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解剖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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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连的秘密

我未成形的体质,你的眼早已看见了。你所定的日子,我被造的肢体尚未有其一,你都写在你的册上了。

——圣经《诗篇》139:16

借由古斯塔夫·梅林克① 古斯塔夫·梅林克(Gustav Meyrink,1868—1932),奥地利小说家、剧作家。代表作是长篇小说《哥连》。出版于1915年的同名小说和保罗·威格纳② 保罗·威格纳(Paul Wegener,1874—1948),德国导演、演员。的电影《泥人哥连出世记》(1914年),今时今日,在既无入口亦无出口的石造密室中以黏土制成的怪物哥连已是广为人知。我的这篇文章要讲的是卡巴拉里出现的秘教式的哥连形象,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在小说和电影的世界里探索一番。

众所周知,梅林克的小说以布拉格的犹太人区为舞台,威格纳的电影也取材于17世纪古色苍然的布拉格。《泥人哥连出世记》是默片的杰作,现在的影迷们对它也是津津乐道。前些日子,在坐满了年轻观众的杉并公民馆里,我时隔多年又有机会见到保罗·威格纳本人扮演的哥连和厄恩斯特·多伊奇③ 厄恩斯特·多伊奇(Ernst Deutsch,1890—1969),德国演员。扮演的拉比的助手 。电影里拉比和长老们祈盼救世主降临的集会场面,还有最后一幕少女抱起奄奄一息、清净纯真的哥连的画面依旧让人不禁赞叹。这唤起了我对《泥人哥连出世记》的取材对象——围绕16世纪末犹太人拉比洛伊乌④ 拉比洛伊乌(Judah Loew ben Bezalel,1512或1526—1609),犹太教学者,哲学家,有“布拉格之主”之称。的一系列传说——的记忆。虽然《泥人哥连出世记》把拉比洛伊乌设定为哥连的制作者,但海伊姆·布洛赫编纂的小册子《布拉格的哥连》里留下了十几例制作“גולמס”(也即哥连)的记录,拉比洛伊乌不过是其中最出名的一例而已。《泥人哥连出世记》的故事应该是以拉比洛伊乌的事例为中心,又兼采其他几个关于哥连的传说完成的。

在梅林克的小说问世之前,已经有过几本和哥连类似的怪物题材小说。E. T. A. 霍夫曼⑤ E. T. A. 霍夫曼(Ernst Theodor Wilhelm Hoffmann,1776—1822),德国浪漫主义作家、法学家、作曲家、音乐评论人。的《沙人》和阿希姆.冯.阿尔尼姆的《埃及的伊莎贝拉》是其中的代表。在19世纪初期,哥连的故事还是以比较纯粹的转述形式出现,主要记录了东欧犹太人间流传的哥连传说。其中最有名的是雅各布·格林⑥ 雅各布·格林(Jacob Ludwig Carl Grimm,1785—1863),德国法学家、作家,和弟弟威廉·格林一起搜集并编纂《格林童话》,以“格林兄弟”之名为人所熟知。发表在浪漫派主阵地《隐者报》(1808年)上的一例,虽然稍显冗长,这里还是简单介绍一下。

波兰的犹太人们会在念唱祷文禁食数日后,用明胶或黏土捏成人偶。然后,人们对着人偶念诵祈盼奇迹显灵的七十二字母神名⑦ 七十二字母神名,描述隐秘于卡巴拉(也包括基督教卡巴拉与赫密士卡巴拉)之中的上帝圣名,同时也存在于更多主流的犹太教论述里。它可以由4、12、22、42或72个字母组成,其中72个字母组成的最为常见。(Schemhamphoras),人偶就拥有了生命。人偶虽然不能言语,却大致能听懂人类的话语和指令。波兰的犹太人们把人偶称作“哥连”,让它当处理一切家务活的仆从。但是,哥连绝对不能离家一步。哥连的额头上刻有“emeth”(真理)的字样。随着年月流逝,一开始小巧的哥连逐渐变大,成为比家中所有人都要更高大、更强壮的大块头。于是,犹太人们第一次对哥连感到恐惧,擦去了哥连额上的第一个字母,只剩下“meth”(已死的)。哥连于是立即崩坏,化为黏土。有一个男人,他的哥连高大得让人害怕。因为放任哥连不断变大,男人即便伸长了手也够不到哥连的额头,这让男人相当不安。于是他命令哥连为他脱去脚上的长靴,他便可以趁着哥连蹲下的当儿伸手够到它的额头。事情也正如他所料,第一个字母“e”被顺利擦除,但粉碎的黏土块却一齐落在了男人身上,把他给压扁了。

主宰哥连生死的圣名封印在以上的叙述里是“em-eth”,其实还有若干别的说法。比如,封印是神的圣名“Schemhamphoras”或“Schem-hamforasch”时,就拿掉第一个音节“Schem”,这样哥连就会化为黏土。封印的部位也不限于额头,还有胸口和嘴唇上方的说法。

总之,在东欧的犹太人看来,制造哥连并不是什么值得惊叹的奇迹。那么,为什么唯独拉比洛伊乌脱颖而出,变得这么有名呢?这大概和拉比洛伊乌制造的哥连十分精巧,而且创纪录地存活了十三年有关,但理由也不限于此。顺带一提,拉比洛伊乌的哥连卒于1593年5月10日,这个日期让人想起16世纪发生在东欧的犹太人迫害事件(反犹骚乱)。民族危机当前,一直被囚锁在密室之中的哥连终于被解放出来对抗施暴者。这一幕也在威格纳表现哥连和哈布斯堡王朝作战英姿的电影里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暗示。也就是说,哥连的出现和对救世主的渴望并不是毫无联系的。

让我们根据传说再回顾一下拉比洛伊乌制作哥连的过程。1580年的布拉格城里,反犹骚乱十分猖獗,拉比洛伊乌沉湎于祈祷和冥想,以求找到逃出生天的解救之道。某夜,神在拉比洛伊乌的梦中现身,托梦嘱咐拉比洛伊乌以黏土块为原料制作哥连,方可消灾解厄。拉比于是和两位助手一起在伏尔塔瓦河⑧ 伏尔塔瓦河,捷克最长的河流,发源于波希米亚森林,自南向北流经南波希米亚州、中波希米亚州和首都布拉格,最后注入易北河。沿岸造出一个泥人。随后,其中一名助手从左向右围着泥人转了七圈,拉比念诵咒文,泥人便如火焰一般燃烧起来。此时,另一名助手也念诵咒文,又从右向左围着泥人转圈,于是火焰熄灭,冒出蒙蒙的热气。泥人头上生发,手指生甲。拉比围着这尊有些瘆人的泥人绕行,其间三人不断地念诵《创世纪》里“耶和华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创2:7)的一节。最后,拉比洛伊乌把写有“Schem”字样的羊皮纸贴在泥人嘴唇的上方,泥人就猛地睁开眼睛,慢慢抬眼望向四周,如野兽一般霍地站起身来。

大家为泥人披上衣裳,穿上鞋子。这样一来,除了不能开口说话以外,拉比洛伊乌制造的哥连和人类毫无二致。哥连的语言能力只能由神赋予。从那之后,哥连在工作日时便化身仆从,勤勤恳恳地劳作。安息日时则被取下圣名封印,稍事休息。除去不能开口说话这一点,哥连经常表现得比人类还要出色。又因为护符的加持,哥连可以随意在人前隐身。哥连成了犹太人区的守护神。十三年后,反犹骚乱终于告一段落,哥连也完成了它的使命。虽然欧根·乔治在那年的5月10日写下“哥连已死”的笔记(《人和秘密》,1934年),但《人造人》的作者赫尔穆特·斯沃博达(Helmut Swoboda)却宣称,拉比洛伊乌又把哥连还原成黏土块,藏在了布拉格老新犹太会堂⑨ 老新犹太会堂,完工于1270年的哥特式风格建筑,位于捷克首都布拉格的犹太人区,是欧洲仍在使用的最古老的犹太会堂,也是现存最古老的双大厅设计的中世纪犹太会堂。的一间密室里。还有另一种说法,这个黏土块后来又被会堂的男仆亚伯拉罕·本·萨哈利亚盗走,并重新注入生命。但男仆违背神意的行动没能成功,反而为自己招致祸患。综合以上的三则证言,哥连在化为黏土之后又重新获得了生命。不过,由于每种说法之间都存在着矛盾,所以每种说法其实都是哥连这一永劫回归式的递归模型的一个断片,这很有意思。

哥连被藏在老新犹太会堂里的说法直到近年来都还得到广泛的认可。梅林克的小说《哥连》里的一个人物在回忆小时候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故事时也触及了这段历史:

我曾经多次和负责保管老新犹太会堂圣器的长官谢马亚·希勒尔讨论过这个问题,这位长官负责保管一种鲁道夫二世⑩ 鲁道夫二世(Rudolf II,1552—1612),哈布斯堡王朝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1576—1612在位)。时代的黏土人偶。希勒尔认为,这块被卡巴拉附体,被接上人类手足的黏土块……大概是某种提示“回归”的预兆。在附近徘徊的那位不明人物就是中世纪的某位拉比在成功地为哥连赋予形体之前,在脑海中创造出的空想形象或者说心像,这和关于哥连永劫回归的猜想是彼此契合的。这种猜想也就是:哥连遵循着某种周期性规律——比如当恒星位置和它被创造出来时的恒星位置重合时——便被重新唤起获取物理生命的冲动并不顾一切强行回归。

这么看来,虽然梅林克关于哥连的观点得到了以海伦娜·布拉瓦茨基夫人⑪ 海伦娜·布拉瓦茨基(1831—1891),俄罗斯神学者,神智学与神智学协会创始者。的印度—犹太式救济思想为基础的神智学⑫ 神智学,一种宗教哲学和神秘主义学说。神智学认为,史上所有宗教都是由久已失传的“神秘信条”演化出来的。的提倡,但梅林克的观点其实是多种思想和观念混杂的产物。总之,他的观点可以总结为:末世的预感和人们对救世主降临的极度渴求会有规律地回归、重复,每当这样的时代到来时,把仍旧存活的心像注入已死的黏土人偶里,哥连就会复活。而且,可以感应这种末世祈求的黏土人偶——按照梅林克的说法——现在仍被存放在老新犹太会堂的密室里,为将会再度来临的犹太骚乱做着准备。现实中的布拉格时隔四个半世纪又再度遭遇了一场犹太人大屠杀,来势凶猛,情状惨烈。如果把长期被贮藏起来的黏土人偶比作犹太民族,这层看似荒唐无稽的寓意就似乎有了几分现实的味道。

有趣的是,拉比洛伊乌制造哥连的三百二十多年后,同时也是梅林克的小说出版数年后,另一位布拉格的犹太作家实地进入了老新犹太会堂,来确认传说中的黏土块是否真的存在。这位探险家是有着“果敢记者”之称的著名记者埃贡·基希⑬ 埃贡·基希(Egon Kisch,1885—1948),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记者、作家。他采访的足迹遍布全球各个偏远角落,因此被称作“果敢记者”。。他是弗兰兹·卡夫卡的好友,又曾揭秘了巴尔扎克家奇妙的秘密构造,这为他积攒了不少名气。在异想天开的报告文集《果敢记者》中,他兴致勃勃地谈论了自己在老新犹太会堂阁楼房间里的见闻。结论是,基希并没有(在老新犹太会堂里)见到哥连。他推测,哥连应该被人从阁楼房间转移到了市郊的加尔亨山(Galgenberg,意为绞刑架之山),并被埋葬在山里。不过,还有另一种默默流传的说法,称这位干练的新闻记者在阿尔克咖啡厅向一大群同行亲口确认,自己在会堂里看到了哥连。

电影、小说和新闻里的哥连形象多少都披着一层商业主义迎合通俗趣味的糖衣,被“近代化”了,这个趋势也延续到了现在。虽然其中肯定少不了修饰,但哥连原型的形象并没有我们现在看到的那样一目了然,也没有刻意迎合近代人的喜好。那么,犹太神秘思想脉络中的哥连,到底是有着怎样含义的怪物呢?

“哥连”一词来源于希伯来语的“golem”,意为“无形的,未定型的”,又可以引申为“胎儿”的意思。本文开篇引用的《圣经·诗篇》“我被造的肢体尚未有其一”(诗139:16)一句中如腹中胎儿一般,五体没有发育完全的“半人”状态即符合此意。说起来,哥连如胎儿和幼儿一般柔软,身体却像巨人一样异常肥大(根据雅各布·格林的说法,哥连最初小得可怜,之后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变大)。与此相反,虽然身体和巨人无异,却缺乏语言能力、理解能力这些构成一个完整的人的条件,换句话说,哥连也可以被视为在完成之前忽然停止发育的巨型人。威格纳电影里的哥连在面对拥有诸般成人欲望的拉比的助手时,激烈地做着抵抗,带着几分孩童般天真而又不容分说的勇猛,但和少女们相处时却显得颇为亲近。处在未完成状态中的哥连以让人惊异的速度完成了猛犸象般的定向进化,又简简单单地化为黏土。犹太教拉比口耳相传的经典《塔木德》⑭ 《塔木德》,是犹太教中地位仅次于《塔纳赫》的宗教文献,成书于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5世纪间,记录了犹太教的律法、条例和传统。其内容分三部分,分别是密西拿(Mishnah)——口传律法、革马拉(Gemara)——口传律法注释、米德拉什(Midrash)——圣经注释。记载了讲述这一过程的段落:

拉比拉巴有言:义人只要称信,便可造出一个世界。

拉比拉巴曾造出过一个人偶,他把他的造物送到拉比杰伊拉跟前。拉比杰伊拉对着这造物说话,造物却不回答。于是拉比杰伊拉朗声念道:汝乃吾同伴所造,汝当回归本元,化为尘土!

每个安息日前夜(即犹太教的周五),拉比哈尼那和拉比欧沙亚会借《创造之书》得到一头三岁的牛犊。二人便宰之烹之,为安息日祝贺。

——《犹太公会》65b

拉比拉巴造哥连的传说大约形成于公元 4 世纪。献祭牺牲时起作用的秘传书《创造之书》(Sefer Jezira)共有两本,这里提及的是其中年代较早的一本,开始编纂的年代约为公元200年,成书年代约为公元500年至800年间。总之,早在中世纪初期,哥连就已经被制造出来了。不过,虽然记载中制造哥连的常常是犹太教的拉比或精通宗教秘传的人,但最初创造哥连的明显是神。哥连的创造在这里和天地创造的创世说联系在了一起。《塔木德》里有关于天地创造十二时刻的叙述:

最初的时刻,尘埃被聚集起来。第二个时刻,尘埃被捏合成一尚未完全成型的土块(即哥连)。第三个时刻,土块被安上手足。第四个时刻,土块被注入灵魂。第五个时刻,他起身成直立状态。第六个时刻,他为野兽命名。第七个时刻,他成为夏娃的伴侣。第八个时刻,两人入寝,醒来时变成四人(这里降生的是该隐和他的双胞胎妹妹,亚伯和他的双胞胎妹妹则在亚当与夏娃二人堕落后降生)。第九个时刻,他被命令不可摘食智慧树上的果实。第十个时刻,他犯了罪。第十一个时刻,他遭审判。第十二个时刻,他被放逐(出伊甸园),离去。

——《犹太公会》38b

这里的“他”指的是亚当。所以,哥连也就是在神吹入鼻息(灵魂)的第三时刻之前停止了发育的、未成形的初始人类亚当。不过,这里暂且不就亚当和哥连这两个被造物根源上的关系做过多的讨论。更令人在意的还是模仿神造哥连的人造怪物(即人造的哥连)是否是一种对神不敬的模仿?

《塔木德》收录了关于中世纪创造哥连的秘教传承内容,不过《创造之书》里相关的内容要更多。说到在哥连和《创造之书》的关系上做出精妙论述的人,就不得不提到以色列的犹太神话思想研究泰斗哥舒姆·舒勒姆⑮ 哥舒姆·舒勒姆(Gershom Scholem,1897—1982),德国出生的以色列哲学家和历史学家,他被广泛认为是卡巴拉现代学术研究的创始人。。哥舒姆·舒勒姆在《哥连的表象》(收入《卡巴拉与其象征表现》一书)中论及哥连创造时着墨最多的是字母和名称的使用方法。《创造之书》第二章中有如下关于字母神圣的创造机能的叙述。

二十二个字母元素。他观察、选择、思考,将它们相互组合、交换(按照一定的法则使它们的位置发生变化)。于是,已被造出之物和将被造出之物都拥有了灵魂。

二十二个字母元素,既指字母表中的二十二个字母,也指共有二十二个元素的“stoicheia”。希腊语中的 stoicheia有两种含义,既有字母的含义,又可以指(作为物质最小单位的)元素或原子。舒勒姆认为物质和圣名在创造的过程中融为了一体:“创造哥连的过程,其实更应该理解为作为创造元素的神的圣名和字母发挥重大作用的过程。这些字母才是最基本的要素,是创造哥连的基石。”

以黏土和圣名、元素和字母、物质和语言两义一体的结合为肇始,哥连诞生了。因此,如果构成圣名的任意一个字母被消去,与这个字母对应的元素也就被消去,哥连在物质层面上陷入不完整的状态,就将立即崩坏。雅各布·格林引述的波兰犹太人的哥连传说源头也在《创造之书》中,这些传说还常在13世纪左右注解《创造之书》的书籍中出现。舒勒姆在这里援引了三个例子来证明自己的设想:一,制造哥连的不是无名的农夫,而是预言者耶利米⑯ 耶利米,被称作“流泪的先知”,因为他明知犹太人离弃上帝后所注定的悲哀命运,但不能改变他们顽梗的心。和拉比便西拉;二,在各种叙述中,当消去刻在哥连或亚当额头上“emeth”字样的首字母时,哥连就会死去;三,字母的互相组合正是生命体形成的绝对条件,将这个意义延伸,也可以说字母的互相组合正是世界形成的绝对条件。《创造之书》在前文引述的段落之后,又继续揭示字母组合的秘密:

那么,他是如何考量这些字母(希伯来语的二十二个辅音)并将它们互相组合、交换的呢?把A和其他所有(的辅音)划为一组,把B和其他所有的辅音划为一组,把G和其他所有的辅音化为一组,分别考量、组合、交换位置。于是,所有的字母就会演变出两百三十一种——每一个元素在这一包含二十二个字母的系统中组合变换后得到的数字——变化,潜入众妙之门,形成一个向着终末回归的圆环状图式。于是,所有被造出的物,所有被说出的话,都被证明诞生于同一个大名。

一个大名创造、言说了所有的一切,而所有被造出的物、被说出的话则互相组合,在一个向着终末回归的图式里,重新被封印在一个大名之中。这种字母之中内在的统一性被拿来和天地创造期宇宙的和谐相提并论。如果把人体比作小宇宙,那这也就是人体形成的方式。在这两种情况下,创造的根源都是语言。

《创造之书》成书的背景还包括3—6世纪新毕达哥拉斯主义的发展。数知学上的统一性观念也好,字母和元素的统一说也好,以七行星和七元音的对应关系为基础的“stoicheia”也好,这些理论的起源都可以从中世纪初期往前大幅追溯。稍举一例,公元前1世纪的罗马诗人卢克莱修⑰ 卢克莱修(Titus Lucretius Carus,约前99—前55),罗马共和国末期的诗人和哲学家,以哲理长诗《物性论》(De Rerum Natura)著称于世。在《物性论》里就已经论及了语言和元素之间的相似性。

这往往是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这些相同的原子怎样结合,它们保持着什么位置,提供和接受什么运动;这些相同的原子通过小小的相互转变既能造出火,又能造出木,正如这两个字本身由稍有变化的元素组成,当我们用不同的声音说“火”或“木”时。如果不发明具有与整体性质相同的物质的诸多微小部分,你就不能解释你所看见的事物,于是这种推理就结束了你所有的原子。

(中译参照蒲隆译本)

芬兰的民族叙事诗《卡勒瓦拉》⑱ 《卡勒瓦拉》(Kalevala),芬兰的民族史诗。19世纪时由芬兰医生艾里阿斯·隆洛特收集的大量民歌编成的一部完整史诗,包括50支歌曲,22795行诗句。把词与物之间的相似性和关于“创造”的问题联系在了一起。吟游诗人维纳莫宁搜寻木料,要造一艘船。维纳莫宁以唱诗的方式来让船逐步成型,唱第一首诗时龙骨就搭好了,唱第二首诗时船桨就造好了,唱第三首诗时船底肋骨的材料就备好了,唱第四首诗时船体各部分的连接处就打磨好了。船就快要造好了,但最后却总也找不到组装两侧船舷的三字咒语。这则咒语藏在哪里呢?在飞燕的脑袋里,在天鹅的脑袋里,还是在家雁的肩上呢?他攀上高山,潜入深谷,求索那块缺失的语言拼图。终于,一个牧羊人告诉他,那咒语就藏在那个在地底打盹的巨人安得洛·维布宁的口中和腹中。维纳莫宁鲁莽地跳进巨人口中,被巨人吞进腹里。维纳莫宁在巨人腹中横冲直撞,难以忍受的巨人一五一十地把咒语告诉了他。

“诗丰乐盛”,维纳莫宁的咒语开启了语言的宝箱和诗的秘柜。“万物的本源”“太初的语言”,一个个掷地有声的咒语从维纳莫宁口中蹦出。那抖动的舌头,轻快而有力,太阳都侧耳倾听,月亮都停下脚步——在这个例子里,创造也是由语言(诗歌)始,由语言终的。

通过以上的介绍,哥连传说中语言的功能基本上解释清楚了。接着刚才《塔木德》中拉比拉巴的轶事往下说,在那之后,还有不少拉比通过圣言的组合变化创造出哥连。虽然只见于文献,这里还是稍举几例。所罗门·伊本·盖比鲁勒⑲ 所罗门·伊本·盖比鲁勒(Shelomo ben Yehuda ibn Gabirol,约1021—1058),11世纪安达卢斯犹太学者。他代表了当时希伯来宗教诗和世俗诗的顶峰,同时还是一位重要的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被誉为西班牙第一位哲学家。制造出了女哥连(不过哥连原本是胎儿,所以应该没有性别)。这位诗人、哲学家兼神秘学家因此被怀疑在西班牙国王面前使用了妖术,受到指控。他立即让哥连崩解,洗脱了嫌疑,被无罪释放。亚伯拉罕·伊本·埃兹拉⑳ 亚伯拉罕·伊本·埃兹拉(Abraham ibn Ezra,约1089—1167),12世纪西班牙犹太裔学者,同时也是科学家、注释家、诗人。也制造出了哥连,虽然他没有实际动手参与制作。但与埃兹拉同时代的著名圣经学者辣什㉑ 辣什(Rabbi Shlomo ben Itzhak HaTzarfati,1040—1105),中世纪法国拉比,他撰写了对《塔木德》与《塔纳赫》圣经的全面评述。他对《塔纳赫》圣经的论著,尤其是托拉律法部分,对学习原文有极大的帮助,日后的希伯来学者研究皆以他的论述作为基础。认为,神的大名的变化组合创造了世界,最初发现这一秘教式组合变化之术的人正是埃兹拉。关于前文提到的创造、统管万物运行的语言“世界公式”是何时被发现的,并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哥连和机器人》的作者约翰·科恩(John Cohen)推测这是综合了几种早期希腊思想的结果。“这种(哥连)信仰的很多方面都和巴比伦、古埃及和古希腊的类似神秘思想存在共通之处,大概形成于公元前2世纪。”

关于传说中的哥连的讨论到此先告一段落,我们再次把目光投向(被认为)实际存在的近代的哥连。在比刚才提到的拉比洛伊乌年代稍早的16世纪中叶,海乌姆的伊莱贾(Elijah Ba’al Shem of Chełm)第一次以神之名(nomen proprium)的字母组合为基础造出了人造人。“这尊哥连被认为是弗兰肯斯坦式的怪物,在他圣化的名字被剥夺之前一直对世界构成威胁。”(约翰·科恩)

进入17世纪,哥连传说又和哈西迪犹太教㉒ 哈西迪犹太教,犹太教正统派的一支,受到犹太神秘主义的影响,由18世纪东欧拉比巴尔·谢姆·托夫创立,以反对当时过于强调守法主义的犹太教。密切关联。哈西迪犹太教的信众非常看重颂歌、舞蹈、冥想和领受卡巴拉时极度亢奋状态下的见神体验。这些神秘主义者们在长期的绝食后把头埋到双膝之间,低声默念颂词或唱诗,完全陷入忘我的恍惚状态。哥舒姆·舒勒姆在其大部头著作《犹太神秘思想的主流》里举了公元1000年左右一位神秘主义者海·本·舍利拉的例子,来说明见神时的内在体验。在苦心领会圣名字母的组合,耽于冥想之时,舍利拉经常看见一个人影。在舒勒姆举的另外一个例子中,一位陷入纯净忘我状态的信者突然看见了自己的分身——“……于是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分身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一时对自身的处境感到十分恍惚。”

17世纪之后,哈西迪犹太教和哥连形象之间“物质—肉体”的关系明显变得淡薄了。哥连的传说到底是指物质的、肉体的实质创造,还是只是短暂地在其“创造者”的恍惚意识里闪现的虚像,仍旧没有定论。在这个时代,炼金术和物质的相关性也被无视,被锁进抽象思辨和神秘体验的空中楼阁。被不断崛起的技术精英夺走了操控物质的阵地,哥连制造者一派的势力渐渐式微。他们甚至把和黏土、尘埃打交道视作一种和粪便嗜好无异的卑贱行为,而主动放弃了哥连的研究。于是,哥连像是气化了一样,变身为“二重身”或“分身”一类的存在。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作为哥连气化的副产品之一,文学作品里的哥连形象倒变得丰满起来。沙米索㉓ 阿德尔贝特·冯·沙米索(Adelbert von Chamisso,1781—1838),德国作家、植物学家,柏林浪漫派抒情诗人之一。的《彼得·施来米尔》、果戈理的《鼻子》、霍夫曼的《沙人》、爱伦·坡的《威廉·威尔森》、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㉔ 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ewis Balfour Stevenson,1850—1894),苏格兰小说家、诗人与旅游作家,也是英国文学新浪漫主义的代表之一。的《化身博士》、克莱斯特㉕ 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Bernd Heinrich Wilhelm von Kleist,1777—1811),德国诗人、戏剧家、小说家。的《洪堡亲王》、维利耶·德·利尔—阿达姆㉖ 维利耶·德·利尔—阿达姆(Auguste Villiers de l’Isle-Adam,1838—1889),法国象征主义作家、诗人与剧作家。 的《未来夏娃》、王尔德的《道连·格雷的画像》……这个单子还可以接着列下去,我们会从中次见到梅林克的《哥连》。在这本书里,有一段奇妙的哥连显现的描写,和哈西迪犹太教的信众在忘我地沉浸于见神体验时的描述如出一辙。这段描写紧接着上文引述的段落:

希勒尔那死去的妻子也曾经与其(哥连)四目相对,她的感觉和我完全一致。那个谜一样的人影近在眼前时,我们都陷入了全身僵硬的状态。

根据她的说法,此时自己的灵魂——暂时脱离肉体——瞬间挡在自己面前。这难道不也就表示,灵魂换了一张她从没见过的脸,死死地盯着她看吗?

虽然和物质、身体的实际情况存在不小的差距,神秘主义者们和近代小说里人物内在体验的描述仍然拥有一处不容忽视的价值——创造者在创造哥连时的精神体验得到了鲜明的刻画。这种体验被接受卡巴拉的拉比们认为是不言自明的道理,于是经常在记述中省去。仅仅依靠黏土块之间基于言语之谜的交换组合,拉比们的精神体验就变得活跃起来,或许就此陷入上文提到过的恍惚状态。以《创造之书》注释学者这一身份闻名的沃尔姆斯拉比艾奥利埃哲(1160—1230)等人甚至断言,当依照圣名魔法般的组合创造哥连的时候,制造者必定陷入一种忘我状态。只有当哥连制造者开始进入忘我的状态时,哥连才开始获得生命。

虽然脱离了“物质—肉体”的关系链,但17世纪以后,缺少了肉身的哥连却并非只是游离的亡灵,他们仍在渴望失去的肉身。换句话说,哥连和一心想要找回肉身并为此不懈求索最后一块语言拼图,但却受尽诅咒而流浪无根的犹太人是一样的。所以,古斯塔夫·梅林克为他笔下的哥连赋予“阿赫斯维式的形象”(G.舒勒姆)。耶稣基督被押赴刑场时,想在一户人家的门口稍事休息,这家主人不但毫不留情地加以驱赶,而且还对耶稣基督恶言相向。这个人就是犹太鞋匠阿赫斯维。自那之后,他就不得不背负辗转徘徊、永世流浪的命运。梅林克笔下的哥连精确地每隔三十三年就在布拉格犹太人区没有入口的密室的窗边现身。“三十三”这个周期当然和耶稣基督在各各他山受刑时的年龄有关。皮肤泛黄、面无须髯、目光斜视而没有焦点,梅林克笔下的哥连同时也展现了欧洲人由来已久的潜在的“黄祸”恐惧,“黄祸”即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犯的匈奴和蒙古人。不过,如果潜入“犹太教—基督教”象征表现的脉络,哥连的形象出现在以三十二岁的年纪牺牲自己从而拯救世界的耶稣基督和每隔三十三年才能经过一次永远遭到诅咒的故乡的阿赫斯维的交汇处,则明显地带有两义性。这种两义性具体是指救世主渴望和世界末日、复活和死灭、岿然不动和变幻无常,以及言语和物质的两义性。在这个意义上,近代缺少肉身的哥连形象并非从根本上与肉身无缘,而是由于肉身与物质相互契合的周期未能匹配,所以长期处于待机的状态。一旦言语的最后一个秘密被发现,哥连就会从两义的分裂中解放出来,获得物质性的存在。但与此同时,哥连的复活也证明了亚当这些邪恶后代的原理性的死灭。换句话说,借着言语秘密的发现,作为个体的人的死灭和作为群体的人类的再生神话再度被阐明。哥连晦涩的两义性于是成了秘教思想和哲学式冥想长久探究的对象。甚至在当下为梅林克笔下的哥连形象作注的哲学家和心理学家的叙述中,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前人探究的脚步。

哥连一半是幽灵一样的存在,它孕育了所有阴郁的渣滓,是犹太人区集体的、有形的灵魂;另一半则是这位艺术家主人公的分身,这个分身在自我救赎的驱动下,对未完成的自身进行耶稣基督式的净化。

——《哥连的表象》

这里,舒勒姆把重点放在了哥连两义性的极致——(犹太人区的)集体的灵魂上,卡尔·荣格㉗ 卡尔·荣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精神科医师,分析心理学的创始者。则关注这篇小说里那个替换帽子的小插曲(《心理学和炼金术》)。主人公偶然错戴了不死和不朽之人亚他那修㉘ 亚他那修(Athanásios Alexandrías,296—373),东方教会的教父之一,在世时是埃及亚历山大城的主教,被列为基督教圣人之一。的帽子,于是获得了非常不可思议的体验。荣格认为,把他拉进未知体验的这双无形的触手来自深层的集体无意识的世界。主人公潜入了象征着集体无意识的未成形的泥层,肉身解体,而灵魂得到了净化。换言之,哥连在这里既象征着死亡的威胁,又象征着随死亡而来的救赎。梅林克的研究者之一爱德华·弗兰克还认为,哥连的两义性和塔罗牌的象征表现存在共通之处。日后若有机会,我还想把这种象征语言的关联性和卡巴拉的生命之树问题放在一起讨论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