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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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抛弃上帝

不管是维克斯还是海沃德,都没料到他们用以打发无聊时间的那些辩论会对菲利普产生如此大的震荡。

在这以前,菲利普从不知道宗教也能拿来随意讨论。以他少年时期攒下的那点可怜的经验看来,英国国教乃是世上唯一正宗之宗教,任何人胆敢对其教义提出质疑的话,那么无论今生还是来世,早晚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他并非没有怀疑过不信国教就得受罚这一论调,以前他还以为或许地狱中专有一位心肠慈悲的大法官,会对信仰非国教教派的罗马天主教教徒和基督徒们网开一面,而只拿地狱之火去焚烧佛教、伊斯兰教和其他什么教的异教徒们。又或者,上帝也会对那些没能及时了解真相的人——毕竟布道团的活跃范围没有那么广——高抬贵手。不过,若像那些非国教教派的教徒和罗马天主教教徒一样,原本有机会迈入真理的大门,却偏偏走上了邪路的话,也就不值得宽宥了。信邪教者必危如累卵。从小身处的环境给菲利普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能配得上永恒的幸福的,唯有英国国教的教徒而已。

在国内时,常常有人告诉菲利普,不信国教的,都是些穷凶极恶之人。可这话在维克斯身上完全不适用。虽然他一向质疑菲利普的信仰,但他本人所过的生活看上去却如真正的基督徒那般纯洁无私。上帝从未向菲利普展示过他的怜爱,但这个美国人却用自己乐于助人的性格打动了他。某次,菲利普因感冒整整卧床三天,正是维克斯一直从旁照料,那细心的样子,简直像是一位慈母一般。维克斯待人真诚、仁爱,他的身上看不见一丝邪恶。由此看来,想要做到既不信国教,又拥有美德,也不是不可能的。

此外,在跟别人的交谈中,菲利普也发现,某些人之所以坚信国教,大多是因为他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古董,要么就是打算用这些虚妄的信仰来蒙蔽别人,从而实现自己的私利。

出于学习德语的考虑,菲利普近段时间一直选择在主日上午到路德会的教堂里做礼拜,后来海沃德来了,又拉着他加了做弥撒这么一项。经过观察,菲利普发现新教堂[1]内总是十分冷清,教友们也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相对地,耶稣会[2]教堂却总是座无虚席,信友们看上去也都个个虔诚无比,并且最重要的,他们也不像是什么伪君子。这种情形让菲利普暗自诧异,在他的认知中,因为教义更加接近英国国教,因而跟罗马天主教比起来,路德教才该是更加贴近真理的教派才对。

做礼拜的男信徒们大多是德国南部人,菲利普想到,若是自己也生在那里,必定也会成为一个天主教徒。假设,就算他还是出生在英国,那也完全有可能因为生在卫理会、美以美会或浸礼会教友家中,而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忽然松了一口气,幸好自己并没有投错了胎!

在这些房客中,菲利普跟那个中国人关系也算不错,每天都会跟他在同一张桌上一起吃两顿饭。这位宋先生看上去十分文雅,脸上也总是挂着和善的笑容。菲利普难免想到,如果只因为他生在中国,就必须承受死后下地狱的惩罚,那不是太奇怪了吗?反过来说,如果他,或者其他有别的信仰的人的灵魂根本不需要受到什么惩处,那又为什么一定要去信仰英国国教呢?

菲利普此生从未如此迷茫,他小心翼翼地去询问维克斯的看法,生怕他像往常那样,一谈及英国国教,口气就变得尖酸刻薄。每次他这样,菲利普都会觉得自己被嘲弄而显得特别狼狈。但维克斯非但没有解决他的困惑,反而让他更不知所措了。

他诱导菲利普认清,那些笃信罗马天主教的德国南部信徒的至诚之心并不比他信奉英国国教的时候轻,紧接着,他又让菲利普意识到,那些信奉佛教和伊斯兰教的教徒也都十分笃信自己的宗教。由此可见,每个教派的人都觉得自己的信仰是最正确的,但所谓的自认为正确却并不能说明此事确实正确。

维克斯跟菲利普说这些完全是因为自己喜欢探讨宗教相关的话题,而不是想要打破他的信仰。他曾有一句话很能精准地表达出他的观点——“凡别人所信仰的,我必加以质疑。”

某次,菲利普拿了一个从大伯那听来的问题来问维克斯,那时有一部温和派的唯理主义作品正在流行,凯里先生也曾在家提起过它。

菲利普问道:“那么,为何只有你是对的,难道圣奥古斯丁和圣安塞姆[3]那样的人物却是错的吗?”

维克斯反问道:“所以你是觉得他们才是聪明博学的圣人,而我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笨蛋吗?”

菲利普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刚刚的提问方式的确有些太鲁莽、太失礼了。

“圣奥古斯丁推崇地心说,即地球本身是平的,太阳围绕地球而转。”维克斯说。

“这能说明什么呢?”

“很简单,这说明每一代人的信仰都各不相同。您所说的那些圣人所生活的时代中,有很多他们认为是金科玉律的东西,在我们现代人看来却根本不可置信。”

“既然这样的话,您怎知真理已经掌握在我们手中了呢?”

“我可没说过这种话。”

菲利普想了一会儿,又问:“我还是不懂,既然过去的人们所坚信的东西如今都已被印证是错误的,那么这种事难道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吗?”

“说实话,我也不懂。”

“既然如此,您的信仰又从何而来呢?”

“这我也说不好。”

接着,菲利普又问了问关于海沃德所信仰的宗教,维克斯是什么看法。

维克斯回答:“他信奉的大概是一些比较别致和生动的东西。要知道,所有的神祇都是人类仿照自身的形象塑造出来的。”

菲利普独自琢磨了半天,忽然说道:“真不懂为什么人们一定要信奉上帝呢?”

话音未落,菲利普已然如坠深渊,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他意识到,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不正意味着他已经对上帝失去信心了吗?他惊慌失措地盯着维克斯看了几眼,马上转身离开了。

此时,他确实需要一个人静静。自出生以来,他还从未遭遇过如此惊心之事。他激动不已,下定决心将此事重新全面捋顺一遍。他隐约觉得,对这个问题所下的决策,必将影响他的一生,若踏错一步,便很可能万劫不复。

此后几周,他拼命查阅有关怀疑主义的各类书籍,可得到的结论却让他更加坚定自己的感受。他终于确定,自己的确已经不信奉上帝了。从小到大,他所谓的信仰不过是受到周围环境和人物榜样的影响,至于他本人,却完全不具备笃信宗教的本质。来到这个新环境中,见识到新的榜样,他总算能够真正认清自己了。对他来说,丢掉童年的信仰并不比脱掉一件破衣服更费事。

当然,即使他从没察觉到,但信仰一直是作为他生活中支柱而存在的。如今乍一抛开,自然会让他感觉无所适从,甚至还有些孤独。夜晚对他来说越发漫长凄冷,白天对他来说也处处寒流,可在他的内心,却有另一股热情在支撑着他。于他来说,生活仿佛一场大冒险,让人越害怕就越想深入探究。用不了多久,信仰曾加诸他身上的重负就将永远被他丢到身后。他再不用去履行那一套被强加的宗教仪式,再不需要背诵大篇大篇的使徒书和祈祷文,也再不必强忍着难受,干巴巴地坐在长凳上忍受那些过分冗长的礼拜仪式。他想起以前在夜晚踏着泥泞的小路前往布莱克斯泰勃的教区教堂,他手脚冰冷地坐在那幢阴暗的建筑物中,默默忍受着弥漫在周围的润发油的味道,胃里不由得阵阵作呕。现在,他居然就这么从这一切中彻底摆脱了出来,这怎能不让他万分激动呢?

菲利普从未想到自己居然这么简单就舍弃了上帝。他迈入了清明的新境界,对此,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聪明使然呢。他并不知道他会产生这样的感受,实际上是他的性格决定的,他开始飘飘然起来。

菲利普此时还是个年轻气盛的少年,他尚未有足够的涵养,去包容和理解那些拥有跟自己完全不同的处世态度的人。他开始稍微有些瞧不起海沃德和维克斯了,觉得他们如此畏缩不前,居然还不愿意走出那非走不可的一步,反而还对上帝充满感情。

有一天,菲利普独自登上一座山岗,远眺山下的景色。野外的美景总会给他一种心旷神怡之感。现下已经是秋天,借着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的天气,大自然将所有的激情都倾注在他脚下的秀美山河中。俯瞰着那片辽阔的平原,菲利普的心不停地跳动着。远方隐约可见的曼海姆和沃尔姆斯自带着一种朦胧迷离的气息,而莱茵河,这条横贯整个平原的光辉河流,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菲利普想象着当上帝跟魔鬼同时站在这里时,魔鬼会怎样将这美妙的人间天堂介绍给上帝。而他,面对着繁华世界,简直快要控制不住自己而迈步狂奔下去,去拥抱属于尘世的欢乐。

现在,他已经不再受世俗的羁绊,也不再因为堕落沉沦而感到恐惧。他不再害怕地狱的烈火,尽可以放心大胆地迈上自己的人生旅程。不光如此,就连往日约束着他日日小心行事的重担也已经被彻底摆脱了。如今,他可以只对自己负责,而不必再管别人如何,他总算能无拘无束地呼吸那自由的空气了。是的,自由!他已挣脱了一切枷锁,彻底主宰了自己的命运!想到这,他忍不住按照既往的习惯再一次感谢了那位已经被他抛弃的上帝。

菲利普沉醉在自己的勇敢和聪慧中,十分从容地展开了新的人生。他惊讶地发现,舍弃了信仰对自己并未产生什么明显的影响。虽然他不再相信基督教的那些教义,可却完全不打算去批判基督教的伦理观。他并未抛弃过往宗教所提倡的那些美德,他认为,若能不求回报、不怕惩罚地真实行使这些美德,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他所住的公寓基本上没什么能让他施展这些美德的地方,但是,他还是尽量让自己比以前更真诚些,对那几个无聊的老太太也稍微殷勤了一点——以前她们跟他攀谈的时候,他都只是随意敷衍而已。原本菲利普一直十分用心地研习着激烈的形容词和文雅的诅咒这类英国语言的代表作,把它们当作成为一个男子汉的必要条件,现在,他却决定戒掉它们。

此事既已决定,菲利普便打算不再想它。但万事说着简单,做起来却又谈何容易,疑虑和后悔的念头总是时时缠绕着他,折磨着他。所谓的永生的灵魂对他本人来说向来缺乏吸引力,反正他年龄还小,朋友也没几个,这种东西信不信的根本无所谓。可每当他想到他那早逝的母亲,他就难免黯然神伤,即使不断责备嘲笑自己,也无法排解这种难过的感觉。母亲去世后,菲利普一年比一年更觉得母爱无比珍贵。这份信仰,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一份遗物。他在那种虔诚敬神的环境中浸淫了太久了,以至于每当他独自思考时,常常觉得莫名恐惧:这所有的一切有没有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呢?在湛蓝色的天幕另一端,隐藏着那位满怀妒忌的上帝,他最爱以不灭的地狱之火来对那些无神论者施以惩罚。想到这些,他的理智已经无法帮助他了,他幻想着无尽的惩罚将带来的那种苦痛,简直惊惧得要晕过去了。

到最后,他总会绝望地告诉自己:“我总不能勉强自己去相信什么,所以这算不上是我的错。要是世上真有上帝,并且他一定要因为我坦诚地说出我不相信他的存在而对我降下惩罚的话,我也只能认了。”

注释

[1]即路德会教堂。路德会以马丁·路德命名,是一个基督教派,起源于德国。

[2]耶稣会,1533年西班牙人伊格那修·罗耀拉创立的一个天主教教派,主张坚贞、顺从、刻苦。不过其教义被新教徒斥为阴险、虚伪,因而才有下文“不像伪君子”的说法。

[3]圣奥古斯丁(354—430),早期基督教著作家,曾任北菲希波主教。圣安塞姆(1033—1109),曾任英国坎特伯雷大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