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杀人卦
乔陈如一大早接到什么消息,匆匆去城里干事。阿难听说今天要来一个洋孩子给他做伴读,高兴得手舞足蹈,也没心思听课,催管家去村口迎接,又要人准备茶点,还拿出自己珍藏的一套文房四宝准备给这个保禄使用。陶铭心训了他几句,才安生了些。快中午了,保禄还没来,阿难焦躁,让管家派顶轿子去城里接。
正说着,本村保正扈老三领着汤普照和保禄来了。陶铭心和阿难好奇地打量保禄,瘦瘦高高的,土黄色的头发,蓝眼珠亮得如雨后晴空一般,长而浓密的眼睫毛跟茅草屋檐儿似的,皮肤白得如纸,嘴角带着羞涩的笑,十足像个小姑娘。他先上来给陶铭心跪下行礼:“学生保禄,见过陶先生。”
陶铭心见他举止有礼,长得又文秀,大为喜爱,连忙扶起他:“好孩子,不必多礼。”拉过阿难和他见了,“这是阿难,以后你们一起跟我学习。”保禄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见过乔公子。”阿难还了礼,亲切地拉住他的手:“什么公子不公子的,咱们差不多大,以后直接叫名字。”
汤普照擦汗道:“一大早就出门了,在城门被盘问了半天,在村口又被盘问,到处都是官兵,也不知道怎么了。幸亏遇到了扈老爹,把我们带了过来。”陶铭心问扈老三:“发生什么事了?”扈老三低声道:“陶相公不知道,出了件大事!”原来昨晚在附近的藏鼎山上,一队押运官银的士兵遭到埋伏,全部被杀,好几万两银子被抢去。有猎户清晨上山打猎时发现了,赶紧报了官,衙门派出大量官兵在这一带搜捕匪盗。扈老三还说:“听说啊,那些官兵死得好惨,胳膊和腿都被砍下来了!”陶铭心愕然道:“砍下人的肢体?真是丧尽天良。”
送走扈老三和汤普照,陶铭心给阿难和保禄上课。保禄不仅中国话说得好,毛笔字写得也端正,他说自学过《论语》和《易经》,让陶铭心该怎么讲就怎么讲,课业上不必迁就他。陶铭心讲了《滕文公》一节,问他俩:“有哪句不懂的?”
阿难撇着嘴:“一句都不懂。”问保禄,保禄也摇摇头。陶铭心无奈地笑道:“那我一句一句解释。”阿难摆摆手:“那得讲到什么时候,先生就讲讲‘持其志,勿暴其气’这句罢。”他翻着书,“朱圣人解释的这些我也看不懂,什么心啊气啊的。”陶铭心细细讲解了一番,又道:“读书,要先认字,认字不是光要会念,还要会解,比如这个志字,上士下心,士之心则为志。圣人十五志于学,就是以学为志。阿难,保禄,你俩可立下志向没有?”
阿难当先道:“我啊?我没什么志,以后做什么呢?伤脑筋,做官倒很威风,但要做官得先考试,我不想考试,这八股文章,我光看看就头昏。”保禄想了想说:“我的志向是弄懂天底下的一切学问。除了孔孟的道理,我还想知道别的,比如太阳为什么从东方起从西方落,月亮为什么有时候圆有时候缺,为什么马车的轮子一定是圆的,等等等等,我都想弄明白。”
阿难惊讶道:“我的娘,你怎么可能学得完?”保禄笑道:“尽我所能罢了。”陶铭心赞许道:“有志于学,这是好事,但也不要杂而不精,最要紧的是圣人学问。”
黄昏时下了课,陶铭心正要回家,乔陈如回来了,留他吃晚饭。刚坐下,管家说长洲县知县来访,陶铭心起身告退,乔陈如道:“先生不是外人,不必回避。”知县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乔陈如正眼都不瞧他,依旧吃自己的饭。陶铭心知道乔陈如做过京官,因为厌倦宦场辞官回乡,也知道他与江苏本地的官员来往密切,但知县是父母官,他如今是百姓,竟如此倨傲,实在匪夷所思。
知县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不住用袖子擦汗,乔陈如仍旧不理他,反让陶铭心很是局促,起身给知县让座。乔陈如道:“先生不必跟一条狗客气,狗也不会坐。”他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往身后一甩,微笑道:“狗么,只配在地上蹲着。”接下来的一幕让陶铭心更加惊惶了——那知县扑通跪在地上,用嘴叼起那块肉,囫囵咽了,使劲磕了几个头,哭道:“乔大人恕罪!乔大人救命!”接连喊了十来声,乔陈如才开口:“我可以恕你的罪,又不是你抢了银子,但你的命,我可救不得。”
那知县哭道:“抚台大人命卑职十天内破案,否则革职论罪,这样的大案,十天的期限实在太紧。卑职不求别的,只求乔大人跟抚台说说情,给卑职宽些时日。大人损失的银子,卑职愿倾家荡产赔付。”乔陈如冷笑道:“你还真是糊涂。我稀罕你的钱?你手下死了十个官差,你不急这个,倒急银子?十天的期限不短了,也该让你忙一忙。十天后,你拿不到强盗,后果如何,自己掂量去吧!”
等知县哭啼啼去后,陶铭心问:“是为藏鼎山的案子?”乔陈如点头道:“看来这案子已经传开了。这帮强盗太猖狂,十名官差,一个没活,全割了脖子,连个全尸都没有。有的被砍了胳膊,有的被砍了腿,还跟挑衅似的,把这些胳膊腿整整齐齐摆在一块儿,真是没人性的畜生!早上巡抚大人邀我去商议这案子,说可能是本地百姓干的,熟悉藏鼎山地形,提早设下了埋伏。谁能想到呢?苏州如此秀气的地方,竟会发生这种事。”
听刚才知县的话,遭抢的那笔银子是乔陈如的,也不好问,乔陈如却主动提起:“祖上留下了不少田产,这几年收成不错,我变卖了三万两银子,捐给海宁那边造堤,也算给朝廷分分忧。这笔银子由长洲县派公差押送,没想到却被盗匪抢了。”陶铭心暗暗咂舌——三万两银子,乔陈如说得云淡风轻,没想到他竟如此阔绰,安慰了他几句,乔陈如道:“银子先不管,这案子太蹊跷。”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给陶铭心:“这是仵作验尸的报单,先生帮我参详参详。我弄不明白一件事——那些强盗,为何把官兵肢解了,还把残肢摆起来?这里头似乎有什么玄机,但我参不透。”
陶铭心接过报单,上面写着案发现场的简要情况,尸首数量及伤痕等,着重提及:尸体十具,两具各砍去一条大腿,其余八具,各砍去一条胳膊。残肢列于地上,拼成两个“川”字形。这个仵作记录得极为详细,还写下了两个“川”字的构成:一川,左为一大腿,中间为两臂竖置接成,右为一大腿。另一川,三竖皆为两臂接成。
陶铭心皱眉道:“‘川’字?为什么要摆成这个字?”乔陈如捻着胡须摇头:“我也不明白,难道是那些强盗随意摆着玩的?儿童游戏一般?但我觉得又不像,先生你想,于情于理,他们杀了官差,抢了官银,本应速速逃走才是,为何要费时费力地砍下官兵肢体,摆成个形状?这其中必定有说道。或许,参透了这两个‘川’字,就能知道强盗的身份——但这也说不通,强盗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哑谜呢?哎呀呀,真是一团糨糊。”
陶铭心命人取来笔墨,在纸上画了两个“川”字,直盯盯地看了好久,百思不得其解。这时,一阵穿堂风吹进来,把那张纸吹落在地。陶铭心弯腰捡纸的刹那,忽然大叫了一声,吓了乔陈如一跳:“先生看出什么了?”陶铭心并不答言,对照仵作的记录又想了会儿,抚掌大笑道:“我明白了!”乔陈如忙问:“怎么个说法?”
陶铭心喝了一口茶,笑着把那张纸推到乔陈如面前。乔陈如纳罕道:“还是两个‘川’字呀。”陶铭心轻轻把纸张一掉转:“这么看。”
乔陈如一瞧,成了两个“三”字,还是不解:“两个‘三’,又是什么意思?”陶铭心微笑道:“老先生细看,这不是‘川’,也不是‘三’,而是卦象!”乔陈如睁大了眼睛:“卦象?”陶铭心解释道:“两条胳膊一组,是阴爻,一条大腿,是阳爻。”乔陈如兴奋起来,看着那图形念叨:“初九,六二,九三,六四,六五,上六——啊,是明夷卦!”
陶铭心点头道:“易经第三十六卦,明夷。这图形本来要上下看的,仵作却是左右看的,又没弄明白胳膊和腿的寓意,所以记成了两个‘川’字。”乔陈如咽了口唾沫:“糟糕,我知道是谁干的了。”这下轮到陶铭心纳闷了:“谁?”
乔陈如站了起来,在房中不安地徘徊:“想不到他们竟然来江南了……”定了定神,他解释道:“是八卦教。”陶铭心听说过这个教名,只是入清以来,民间宗教林总复杂,教义也多淆混,他并不了解八卦教。乔陈如唤来管家宋大:“上次为什么事来着,你提了一嘴八卦教,好像很熟似的,把你知道的都说说。”
宋大道:“小人老家是山东曹县,好多乡民信教。听老人们说,这个八卦教兴起于明末清初,是一个叫李亭玉的折腾出来的。还有一说,是康熙初年,山东单县一个叫刘佐臣的创立的。哪个真哪个假也不知道,反正都讲什么弥勒再生、救人脱离苦海的鬼话,他们每年五次上供、每天三次烧香,拜太阳,念咒语,还有什么八字真言,小的也知道,叫‘真空家乡,无生父母’,也不懂什么意思。最开始呢,这个教叫五荤道、收元教,也叫清水教,民间多称八卦教,叫法很乱。山东乡里人,小一半儿都信。这个教上头是教主,底下按卦象分为八个卦派,每个卦派还有什么卦长,向教徒收香火钱。小人离开家乡多年,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老爷问这个做什么?”乔陈如道:“没事,你下去罢。”
陶铭心叹道:“真是瓦釜雷鸣!儒教式微,这些邪教便猖狂了。”乔陈如恨道:“前阵子和官场上的朋友闲话,说八卦教在山东、河南一带装神弄鬼,聚敛民财,无所不为。弄来了钱,就招募教众,打造兵器,对抗朝廷,和其他邪教一样,也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他们留下这个卦象,是告诉苏州人,八卦教来江南了。”说着,乔陈如又揣摩上了:“可是,明夷的寓意是明入地中,他们反清复明的,怎么用了这么不吉利的一个卦?”
这话提醒了陶铭心,他又将那张纸掉换了个儿:“这卦上下颠倒覆过来,明夷卦就成了晋卦。晋卦,彖辞说,明出地上,顺而丽乎大明。”乔陈如击掌道:“原来如此!彻底解了!他们摆的卦不是明夷,而是晋卦,是宣扬大明将出!”他重重冷笑一声,“一帮刁恶狗贼!痴心妄想!”
陶铭心听说八卦教是反清复明的,内心有些波动。他是大明遗老之后,知道大清对中国犯下的罪恶,复明,也是他心底最深远的愿望。这帮八卦教教徒杀人夺财,若是为了反清的大业,似乎也没那么可恶。
“先生觉得呢?”乔陈如打断陶铭心的胡思乱想。“哦?什么?”他问。乔陈如笑道:“我是问先生对这帮恶贼怎么看,对国朝怎么看。”陶铭心听这话问得重大,也圆滑起来:“这帮人自然是十恶不赦的凶徒,杀官兵,抢官银,在什么时候都是大罪。”乔陈如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笑道:“今日多亏了先生,若非先生高才,这哑谜就解不开了。只是啊,猜破了这谜底,我反而不太开心。”
陶铭心问为何,乔陈如叹道:“知道是八卦教干的,这银子就万无可能追回来了。我并非心疼银子,只是——要是寻常江洋大盗抢了银子,花天酒地去,那倒没什么,可是八卦教得了银子,定然会用来造反。如此,我岂不是成了国朝的罪人了?”陶铭心没有接他的话,兀自说:“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故意留个哑谜呢?”
乔陈如道:“很简单,他们这样做,一是为了挑衅官府;二是为了蛊惑百姓。跟陈胜吴广的篝火狐鸣是一个道理,造反前装神弄鬼的,怎么神秘怎么来,百姓多愚蠢,就信这种东西。所以,陶先生,此事不能对外说,若漏了风声,百姓传扬起来,就中了那些恶贼的下怀了。”
隔日一早,陶铭心在院子里做了套五禽操,出去例行散步。他习惯走到村南的城隍庙,绕两圈,再回来。家家门口都扫了地,泼了水,收拾得干干净净,墙头还插着香烛,迎接即将到来的迎神赛会。走到村南路口,发现西头好多人聚着,嘈嘈杂杂的,还有人痛哭。那边有个大粪坑,村民戏称为黄金坑,陶铭心嫌腌臜,轻易不往那边去的。有村民嚷着“死了人了”,都往那边跑,好奇心作祟,他也跟了过去。凑近了才知道,是住村北的一个叫张卯的木匠死了,家里去年请他打过一套板凳,手艺很说得过去。张卯的妻子张何氏在旁哭得死去活来,几个婆娘受到感染,也抹起了眼泪。
张卯的尸体停在黄金坑旁边,全身上下都是屎尿、烂树叶,白色的蛆虫在鼻孔里钻来钻去,两眼还睁着,嘴里有几片鸡毛,臭味儿如波涛般汹涌而来,陶铭心使劲捂住嘴巴才没吐出来。最可怕的是胸前的伤口,一尺多长,极深,翻着白色的骨头和红色的血肉,很明显,这是一击致命。
一个汉子在旁激动地演说,每新来一拨看热闹的,他就复述一遍。原来他早上从这里路过,见黄金坑里漂着一截黑黑长长的东西,他以为是条大蛇,想捞起来弄一张蛇皮,用棍子一搅,吓了个半死,那竟是一条辫子。他赶紧叫了人,用挠钩把人拖上来,认得是本村的张卯,早死透了。很快,扈老三带着城里的仵作来了,看了看尸体,说至少泡了一天了。问张何氏,张何氏说她丈夫两天没回家了,还以为他在哪里做活儿——他们木匠经常在主顾家住下打器具。仵作弄了辆骡车,把尸体运去衙门细验。村民议论纷纷,劝着哭哑了的张何氏回家去了。
接连出现命案,陶铭心心里很不自在,给阿难和保禄讲课时也心不在焉,早早放了学。回到家,七娘说村中风言风语,说张何氏和老吴的儿子吴狗儿有奸情,之前有人撞到过他俩幽会。“吴狗儿发羊角风那天,还有人看到张何氏急得哭哩。”七娘补充说。由此揣测,张卯的死,很可能是张何氏和吴狗儿合伙谋杀。吴狗儿是出了名的地痞,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杀人,自然也不在话下。更要命的是,前天晚上,张家的邻居听到他两口子吵架,吵得挺厉害,这就更让村民怀疑了——早上张何氏哭丧,是猫哭耗子呢。
沉默了一会儿,陶铭心突然问:“你记不记得,咱们家在南京时,我不是卖了一个丫鬟么?叫什么菱儿花儿的,两眉中间有颗痣,长得伶伶俐俐的。”七娘笑道:“老爷怎么问起这个了?那孩子姓何,叫荷花,是太太给起的名字。老爷那时候脾气大,又爱干净,那孩子那天头一回来月事,弄脏了裙子,吓得直哭,老爷二话不说就把她给卖了。我记得太太为这事还跟老爷置气呢——问她做什么?”
陶铭心点头道:“对,叫荷花。早上我见到那个张何氏了,瞧着她很像那个丫头,两眉中间也有颗痣,又姓何,算着年纪也差不多。”七娘道:“两眉中间有痣的多着呢,也不好说就是一个人——是又怎样?这个张何氏是何家庄的,上头有个哥哥,也是木匠,她男人就是跟着她哥哥干活的。”说了一通,两人睡下。
张卯的案子一时难破,村民议论了几天,也就抛诸脑后了。到了三月三日,三棵柳村按旧俗办起迎神赛会。赛会最重要的仪式,就是祭拜村口的那三棵大柳树。按村民的说法,这三棵柳树是三位神明的化身:左边的是元始天尊,中间的是玉皇大帝,右边的则是释迦牟尼。每年的迎神赛会,除了请神游行、唱戏,还要一齐跪拜这三棵神柳。树干上裹着大红绸子,柳条上系满彩线,披红挂绿打扮得跟新媳妇似的,大大小小的香炉围成一个大圆圈,里面堆着村民的供品,腾腾的烟笼罩着柔柔的枝条,也是一番盛景。
两年前陶铭心第一次参加赛会时,跟扈老三建议:“玉皇大帝和元始天尊都是道教的神仙,重复了,不如把玉皇大帝换成孔夫子,元始天尊和释迦牟尼分列左右,凑齐儒释道,这才对意思。”扈老三笑说:“相公自己跟村民们说吧,我管不了这事。”陶铭心不屑和村民打交道,只好按下了这个念头。
今年的赛会更加隆重,苏州城内和附近村乡的百姓都来凑热闹,戏班子在村口搭了台子唱《单刀会》,卖吃食玩意儿的小贩挑着担子高声叫卖,儿童们乱跑乱撞,年轻的男女偷偷摸摸地拉手掐腰,乞丐偷供品,泼皮寻衅打架,老叟老太们只顾磕头拜神,熙熙攘攘,攘攘熙熙,踩得树周围的黄土夯夯实实的,竟发起了亮。
陶铭心给阿难和保禄放了假,今天可以自在一天。自从有了保禄伴读,阿难心情大好,两人脾气相投,天天腻在一起,以兄弟相称。这天吃过早饭,管家给阿难送了一袋碎银子:“老爷给大爷的,让大爷今天出去逛,喜欢什么买什么。”阿难大喜,要拉保禄出去玩,保禄不愿意:“你自己去罢,我懒得动。”阿难心思聪明,知道保禄是怕遭人嘲笑——他是西洋人的长相,金发碧眼的,和这里的人差异明显,走到哪里都招人围观,对着他指指点点。阿难拍着胸脯道:“在家要憋死了!咱们去热闹热闹,你不要担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经不住阿难缠,保禄只好答应了。两人来到街上,看百姓抬着一只竹子编的长龙绕村游行,祈求今年风调雨顺。后面跟着土地神——一尊泥巴塑的干巴巴的小老头儿,百姓们跳来跳去,祈祷全村百姓身体安康。两人看了会儿众人祭拜三棵神柳,遇到陶铭心一家,和陶家三个女儿玩了会儿,又觉得无聊,到处瞎转,买了些芝麻糖,跑去西边看唱戏了。
这里不少孩童,见到保禄,轰地炸了窝,将他团团围住,看耍猴一样瞅着他。这个捅他屁股一下,那个揪他头发一下,做鬼脸骂道:“红毛鬼子又来了!”“他是黄毛,叫他黄毛怪!”有的要上去扒保禄的裤子:“敢不敢打赌!他们洋鬼子没有鸡巴,用肚脐眼儿撒尿!”保禄又气又羞,握着拳头到处抡,找阿难,却没了影子,想逃,也逃不掉,急得满头大汗。
这时,阿难舞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冲了过来,嘴里大骂:“我×你们娘的×!”劈头盖脸地用竹竿一阵乱打,孩童们抱头鼠窜,有两个年纪大的抄起木棍反攻,阿难打折了竹竿,随手捡了块石头,砸破了一个大孩子的额头:“小×养的畜生!欺负到你乔爷头上了!”大人们本来乐得瞧孩童们欺负保禄,见乔陈如的公子动了手,都上来三拳两脚地打那些村童:“瞎眼的东西!还不快滚!”又给阿难拍尘土、抻衣服,“乔少爷不要和这些泥腿子一般见识,脏了自己的手。”
脑袋被打破的大孩子,就是老吴头的儿子吴狗儿,他是远近有名的泼皮,最是好勇斗狠,吃了阿难的亏,先是骂:“你和洋崽子×屁股!”阿难也回骂:“关你鸡巴事,你就是我×出来的哩,好儿子,回去找你娘吃奶去!”吴狗儿嘴笨,骂不过阿难,气冲冲地到处找兵器要打回去。大人们看他急了眼,纷纷劝他,也有好事的故意激他:“狗儿,你平时跟别人横一横就算了,乔大公子是你惹得起的?”狗儿听了这话更气了,要回家拿刀来报仇,想砍死阿难,然后逃亡到江西,他有个娘舅在那里做米商。一边筹划,一边捂着头上的伤口疾跑,一不小心撞了个人,抬头一看,是扈老三。扈老三看簇新的袍子当胸沾了血,骂道:“急着投胎呢!”一巴掌打得吴狗儿在地上滚了两圈。
吴狗儿自知打不过扈老三,忍着气爬起来,也不耐烦回自己家了,就近跑进了一户人家,偏巧是刚死了丈夫的张何氏家。狗儿冲去厨房里找菜刀,恰碰上张何氏在切菜煮饭,她见到狗儿一脸血地进来,吓得乱叫。狗儿上来抢菜刀,张何氏哪敢松手,惹急了狗儿,把张何氏揪小鸡儿一样摔在地上,夺了刀就跑,走得太急,绊在了门槛上,扑通栽倒在地,菜刀飞出去老远。等爬起来,狗儿突然捂着胸口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再次栽倒,全身抽搐了几下,从七窍里流出黑血来,腿一蹬,呜呼死了。
张何氏吓得没了魂儿,号啕大哭,惊动了邻居,很快就传遍了全村,赛会也不看了,都来张家看死人。老吴夫妇也从街上赶了过来,见儿子死了,以为是张何氏打杀的,鬼哭狼号地要和她拼命。张何氏哭着解释原委,老吴夫妇根本不听,村民也说:“青天白日的,他怎么来你家?还死在了你家院子里,这里头必有隐情。”更有刻薄的说:“看来传言没错了,你和狗儿肯定有点子什么。真是没天理了,你丈夫前脚儿刚死,后脚儿就招汉子来家,不怕遭报应!”张何氏辩解了几句,急得昏死过去。
扈老三也来了,心里慌张,打狗儿的那只手也隐隐疼了起来,问了一番,得知狗儿与张何氏冲突,不知怎么的,狗儿便死了。老吴头痛哭道:“三爷,您老可得为我做主!我就这一个儿子,这个狐狸精——”他指着昏倒的张何氏,“杀死了我儿子!”扈老三挠头道:“你儿子胳膊比她的腿还粗哩,她软绵绵的一个娘们家,怎么可能打死你儿子?”这时,一个狗儿的玩伴跳出来叫道:“是乔阿难打杀的!头上那伤才是致死的!”
扈老三不敢擅作主张,赶紧去城中叫了县里的仵作过来。仵作查验了尸体,说头上的伤口不至于死,身上也无其他外伤,问狗儿可有什么疾病。一个邻居道:“前阵子狗儿被鬼孩子上身了,好不容易才救了回来。”那仵作点头道:“是了,鬼上身,最伤元气,他今天又气血大动,活活给急死了。”
老吴婆娘指着他大骂:“什么狗屁话!哪有活活急死的人!我家狗儿之前也不是中邪,是羊角风!刚有人说了,乔陈如的儿子和狗儿打架,砸破了他的头,加上这个骚寡妇,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我儿弄死了!你衙门里的人,最爱财主,定是收了乔陈如的好处,在这里打马虎眼!别以为我们穷人家好欺负,这事不能这么完,你先抓起来这个寡妇,再去抓乔阿难,我要他俩偿命!”
仵作怒道:“你这婆娘,怎么信口胡言!你儿子刚死了多大工夫儿?老子从城里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来得及收谁的好处?你敢在衙门这么乱说,不拿拶子拶断你的手指头!臭婆娘,给你脸了!”扈老三劝着送他去了,又让人把张何氏抬到衙门收监,等待断案。
阿难听说狗儿暴死,吓得浑身冰冷,躲在家里发呆。保禄知道他为自己出头才惹下祸,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不住安慰他。阿难紧张得一杯杯喝茶,全身都汗透了。下午,乔陈如进来,问了一番早上的事,保禄代为详细地说了。乔陈如啐了阿难一口:“瞧你这点出息!多大点事,吓成这样?你是死了老子吗?怕没人给你撑腰不成?给我打起精神来!”阿难哭丧着脸:“爹,真是我杀的他吗?”乔陈如冷笑道:“是又怎样?一条狗而已,死不足惜。”
老吴家向县衙门告了状,说狗儿是阿难和张何氏先后殴打致死,要他俩抵命。知县甚至都没传唤阿难,只根据仵作的证词,说狗儿死于“气血大崩”,阿难与之斗殴,虽非致死,也有激怒之责,判乔家出银三百两,葬送狗儿,抚恤双亲。至于张何氏,并无证据证明她和狗儿之死有关,也释放宁家。老吴婆娘不服,要继续告,被一顿板子打出来了。
阿难得知狗儿的官司已了,放松了一些,但心中深深愧疚,觉得狗儿的死和自己大有关联,哭了几次,又连连梦魇,梦见狗儿满身是血地来索命,日惊夜惧,很快病倒了。乔陈如请了城里的薛神医住在家中,寸步不离地照料。不巧阿难母亲也病着,动不得身,只能每天派人来询问病情。
这日,陶铭心和薛神医在堂上一起吃饭。薛神医道:“阿难母亲的病也很怪,今年元宵节听到外面放炮仗,突然就昏倒了,醒来时,除了脸上能动,全身都瘫痪了,一丝儿动弹不得。我行医几十年,没遇到过这样的怪病。谁知前天我回城,去瞧乔夫人,身子竟然能动了,精神也比以前大好,真是奇了。只是母亲好了,儿子又遭难,乔家今年流年不利呀!”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乔家下人都说,这是报应。乔老爷不知道做过什么亏心事,不然他天天念佛吃斋做什么?那是忏悔呢!”陶铭心慢慢嚼着米饭,咯嘣一声,吐出一块小石子,心里也不痛快起来。
乔陈如委托扈老三去给吴家送赔金,老吴夫妇看到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气也消了大半。老吴头感激扈老三跑前跑后,塞给他一块碎银子做人情。离了吴家,扈老三不经意间发现,老吴给的碎银子不对劲,能看出来是一块元宝的边角,上面隐约有一个“乾”字。平常小户人家多用铜钱,即便有银子,也是些稀碎银块,很少有整个儿的银锭。扈老三想起藏鼎山官兵被杀的案子,丢失了三万两官银,知道此事重大,连忙去禀告乔陈如。
乔陈如拿着那块碎银子看了看,冷笑一声:“明显是五十两一个的银元宝上凿下来的,这个‘乾’字,就是银子上乾隆的年号,这肯定是官银了。”他立刻传信长洲知县,派官差去吴家搜查。一搜,果然在老吴家的米瓮里找出七锭整个儿的银元宝,足足三百五十两,还有一个已凿成碎银了。更不得了的是,在狗儿的床下,发现了一把开山刀,上有干透的血迹,此外还有一个绿绸子荷包,里面是一条红手帕,上绣花鸟,还有一只三寸绣鞋,明显是妇人赠的信物了。
公差立刻将老吴夫妇抓起来,还没上刑,老吴就招了。说这银子是几天前的一个深夜,吴狗儿带回来的,说是赌博赢的,要爹娘给他娶媳妇用。狗儿叮嘱他们要使用时就凿成碎银,不然太过招摇。老吴夫妇本就愚昧,眼见这么多银子,高兴还来不及,也未多问。知县派人把银元宝送到乔家,乔陈如传话,让知县放了老吴夫妇,不知情者不罪。
与此同时,知县派出捕快大肆搜捕平时和吴狗儿厮混的泼皮无赖,施以重刑,当堂打死了两个,其余的吓破了胆,乖乖认罪,承认随吴狗儿在藏鼎山抢劫官银并杀死官兵,只求速死。此时,距案发正好十天,知县欢喜地禀复乔陈如。乔陈如自然不相信这些人是凶犯,但八卦教神出鬼没,一时也难捕获,只得暂时默认了。
紧接着,知县提审张何氏,她见到荷包等物,立刻红了脸,转瞬又大哭起来。问了半天她才说,手帕和绣鞋是她给丈夫的私物。张卯做木匠,走乡跨县地讨生活,常常十天半月不着家,张何氏就做了这个荷包给他佩戴,以慰思念。知县冷笑道:“按说你们小夫小妻的,有这种事也没什么。但既然是给你丈夫的,如何又到了狗儿的床下?据本官暗访,村里早有传言说你和狗儿私通,如今物证有了,你再狡辩也没用!”张何氏哭诉,狗儿为人轻浮,在外造谣与自己有染,村民也如此信了,实则他俩并无瓜葛,“我跟我男人说过,他老实,不敢惹狗儿,就让我轻易不要出门。青天大老爷做主,我清清白白,都是狗儿和村民造谣!”
知县对张何氏的说辞并不买账,坚称是她与吴狗儿合谋杀死亲夫——狗儿的那把开山刀,与张卯尸体的伤痕吻合,至于狗儿如何死在张家,暂时不明,等待蒸骨验尸,再做决断。知县还说,狗儿既然有失盗的官银,必然是八卦教同党,张何氏也有为奸夫藏赃的嫌疑,派人去张家搜查,并未搜出官银。对张何氏上了拶刑和夹棍,问她官银下落,张何氏坚称不知,实在熬不过,只得认了谋杀亲夫的罪名。知县将供词叠成文案递上去,很快断了张何氏斩刑。
消息传回村子,陶铭心大怒:“什么糊涂狗官,这么断案!”七娘道:“老爷也先别骂官呢,人的心,海底针,别人家的事咱们也不知道。那个张何氏,人年轻,长得也有几分姿色,说不准真是个狐狸媚子哩。”陶铭心骂道:“你也是好人家出身的,怎么净说些混账话!让孩子们听到成什么体统?你以后少跟村里的长舌妇来往!”七娘不服道:“我知道老爷为什么同情这娘们儿,无非是当年卖了她,心里过意不去。我打听了,她十多年前确实在南京生活过,当过大户人家的丫鬟,八九不离十,就是咱们家的荷花了。”
陶铭心脸上有些不自在:“哪怕没这一茬,我也同情她的遭遇,一个妇人家,被污蔑成通奸杀夫,这比窦娥还冤。”七娘冷笑道:“我还没说完呢,都说出来怕不好听。老爷这么想救她,心里怎么想的,我全知道。”陶铭心皱起眉头:“你这话奇怪了,我怎么想的?你说说。”七娘拧着脖子道:“无非是她长得像太太,如今又是寡妇,老爷想救了她,再娶了她生儿子呢!当年太太喜欢她,就因为她长得像自个儿,老爷肯定也这么觉得。”陶铭心摇头笑道:“老袁啊老袁,你可真是糊涂!随你怎么想吧,我反正要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