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集》十卷,釋齊己撰
齊己(863?—937?),俗姓胡,名得生,自號衡嶽沙門,益陽(今屬湖南)人。本佃户子,幼失怙,爲大潙山寺司牧,常取竹枝畫牛背爲小詩,耆宿異之,遂共推挽。入戒後,風度日改,聲價益隆。遍遊洞庭、衡嶽、西嶽、匡廬、錢塘,參藥山、鹿門、石霜諸尊宿。龍德元年(921),過荆楚,爲高季興留,置於江陵府龍興寺,命作僧正。齊己不獲已而受,自是常怏怏不悦。作《渚宫莫問篇》十五章,自稱“青山一衲,白石孤禪”,以明其志。性耽吟詠,氣調清淡,與鄭谷善。著有《白蓮集》十卷、《風騷旨格》一卷存世。生平未見碑傳,贊寧《宋高僧傳》卷三〇、陶岳《五代史補》卷三、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八等有其小傳。
齊己詩集《白蓮集》,歷代書志多有著録。王堯臣《崇文總目》卷一二“别集類三”著録爲“《白蓮集》十卷(闕)”,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卷一九著録爲“《白蓮集》十卷,唐僧齊己撰,長沙胡氏”。錢曾《讀書敏求記》卷四之中著録爲:“《白蓮集》十卷。北宋本影録,行間多脱字,牧翁以朱筆補完。又一本有柳僉跋,附《風騷旨格》一卷。”季振宜《季滄葦藏書目》著録爲:“齊己《白蓮集》十卷,二本,鈔。”徐乾學《傳是樓書目》卷四著録爲:“《白蓮集》十卷,唐僧齊己,昭宗,二本,鈔本。”丁仁《八千卷樓書目》卷一五著録爲:“《白蓮集》十卷,唐釋齊己撰,汲古閣本。”按,書志著録《白蓮集》卷數,源流有序,皆爲十卷。惟《文獻通考》卷二四三著録爲“《白蓮集》一卷”。
然《白蓮集》傳本甚稀。王士禛《香祖筆記》卷九謂:“然齊己《白蓮集》至今尚傳。余嘗見海虞馮氏寫本,有荆南孫光憲序,篇帙完好,略無闕佚,文章流傳,信有命乎。”據周小艷《僧齊己〈白蓮集〉版本考》,《白蓮集》十卷,宋刻本至明代即已湮滅,自汲古閣刻《唐三高僧詩》本外,别無舊刊本。明清時期,多以鈔本形式流傳,較重要者有柳僉鈔本、馮班家鈔本、曹氏書倉鈔本、何焯藏明鈔本、顧一鶚藏清鈔本等。其中,柳僉鈔本鈔自宋本,爲最古之鈔本。是書經錢謙益、季振宜、金文瑞等先後遞藏,現藏於國家圖書館。柳僉本亦或此後所有《白蓮集》刊本、鈔本之源[22]。筆者所見則爲《禪門逸書初編》本、《四部叢刊初編》本、《四庫全書》本,及國圖藏無名氏清鈔本。
1.《白蓮集》十卷,《禪門逸書初編》第2册據台灣圖書館藏汲古閣刊本影印。卷端題“白蓮集”/“廬嶽僧齊己撰”。半頁8行,行19字,白口,左右雙邊,無魚尾,開口處鎸“白蓮集”,版心鎸卷數,下有“汲古閣”三字。正文前有天福三年戊戌(938)孫光憲序,並移録贊寧《高僧傳》“梁江陵府龍興寺齊己傳”。書末有毛晋題識二則。
孫光憲序云:
鄙以旅宦荆臺,最承款狎,較風人之情致,賾大士之旨歸,周旋十年,互見閫域。師平生詩稿,未遑删汰,俄驚遷化。門人西文並以所集見授,因得編就八百一十篇,勒成一十卷,題曰“白蓮集”。蓋以久棲東林,不忘勝事。余既繕寫,歸於廬嶽,附遠大師文集之末。□□□□□遞爲輝光。其佳句全篇或偶對,開卷輒得,無煩指摘。濡毫梗概,良深悲慕。天福三年戊戌三月一日序。
光憲,字孟文,後唐天成初年避地江陵,爲高季興掌書記,始與齊己訂交。所謂“勝事”,係指慧遠集劉遺民、雷次宗等士僧於廬山東林寺結蓮社之事。齊己嘗久居匡廬,集中多有題詠東林詩,若《題東林寺》《題東林白蓮》《題東林十八賢真堂》《遠公影堂》等。是集凡詩807篇,乃門人西文編訂於齊己圓寂之後。
毛晋跋曰:
丙寅春杪,再過雲間康孟修内父東梵川,值藤花初放,纏絡松杉間,如入山谷,皆内父少年手植也,不勝人琴之感。既登閣禮佛,閣爲紫柏尊者休夏之地。破窗風雨,散帙狼籍,搜得紫柏手書《梵川紀略》一幅,末贅一絶云:“只因地僻無人到,更爲池清有月來。惱殺藤花能抱樹,枝枝都向半天開。”儼然拈出眼前景相示。又搜得《白蓮集》六卷,惜其未全,忽從架上墮一破簏,復得四卷。咄咄奇哉!余夢想十年,何意憑吊之餘,忽從廢紙堆中現出,豈内父有靈,遺余未曾有耶?既知爲紫柏手授遺編,早向未來際尋契,余小子有深幸焉。
毛晋聚書如沙,然獲之亦如至寶,慨歎良深,遂將《白蓮集》及《杼山集》《禪月集》并刻爲《唐三高僧詩》。《四庫全書》本《白蓮集》卷末録有毛晋二跋,當亦據汲古閣刊本,館臣稱“是集爲其門人西文所編,首有天福三年孫光憲序”,然未審館臣何以削去孫光憲序。
2.《白蓮集》十卷,《四部叢刊初編》據舊鈔本影印。扉頁題“上海涵芬樓景印舊鈔本,原書葉心高營造尺六寸,寬四寸一分”。卷端題“白蓮集”/“廬嶽僧齊己撰”。半頁11行,行21字,有格,左右雙邊,單魚尾,版心鎸卷數及頁碼。正文前有目録,無序。書末録有柳僉跋:
陳氏《直齋書解》云:“唐僧齊己《白蓮集》十卷、《風騷旨格》一卷。”今兼得之,爲合璧矣。原書北宋刻,傳世久,湮滅首卷數字,尚俟善本補完,與皎然、貫休三集並傳。嘉靖八年歲己丑金閶後學柳僉志。
按,《四部叢刊初編》雖録有柳僉跋,但非影自柳僉鈔本。柳僉鈔本,曾經傅增湘遞藏,其《藏園群書題記》云:“是書明鈔本,九行十八字,前有孫光憲序。《風騷旨格》前有柳僉跋五行。”可見,《四部叢刊初編》所據鈔本較柳僉本,不僅版式不同,且將柳僉跋移至《風騷旨格》之後。
3.《白蓮集》十卷,清鈔本。見存於國家圖書館。卷端題“白蓮集”/“廬嶽齊己撰”。鈐有“嘉蔭樓藏書印”“嘉蔭樓”“御賜清愛堂”“劉喜海印”“笥河府君遺藏書畫”等印。半頁10行,行20字,無格,無框。正文前有孫光憲序,末有“此集汲古閣毛氏曾刊入《唐三高僧詩》”。
今人整理本有王秀林《齊己詩集校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出版。
《四庫全書總目》稱:“齊己七言律詩不出當時之習,其七言古詩,以盧仝、馬異之體,縮爲短章,詰屈聱牙,尤不足取。惟五言律詩,居全集十分之六,雖頗沿武功一派,而風格獨遒。”齊己之詩,大體屬晚唐苦吟派。集中追懷、褒譽賈島、孟郊、姚合諸人詩句,比比皆是。若《經賈島舊居》“若有吟魂在,應隨夜魄回”、《寄洛下王彝訓先輩二首》其一“賈島存正始,王維留格言。千篇千古在,一詠一驚魂”、《讀賈島集》“遺篇三百首,首首是遺冤。知到千年外,更逢何者論”、《還黄平素秀才卷》“冷澹聞姚監,精奇見浪仙”、《覽延棲上人卷》“賈島苦兼此,孟郊清獨行”句。齊己自稱有“冥搜癖”,每於病榻、禪房、旅舍、燈下,鍛鍊字句,鑽研詩律,幾無日不吟,無事不吟,平生事業似惟坐禪、吟詩二事而已。其《静坐》云:“坐卧與行住,入禪還出吟。”《喻吟》云:“日用是何專,吟疲即坐禪。”《愛吟》云:“正堪凝思掩禪扃,又被詩魔惱竺卿。”齊己於詩藝之癡迷,幾獨步晚唐。其頸生贅疣,愛其詩者戲呼之曰“詩囊”;而拜鄭谷爲“一字師”,張迥拜其爲“一字師”之事,更爲詩林佳話。
苦吟詩人皆好作近體。近體之中,五律以精緻小巧,便於刻畫雕琢,尤爲賈、姚輩所擅。齊己亦不例外。《白蓮集》前九卷皆收近體,而五律尤夥。齊己復有《風騷旨格》《玄機分明要覽》(佚)詩格類著作,其言作詩法度、標準,常舉己詩爲例,如言“詩有二十式”中“高逸”(夜過秋竹寺,醉打老僧門)、“出塵”(逍遥非俗趣,楊柳護春風)、“並行”(終夜冥心坐,諸峰叫月猿)、“艱難”(覓句如探虎,逢知似得仙)、“達時”(高松飄雨雪,一室掩香燈)、“度量”(還有冥心者,還尋此境來)、“失時”(高秋初雨後,夜半亂山中)、“静興”(古屋無人處,殘陽滿地時)、“知時”(前村深雪裏,昨夜一枝開)、“暗會”(重城不鎖夢,每夜自歸山)、“返本”(又因風雨夜,重到古松門)等,所舉皆爲己詩[23]。齊己所列諸式之意涵,模糊難辨,未免欺人之嫌,至有謂“覽之每使人拊掌不已”(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五引《蔡寬夫詩話》)。然所引己詩,確可稱作佳句,其鍊字鍛句之功,可略窺一斑。
然則,齊己格高調清,氣局又非其他苦吟詩人所能及。《五代詩話》卷八引《堅瓠集》云:“‘我唐有僧號齊己,未出家時宰相器。爰見夢中逢武丁,毁形自學無生理。’如《聽琴》絶句,正宰相詩也。”四庫館臣亦曰:“惟五言律詩居全集十分之六,雖頗沿武功一派,而風格獨遒,如《劍客》《聽琴》《祝融峰》諸篇,猶有大曆以還遺意。其絶句中《庚午歲十五夜對月》詩曰:‘海澄空碧正團圞,吟想玄宗此夜寒。玉兔有情應記得,西邊不見舊長安。’惓惓故君,尤非他釋子所及,宜其與司空圖相契矣。”謂齊己並非惟專注於鍊字鍛句,不僅思君念國,亦有雄渾遒勁之格。
齊己之詩,後世評價,毁譽參半。譽之者若胡震亨《唐音癸籤》卷八謂:“齊己詩清潤平淡,亦復高遠冷峭,一經都官點化,《白蓮》一集駕出《雲臺》之上。”毁之者若蘇軾《東坡志林》卷一謂:“唐末五代文章衰盡,詩有貫休、齊己,書有亞棲,村俗之氣,大率相似。”葉夢得《石林詩話》謂:“陵遲至貫休、齊己之徒,其詩雖存,然無足言矣。”蘇軾、葉夢得評僧詩最忌“蔬筍氣”“酸餡氣”,所評齊己、貫休詩未免苛責。平心而論,唐末五代詩格卑調衰,乃時代風氣使然,非一二僧侣所能辦。齊己詩雖出於武功一派,然亦有自家面目,迥出於晚唐五代諸僧之上。
[1] 參看王京洲《〈支遁集〉版本叙録》,載《古籍整理學刊》2014年第3期。
[2] 張富春《支遁詩文輯本考》,載《清華大學學報》2014年第4期。按:張富春又有《支遁集校注》(巴蜀書社2014年),以邵武徐氏叢書本爲底本,參皇甫涍輯本等,校勘甚精良,允爲善本。
[3] 王京洲《〈支遁集〉版本叙録》,載《古籍整理學刊》2014年第3期。
[4] 張富春《支遁詩文輯本考》,載《清華大學學報》2014年第4期。
[5] 沈增植《王壬秋選八代詩選跋》,見沈增植《海日樓題跋》卷一,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65—366頁。
[6] 余嘉錫《世説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65頁。
[7] 孫昌武《支遁——袈裟下的文人》,載《中國文化》1995年第2期。
[8] 參看齊文榜《百年爬梳,百年開掘:〈王梵志詩集〉散佚整理與輯集研究回眸》(載《漢語言文學研究》2010年第2期)、《王梵志詩集叙録》(載《河南大學學報》2005年第4期)。
[9] 按,開寶三年爲“庚午”,即970年;“壬申”爲開寶五年,即972年,未知確年。
[10] 按,天福三年爲戊戌(938),“庚戌”爲乾祐三年(950)。或爲乾祐三年,題記既稱“大漢”,又本年有“閏月”。
[11] 潘重規《簡論〈王梵志詩校輯〉》,載1984年8月16日台北《“中央”日報·文藝評論版(21期)》。
[12] 張錫厚《敦煌寫本王梵志詩考辨》,見《王梵志詩校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01—331頁。
[13] 項楚《王梵志詩校注》“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14] 參王早娟《寒山子研究綜述》,見釋妙峰主編《曹溪:禪研究》(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崔小敬《寒山:一種文化現象的探尋》第一章“寒山與寒山詩研究現狀及反思”,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
[15] 余嘉錫《四庫提要辨正》卷二〇《寒山子詩集二卷附豐干拾得詩一卷》,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263頁。
[16] 陳耀東《寒山子詩集版本研究》,世界知識出版社2009年版。
[17] 李鍾美《寒山詩版本源流考》,浙江大學2004年博士後出站報告。
[18] 按,陳氏所謂“《吴興集》一卷”,實非皎然個人撰述。《吴興集》,《新唐書·藝文志》别集類,係於顔真卿下,著録爲十卷。據賈晋華《大曆年浙西聯唱〈吴興集〉考論》(載《寧波大學學報》1991年第1期),是書乃“真卿於大曆中任湖州刺史時與文人詞客聯唱之總集”,皎然止預列其中爾。
[19] 成亞林《皎然集考》,華中師範大學2013年博士論文。
[20] 德誠生卒年,參看高慎濤《唐釋德誠〈船子和尚撥棹歌〉考論》,載《江漢論壇》2010年第11期。
[21] 參看劉芳瓊《貫休詩集版本源流考》,《古籍研究》1999年第3期。
[22] 周小艷《僧齊己〈白蓮集〉版本考》,載《文獻》2016年第4期。
[23] 參看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彙考》,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