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羞辱
第二天一早,一阵钟声将沉浸在睡梦中的菲利普唤醒。他迷迷糊糊地看着自己身处的这间小屋,若非刚好有人在询问一个叫辛格的男孩是否已经起床,他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这间八人宿舍的隔断是用打磨光滑的松木做成的,一幅绿门帘严严实实地挂在门口。除了早上需要通一会风以外,卧室的窗子常年紧闭着。
清晨的空气冷彻骨髓,菲利普哆哆嗦嗦地起了床,跪到地上开始了祷告。凯里先生曾告诉过他,与穿戴整齐相比,上帝更喜欢他的信徒们在没有换下睡衣时祷告。菲利普十分认同大伯的话,他也觉得,造物主似乎特别欣赏他所创造出的这些生灵能够直面苦难。
晨祷结束后,菲利普起身洗漱。
这里的宿舍区共住着五十名寄宿生,却只有两只浴盆,按照规定,他们每周可以轮流洗一次澡。至于平时,则只能用各自宿舍内脸盆架上的小脸盆来洗脸和擦拭身体。八张床铺、一把椅子,外加一个洗脸架,这就是每个宿舍的所有家具了。
学生们都已起床了,他们边换衣服,边大声闲聊着。菲利普没有加入他们,只是在一边安静地听着。
又是一阵钟声响起,所有的学生飞快地跑下楼,去了教室,在那几排长板凳上坐好。沃森先生也带着自己的太太和校工们走了进来,待大家都已坐定,他立即大声祷告起来。他祈祷的时候就像打雷一样,包括菲利普在内的每个孩子都有些担惊受怕的。沃森先生以《圣经》中的一章内容结束了祷告,随后,校工们逐个离开了。过了几分钟,当初为菲利普和凯里先生开门的那个校工端着两大壶茶进了屋,放下茶水,他又出去拿了一趟面包。这就是学校的早餐了。
面包上被厚厚地涂了一层劣质黄油,菲利普原本就讨厌油腻的东西,看到这个,更是全无胃口。他环顾四周,发现几乎所有的学生都用餐刀刮掉了黄油,于是他也有样学样了。学生们在开学时,基本都会把焖肉之类的食物装在日用品箱中带到学校来,即使不自带食物,沃森先生也会给他们提供由咸肉或鸡蛋等组成的“加菜”,当然,这是需要额外收费的。沃森先生曾询问是否需要也给菲利普订一份“加菜”,不过却被凯里先生严词拒绝了,他认为,对小孩子不该过分溺爱。沃森先生表示他完全同意凯里先生的观点,面包加黄油,这才是最适合那些发育中的少年的食物。
“不过你知道,有些父母就是喜欢宠着孩子,无论如何都要给他们订‘加菜’。”他跟凯里先生“抱怨”。
菲利普发现,订“加菜”在学生中间好像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他决定在写给路易莎伯母的信中加上几句话,请她也给自己订一份。
吃完早餐,寄宿生们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可以去操场上散散步。走读生们基本都在这个时间来上学。他们都是这座古城的居民,家长要么是驻军基地的军官,要么是当地的牧师,要么就是商人或工厂主。
上课铃打响时,所有学生都要赶快到讲堂里去。讲堂是由一间大教室和它附带的小套间组成的。中、低两个班的课分别在大教室的两边上,小套间则是高班的专用教室,由沃森先生亲自授课。
这三个班级在呈交每年度颁奖典礼的公文中的正式名字为“预科低班”“预科中班”和“预科高班”,以此来彰显该校是皇家公学附属预备学校的身份。
菲利普自然要先从低班念起。他的班主任老师是赖斯,讲课时声音悦耳、语言幽默,孩子们都很喜欢他。菲利普从不知道时间还能过得那样快,仿佛才一会儿工夫,就已经十点三刻了。赖斯老师宣布下课,孩子们拥有了十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
所有学生都跑到了操场上。老生们挨着墙壁左右站好,把新生们围在操场中间,玩起了“抓猪”的游戏。老生们以另一面墙为目标,若能冲破新生们的围堵、顺利到达,则为胜利。新生们则要想尽办法拦住老生,每当抓住一个老生,只要念一句“咒语”——“一二三,猪是我们的!”就可以把他变成自己一方的俘虏,让他帮忙去抓其他的老生。
一个男孩跑过菲利普身边,菲利普本想抓住他,但却因为自己的跛脚让他溜掉了。其他老生立刻发现了他这个“漏洞”,全都跑到他这边来。
有个男孩忽然学起菲利普跑步的样子,那副怪相马上引来一片笑声。于是,其他学生也加入了模仿菲利普的游戏中。他们尖声笑着,故意瘸着腿围着菲利普一圈圈地跑着,彻底陶醉在了这个新游戏中。一个男孩故意绊了菲利普一下,害得他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上,跌破了膝盖。菲利普好容易才爬起来,那样子又惹来一阵大笑。有人又推了他后背一下,幸好一个男孩伸手拉住了他,才没让他再摔一跤。学生们早已把做游戏的事儿抛到了脑后,只顾着拿菲利普的缺陷取笑。一个学生特意做出了一副进一退三的瘸腿样子,把其他人逗得恨不能躺在地上打几个滚儿。
菲利普完全吓傻了,他心跳如鼓,差点喘不上气来。从小到大,他何曾受过这样的惊吓?他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要如此嘲笑他。他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管那些人如何喊叫、哄笑,如何逗他、引他去抓他们,都一动也不动。他再也不打算让别人看到他跑步的样子了。他用尽全力,艰难地控制着情绪,以免自己不小心哭出来。
上课铃响得正是时候。学生们停止胡闹,回到了讲堂。菲利普浑身是土,头发乱了,衣服也散了,膝盖还流着血,那样子看上去实在很狼狈。
学生们还在为了刚才的事兴奋着,过了好几分钟,赖斯先生才勉强让他们安静下来。菲利普发现还有人在背着老师偷偷看他,他马上把那只跛足缩到了凳子下面。
午饭过后,学生们要去球场踢足球。沃森先生叫住了菲利普,问他:“凯里,我猜你大概不会踢足球吧?”
“是的,先生,我不会。”菲利普红着脸回答。他觉得有些窘迫。
“那就不用踢。”沃森先生说,“不过你还是得到球场去,走这么一段路应该没问题吧?”
虽然并不知道球场的位置,但菲利普还是答道:“是的,先生。”
赖斯先生正准备带着自己的学生出发,却一眼瞧见了还穿着原来的衣服的菲利普。他纳闷地问道:“菲利普,你不打算去踢球吗?”
菲利普点点头:“是的,先生,沃森先生说我可以不用踢。”
“这是为什么?”赖斯先生又问。
孩子们围在菲利普身边,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菲利普有些羞愧,低下头沉默了。
“先生,他是个瘸子!”一个同学替他回答道。
“啊!我知道了。”赖斯先生顿时觉得很尴尬。
他一年前才拿到学位,对教师这个职业来说,还是个新手。出于本能,他很想跟菲利普道个歉,但又实在羞于开口,于是只好朝其他孩子喊道:“嘿!快走啊,孩子们!别再磨蹭了!”
学生们已经走了一部分,剩下的也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赖斯先生对菲利普说:“凯里,你应该不认识路吧?咱们一起走吧。”
菲利普意识到了老师的善意,喉咙里发出“咕嘟”一声:“可是先生,我走得很慢的。”
赖斯先生笑了笑:“那咱们就慢慢走。”
年轻人的体贴让菲利普对他顿生好感,他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然而,到了晚上就寝的时间,男孩辛格却跑到菲利普的床铺边,探着头对他说:“给我们看看你的脚。”
“不行。”菲利普把脚缩回毯子里。
“没人能拒绝我!梅森,过来!”辛格喊起了帮手。
听到召唤,原本在门边偷看的几个孩子立即凑了过来,伸手去扯菲利普的毯子。
菲利普揪住毯子,大声叫道:“你们为什么偏偏对我纠缠个没完?”
“那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让我们看你的脚呢?”辛格说着,随手抄起一把刷子,用力敲了菲利普攥着毛毯的手一下。
菲利普疼得喊出声来:“我绝不给你们看!”
说着,他带着绝望的义勇,紧握着拳头打了辛格一拳。可惜他既打不过辛格,也没有他那样多的帮手。
辛格狠狠地扯住菲利普的胳膊,朝关节的反方向死命地扭着。
“啊!快停下!我的胳膊要断了!”菲利普喊道。
“要我放开也行,乖乖把你的脚伸给我们看看!”
菲利普哽咽了一下,没有说话。辛格在他的手臂上加了一点劲儿,菲利普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够了!我伸还不行吗!”
辛格仍然不肯放手,菲利普强忍疼痛把脚伸了出来。
男孩们都凑上来仔细看了看。
一个后进来的男孩厌恶地“呸”了几声,那个叫梅森的孩子则不断说着:“真恶心!”
辛格感叹着这只脚的怪模样,一边问“它是不是很硬?”一边像碰触一只拥有独立意识的怪物一样,用食指指尖小心地碰了那只脚一下。
就在此时,沃森先生的脚步声忽然从楼梯上传来。男孩们马上丢开菲利普的毯子,窜回了自己的床铺。
沃森先生挨个查看了学生们的宿舍,他个子高大,只要踮踮脚就能从门帘上面的缝隙处观察到宿舍里的情形。确定学生们都已乖乖睡下后,沃森先生熄灭了灯,离开了宿舍区。
辛格喊了菲利普几声,却没得到回应。菲利普躲在被窝里,正暗自垂泪。为了不让别人听到他哭泣的声音,他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枕头。
他之所以会哭,并非因为被人羞辱或是挨打后觉得疼痛,而是为自己的懦弱感到恼怒。他恨自己受了一点折磨就屈从于人,竟然就这么让他们看了自己的脚。
对菲利普这个孩子来说,人生其实才刚开始,但他今天承受的这些苦难却让他有种错觉:他日后怕是要一直深陷苦海了。
莫名其妙地,他竟然回忆起了被埃玛抱到母亲身边的那个寒冷的凌晨。自从离开伦敦,他还从未想起过当时的情景,但现在,他却产生了一种正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的感受。
他忽然想到,这一切的不幸或许只是一场噩梦。只要挨到明早起床,他就会发现妈妈其实没死,他还在家跟她和埃玛一起生活。至于在大伯家的日子和在学校度过的这两天,其实都不过是梦里细碎的片段罢了。
这么想了一会儿,菲利普慢慢进入了梦乡。那些早已干涸的泪水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两道痕迹。
清早的起床铃打破了菲利普的美梦,他蓦然惊醒,眼前依旧是那幅绿色的布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