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缘
江苏、浙江两省交界之处,有一颗璀璨的明珠,叫作太湖。太湖里流出很多河流。吴淞江从西往东流,流到上海,汇入同样来自太湖的黄浦江,一起投入长江的怀抱。
吴淞江流过江苏昆山,向南拐出一条不起眼的支流,直直地注入淀山湖。这条小河叫做千墩浦。相传春秋时期吴越争霸,吴王为防止越国袭击,大规模修建烽火台,昆山以南三十里处恰恰是第一千座。岁月流逝,原来的烽火台早已成了小小的土墩,而这第一千座烽火台之下渐渐形成了城邑,人们便以“千墩”来命名。江南毕竟是钟灵毓秀之地,文人学士怎能容忍如此不雅之名,“千墩”便被改名为“千灯”。
千百年之后,千灯镇渐渐地演变成颇有规模的江南小镇,风情万种起来。千灯浦连通南北,位置至关重要。客船南来北往,远远看见高耸入云的秦峰塔,便知道千灯镇近在眼前了。这座秦峰塔又称释迦佛塔,始建于南朝梁天监二年(503),不光是千灯的标志,更是姑苏、松江一带有名的千年古塔。
过秦峰塔往南,不远处有两座玲珑的小桥:宋代的鼋渡泾桥和明代的方泾浜桥。
千灯浦的两岸是白墙黑瓦的房子,街上铺着光滑明亮的上等条石“胭脂红”。石板路狭窄而悠长,当地人称“脚踩石板街,头顶一线天”,两旁开着各式店铺,叫卖声此起彼伏,街上人来人往,煞是热闹。
河水悠悠流淌,有人驾着小船,沿街叫卖。妇女们在岸边的石头上捶打衣服,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小孩子们在石板街上跑来跑去,脚步声、吆喝声、打闹声绵绵不断。
街巷虽窄,却不妨碍孩子们奔跑自如。他们飞身跨桥,身影迅速消失在一条条小巷里,犹如鱼儿在水里游泳,自由自在。
“藩汉,藩汉,你跑哪里去了?刚才明明还在这里啊。”
一位妇女洗完衣服,正要回家时,却不见了自己的孩子,急得在桥上大喊。
“你去桥那边看看吧,好几个孩子在那里捉迷藏呢。”
一个男子肩扛犁铧,手牵大黑牛,从北往南而来。
男子说得不错,几个捉迷藏的孩子说好了规则,不许离桥百步,否则赢了也不算数。藏来找去,有人觉得腻了,径直穿过石板街,跑回了自家大门口,然后悄悄地探头张望。
看着小伙伴们沮丧地坐在桥头,抓耳挠腮,这个名叫藩汉的孩子轻轻推开大门,回家了。
“哎哟!娘啊娘,疼死我了!”
那位妇人找不到儿子,只好回家晾晒衣服,不料发现儿子正在厨房里吃东西。她又是生气,又是觉得好笑,忍不住揪住藩汉的耳朵,把他拎出了厨房。
藩汉连连喊疼,母亲的手却不肯放松,径直将他拽进书房,让他在书桌边立定。藩汉呲牙咧嘴,不停揉耳朵的时候,母亲的手里多了一根藤条。
“啪!”
一声脆响,藩汉的母亲王夫人用力敲了敲桌子。
“今天的书温完了吗?”
“温完了啊,母亲。”
“还没考你,就跑出去玩。玩也就罢了,还不守规矩,舍下伙伴,独自回家,你说该不该罚?”
“我本来想去帮母亲拿衣服,看母亲还没洗完,我就跟他们玩了会儿。”
“油嘴滑舌!还是先背书吧!”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终于得到背书的命令,藩汉如释重负,连忙字正腔圆地背诵起来。
王夫人坐在儿子对面,闭上眼睛,认真聆听。对劳累了一天的王夫人来说,听儿子背书就是莫大的享受,尤其听到儿子这样抑扬顿挫、行云流水般的朗诵。
这篇《大学》,藩汉早已烂熟于心。不到一顿饭工夫,便完整地背完了。王夫人正要表扬儿子,外面响起了喝彩声。
“好好好,很好,很好!”
听到爷爷的声音,藩汉连忙飞跑过去拉住爷爷的手。王夫人看到公公过来,起身到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男孩姓顾,藩汉是他的乳名。顾氏是江东望族,早在三国时期便有“朱张顾陆”四大家之称。明朝嘉靖年间,昆山人顾章志高中进士,累迁至南京兵部侍郎。顾章志有两子:顾绍芳和顾绍芾。顾绍芾之子顾同吉英年早逝,早已定亲的王氏誓不改嫁,而是手捧顾同吉的灵位举行了婚礼,那年她只有十六岁。婚后,王夫人勤俭持家,侍奉公婆,过着孤苦冷清的生活。王夫人白天纺织,贴补家用,晚上便与诗书为伴,常常挑灯夜读,读书到夜半三更。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十二年,直到顾绍芳之孙藩汉出生,过继给顾绍芾为孙,交由王氏抚养,王夫人的生活才终于增添了几分滋味。说起来,王夫人和藩汉都是苦命人,一个是妙龄守寡,一个是生不见母。正因如此,王夫人对藩汉十分疼爱。
藩汉三岁那年,身上出痘,浑身滚烫,不省人事。王夫人心急如焚,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儿子的平安。她四处寻医抓药,连哄带骗地喂儿子,整夜不敢合眼,生怕儿子在她的睡梦中不辞而别。
经过这番折腾,王夫人对儿子的感情更加深挚。等到藩汉渐渐长大,出落得聪明伶俐,乖巧孝顺,王夫人的生活更多了许多乐趣,每日里伺候婆婆,缝缝补补,再加上教书课子,忙得不亦乐乎。
每当日落西山之后,王夫人常常在灯下做针线活,缝补儿子的衣裤。藩汉则乖巧地伏案读书,或者写大字功课。对于童心正炽的孩子来说,最难忘的还是母亲给自己讲过的故事。
王夫人出身书香门第,自幼便熟读诗书,“四书五经”烂熟于心不说,尤其喜爱《史记》《汉书》《资治通鉴》和宋元以来的民间话本。虽是女流,她的见识却不短浅,常常被书中的先贤故事打动,读到动心处,也能击节赞叹,感慨不绝。
早在藩汉三四岁时,王夫人便给他讲述先贤先烈的故事。东汉末年,名士范滂为官清廉,因为弹劾权贵而得罪了宦官集团,不幸被捕。范滂的母亲前来与范滂诀别。范滂对母亲深情哀告:“弟弟孝顺,已经能够供养母亲,孩儿追随父亲命归黄泉,我们生死存亡各得其所。希望母亲大人忘掉分离之苦,不要过度哀伤。”范母深明大义,反过来安慰儿子说:“你现在能够与李膺、杜密齐名,死了又有什么遗憾!已经有了好名声,又还想要长寿,怎么可能兼得?”
每每读到这里,王夫人感叹不已,藩汉也为范滂的高尚情操打动,不知不觉将自己想象成了范滂,竟然扑在母亲怀里痛哭不止。
王夫人酷爱诗文,常常诵读文天祥的《过零丁洋》。藩汉耳聪目明,只是听了几遍,竟也能出口成诵了。王夫人一边讲解诗意,一边讲述文天祥反抗蒙元、宁死不降的事迹。藩汉听在耳朵里,文天祥的精神已经深深地刻印在心底。他听到激动处,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小拳头。
一天夜里,王夫人刚把儿子哄睡,忽然听见正房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难道婆婆又犯病了?想到这里,她连忙奔向正房,却发现婆婆正伏在床边,不停地咯血。顾绍芾在旁边给夫人捶背,急得大汗淋漓。
“娘这是怎么了?”王夫人又惊又怕,担忧地问道。
“唉,老毛病又犯了!”顾绍芾直摇头。
“这样不是办法啊,我还是去找郎中抓药吧。”王夫人说。
“这么晚了,天黑路滑,还是等天明再说吧!”顾绍芾也不忍心让儿媳妇跑出去抓药。
“爹,你别管了,好好照顾娘。”
话音未落,王夫人已经冲了出去。她到自己屋里拿上灯笼,披了件衣服就跑出了大门。
白天刚刚下过雨,石板街又湿又滑,稍不留神就会摔倒。王夫人平时从来不敢走夜路,这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跌跌撞撞地穿过长街,跨过石桥,找到了史郎中家。
史郎中揉着惺忪睡眼开门,听完王夫人的诉说之后,开方抓药。王夫人也顾不上多说什么,拿着药包就往外跑。
“等一等!”
听到史郎中的招呼,王夫人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郎中。
“同样的药,却有不同的吃法。像您婆婆这种病,以前也吃过很多药了,总是不能除根,那是吃法不对哟!”史郎中说。
“吃法不对?那该怎么吃?”王夫人大惑不解。
“药发不发力,全看引子,如果能用亲人的血肉做药引,与药同熬,我保您药到病除。”史郎中说道。
“亲人的血肉,是什么?”王夫人问道。
“十指连心啊!”
说完,史郎中打了个哈欠,不再多说了。
回到家里,王夫人赶紧下厨熬药。一边熬药,一边回味着史郎中的话,亲人的血肉做药引子?十指连心?难道药效取决于亲人的诚心?想到这里,王夫人把小指放在案板上,右手拿刀,对准了手指。
“苍天保佑婆婆!”
刀贴着手指,丝丝凉意传遍了全身。王夫人闭上眼睛,用力按了下去。“啊!”撕心裂肺的痛楚让她忍不住叫出声来。她忍住眼泪,径直把切断的小指投进了药罐子里。
婆婆喝完药,昏昏睡去。也许是因为灯光昏暗,也许是因为情形混乱,公公和婆婆都没有注意到王夫人包扎着白布的左手。
以亲人血肉入药,其实是古代的封建迷信,但王夫人这么做,能看到她的孝心和品德。
直到第二天,藩汉才发现母亲的手不对劲,连番追问,王夫人才说了昨夜的事情,并嘱咐儿子千万不要告诉爷爷奶奶。懂事的藩汉搂住母亲的脖子,失声痛哭,不停地问:
“娘,你疼不疼?”
“藩汉,你还记得娘给你讲的故事吗?范滂、岳飞,还有文天祥、于谦,哪个不疼啊?只要自己觉得值,也就不算什么了!”
“娘还没讲过于谦的故事呢?”
“好好好,娘这就给你讲。那还是英宗皇帝的时候,皇上受了宦官王振的蛊惑,亲征瓦剌,不料在土木堡陷入重围,堂堂大明皇上成了俘虏。瓦剌首领也先兵临北京城,就用皇上当人质,要挟城上将士开城投降。你说,开不开城门?”
“不能开啊!”
“是啊,就在这个危难时刻,兵部尚书于谦果断拥立郕王朱祁钰为新君,安定人心。经过五昼夜的激战,最终击退瓦剌军队,保住了北京城。遗憾的是,英宗复位之后,听信谗言,竟然将于谦处斩了。全城百姓无不痛哭流涕,感念于谦保卫京城的功劳。”
听完母亲讲述的故事,藩汉顾不上洗脸,跑到书桌前,挥笔写下了于谦的诗作,大声读给母亲听: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燔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浑不惜,为留清白在人间。
母亲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懂事的儿子,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从此以后,藩汉便将于谦的名作《石灰吟》挂在案头,时时激励自己向先贤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