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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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反抗

进入六年级后,菲利普越来越难以忍受学校的生活了。他变得心灰意冷,对一切都觉得厌倦。他完全丧失了目标,也不再专注学业。现在,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从早到晚,他做的所有事都只是为了完成学校的规定和别人的要求。这一点尤其让他觉得被限制。他憎恶这种对他身心的束缚,迫切地渴望着能够解脱。他也厌烦了上课:课本上的内容他只消看上一眼就能弄懂,可老师们为了照顾那些蠢材,居然偏要没完没了地重复,这简直是在逼人发狂。

六年级上课的教室被安排在一座古老的、修整过的修道院里,修道院各房间的窗子全都是哥特式的,这间教室也不例外。每当上课觉得无聊时,菲利普要么会一遍一遍地在纸上画这些窗子,要么就画教堂园地里的小路或大教堂的主塔楼。说实话,他画得还不赖。

他的伯母凯里太太珍藏着几本画册,里面都是她年轻时画的古桥、田野或教堂之类的水彩画。每当牧师家举办茶会时,她总会拿出画册给客人们赏鉴。菲利普小时候曾在圣诞节收到过伯母赠送的颜料,此后,他便以临摹凯里太太的画入了绘画的大门。没想到,他临摹的技术居然很是不错。很快,他便不再满足于模仿,而开始自行创作了。对此,凯里太太给予了他很大的支持。她认为,学画不但可以让菲利普没空淘气,而且那些画以后也许还能当作义卖品出售也不一定。菲利普自己的卧室里,也挂着几幅他自己画的、配了画框的画作。

校长先生上课时总是既激情满满又若有所思。他从不强迫学生一定要来听他的课,允许他们来去自由。不过,当某天上午下课后,他却拦住了正懒洋洋地准备离开的菲利普。

“凯里,”校长叫了他一声,“我想跟你谈谈。”

菲利普恭敬地站在了原地。

校长看向菲利普,捋着胡子考虑着措辞。几秒钟后,他毫不委婉地问了一句:“我说凯里,你最近在搞什么?”

菲利普脸红了。他偷眼瞄了瞄校长,没有说话。他很了解校长先生的性格,知道他一定会说下去的。

果然,珀金斯先生再次开口:“我最近对你很不满。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对功课有些漫不经心呢?而且你的作业也写得很敷衍,你本人看上去也一副松松垮垮的模样。”

“对不起,先生。”

“你就只想说句对不起吗?”

菲利普低头盯着地面,板起了脸。他没法对校长先生实话实说,总不能告诉他自己已经烦透了这里的一切了吧?

校长接着说:“你这学期学业退步得很快,你知不知道再这么下去,你的成绩报告单会有多糟糕?”

菲利普偷偷想:“那是你不知道我的报告单的命运,不然就不会这么说了。”

实际上,他的成绩单早就被寄回牧师公馆了。凯里先生是第一个拿到成绩单的人,他只随意地瞥了一眼,便交给了菲利普。然后一边剥着他那些旧书的书皮,一边说:“这是你的成绩单,你自己看看吧。”

菲利普接过成绩单看了几眼。凯里太太随口问道:“成绩怎么样?”

菲利普嬉笑着把成绩单递过去:“没显示出我的真实水平呢。”

凯里太太没有接,只是说道:“我一会儿再瞧,现在没戴眼镜。”

不过早餐过后,肉铺掌柜忽然来访,凯里太太也就彻底抛开了此事……

菲利普正胡思乱想着,校长先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如此令人失望。我了解你,如果你想,你就一定能取得好成绩,可现在,你似乎不打算再把功夫花在学业上了。我原来还想让你在下学期时担任班长一职呢,看来我是打算错了。”

菲利普咬着嘴唇,脸越发红了。他觉得自己被人鄙视了,这让他很愤慨。

而校长还在唠叨个不停:“另外,你要是不赶紧奋发苦读的话,恐怕也别想得到奖学金了。”

菲利普一下子被惹恼了。他气自己,也气珀金斯先生。他没好气地说道:“我不想去牛津了。”

校长大吃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后不是想当牧师吗?”

“我改主意了。”

“原因呢?原因是什么?”

菲利普没吱声。

校长先生习惯性地摆出了跟佩鲁吉诺[1]画中的人物一样古怪的姿势,边揪着自己的胡子边盯着菲利普看,仿佛想要看穿他在想什么似的。他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打发菲利普离开了。

很明显,校长先生还有话没有说完。大概一周后的一个晚上,菲利普去他那里交作业,他又重提了旧事。这一次,他换了个方式,主动走下了高高在上的校长宝座,以普通朋友的身份去跟菲利普谈心。他不再抓住成绩下降和拿不到奖学金这两点不放,而是指出菲利普不该就这么贸然改变理想。他将心比心地从感情入手,下定决心想重燃菲利普对上帝的献身热情。他委婉地提醒菲利普是在践踏来之不易的幸福,看到自己的学生这样一意孤行,他实在是痛苦万分。

菲利普表面上看似淡定,心中却已波涛汹涌。他深深地被校长打动了。日理万机的珀金斯先生居然为他操心了这么多,他难免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他又为自己给校长先生带来的痛苦而内疚不已。然而,他的心底有两个字却不断奔腾着,想要冲破樊笼。

他强迫自己压制着如潮水一般涌起的软弱,咬着牙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行!不行!不行!”

谈话进入尾声,校长先生拍拍菲利普的肩膀:“我言尽于此,决定权始终在你手上。我觉得你可能需要去祷告几次,请求上帝来为你指明道路。”

外面阴雨绵绵,菲利普冒雨离开了校长的房子。他独自一人踏上教堂园地的小路,想要借清凉的雨水来为自己燥热的头脑降降温。他仔细琢磨了一下校长先生的话,很快,为自己的坚定庆幸起来——他到底不再是那个狂热的傻小子了,现在,他完全可以冷静思考自己的未来。

夜色朦胧,大教堂在昏暗中投下巨大的影子。菲利普对大教堂的热衷已经变成了厌恶,他讨厌教堂内举行的各种繁冗的宗教仪式,他讨厌唱个没完的圣歌和含混单调的讲经。他回忆起布莱克斯泰勃教堂每周日早晚两次的礼拜,在凯里先生和副牧师的主持下,阴森森的教堂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味道。越是长大,菲利普就越发现自己的大伯其实是个自私、懦弱的人,他活了大半辈子,唯一的人生准则只有四个字——“远离麻烦”。偏激耿直的菲利普始终无法明白,为何一个满口大道、看似虔诚的教士,竟然从不肯身体力行地去实施他所谓的“道”。这跟校长先生讲述的为了上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动人故事根本就是背道而驰。

菲利普对东英吉利那周边的牧师们的生活状态了如指掌。在布莱克斯泰勃附近的怀特斯通教区,单身的教区牧师穷极无聊,选择了务农。不过,自他做出这个决定不久后,当地的报纸上就总能看到他跟别人打官司的报道,一会儿是他控告商人们诈骗,一会儿是帮工们指控他克扣工资,一会儿又有人说他不给奶牛喂食。当地居民一致呼吁,一定要对他实施些惩罚才行。而在费尔尼教区,那个看似很有男子汉气概的大胡子牧师是个虐妻狂。他的妻子被他打得离家出走,到处控诉他的恶行。此外,还有临海的苏尔勒村,牧师公馆紧挨着酒馆,牧师也“顺其自然”地成了一个酒鬼。那里的人们想要告解,唯一能找到的对象只有渔民或农夫。

漫长寒冷的冬季里,贫穷将人性中的恶最大限度地激发了出来,菲利普见惯了脾气暴躁、小肚鸡肠的所谓的信徒,他对这样的生活感到万分恐惧。不过,他并不想把这些事说出来,那实在没什么必要。

现在,他只希望自己能够走出去,大胆地迈入滚滚红尘之中。

注释

[1]彼得·佩鲁吉诺(约1445—1523),十六世纪意大利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