连到一起,让徐曼曼绝不相信早上的事是个误会,可面对蒋捷的质问,老头坚称他不知道里面有人。蒋捷上前去抓老头的背心,被母亲从身后拉住,后者用过来人的心照不宣,调和了两句。

老头回房间了,和房间里的女人窃窃私语,插好房门。餐桌边坐了徐曼曼和蒋捷、蒋捷母亲三个人,早餐是蒋捷母亲做的煎蛋,热了三杯牛奶,没开排油烟机的房间里飘出一股混合着食用油、抹布、过夜垃圾甚至下水道的气味。蒋捷母亲不断地擦汗,从脖颈擦到胳肢窝,最后擦擦嘴巴,跟徐曼曼说你俩回屋吧,我来收拾。在平时,徐曼曼会客气摇头,做出帮忙的架势,可今天她向蒋捷投来嫌恶的一眼。蒋捷视而不见,起身回房间,徐曼曼跟着进去,质问他两件事。一,你妈凭什么装好人?当时徐曼曼充满报复的念头,如果过去身居要职的父亲还在人世,今天这种场面一个司机就能解决了。可现在徐曼曼能指挥的人只有蒋捷,她需要他和她一起孜孜不倦地研究报复,不被任何一盆凉水浇灭。但蒋捷只是看着她,在她问出这句话之前,老头起先在他心里也是可恨的。他的冷淡让徐曼曼心乱如麻,一旦进入这种状态,矛盾便指向内部。她于是抛出第二件事,盘算已久,愤怒是让其出口的唯一途径,徐曼曼别过脸去,说,没一个母亲会当着半大儿子穿吊带睡衣。多热都不会。

在婚姻生活过去三十多年后,魏永新常常会回想1990年那个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天。当时她在银行上班,穿挺括的衬衫和同样浆洗得不见褶皱的半身裙,头发盘在脑后,罩一个黑方格网子,走路是笃笃的鞋跟响。徐立军来取钱,隔着玻璃柜台,她注意到面前的男人神情慌乱,多留了个心眼儿。和身份证上是一个人吗,魏永新问,麻烦说一下身份证号。徐立军说了一遍,不对,第二遍,还是对不上。魏永新于是给经理打电话,盯住徐立军,手里仍捏着那张身份证。经理过来后,先是拍了下徐立军的肩膀,连连赔笑,然后转向魏永新说,赶紧给提钱,这是派出所徐副所长。徐立军接过魏永新递来的钱和身份证,解释说天气太热加上着急,话都不会说了。当时他不住用眼瞄玻璃后面的魏永新,她勉强挤着笑。

魏永新后来嫁给徐立军,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件妥当的事,仿佛她的美貌生来就该属于这样的男人,用来换取他后面步步高升带给她和家庭的平顺甚至荣耀。这个家庭在三年后迎来女儿,十年后得来儿子,在当时计划生育普遍落实的东北地区,难得的儿女双全了。前年十月,徐立军从区长的位子调回市里,工作的节奏放缓下来,开始更多地奔波于北京天津,为了控制癌症的恶化。肝部生长的那些癌细胞,好像是这些年对他在外人情往来应酬的讨还,每一杯酒都有清算。他最终留下市中心一套高层,给魏永新足够过完余生的存款,给女儿徐曼曼在天津的一套楼房,躺在外地医院里瘦骨嶙峋地死去。他的司机当夜载着徐立军的尸体和魏永新徐曼曼一起回故乡火化,1400公里的车程中,魏永新和尸体一起在后座,徐曼曼则在副驾驶望着窗外抽抽噎噎地哭泣。魏永新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徐立军半个身子掉在了座位下头,让司机停车。几个人下来重新扶好后,徐曼曼要坐回去,被魏永新拉住,两人换了座位。

葬礼过后,徐曼曼回天津工作,五十出头的魏永新开始和念高二的儿子相依为命,每天有十几个小时独自煎熬。白天,二百三十平的房子间间都是空的,她会关上所有房门,把自己留在一楼的客厅,电视看一会儿听一会儿。后来她想到可以打电话,就翻出电话本,挨个地重讲一回徐立军的死讯,仿佛他们不曾参加葬礼。但这样的电话只能打上一轮,一轮过后仍与她保持联络的寥寥无几,儿子高考在即,不能承受她过多的怨尤,魏永新只能去想别的出口。但别人也有自己的生活。弟弟在电话里劝她,能做的事儿太多了,你又不老。魏永新不会回应这种话,弟弟弟妹相处融洽,在人前挽胳膊亲脸蛋儿,她的感受他们不懂。正如她总是想起和徐立军相识的场景,她也总是设想如果他没有死,家中逢年过节送礼探亲的盛况。这些想象还原了她一生中所有荣耀时刻,自从嫁给徐立军,她有二十多年没再出门工作,日常扮演的角色是大方得体、持家有道的区长夫人。除了帮徐立军招待客人,她甚至不熟悉和身边人交流的其他方式,徐曼曼在天津上学加工作一共五年,五年间母女通电话不过五次。

相比之下,儿子要亲近多了,也更让魏永新依赖。徐非非在重点高中成绩中等,长了张讨人喜欢的脸,自己也懂得打扮,瘦脸针玻尿酸一样没落下,在父亲生前,这些行为还需要躲藏掩饰,父亲死后,则全部通过了魏永新的默许,她对儿子的底线仅在于他能表现出爱她。徐非非的志向是服装设计,去北京或者上海,毕业了则出国镀金。他对很多事情都表现出不掩饰地缺乏耐性,比如和家人的关系,和喜欢他的女孩的关系。他清楚自己不必付出常人的努力就可以得到那些爱的回报,无论家人的钱,还是女孩的身体,这让他外表的一切都看来更精致,神态悠闲自得,大量时间花耗在海淘及观看秀场视频上,形成自我升值的链条。魏永新有时在周末想和他说点儿什么,他已把时间安排出去直到午夜,还没出门是在考虑穿哪双鞋子。魏永新靠近他的样子充满小心翼翼的谄媚,徐非非便抚摸她矮下来的额头,说,好好吃饭。想吃什么水果回来给你带,没事,我还有钱。儿子说任何话都让她感到安心,即便是要钱时的温柔,那种说话的分寸感大约是从徐立军身上所继承,不像她,不像徐曼曼,小时候每当徐曼曼和徐非非站在一起,不加说明,没人会敢下论断这是姐弟俩。

徐曼曼生了一张古怪的脸型,下颏骨宽大突出,后来被长发遮着还好些,一旦束起马尾便惨不忍睹。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单眼皮,细长条,胸前是搓衣板。优点是皮肤白皙,从小学到大的钢琴课也给气质加了分数,只要不开口,还有大家闺秀的样子。魏永新始终无法忍受徐曼曼说超过五分钟的话,就像对方一样无法忍受她,偏偏两人都有喋喋不休的习惯,最终只让家里两个男人无法忍受。徐立军病重之前曾说,没有一点儿家的温暖,没有。后期他甚至躺在病床上坚称自己的病是某种报应所致,没人细究其中意义,也没人忘记这颇含宿命的胡言乱语。母女彼此都暗自坚信徐立军的早亡有对方应负的责任,从徐曼曼上学时的早恋、离家出走,到魏永新人到中年的疑神疑鬼、自我封闭,心里各存下一本账簿。魏永新自己在家的时候,这本账簿被不断翻开,温习,加上新添的备注或画出重点的双线,有时她会在一种激动的情绪中自言自语咒骂远方,找出手机上和徐曼曼的聊天界面。选来选去,给女儿转一篇公众号。

“女孩,你结婚要晚,离婚要快。”看到母亲转的这篇文章时,徐曼曼只读了标题。出租屋里,电视上放着某卫视新年晚会出场的明星人选,她拨过去一个,另一个卫视也在筹备晚会,不管她愿不愿意,年关将近,回家的日子也近了。她始终在犹豫今年要不要带蒋捷回家过年,他们交往已经一年,母亲仍一无所知。她跟老家的舅妈商量过,也给对方看了蒋捷的照片,舅妈表现出来的喜欢让她放心,却无足轻重。徐曼曼很清楚母亲需要她带回的是怎样的人,那绝不是一个在天津住着伙单房的小学老师。上个礼拜,魏永新还在微信里告诉她,二叔家的堂姐找了个北京人,买了1400万的新房,二叔全家都为女儿感到自豪。在徐曼曼表示轻蔑以后,母亲用语音回复,气人有笑人无。几天后徐曼曼在回家的绿皮火车上,用微弱的手机信号搜索北京市1400万左右房子的地段,对面坐着一个带小孩的中年女人,埋头呼哧呼哧吸着泡面,小孩则一直试图打掉徐曼曼的手机。她转过身,蒋捷的消息跳了出来。早上出发前问他怎么还没到,说好了来车站送她,现在是中午十二点,蒋捷才回复说,刚醒。徐曼曼红着眼睛按了关机,在桌板上扣好,盼望火车不会抵达终点。两分钟后,她重新开机,又有消息跳出来,是魏永新刚刚转发的朋友圈,“坐火车有这些好处,你还要坐飞机吗?”

2

事实证明,徐立军算得上一位目光长远的父亲。弥留前夕他在天津给女儿购下房子车子,以及从小培养她学习钢琴这些决断,都成为日后徐曼曼手里仅剩的筹码。可他毕竟是将亡之人,眼睛看到再远,看不到一年以后。文化宫的工作体面好看,但十年八年转不了正,不在编制,一千四的基本工资留在天津只是受罪。徐曼曼很快发现这份工作的绝望之处,曾许诺给父亲她往后种种蓝图的单位负责人,也在徐立军去世之后,看待她如看待一般员工,闭口不提。徐曼曼在天津消沉了几个月,蒋捷在几个月里与她分分合合,最终她认定蒋捷比之前交往过的所有男朋友更不可失去,因在家道中落的特殊时刻,她几次暗示他,如果分手他将承担比分手本身更重大的责任,且很可能担不起。蒋捷是单亲家庭,父亲十几年前就在新疆再婚,生下两个弟弟,没支付过一分抚养费,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艰难而酸楚,他很少有机会接触官宦子弟。每当徐曼曼同他讲述过去,他不免怀疑,因她看起来并未得到太多优待,或养成奢侈的习惯。她俭省,能干活儿,哀求他留下时能跪在地上被拖出五六米不撒手,现在则大部分时间不去上班,留在出租屋里看十年前的情景喜剧。蒋捷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走不掉了,她身上有股缠人的东西,那种可怜巴巴小动物的眼神。徐曼曼好几次晚上趴在他胸口前,有些稀疏的后脑壳向着他,叫他爸爸。

徐曼曼回家后,魏永新反复告诫自己要平静。在毕业后留在天津的一整年里,母女俩远距离发生过不少矛盾:徐曼曼提出辞职,魏永新认为还是公家饭好吃;徐曼曼感冒打吊瓶,捉襟见肘,魏永新要求对方拍摄在医院的照片过来;魏永新让徐曼曼讲清楚每个月的开销,徐曼曼拉黑她一次。现在母女俩终于迎来面对面的时刻,这个时刻在徐立军去世以后的第一个春节,到来得风雨满楼。魏永新始终在等待一个结果,当年徐立军百般安慰她总有这么一天,有个女儿会像添了件小棉袄,人人都这么说,能在你人生最困顿失意的阶段送来温暖,比任何人来得贴心。魏永新冷眼旁观徐曼曼回家后的一系列动作,她利落地把行李箱拉回自己房间,直到晚上再回去房间里,才能隔着房门听见开箱的动静。魏永新感到自己无法控制风雨的摇摆,它们一样在吹摇她,让她只有跟随情绪的幅度,像没桨的船。

第二天早上不到六点,徐曼曼听见外头锅碗瓢盆的动静,翻身继续睡。动静变大,是有意如此,徐非非的房间在走廊尽头,且有戴耳机睡觉的习惯,这不会引起他的抗议。徐曼曼当然知道那动静是响给自己的,缓缓坐起来,在床板上靠着发呆。这个房间里,孩童和少女时代许多记忆涌上心头,突然不甘,自己一下下顺着心口的气。脚底板冰凉。起来了就帮帮手,魏永新还是推门进来,看见倚在床头的徐曼曼突然打了一个哆嗦。你不是起来了吗?魏永新又说。才几点。徐曼曼挑着眼皮。到底是不是你家?魏永新问。徐曼曼于是去够床底下的拖鞋,穿上了,然后准备换衣服,看母亲还站在那儿不动。我换衣服你能不能出去一下?她焦躁地说,加上一句,催命也没这么催的。这种对话状态有一年的间断了,突然又开始,母女俩各自有种身不由己的倦怠,但总得应对。魏永新叹一口气,早晚都得说,便回身把门关上,径自在床边坐下来。她昨晚为这问题怄了一夜的气,而徐曼曼若无其事睡了一夜,作为母亲她已经让了女儿,总不能让成怕她的样子。徐曼曼则这时候才意识到,环境对自己不利。你把那皮箱打开,给我看看。魏永新终于下达指示,令徐曼曼不再混沌。从小到大,魏永新都有突查自己书包的习惯,而今她已成人,便觉得这个习惯充满侮辱的味道。那一刻,徐曼曼细眯着眼睛面对魏永新,换位思考,占有欲过强的女人不会有人爱,爱也是爱一时,像父亲那样,余生都在为当时草率的钟情支付代价。她又想到蒋捷,自己在两人关系里有过的那些过激行为,母亲遗传给她的东西不想要也有了。

徐曼曼下定决心要换个方式。魏永新一辈子的眼界都在这房子里,她想展示给对方自己在外学来的体面分寸,即使她也只学到三分皮毛。徐曼曼在和魏永新隔了些距离的地方坐下,尽量轻言缓语,我不知道你想看什么。你开不开?魏永新问。不开。徐曼曼说。你防着我,魏永新咬出字来,徐曼曼眼神闪了一闪,防备加深。你爸走了,你丢下我和弟弟自己去天津,家里什么不管不问。好容易回来两天,连个行李箱你都防着我?徐曼曼无奈地转过脸,魏永新站起,走过去,一脚踢远地上的行李箱。拉锁没上,踢出来几件衣服。她蹲下,让箱子横躺在面前,背对徐曼曼一件件开始翻检。她带了四件毛衣回来,两条裤子,一条围巾和一副手套。魏永新抓起其中两件毛衣,扔在徐曼曼的床上。魏永新笑了一下,新衣服?徐曼曼说,是啊,我还不能给自己买新衣服了?魏永新说,都有闲钱了。徐曼曼说,是啊,我攒的。没花你的钱。魏永新又给了箱子一脚,转身往门口走,拉开门又站住,对坐在床上感到不可理喻的徐曼曼,说,回家一趟你什么也没给家里带。徐曼曼站起来喊,一千四我怎么带?你还缺什么呀向我要东西。魏永新咬咬嘴唇,以领会了的样子说,可真给你爸争脸。

后来徐曼曼给弟弟学起这件事,在魏永新出门的时候,姐弟俩坐在客厅沙发上,徐曼曼对着电视,徐非非低头看手机。后者并没表现出太明显的立场,这些争执无论在姐姐那儿,还是母亲那儿,他都听得太多了。他知道双方之所以都和他诉苦,在于争取一个盟友,而他心底早有选择。等徐曼曼说完,客厅里只有放电视的声音,他偶然抬头,发现徐曼曼也在专心致志按着信息。他知道姐姐有对象,也了解大概情况。徐曼曼千叮咛万嘱咐他别和母亲说,徐非非答应她,说不说对他都没影响。徐曼曼不住唉声叹气地,然后起身去厨房,压低声音讲电话。徐非非索性在沙发上横躺下来,选角度自拍。徐非非能做到把背景拍成豪宅的效果,人在环境中显出贵族的自矜,似笑非笑。不像徐曼曼拍的那些,他每次看到她的自拍照都忍不住想笑,一个不懂得遮掩缺陷的人,将缺陷暴露得比平时更完整,甚至设为头像,封面,让每一个点赞的人都出于道德捆绑。他现在开始处理图片,听见厨房不断传出声量越来越难控制的抱怨,突然产生厌恶。

她还没反应,沉浸在争吵的专注中,背后伸过一只手,把耳朵边上已经发烫的手机夺了过去,弟弟正对着听筒那边不认识的人问候他全家。徐曼曼去抢,他个子有一米八,手臂高举,让她只有跳的份儿,但徐曼曼更害怕的是弟弟把手机给她摔了。他换得起,她换不起,很多事情都是徐曼曼承担不起。她于是抱着徐非非的腰,拼命恳求,到他终于把手放下来,能让她对着电话继续讲,不是别人,是我弟。她最后说,行,挂了吧。然后把手机在口袋里揣好,镇定下来,对着徐非非,你知不知道这是我的事儿?徐非非说,你的事儿让我感觉丢人。徐曼曼说,丢人?徐非非说,你求他的样子。他有什么?一个破小学老师。爸爸要活着,也得被你气死。徐曼曼哭笑不得,拉旁边的椅子坐下,说,你少拿爸爸压我。爸爸要知道你那些事儿,气得更厉害。徐非非眼神沉着,听她继续说起,蒋捷没欺负我也没骂我,就是吵架。他让我考教师编,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跟我提这个。我觉得他是嫌我挣得少了。你觉得呢?徐非非没改变他的眼神,嘴角撇了一下,气从鼻子里哼出来。她说,你觉得很可笑吗?你就是个小孩儿。徐非非大笑起来,换成徐曼曼沉默端详。狗屁不是。徐非非鉴定说。

我狗屁不是,你就有出息了?没有爸爸你一样什么都不是。徐曼曼说。徐非非仰着头,徐曼曼,我告诉你,我和妈妈在外面都不好意思提你。一个月开那点儿钱,还不如外面扫大街的,要没有爸爸给你的房和车,我看你都得饿死。那么巴着人家,那男的真挺累的,他看上的就是你的房子和车,因为他那点儿工资累死买不起,还得陪你耗这么久。你懂吗?你要是懂早不是现在这样了,干什么什么不行,废物!徐非非说完做了个不想再管的手势,走出厨房。没多久魏永新拿钥匙开门,徐非非从房间出来接她手里的东西,两袋水果,还有从水产市场买的海鲜。没出去啊?魏永新摘着手套,看见儿子关切地说,外边儿可冷。徐非非便帮她挂衣服。这回过年可等不着别人送东西了,世道。你姐呢?徐曼曼听见魏永新问,而外面没有动静。她等了一会儿,感觉外面没人了,便抓了件外套出门,室外没魏永新说的那么冷。

快过年,街上行人不多,年货该备的早已备好,徐曼曼一个人沿路边走着,过去一辆出租车,就响一声喇叭。她钱包里还剩两百块钱,回来一共带了五百,想着过年去亲戚那儿大约还能得点儿,工作了给得不多,但一定有,为今年家里特殊的遭遇。徐曼曼打开钱包,心里堵得厉害,抽出一张咬牙打上车。去公园,她说。在公园门口超市她买了笔记本、碳素笔、一个打火机。公园偌大冰面上,有抄近道的行人走出来一条小路,湖是半透明的白色,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早早形成封冻。她在上面走,感觉静了一些,弟弟还没出生时,有一回徐立军带她来,还坐了冰面上的爬犁车。她掏出纸笔,开始写:你天天有没有点儿正事,看看人家孩子,我都没脸提你,你爸是徐立军,你给他争脸还是丢脸?你现在到底有没有对象?一个月开多少?你想饿死啊,我老了指你不如指你弟弟。算了吧,我早看出来了,这个家只能盼着你弟,一个才高二的孩子,担这么大责任,你当姐姐的不觉得愧呀。徐曼曼飞快地写,满满两张,字迹潦草,关键是手指冻得发疼,蹲在冰面上也不容易受力。然后,她将它们点燃,抓身边的雪撒在上头,看一阵阵的烟。她对烟气念叨,爸,爸?你读读,他们就是这么对我的。看灰烬都融在雪里,安静了,没留下清楚的笔画了,徐曼曼用鞋底抹一抹,离开公园。

3

天长了,熬不到头。平时魏永新睡不到早上六点,准醒,到晚上八点看完天气预报,便觉无事可做,只能早早关灯上床,失眠一两个钟头睡去。何况现在过年,鞭炮噼里啪啦响个没完,她想不通什么人家会在晚上十一点放炮,高层楼下不嫌天寒的小青年们,就为了那么几分钟的火花乱窜,烧钱给人看。她感觉睡眠不佳在摧毁自己的精神,徐立军走了以后,她比往常更为关注身体状况,镜子没事就照着看,不化妆,照脸色和舌苔。女儿没回家之前,她的世界像枯槁的池塘,儿子偶尔给予的关注,忽略不计,她也没有要求。可现在不是,徐曼曼轻灵的体态和红润的脸庞,以突然灌入的泉水姿态,救活她一点儿生气。魏永新在过年这天早上从衣柜里取出豆沙红的羊绒开衫,口红也抹了两圈。临出卧室门,又想到她是未亡人,在喜庆的日子未尝有喜庆的资格,且这会带来亲人们的健忘。于是重新选取衣服,口红用手背抹了,今天要和孩子们回娘家过年,她知道母亲会哭的,弟妹也会,而先前由徐立军安排工作的弟弟将多抽两根烟,手揽着自己的肩头。儿子能敬杯酒给她,表个姿态,说声妈妈不易。魏永新连连叮嘱自己看起来不能太高兴了,得像强打精神。

可看见徐曼曼,她穿着新买的粉色绒毛衣,两腿修长站在橱柜前洗碗,哼歌,魏永新觉得又有必要挺挺腰杆。你今天会对我如何表示呢,她想,开始有意在这一天里忽视女儿。徐曼曼期待去姥姥家过年,那些隔了一层两层的血缘关系,让她更好呼吸,不必将凡事解释透彻。事实上她始终都在拒绝与自己的事情照面,她没有能力梳理清楚,便假装不存在,它们属于另一时空。和母亲自从那天早上拌嘴以后,她们再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今天以后这种机会将更不可能。徐曼曼期待回程的日子,初五。因为工作,她可以拿节后人人上班的时间来搪塞母亲,即便那并非真相。回去她也不预备上班,会做什么她也不知道,这是她和家里人无法取得的共识,后者认定生活靠闯,她则慢慢习惯了拖。蒋捷后来没再提过考教师编制的事,他或许已经清楚徐曼曼身上缺失了致命的勇气,他被她拖着,后者安心于走两人三足的步速。

徐曼曼徐非非在饭桌旁一坐下,就收到许多眼光。那些眼光让魏永新意识到或许日子真的可以继续期望,便只淌了一点儿眼泪。也因为围着她的亲友几乎每个都在抹泪,魏永新索性安慰起其他人,展露多年官太身份养就的处变不惊。这个,那个,他们的父母、子女,都曾多少得到徐立军明处暗处的实惠,这些实惠的影响注定年年减弱,今年无疑还在。这样忘怀很久,她发现已经开车在往家走的路上,欢聚结束了,后排坐着一双沉默的儿女。她犹豫片刻,终于像被什么人推了一把,意识到一个很快就要错过的时间点,晚了就再等一年,便渐渐抓着方向盘开始了嚎啕。儿女会因此明白母亲不是真的坚强,她所经受的折磨超过了所有人,即便那些人再殷勤周到,她心里也清楚觉得不对了。一路哭着,车入库,开门锁,瘫在皮沙发上。果然直到午夜零点,座机始终安静,场面已经过去。

鞭炮声炸着她的心情,电视里演员的表情都极尽夸张,笑容像只大大的口罩,直挂在两耳后头。魏永新从沙发上转头,上了蜡油的实木地板反射出空旷的光泽,一直蔓延到玄关厨房,每一个无声的房间门口。徐非非在另一张沙发上忙着回复拜年微信,不知读到什么,眉眼盈盈带笑,侧脸鼻翼挺拔,有徐立军的影子。她不由坐得离他近了,思考如何开始话题,想探头看他聊什么,觉得不妥,忐忑地呼一口气。徐非非转向她,草草一眼,怕对视上便引起话头,母亲在人前人后对比鲜明,刚才多透彻,这会儿就有多想不通。她现在双眼虚浮,嘴唇储存着叹息,就差你用眼神牵引一下,将里头长长的委屈顺滑地拽出来,最后发现是再也装不回去的庞然大物。看看你姐干啥呢,魏永新终是转头盯着儿子。徐非非把手机扔在一边,嘀咕说不去,视线落在电视上当红明星的徐徐出场。他对徐曼曼可以说失望透顶,今晚在姥姥家,她吹嘘了那么多不存在的好事,似乎天津的收入是按人头划分,去了就有。她还否认自己有男朋友,自己住单位宿舍,领导同事都敬她三分,因为知道徐曼曼牙尖嘴利,不怕事儿。她说谎从老家说到外地了,转了一圈,又回老家吹牛×。电视和鞭炮的空隙里,能听见留在卧室跟蒋捷拨打新年电话的徐曼曼不断哧哧地笑,蒋捷告诉她今天上午那个合租老头的姘头跑了,顺带卷走老头手表和现金,他在屋里骂了一天,还哭。徐曼曼拍手说,报应。卧室门外,徐非非心里闪过一丝恶毒,脸阴着。有件事母亲很小就告诉给他,只说一回,没听谁再提,魏永新以为他一定忘了,却怎么会。徐非非最近为母亲和自己考虑,天津那套房子还应该写上魏永新的名,留给徐曼曼怎么算最后都是留给外人。徐曼曼本就是外人。他想了想最终开口,妈我还是跟你说件事儿吧。

转天上午,徐非非去上辅导课,魏永新送完他回来,几乎争分夺秒地往家赶。正赶上徐曼曼化好妆拎提包去赶同学聚会,在魏永新梳妆台寻找那串宝格丽项链。母女俩在玄关对视一眼,便好像电视按了静音键后出场的演员,戏聚焦在动作上。趁徐曼曼回屋拿手机的工夫,魏永新掏钥匙从里边锁了家门,然后无事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徐曼曼开始发现母亲一直拿眼瞟着自己,她走到哪儿都是一样,根本没有想去的地方,只是绕着徐曼曼转圈,圈子不断缩小,仿佛她是猎物。她每件事都在往我心上开枪啊,开了这么多枪。魏永新想,眼里涌出再难掩饰的悲凉,很快为愤怒取代,然后她像小时候徐曼曼放学回来见到的那样,手里抓着积攒好的证据,坐在沙发上等。徐曼曼主动问,我出去了,晚上直接去我奶那儿吃。用我开车接非非不?魏永新不回答,眼神没松,刻意讨好是对方心虚的表现。徐曼曼以为母亲还在怄气,去开门,没开,才想到自己回来这些天都还没配一副家里钥匙,她原来的那一把,已被魏永新交给保姆。

你哪儿也别想去。魏永新说。徐曼曼身上疲软一下,后来她命令自己站稳脚跟,在母亲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调整姿势,试着优雅地跷脚。魏永新看在眼里,匀一口气,接着徐曼曼听见母亲问,你什么时候有的对象?她无辜地睁着眼,心里很快想到弟弟,又不确定徐非非吐露多少。魏永新冷笑说,长本事了,我说给你介绍一个一个不成,原来自己处上了。非非说你都处两年了,我当妈的就是个傻子,别人问你,我还说曼曼现在不急着考虑。原来你着急啊?徐曼曼说,我都二十四了。告诉你也行,也不怕人。魏永新问,同居了?徐曼曼说没有。那非非怎么说你把宿舍给退了,现在和人家住一块,还总去他家吃饭?徐曼曼忍不住嚷开,现在哪个男女朋友不这样?魏永新从位置上快速站起,巴掌闪过去,被徐曼曼慌张躲开。女儿挺着干瘦的胸脯,眼神锋利起来,开始让半边脸给魏永新打,反让她理智些。徐曼曼接着说,你在天津管过我什么?你问过我一回过得好不好,还是给我打过钱?现在有个人能在外地照顾我,我俩处朋友怎么了,无非是人家没钱,你嫌贫爱富。魏永新咬着牙根看她,感觉心窝上被人踢了一脚,不对,还是打枪,力量能穿过去,疼得发冷汗。徐曼曼就是那个瞄准的人,瞄了很多年,突然有机会,连发尚不解恨。魏永新说,你只是想自己,不想你是徐立军的女儿,不想这个家有啥未来。说完扶着把手坐下,汗水到眼角化成眼泪,到鼻尖勾出鼻涕,一时撑不住地老。

徐曼曼心软,你也不用这样,他对我挺好的。魏永新说,骗你的。徐曼曼说,这么多年在你身边长大,就没听过几句你夸人的话。好像全世界都是坏人,冷不丁几个好人又都是傻子,我始终想不通,你是想让我变成什么人?我刚毕业在天津的时候,住在你同学家,之前宿舍里养的兔子,本来不想带过去了,你同学说他们家也喜欢,让我放心养。后来你让我回家陪爸爸,那天大家都在是不是?是你接的电话,天津那边说兔子死了,赶上家里来亲戚,他们没看住人人过去喂,给我喂死了。我压根就不怪人家,但我伤心啊。可你放下电话,到我房间来骂我,骂我没正事,给你同学添了麻烦。那天爸爸要去医院复查,你一直叨叨,他已经一直说别吵了。我当时真想陪他一起去,可他不愿意让我去医院,也不愿意让你去,他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太理解他。爸爸出门了,他前脚走,你后脚骂我是傻×。魏永新打断说,你少提过去的事。她知道除非暴喝,否则徐曼曼不会停止,她现在却感觉自己喊不出来这么大声。徐曼曼说,今天我就想提了,兔子的事儿一直在我心里。我怕自己忘了,所以跟每个朋友都说一遍,我忘了他们还能记得,也能更理解我身上许多事儿。你骂我是傻×,不长脑子,让你在同学面前丢人,可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丢了什么人。我当时已经傻了,脑子里是那只兔子撑死的状态,好像我的脑子也快被撑死了,你骂我傻×还是别的什么都理解不进去了。但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爸爸原来没走,他原来一直站在大门后边听,后来他一脚把门踢开,追着你最后抓住你,你颤抖得像那只兔子濒死时的抽搐。你怕爸爸,他好的时候你连大气也不敢出,你和非非都是一样,你们爱的只是你们怕他的部分。到他病重那段日子你们已经不怕他了,也就不那么关心他。当他抓住你那一刻,是愤怒让爸爸恢复力量,他想打你,如果不是我和非非拦着,他一定打你了,多少年他喝完酒回来打你,不都是我拦着?说到这,徐曼曼低下头,眼泪流到鼻尖上,用手背抹了。魏永新说,你也就能记住这些。她摇摇头。魏永新在刚才的叙述里仿佛看见那天,徐立军满是针眼的手背上青筋鼓起的样子,在掐自己的喉咙。她拍打他,却最终为他眼睛里的悲伤吞噬,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后来她再梦见徐立军,梦里他也总是那样一双眼神,身形都是模糊的,只有悲伤很实在,他在梦里还说这个家感受不到一点儿温暖,说魏永新连滴眼泪也没舍得给他掉,只知道烧纸,烧房子衣裳,那些东西他生前已经很多,不稀罕了。能不能不让他这么累啊,别说了,话太多了。这么多年,埋怨和算计在他的生活里无孔不入,魏永新和孩子们在他背上吵来吵去,把难听的话顺他耳朵里倒。徐曼曼看着魏永新,说,爸爸那天说的话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说,孩子兔子死了,你不问问孩子伤不伤心,你关心自己的面子。你是不是人啊。魏永新听了点点头,我不是人,我生的也不是人。这么多年没让你念我半点的好。以后你就这么活吧,就记别人不好,我看到底什么样人喜欢你。徐曼曼低头笑起来说,其实在你身边,早没一个人喜欢你了。

魏永新终于能喊,调动她身体全部可用,乖戾地扯高嗓子,去抓茶几上的座机听筒,另一只手则伸向电话簿,胡乱开合着,把听筒夹在肩膀上。徐曼曼无措地盯着她看,她胸口剧烈起伏,吞着每一口气,呼出时气流从滚烫的鼻孔里带出,有簌簌的力道。徐曼曼笑得越来越厉害,仿佛忍不住,发现魏永新已不受控于理智或身份,她只是在斗,用最简单的办法回击女儿的指控,喊,谁讨厌我!你说,我现在打电话过去问。说一个,我打一个。徐曼曼说,你有病。她喊,我是有病啊,我有病我要你一个小棉袄。棉袄个屁。徐曼曼转头走,我今天就回天津吧,我受不了你了,明白吗?魏永新把座机摔下,拦到徐曼曼面前,对方不是徐立军当年在医院走廊外,许诺给她的一件小棉袄,说抱回来吧,怪可怜的。她终于看清楚,那只是件实打实的防弹衣。子弹打不穿,可还是震得挺疼的,关键是子弹就出自徐曼曼,后者扳机扣得爽。徐曼曼绕过母亲,回房间收拾行李,东西不多,没五分钟完事。拖着箱子再经过魏永新时,对方轻蔑地看她,她于是站下来回视。还想再瞄准吗?魏永新想,换我了。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徐非非刚一进门就在鞋架旁停下,身上古龙水的气味儿疏散进硝烟里。魏永新对着徐曼曼的眼睛说,破烂货。徐曼曼说,你再说一遍。魏永新说,你是破烂货,不定被多少男人睡过了。徐曼曼没有回答,伸手去拿鞋架上一双高跟鞋,不管不顾朝魏永新扔。徐非非扯过姐姐,她的眼睛是干涸的,被徐非非拧着手腕,鞋跟上的灰融进掌心里。过了一会儿,他放开她,说,疯了吧你。徐曼曼带上行李箱,踩住鞋子开门,在楼道里绊了重重的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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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四面没围墙,四面都可以走,但要小心堆放的沙子和铁锹,一批批的建筑垃圾,成为交房前这里唯一的景观。徐立军给徐曼曼在天津购置的楼房就在其中,六层,窗玻璃还没上,工人们蒙了塑料布,有些就晚上住下来,地上有空的可乐罐。魏永新没知会任何人,偷偷来天津一趟,跑明白不少程序。接待的中介是她和徐立军一起来看房时,做推荐的小刘。小刘说房子下来房本就能办,到时通知魏永新过来加名字。魏永新楼上楼下转了一圈,比老家房子小,只有两个卧室,她想到这样一来徐曼曼很可能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但儿子不断怂恿她这样做,她也打电话问了其他亲戚,弟妹也是徐曼曼的舅妈跟她说,还是应该加在自己名下,等曼曼和那个男孩子分手了再打算。魏永新信了这些话,心里反复灌输道,也不是都不给她。天津当时来过几次,给徐立军找医院,但到了大街上,眼神还是闪出外地人的迷茫,在步行街上压紧皮包。她会坐明天的飞机回去,今晚是最后一夜,魏永新走进酒店大堂,训练有素的年轻侍者彬彬有礼,躬身微笑,女士,下午好。她点点头,气度尊贵,由侍者按好楼层,电梯徐徐向上,房间落地窗外金汤桥见光不见灯,在玻璃上映现出女人风韵的侧脸。魏永新想到自己还是很优裕的,更关心起徐曼曼过得好不好。她拿起手机,先给儿子发了语音,配上几张从窗里拍的风景照。再找出徐曼曼的聊天框,一个个敲字:你现在在哪儿?我在天津。想想又删除,改成,吃晚饭了吗?收到一个红色的感叹号,系统解释信息无法发送。

她也疼,徐曼曼摸摸自己身上,在蒋捷家的餐桌旁,他和他母亲正留在厨房里,絮絮说着话,只有徐曼曼自己摆好碗筷坐下,摸到一条条肋骨很清楚。蒋捷母亲在她回来后第一次见面时惊讶,怎么过年还吃瘦了。后来徐曼曼听见她和儿子偷偷议论她脱相,怕是癌症也会遗传。饭也做得不合徐曼曼心意,没肉菜,蒜苗炒蛋和豆腐汤,倒是问她要不要个咸鸭蛋。她搅着筷子里的粥,被蒋捷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抬头对上他母亲试探似的微笑。蒋捷母亲问儿子,要上班了吧?晚上早点睡,新年新气象,明天千万别迟到了。蒋捷说,知道,一会儿吃完饭我送她回去,就睡了。徐曼曼知道那是意味今夜她将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度过,即便第二天她起早开车送他,也不及蒋捷家里到学校来得近。他不舍得为这段关系浪费睡眠。这是不是蒋捷的母亲也在敲打她没工作?工作了也没什么希望?徐曼曼有一肚子话想要吐给蒋捷,可他碗里的饭空了又填,还被不断夹给许多的鸡蛋,倒不出空。蒋捷母亲的样子很多时候都会让她想起魏永新,母亲对待非非时那份儿压不住的谄媚。那天争吵以后她独自坐公交到了机场,退掉火车票,没想到退回的钱刚好够一张初一返程机票,没人会在这个时候选择返程。登机前,手机上最后的联系人是徐非非,她已经删了魏永新,本不想也删掉弟弟,可徐非非说,她是个白眼狼。她于是把家里最后一个联系人拉进黑名单,父亲则早被拉进死亡,世间上他们的联系都在一一剥落。徐非非最后发来的是一条验证申请,不是申请加回。弟弟说,有本事你别把我加回来,加回来你今年死老公的。

吃完饭,说是蒋捷送她,也是徐曼曼开车,载他兜一圈天津夜景,然后一个人回去。车里只有他俩时,徐曼曼一时想不出从何说起,破烂货或者睡男人,这些话无论哪句转给蒋捷,总是掉她的身价。她用余光看他,蒋捷摇下车窗,风吹动几绺黑发,在额头上乱着,眼睛被霓虹反映出有明亮的神态。金汤大桥,她转过头平静地驾驶回程,越过它下头同样平静的、无法结冰的海河,像越过一块黑色的幕布,徐徐地告别。徐曼曼越来越难猜透蒋捷在同样时刻里的感触,也怀疑他很难体会她的,里面是否勾勒有同一的画面,同一的人。她冷不防加速,让蒋捷冷不防朝她看,因这时候徐曼曼想到的是在她今晚刚进蒋捷家门时,照面的那张脸。穿着深蓝色丝袜的老头儿,趿拉拖鞋从她面前准备回房间,突然站住看了一眼,错过去。眼神仿佛说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