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在海德堡
凯里先生有个名叫威尔金森小姐的老友，是他最后作为副牧师给人当副手时的那位牧师的女儿。威尔金森小姐原本跟她的教区长父亲一起住在林肯郡某村，后来由于父亲去世，只好自谋生计，去德国和法国等地当过一阵子的家庭教师，现在她已移居柏林。她一直跟凯里太太书信相通，也曾到牧师家以付费借宿的方式度过几次假期。当菲利普的事定下来后，凯里太太给威尔金森小姐写了封信，询问如何在德国生活等事宜。威尔金森小姐向她推荐了海德堡，说那里非常适合进修德语。在住宿方面，她认为菲利普可以住到欧林教授的夫人在家开设的公寓里。那里每周的食宿费加在一起只需要三十马克，不但环境舒适，而且在当地中学任教的欧林教授还能亲自给菲利普上德语课。
按照计划，菲利普在五月的一天清晨抵达了海德堡。他推着行李车，跟在脚夫身后走出车站。这是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极目远眺，唯见碧空如洗。菲利普走在树影婆娑的新街面上，看着完全陌生的人群，呼吸着异国的空气，感受着跟家乡毫不相同的生活氛围，胆怯含羞之余，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喜悦之情。
他们很快到了一座白色的大房子前，脚夫领他来到正门，然后就转身走掉了。门口没人迎接，这让菲利普既不高兴又有点难为情。他自己走了进去，一股霉味钻入鼻腔。随后，一个衣衫不整的青年把他迎到了客厅。首先映入菲利普眼帘的是那一整套蒙着绿色天鹅绒布套的家具，接着是放在客厅正中间的圆桌，那上面摆着一个注有清水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缠着羊肋骨形状纸花边的鲜花。圆桌上，几本皮封面的书册井井有条地围在花瓶旁边。
过了一小会儿，教授夫人带着一身的厨房味走了过来。她个头虽然偏矮了些，但看上去却很结实。她梳着一丝不乱的发型，一双晶莹的小眼睛嵌在肤色健康的脸上，显出一副热情的神态。她攥住菲利普的双手，用偶尔掺着几句蹩脚英语的德语向他询问着威尔金森小姐的近况。这位小姐曾两次入住她家，算下来也待了好几个星期了。由于沟通困难，菲利普过了半天也没能跟她说明白自己跟威尔金森小姐并不相识。幸而此时，教授夫人的两个女儿出现了。她们看起来仿佛已经不是少女了，但应该也超不过二十五岁。老大特克拉跟母亲很像，表情丰富、性格活泼，就算个头不高，但胜在姿容秀丽。老二安娜的样子不如姐姐漂亮，不过她身材修长，笑容也很甜美，因而菲利普对她的好感要更多一些。
寒暄过后，教授夫人带菲利普去了他即将入住的房间。这是一间位于顶层角楼上的房间，透过窗子，可以俯视到街心花园中的景色。房间内的床被安放在了凹室中，因此看上去不太像个卧房。菲利普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直到他把带来的书籍都安放到位时，才忽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真的自由了，从此可以再不受人掣肘，也没什么能羁绊住他了。
午餐铃在一点钟准时响起。菲利普来到客厅，发现这里早已坐满了房客。教授夫人向丈夫介绍了菲利普。欧林教授是个大脑袋、高个子的中年人，他长着一双蓝眼睛，目光十分柔和，在他金黄色的头发中，夹杂着几点白发。他的英语听上去挑不出毛病，但却明显很落伍，看得出来，这大概并非通过与人交流习得，而是在英国的古典作品中学来的。他说的那些词汇，有很多听上去很怪，过去菲利普只在莎士比亚的剧本中看见过它们。教授夫人拒绝食宿公寓这个词，而是把自己的公寓美其名曰“房客之家”，然而对并非玄学大家的一般人来说，这两个词实在没什么区别。菲利普悄悄数了数，这里一共有十六个人共进午餐，与这么多人一起在幽暗的长条形的客厅外间吃饭，让他颇有些不好意思。教授夫人守着餐桌帮大家切肉，引导菲利普进客厅的那个傻头傻脑的青年负责把肉和其他食物分送给大家。他看上去傻乎乎的，老是把餐具弄得叮当作响。他显然没法照顾好这么多食客，即使跑个不停，还是有人已经吃空了盘子，有人却根本连一片肉都没拿到。
按照“房客之家”的规矩，在餐桌上，大家只能用德语交流。如此一来，本就有些腼腆的菲利普更提不起勇气来随便跟大家搭话了。于是，他干脆观察起将来的这些“宿友”来。
坐在教授夫人旁边的是几位老太太，菲利普无视了她们。他先注意到了两位并排坐着的金发少女，别人管她们叫凯西莉小姐和赫德威格小姐。其中，凯西莉小姐梳着一条长辫子，而赫德威格小姐则格外貌美。她们一直在边聊边笑，时不时还会看菲利普几眼，这让菲利普总觉得她们是在讨论自己，尴尬得有些无所适从。两个姑娘旁边是个中国人，是个在大学学习西方社会现状专业的学生。他脸色蜡黄，笑得灿烂，讲话速度很快且略带口音，姑娘们一接不上话茬，就会大笑起来。每到这时，他也会眯起一双杏眼跟着一起随和地笑笑。此外，这里还有两三个攻读神学专业的美国大学生，他们皮肤很差，都穿着黑色的外套。这几个美国人说德语时带着明显的新英格兰口音，菲利普借此认出了他们的国籍，并投以怀疑的一瞥。在他以前所接受的教育中，“美国人”一直被当成是轻率、野蛮、爱冒险的代名词。
用餐结束，大家一起在客厅的椅子上休息了一下，然后，安娜小姐提议出门散步，并邀请了菲利普。菲利普痛快地答应了。
跟他们一起散步的有教授的大女儿特克拉、一个美国大学生，外加凯西莉小姐和赫德威格小姐。走在赫德威格小姐和安娜身边，菲利普有点无所适从，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跟女孩子打交道。以前在布莱克斯泰勃时，虽说他也能叫得出当地一些商人和农民家的姑娘们的名字，但从没跟她们交谈过，这一方面是收到大伯夫妇的影响，觉得这些人地位低于自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总怀疑人家在暗中嘲讽他身体上的残缺。唯有医生家的两个女儿倒是跟他们地位相仿，但却都大他很多，并且在他年幼时就已经分别下嫁了医生的两个助手。后来到坎特伯雷上了学，同学中倒有几个认得一些胆大轻浮的女孩，便一门心思地拿来吹牛，说他们跟那些女孩交往甚密。听到这些传言，菲利普表面上虽然总保持着清高的姿态，但内心却不胜惶恐。他通过书籍和自己的想象，始终坚信应该在女孩子面前维持着拜伦式的风度才是正确的。一方面要显露出骑士般风流倜傥的风度，另一方面又要战胜自己病态的羞怯，菲利普折腾许久，还是不知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此时此刻，跟姑娘们走在一起，菲利普认为这正是向别人展露自己风趣聪明的好时机，可他偏偏大脑一片空白，一句合适的话也说不出来。作为散步活动的发起人和房东的女儿，安娜每隔一会儿就会跟他聊上几句，不过赫德威格小姐却只偶尔看他几眼，除了大笑外基本没怎么跟他说过话。她的笑声让菲利普越发慌乱，总觉得人家是在笑话他。
一行人沿山麓穿行在松林间，一排排松树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让菲利普的心情渐渐豁然开朗起来。此时气温正好，不冷不热，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当他们迈上一片高地，俯视着脚下的大地时，只见到处都是一派金光闪烁的景象。蜿蜒的莱茵河如玉带般缠绕在无垠的田野间，温暖的阳光笼罩着远方的城市，洒下一片生机。除了水天一色的海景，菲利普还从未见过如此辽阔的景色。他彻底被震撼了，深深地陶醉在一种陌生的幸福感中。他此生第一次领悟到美的真正含义却不自知，只是呆呆地坐在长凳上，全身心地沉浸在眼前的瑰丽风光中。
其余的房客都已经走了，只剩两位姑娘跟他坐在同一条长凳上，快速地用德语交谈着。菲利普根本顾不上理她们，他一脸痴迷，过了好久，才不自觉地吐出一句：“上帝啊！我实在是太幸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