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意外出现的照片
菲利普慢慢融入了新的环境,并通过人们有意无意的交谈透露出的信息得知了很多关于他父母和他自己的事情。他父亲亨利的年纪比伯父威廉要小很多。因为成绩突出,实习期尚未结束,圣路加医院就高薪聘请了他。不过他是个不善理财的人,总是毫不节制地花钱。比如某次牧师因教堂修缮之事向他募捐时,他居然一下子寄过来几百英镑,这对向来生活拮据、百般节省的牧师来说,着实让他既高兴又嫉妒恼火。高兴的是,有了这些钱,教堂的修缮工作会更容易进行;而嫉妒恼火的是,这么大一笔钱,他这个弟弟居然就这么轻松地拿出来了,这简直就像是在炫耀一般。
到了适婚年龄,亨利·凯里娶了自己的一个病人。那姑娘出身名门,拥有极美丽的容貌。不过当他们相识时,姑娘的家族却早已败落,她也只是个无亲无故、一贫如洗的孤女罢了。他们的婚礼得到了很多女方佳朋的祝福。在他们成婚后,每次威廉到伦敦去,都一定会去拜访这位弟媳。面对弟媳时,威廉总觉得有些羞怯和不自在,不过对她的穿着打扮,牧师却是打心眼里不喜欢。她的衣饰实在是太过华丽了,这可不是一个外科医生的妻子该有的形象。更何况,瞧瞧她家里那副奢华的样子,所有的家具都精致得过分,而且无论冬夏,房间里总是摆着盛放的鲜花。如此浪费金钱简直让人心痛。此外,据她自己说,她还常常外出赴宴,按照礼尚往来的社交规则,恐怕她也没少宴请过别人。
在几次拜访中,牧师还在弟弟家的餐室见过最少也要八先令一磅的鲜葡萄,以及比正常的上市时间至少提前出现了两个月的鲜芦笋。在牧师看来,这是任何一个正常的家庭都不应该出现的情况。
看到这家人现在落得这种结果,牧师产生了一种自己的预言最终实现的满足感——地狱的烈火终于将这些不听劝阻的人吞噬殆尽了。所谓的良友佳朋又有何用,可怜的小菲利普还不是照样一无所有了。
在别人的议论中,菲利普了解到,大家都认为虽然他父亲亨利·凯里恣意浪费金钱造了不小的孽,但他那同样不善理财的妈妈之所以会如此早逝,却正彰显了上帝对她的仁慈。
菲利普在布莱克斯泰勃生活了一周后,牧师家发生了一件小事。
这天早上,餐桌上出现了一个由伦敦转寄过来的小型邮包,收件人是牧师已故的弟媳,收件地址则是她生前所居住的房子。凯里先生拆开了邮包,里面是十二张弟媳的照片。
在这些照片中,凯里太太看起来既瘦弱又憔悴,但相貌却依然美丽。她梳着朴素的发型,低垂的云鬓贴在前额上,看起来略有些奇怪。阵阵哀怨的神情自她乌黑的双眸隐约透出,让菲利普觉得有些陌生。
忽然见到这个已然逝去的女人,牧师惊异不已,他实在猜不透这些看起来才拍摄不久的照片到底是怎么来的。
他询问自己的侄子:“菲利普,你听说过这些照片的事吗?”
菲利普点点头,用清晰的话语回答道:“妈妈跟沃特金小姐说过她去拍照来着,沃特金小姐本来想责怪妈妈,但妈妈却坚持说:‘为了让我的菲利普长大后还能记起我,我一定要给他留些东西。’”
听了这话,牧师有些发愣:菲利普清楚地记得母亲说过的话,但对这话语里所包含的含义,他恐怕却一无所知。
牧师将照片递给侄子:“挑一张放在你的房间里吧,剩下的我会帮你好好保存的。”
菲利普挑完后,牧师又把照片给沃特金小姐寄了一张。在给牧师的回信中,沃特金小姐讲述了好友拍摄这些照片的原因和过程。
某天早晨,当菲利普跟着埃玛出门后,躺在床上的凯里太太自觉精神了一些,就连医生看过后也认为她的病情稍微有了点好转。待医生离去后,女仆们也都不在她身边了,独自一人的凯里太太心里忽然涌上一阵巨大的恐惧:本以为最多两周就会痊愈的病体不但拖沓至今,而且看起来已经毫无康复的希望,她这一生孑然一身、凄苦无依也就罢了,可一想到才九岁的儿子终有一天会忘了自己,她就忍不住心如刀绞。那是她的亲骨肉,由于没能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她对他的爱始终要比其他母亲对孩子的爱炽热得多。她绝对无法忍受自己全心全意爱着的孩子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她要让他好好记住自己临终前的模样。念及此处,她挣扎着起了床,开始为自己更衣。
她不敢叫女仆过来,生怕她们会阻止自己或唤回医生,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跟别人解释什么了。长期地卧床养病让她全身酸软,难以用颤抖的双腿支撑起自己。她甚至都无法让双脚接触到地面,因为一旦那样,她的脚底就会刺痛无比。但她还是强迫自己起来了。她开始梳头。她拥有一头柔软且浓密的金黄色秀发,平时,女仆会帮她把这头秀发梳成端庄时髦的发式。若是健康时,她或许还能自己尝试一下那些繁复的发式,可现在,她连抬起手臂都会觉得头晕。好不容易梳好了头发,抚平了自己又黑又直的两道细眉后,她给自己套上了一条黑色的裙子。然而,在挑选相配的胸衣时,她却选择了一件当时很时髦的白锦缎夜礼服紧身胸衣。她看向镜子——她的皮肤细嫩洁净,一向没什么血色的脸早已变得更加苍白,但也正因为这样,她那红润的双唇却显得艳丽异常。她忍不住哽咽了一下。不过,现在可没时间顾影自怜,她已经快要耗尽力气了。
她将去年圣诞节亨利送给她的皮外衣披在身上——她至今还记得当时收到这件礼物时骄傲和幸福的心情——然后悄悄下了楼梯。只这几步路,就让她的心跳加快,难受不已。好不容易走出家门,她雇了一辆车载她前往照相馆。自从结婚后,她已经整整十年没有拍过照了。她支付了足够拍十二张照片的费用给摄影师。因为病体难支,她中途还要了一杯茶水,以便让自己喘口气。顾及她的身体,摄影师学徒原本建议她暂时回去,等身子好些再来,不过她却拒绝了助手的好意,坚决要一次拍完。艰难地拍完照后,她又独自一人雇车回了肯辛顿的家。天知道她有多讨厌那里,一想到自己的生命竟会在那种幽暗的破屋子里结束,她就觉得不寒而栗。
凯里太太到家时,家门正开着。车一停下,埃玛立刻和女仆飞奔过来把她搀回屋内。当她们发现凯里太太失踪时,简直害怕极了,本以为太太是去了好友沃特金小姐家,可被派出去找的厨娘回来时却只带回了沃特金小姐一个人,以至于最后客厅里又多了一个心急如焚的人。这会儿,得到消息的沃特金小姐也一边数落着凯里太太,一边着急地跑下楼梯迎了过来。折腾许久,早已疲惫不堪的凯里太太熬过了需要硬撑的时刻,心劲儿一松,歪倒在了埃玛怀里。埃玛和女仆们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了楼上的卧室,并立刻派人去请医生。在她昏迷的那一小会儿,所有人都觉得度日如年,更让她们焦虑的是,医生也一直没有过来。
凯里太太的体力在第二天才稍微恢复了一点,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都告诉了沃特金小姐。当时,这一对好友都没有过多地关注正在凯里太太卧室的地板上玩耍的菲利普,所以他不但听到了她们的谈话,还似懂非懂地记住了其中的一些。
“为了让我的菲利普长大后还能记起我,我一定要给他留些东西。”菲利普的母亲当时这么说道。
看着桌上的照片,凯里先生撇了撇嘴:“明明拍两张就够了,真搞不懂她干吗非得拍上十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