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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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私奔

在海沃德富有诗意的引导下,菲利普越发觉得自己的身心无法得到满足。他坐卧不安地想入非非,告诉自己他的心灵正在渴望一场浪漫的艳遇。

恰在此时,公寓里出了一件事,促使菲利普在两性问题投入了更多的注意力。有几次,菲利普去散步时,在山间小路上偶遇过独自一人的凯西莉小姐。当菲利普向她致意后继续前行时,又会在前面不远处遇到那位中国的宋先生。他原本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过某天傍晚,当他回家时,经过了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行人。这两个人听见菲利普的脚步声后,立刻从对方身边弹开了。虽说夜幕已经降临,眼前的景物有些看不清了,但菲利普还是差不多可以认定那是宋先生和凯西莉。他们做出如此反应,恰恰说明两人刚刚应该是手牵着手的。对此,菲利普既困惑又惊讶。他平时很少关注凯西莉,这个姑娘太普通了,长着一张方形脸,五官也并不特别精致。她平时总是梳着一条长辫子,由此可以看出,她大概不会超过十六岁。

当天晚饭的餐桌上,菲利普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她几眼。她平时很少在用餐时说话,这一次却主动跟菲利普搭讪起来。

她向他问道:“凯里先生,您今天又到哪散步去了?”

“我去了御座山附近。”

“是吗?可我却因为头疼在屋里闷了一天。”她这么说道。

宋先生就坐在她的身边,此时扭头插了一句:“这可太遗憾了。真希望您现在已经有所好转了。”

凯西莉小姐似乎还是不放心,又问菲利普:“您在路上一定遇到了很多人吧?”

“没有的事,我根本连一个人影都没看见。”菲利普说着,脸有些红了,他很少这样当众说谎。

听到菲利普的回答,凯西莉小姐眼中好像闪现了一丝宽慰的神情。

但很快,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就不再是新闻了,其他房客也都偶遇过躲在暗处不知在做些什么的两人。尤其是那几位老太太房客,已经开始拿此事当成一桩丑闻来谈论了。教授夫人简直气坏了,可还是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马上就要进入隆冬了,公寓可不像夏季那样容易招徕房客了。对于任何一个房东来说,那位宋先生都是一个上佳的租客,他一个人就租下了底楼的两个房间,每餐还要喝一瓶三马克的摩泽尔葡萄酒,这对教授夫人来说,可是一桩能赚不少小钱儿的生意。尤其是当其他房客都滴酒不沾的时候,这一点就更难能可贵了。还有凯西莉小姐,她那对在南美经商的父母为了表示对教授夫人能悉心照料自己女儿的谢意,总是会付给教授夫人一份十分可观的房费。

教授夫人当然清楚,只要她给凯西莉小姐那位定居柏林的伯父写上一封信,他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带走她的,可她并不想失去这位房客。因而,教授夫人也只能在餐桌上向他们两个多丢几个白眼了。对那位宋先生,她是一点也不敢得罪的,但对于凯西莉小姐,却尽可以说上几句狠话,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然而,三位老太太却始终对此不依不饶。这三位中有一位长得很像男人,是个荷兰籍的老处女,另外两位则都是寡妇。她们住在这里,只支付很少的食宿费,还没完没了地给别人添乱,唯一能让教授夫人对她们这般容忍的原因,只是因为她们都是永久性租客。她们不断去找教授夫人,让她赶紧处置这件不成体统的事,还威胁她说此事会败坏掉整幢公寓的名声。无论教授夫人是火冒三丈地冲撞她们,还是痛哭流涕地博取同情,最后都在她们面前败下阵来。到最后,她只好做出一副疾恶如仇的样子,宣布一定要解决此事。

午饭过后,教授夫人带凯西莉进了自己的卧室,声色俱厉地跟她谈论了此事。出乎她意料的是,凯西莉居然厚脸皮地提出让大家都别妨碍她。不管她跟那位宋先生一起散步还是做些别的什么,都是她自己的事儿,跟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教授夫人只好威胁她,说要写信给她伯父。

凯西莉毫不在乎地回击:“正合我意!到时亨利希伯父一定会把我送到柏林的什么人家里去过冬,宋先生一定也会到柏林去的。”

听了这话,教授夫人号啕大哭起来,她的眼泪沿着腮边成串落下。但凯西莉非但不同情她,还肆意取笑起她来:“哈!这么说,这个冬天这座公寓里会空出三个房间咯?”

事已至此,硬的不行,教授夫人只好改用软的。她不断夸她已经长成一个懂得忍让的善良理智的大姑娘了,再不该把她当成小丫头。她劝她说,此事最糟糕的地方完全在于她居然挑上了这个宋先生。瞧瞧他那对小黑豆眼睛和塌陷的鼻梁,还有他那身黄皮肤,无论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恶心。

“够了!别说了!我可不想听别人说他的坏话!”凯西莉捂着耳朵气喘吁吁地喊道。

教授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这话不是认真的,对吧?”

“不!我爱他!听着!我就是爱他!”

“啊!我的上帝啊!”教授夫人用德语喊道。

她惊慌失措地看着凯西莉小姐,一阵阵发愣。她原本觉得这不过是这女孩因为无知和淘气而在胡闹而已,可现在,听到凯西莉那饱含真情的话语,她才忽然发现,这女孩竟是认真的。

凯西莉目光灼灼地看了教授夫人一会,耸了耸肩膀扬长离去了。

对这次谈话的详情,教授夫人守口如瓶。过了几天,她提议让宋先生在就餐时坐到她这一边,宋先生欣然同意了,他一向如此温和。凯西莉对欧林夫人的安排不置可否,反正如今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他们的关系了,她索性满不在乎起来。他们开始肆无忌惮地招摇着一起去小山冈散步,完全不理会别人的闲言闲语。

很快,连欧林教授也受不了了,强烈要求妻子找宋先生去谈谈。教授夫人单独约谈了宋先生,对他好言相劝,请他不要再以这种荒唐的行为去败坏凯西莉的名誉,也不要破坏公寓的名声。不过,宋先生对此却矢口否认,他面带微笑地说他根本听不懂欧林夫人在说些什么,他根本从未跟凯西莉一起散过步,更不曾对她产生过一丁点儿的兴趣。所有的这一切,只是众人在捕风捉影罢了。

“天哪,宋先生,您怎么能不承认呢?大家都不止一次目睹过你们走在一起啊!”

“没这种事,一定是你们看错了。”宋先生露出一口白牙,微笑着对教授夫人说。

他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厚颜抵赖,最终到底惹火了教授夫人。她索性直白地告诉他,凯西莉已经承认爱上了他。

没想到,宋先生还是微笑着否认了:“这都是胡说八道,哪里有这样的事呢?”

看来在他的嘴里,是休想套出一句实话了。

天气越来越差,除了霜降就是下雪。待到冰消雪融的日子,也依然让人觉得没什么精神,连出门散步都显得有些无聊。

某天晚上,菲利普结束了一堂德语课,正在客厅中跟教授夫人闲聊着,安娜突然匆忙跑进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安娜着急地问欧林太太:“妈妈,您看到凯西莉了吗?”

“她应该在自己房间吧。”

“可她的房间没亮着灯啊。”

“什么?”教授夫人一声惊呼,沮丧地看向安娜,她的脑海中闪过了跟安娜一样的念头。

她用嘶哑的嗓音对安娜说:“快打铃把埃米尔叫过来。”

埃米尔是愣头愣脑的青年,主要负责在用餐时从旁伺候,以及处理公寓内的大部分工作。

他听到铃声后,走了进来。

教授夫人吩咐他:“埃米尔,你去宋先生的房间一趟。记得不要敲门,万一里面有人,你就告诉他你是去看看炉子里的火有没有熄灭。”

埃米尔面无表情地退出了客厅,慢悠悠地下了楼。

欧林母女没有关客厅的门,而是一直关注着底楼的动静。很快,埃米尔又上来了。她们赶快把他招呼进来。

教授夫人问:“怎么样?有人在屋里吗?”

“宋先生在呢。”

“只有他自己?”

埃米尔脸上浮现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不是,还有凯西莉小姐。”

“天哪!这太丢人了!”教授夫人不禁喊出声来。

埃米尔咧开嘴笑着:“她每天晚上都会在那待好几个小时呢。”

听到这话,教授夫人攥紧了双手:“太可恨了!你怎么不早说?”

“这跟我又没什么关系。”埃米尔耸耸肩,回答道。

“呸!你一定是拿了他们不少赏钱!行了,快走开吧!”

埃米尔离开了。

安娜对欧林夫人说:“妈妈,无论如何得撵他们走。”

“你说得轻巧!他们走了,我们上哪收房租去?你知不知道税单又要到期了?”

欧林夫人说着,又转向了菲利普,流着泪对他说:“凯里先生,您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吧?要是给福斯特小姐听见,她一准儿会退租的。如果大家都走了,我也无力再支撑下去,这里就只能关门了。”

她所说的福斯特小姐就是那个荷兰籍老处女。

“放心,我不可能说什么的。”菲利普回答。

安娜说道:“就算她还能再住在这,我也不打算再搭理她了。”

当天晚餐时,凯西莉小姐准时出席。她面色红润,脸上带着执拗的表情。不过宋先生却没有出现,菲利普原以为他是想回避这种难堪的局面,可没想到他只是迟到了而已。一入席,宋先生就满脸带笑地为自己的迟到不停道歉。他转悠着眼珠,跟平时一样请教授夫人为他斟了一杯摩泽尔葡萄酒,并请福斯特小姐也喝了一杯。

屋内炉火熊熊,因为基本上没有开窗换气过,难免给人一种又闷又热的感觉。埃米尔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好歹手脚麻利地伺候好了每个人。三个老太太一脸不以为意的表情,闷不吭声地坐在座位上,欧林太太还没有从那场大哭中缓过神来,而欧林先生,则不声不响地生着闷气。整张桌子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菲利普有种感觉,这些跟他在同一张桌子上共享一日三餐的人,仿佛带有一种会让人胆怯的东西。他们的模样在吊灯的照射下看起来有些奇怪。菲利普越来越觉得局促不安。他偶尔跟凯西莉小姐对视了一次,发现她的眼神中似乎带着轻蔑和仇恨。

屋里的气氛越发压抑,大家好像都被这两人的情欲弄得心神不宁。在他们周围,仿佛忽然涌出阵阵异香,营造出一种东方人特有的堕落的氛围。这种偷香窃玉的神秘气味让菲利普心慌意乱,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这样,只觉得额头上的血脉在不断跳动。他隐约感觉自己正在被什么东西吸引着,但同时又十分恐惧和反感。

这种让人恶心的局面又持续了好几天,所有房客的神经都因为那股反常的情欲而绷得紧紧的。唯有那位宋先生,还一切如故。他依旧彬彬有礼、和蔼可亲,见到别人也从来都是一脸笑容。没人能说得清他此举是彰显了文明的胜利,还是作为一名东方人,在将西方世界踩在脚下后惯有的表示轻蔑的方式。

与宋先生不同,凯西莉始终以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四处招摇着。很快,教授夫人也对这种情况无法忍受了。欧林教授曾告诫过她,这种人尽皆知的私通事件不但可能闹得满城风雨,还会将她这么多年在海德堡挣下的好名声全都败坏干净,就连他们一直经营惨淡的这幢公寓,声誉也会不复如前。欧林教授的话让欧林夫人惊恐不已,她一直沉迷在那些蝇头小利中,竟从没想到还会发生这种事情。如今,她已经被恐惧彻底击破了神智,简直想马上把凯西莉轰出自己的公寓去。幸好安娜比她能沉得住气,她马上给凯西莉那位柏林的伯父写了封信,信的措辞十分严谨,中心思想则只有一个——希望他能接走凯西莉。

在这次事件中,教授夫人始终憋着一股火,这次总算可以好好发泄出来了。她找到凯西莉,毫无顾忌地向她宣布:“听着,凯西莉,我绝不能再留你住在这里了。我已经致信给你伯父,请他把你接走。”

话音刚落,她发现女孩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她不禁得意起来,继续骂道:“你可真是个臭不要脸的女孩!”

教授夫人不客气地臭骂了凯西莉一顿。

凯西莉已经失却了原来那种桀骜、自得的劲头,问道:“欧林夫人,请问您到底都跟亨利希伯父说什么了?”

“这个还是让他自己当面告诉你吧。明天他的回信大概就能寄到了。”

第二天晚饭时,为了丢丢凯西莉的面子,教授夫人故意在餐桌上大声对着女孩喊道:“凯西莉,你伯父的回信已经到了。今晚你记得收拾下行李,明早我们会把你送上火车,而你的伯父,会亲自在中央车站等着你。”

“这可真是太好了,欧林夫人。”

宋先生依然笑容满面,他甚至还不顾欧林夫人再三拒绝,硬是请她喝了一杯葡萄酒。

这一顿饭,欧林夫人吃得可谓身心舒畅。然而,虽然她暂时占据了上风,但到底还是一败涂地了。

晚饭后,欧林夫人吩咐埃米尔:“埃米尔,你去看看凯西莉小姐是否已经把行李收拾好了。要是已经收拾好了的话,你就直接把行李箱拎到楼下去,脚夫会在明天的早饭前过来取。”

埃米尔答应着离开,但很快又转了回来,跟自己的女主人汇报:“凯西莉小姐和她的手提包都不在房里。”

教授夫人一声尖叫,径直冲进凯西莉的房间。进了房间,只见凯西莉的行李箱已经捆扎上锁,放在了地板中间,但是她的梳妆台却空空如也,帽子、斗篷和手提包也全部消失了。欧林夫人又跑去了宋先生的房间,二十年来,她头一次跑得这么快。她顾不上敲门,直闯了进去。这间房间也一样空荡荡的。通往花园的门大开着,看来他是从这里把自己的行李运走的。桌子上躺着一枚信封,信封里是一些钞票,是宋先生留下的这几个月来的食宿费和小费。

事已至此,已经再明了不过了——这对情人已然私奔了。欧林夫人颓然地呻吟着,瘫倒在沙发中,彻底失去了刚刚的劲头。而埃米尔,还是一脸木然,完全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