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迪伦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飘浮着,暖洋洋、昏沉沉的。她闭着眼睛平躺着,身子下面是厚厚的软垫子,被子几乎遮住了下巴。她感觉浑身舒适、惬意,想就这样永远赖在床上。
不幸的是,她必须马上醒来了。附近传来的几个声音正在搅扰着她此刻的清静。至少,想对其中的一个声音继续置若罔闻是不可能的。
“小伙子,你到底是谁?”琼的声音冷若冰霜。迪伦了解那种说话的口气,她太熟悉了,这样的声音听到过多少回,连她自己都数不过来。不过,之前她并未察觉到,其中隐含着的焦虑和恐慌将声音的边缘磨得异常锋利。
“我是和迪伦一起的。”第二个声音响起,迪伦的双眼霍然睁开。
她实在忍不住了。她穿越了整个荒原,遭遇了之前她在吉斯夏尔中学受排挤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各种致命怪物,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迷人的声音。为了它,迪伦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当然,眼下有一件事她还做不到——现在她的脖子还被封在坚不可摧的塑料颈围里面,所以她还不能转过头去看一下崔斯坦,确认他依然在自己身边。尽管迪伦在尽力转动着脖子,不惜让坚硬的塑料刺进锁骨;尽管她的眼珠使劲向上转,带得太阳穴一阵抽痛,但他却依然令人沮丧地在她的视线之外。
“真的吗?”琼的声音一顿,带着满腹狐疑。迪伦不禁皱了皱眉。
琼继续说道:“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你?真是可笑!医生,你怎么能让这小子就这么接近我女儿?烦劳解释一下!他一直就坐在这里,完全没人管。”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愤怒,“我女儿现在躺在这里人事不省,他可什么事都可能干得出来!”
迪伦早就听够了,她又羞又恼,想要拼命叫喊,结果从喉咙里只能发出低哑的一声“妈”。
除了头顶上丑陋的白色条灯还有医院病床四周最常见的环形帘导轨,迪伦什么都看不见。
她等了十几秒,琼的脸闯进了她的视野:“迪伦,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琼看上去像是已经年逾百岁,眼睛里充满了血丝,眼袋上挂着一道道花了的睫毛膏痕迹;原本紧扎着的发髻现在湿透了,一缕缕头发蓬乱地贴在脸颊四周。她依然穿着她的护士服,里面是件松松垮垮的开襟羊毛衫。迪伦突然想到,自己当时和她告别的时候,她穿的就是这件衣服。不,不算告别,她们明明只是吵了一架,就在那天早上——几天以前。过去的几天似乎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岁月的痕迹都留在了琼的脸上。
没有任何征兆,迪伦突然热泪盈眶,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消失在长发里。
“妈!”她又喊了一声,脸上的肌肉一动,眼睛、鼻子和喉咙都一阵剧痛。
“没事了,宝贝儿,妈在这儿。”琼紧握着迪伦的左手。虽然琼的手指冷冰冰的,迪伦心里却感到宽慰。
迪伦试着抬起右手擦拭脸颊,但随即感到一阵剧痛,她的手被什么东西拽着,于是只能中途作罢。迪伦倒吸一口气,想同时抬起头和手,然而不仅脖子上有累赘的颈托,肩膀上还绑了一根带子,身体连一寸也抬不起来,稍一起身就疼痛难忍。
琼赶紧放开她的左手,抓着她的右手阻止她。“先别动,孩子。”她柔声说道,“我们现在是在医院里,你出了很严重的事故,需要静养。”她轻轻捏了捏迪伦的右手,继续说道,“这会儿正在打点滴,要是你就这样……就这样一动不动就最好了,好吗?”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不,一点都不好。迪伦心想,就这样平躺在这里,让她感到无助,而且什么也看不到。
“我能不能坐起来?”她问,只恨自己的声音又虚弱又可怜巴巴的。
“不知道这个床能不能移动。”琼朝病床一侧的栏杆下面看了看。如果迪伦的下巴再向下移几毫米,就能够勉强看到栏杆。
“她现在需要这么平躺着。”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一位医生歪斜着进入了迪伦的视线(她现在只能看到琼对面的床),他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看起来跟琼一样疲惫,但还是笑着对迪伦说:“我知道你现在这样可能挺难受的,但我们需要检查一下你的伤势,然后才好让你活动活动。你可能伤到了脊髓,我们不敢大意了。”
迪伦想起了那节恐怖的车厢,瞬时心里满是恐惧。
“我的腿……”她喃喃自语。
她想起了自己被埋在废墟下面时的痛苦,每呼吸一次,身子每动一下,都会感觉腿被火烧着似的。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是一片麻木。她努力想扭动一下脚趾,却完全分辨不出它们到底动没动。
“我的腿怎么了?”
“它们还在。”医生脸上依然挂着微笑,举起双手示意她保持镇静。迪伦暗自揣测,医生是不是在告诉别人噩耗的时候也是这副笑模样,在他让患者家属安坐下来然后宣布他们的至亲没能挺过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副表情?这么一想,突然间,这微笑也不再让人放心了。
他一只手垂下,停在被子上。迪伦分辨不出他的手有没有碰到自己,她完全感觉不到。
“我一点都没有……我完全不能……”
“放松点,迪伦。”一个不容反抗的声音插了进来,“不必惊慌。因为给你服用了大剂量的镇痛剂,加上一些伤口很深的地方用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所以你的腿现在才会没有感觉,明白了吗?”
迪伦盯着医生看了一会儿,觉得他的话应该是真的,轻舒了口气。
“我过会儿再来,你还需要拍个X光片。”医生补充道,然后微笑着退出了他们的帘子。
“妈。”她吞了下口水,轻咳了几声,感觉嗓子里像是有张砂纸。
“给。”琼赶紧递来塑料杯,吸管离嘴唇尚有一寸,迪伦就开始贪婪地吮吸起来。还没有过足瘾,琼就把杯子收走了。“现在喝这点水就够了。”琼说这话时带着股“病房腔”。迪伦以前出水痘还有得重感冒时琼护理过她,所以迪伦对这种嗓音深有体会,琼的“病房腔”比她的“老妈腔”更让人受不了。
“妈!”迪伦又喊了一声,这次加重了些语气,她再次想把头抬高一点,依然没有成功,“崔斯坦在吗?”
琼使劲抿着嘴,轻轻把头转向一边,像是闻到了某种难闻的气味般。迪伦突然感到一阵恐慌,胸口发闷,寒意袭人。
“我想我听到了——”迪伦极力想把胳膊肘撑在床单上摆脱那些束缚她的劳什子,“他在哪儿?”
“我在这儿。”好在这次不光有声音,崔斯坦的脸庞也慢慢出现在迪伦的眼前。他站在医生身旁,尽量跟琼保持着距离。这样做可谓明智,因为此刻琼正对他怒目而视,丝毫不遮掩自己的疑虑和愤怒。
崔斯坦!
安心和欢喜交织在一起,如水流般在迪伦的心中涌动。
他在这儿!他成功了!
他们两个都成功了!
崔斯坦伸手去够迪伦的手,此刻一支讨嫌的输液器还插在这只手的血管里,然而琼的一声尖叫让他的手停在了半途。迪伦太需要他的爱抚了,她顾不得痛,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他也紧紧地握着迪伦的手,握得她生疼,她却在对着他笑。
“你在这里。”她低语道。
之前她也曾说过同样的话。那时的她仰面躺在轮床上,两个护工正把她从列车的废墟里抬出来。这段记忆重重地撞在她内心深处,她本以为已经失去了他,本以为自己松手将他永远留在了身后,却蓦然看到他就在身边,活生生、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她的双眼又泛起泪光,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你看!你看!”琼伸手想把崔斯坦的手打到一边去,但齐腰高的护栏还有中间的床挡着她,“你在伤她的心!放开她!”
“别!妈——”迪伦把崔斯坦的手握得更紧了,还没等琼再一次伸手要分开他们,迪伦就用自己空出来的手把琼的胳臂推到了一边,“住手!”
“显然你已经迷惑了她。”琼开始训人了,“你一来就把她弄得神魂颠倒的,她现在正是容易受骗的年纪,根本分不清好歹!”
“妈!”
琼理也不理迪伦,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崔斯坦身上。“我现在要你马上离开!”她斩钉截铁地说。
她看向帘子的另一边,对医生说:“我要他走人。他不是我们家的人,没权利待在这儿!”
“麦肯齐女士……”医生拨开帘子开口道。但琼完全是在冲他咆哮:“别,我知道规矩,我在这儿干了八年了。我不知道是谁让这小子进来的,但是……”
迪伦不去理会琼的长篇大论,她全神贯注地看着崔斯坦。他也同样对她妈妈视而不见,手依然紧紧攥着她的手。他的蓝色眼睛凝视着她的脸,目光犀利,像是要把她的容貌印在脑子里。
“别走!”她恳求道。
他的手上又微加了一分力,迪伦随即有一丝痛感。
崔斯坦轻轻摇了摇头。“我哪儿也不去。”他向她保证。
琼还在对着医生喋喋不休,但有了崔斯坦的注视,迪伦对母亲的咆哮充耳不闻:“我现在都不敢相信你真的在这儿。”
“我还能去哪儿呢?”他向她投来狡黠的一笑,两眼之间生出一道淡淡的细纹,似乎她的话很让人费解。
“你懂我的意思。”她说。迪伦每眨一下眼,都害怕崔斯坦会马上消失,会被拽回到那片荒原,继续完成那无休无止的任务。他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就摆脱了奴役的枷锁,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们命中注定要在一起。”他一边说,一边向迪伦靠得更近了,“不管你在哪儿,我都会在你身边。”
“好。”迪伦笑了,心存侥幸,希望事情真像他说的那样容易。她朝自己脚趾的方向看去,琼正站在那里,双手叉腰,面部因为愤怒有些变形。
“妈。”
琼没有回答,看都不看她一眼。
“妈!”这次,迪伦稍微提高了点分贝,但仍是白费力气。
“琼!”
这次终于有回应了,琼朝她扭过头来,准备将满腔怒火射向新的目标:“迪伦——”
可惜迪伦不像那位医生那么蠢,她根本不打算让琼有开口的机会。“我想让崔斯坦留下。”她的话清晰而坚决,“要是他不能在这儿,那我也不想让你在这儿。”
琼身子向后一踉跄,像是挨了一耳光:“我是你的母亲,迪伦。”
“我不在乎。”迪伦说的不是事实,琼受伤的表情让她哽咽,但她只能不顾一切地继续放狠话,“我要的是崔斯坦。”
“好。”这一次琼似乎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愤怒地眨着眼睛。迪伦发现她的眼泪快下来了,心里不禁一阵恐慌。她从未见琼哭过,一次也没有。看到此情此景,迪伦心里好似有几条蛇在盘旋,她强压住哽咽,坚持毫不让步。
这时两个护工慢慢走了进来,完全没察觉到眼前紧张的一幕。“有人要去放射科吗?”其中一个人问道。
片刻后,医生似乎恢复了理智。“是的。”他说。僵局及时得到缓解,他看起来挺欣慰。“是这儿的迪伦。”他朝迪伦挥手示意。
护工没有带轮椅,他们把病床的轮子松开,把迪伦连同输液架等一股脑儿地推了出去。
把崔斯坦和琼留在病房,迪伦既如释重负又倍感担心。没有她的缓冲,琼会说些什么难听话?她会不会已经把崔斯坦从医院赶出去了?崔斯坦会被抓起来吗?
一个护工看到迪伦担忧的神色,试图安抚她:“走不了多远,亲爱的,放射科就在拐角处,马上就到了。”
但这并不足以使迪伦平静下来,离崔斯坦越远,恶心和头痛的感觉便愈加强烈。要是自己回来的时候他不在了怎么办?
不,他不会离开的。他刚才发过誓了。
迪伦躺在那里,时间过得极慢,止痛药的药性似乎开始减弱,她的腿开始一阵阵抽痛,依然感到头痛和恶心。
终于轮到迪伦了。放射科的医师说话简单生硬,效率奇高,X光拍片师甚至一句话都没跟迪伦说,但迪伦并不在意,因为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控制自己不要呕吐上。她的腿疼痛难忍,迫不及待地想要快速回病房再吃些止痛药。
奇怪的是,又一次穿过走廊的时候,疼痛缓解了,当护工把她送到病房时,不管是头痛还是恶心都好多了,腿疼也消停了,迪伦心里舒了一口气。
等他们回到病房,刚才那位医生已不见了踪影,不过琼还在,正像只老虎一样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让迪伦感到宽慰的是,崔斯坦也在。他坐在一把皮质扶手椅上,脸色苍白,琼一定趁她不在的时候折磨了他。他们的目光相遇,崔斯坦眼中满是关切。
至少,琼没有设法把崔斯坦赶走。
“现在感觉还好吗?医生说什么了没有?”护工还没有把轮子调整好,琼就径直走到床边询问。
“我没有和一个医生说上话。”迪伦回答,“只有一个X光拍片师,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那是自然。”琼觉得自己刚才的问题有点傻,摇了摇头。迪伦想,这是琼工作的医院,她肯定知道所有的流程。“也许我要……”琼抻长了脖子,眼睛紧紧盯着门外。迪伦能猜出来,琼是想要找到主治医师,缠着他第一个看迪伦的片子。但琼的目光又转向了崔斯坦。他依然坐在椅子上,不过换了一下坐姿,胳膊肘支在大腿上,手垂在两膝间,身子向前倾。
琼又把目光收回到迪伦身上,强笑着说:“我们就等着吧,好吗?用不了多久的。”
迪伦尽力想掩饰脸上失望的表情。她当然想知道自己的腿伤成什么样,但是她更想让琼离开这屋子几分钟,好让自己和崔斯坦私下说几句知心话。
大家就这样等着,每个人都不多说话。
琼一会儿关心一下迪伦的饮水问题,一会儿来把她的枕头拍松,一会儿又过来把她的头发理顺……直到迪伦大声叫她别来烦自己,琼方才作罢。
受了这一通顶撞后,琼继续在屋子里游荡。她对崔斯坦基本上不理不睬,只是偶尔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迪伦感觉仿佛过了许久,医生终于现身了。还是之前她见过的那位医生,看起来憔悴而疲惫。
“病人现在感觉怎么样?”医生问道。
迪伦嘀咕了一句:“还好。”
“X光片结果出来了吗,哈蒙德医生?”琼直奔主题。
迪伦看到医生先是做了个鬼脸,然后又快速换上了职业医生惯于安慰病人的笑容:“哦,我已经和X光拍片师谈过了,和我们预想的一样,右腿骨折了。”
“有感染吗?”琼追问道。
医生顿了一下没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迪伦感到一阵恐慌,明显感觉大事不妙。
“有多处骨折,麦肯齐女士。我们打算先用钢针固定,在愈合过程中嵌入支架。”
“做手术?”琼喃喃自语着,血一下子涌到面颊上。
“妈?”迪伦抽泣着叫琼,琼的反应吓到她了。
“没事的,宝贝儿。”琼马上又回到迪伦的病床边,强挤出一丝微笑,“不过是个小手术,你会好好的。”
“还有……”医生又补了一句,话一出口又有些犹豫,好像不忍再火上浇油。
“医生?”琼催着他说下去。
“你左腿上有一处非常细小的骨裂。迪伦,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需要打石膏,但是在骨头愈合过程中左腿千万不要用力。”
“两条腿!我以后要变残疾人了……”迪伦一想到这个就瑟瑟发抖。
“会没事的,”琼搂着她的肩头安慰她,“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崔斯坦!”迪伦喊道,此刻他正站在她视野的边缘,她将视线集中在琼身上,说:“崔斯坦会帮我的,他会和我们在一起。”
“不!”琼大吼了起来,“我不会让他待在我们家,他是……”琼正说着,似乎注意到医生正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窥探,神色有些小心翼翼——显然他是想起了之前琼对着他大吵大闹的情景。琼稳了稳心神,最后从容平静地吐出一句话:“我们不需要他。”
崔斯坦朝病床走去,他似乎并不打算站在琼的身边。迪伦的目光追踪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着他绕床一周最后站到了琼的对面。
“我愿意帮忙。”崔斯坦的声音听起来心平气和。他语气镇定,身体放松,然而他死死抓着病床栏杆的这个小动作出卖了他。迪伦伸出手,将他的手拢在掌心。
“不行!”琼重申,“我们两个就挺好。我会请一段时间的假,而且……”
“迪伦身体复原要好几周的时间,麦肯齐女士。”医生平静地插话道,“有可能是好几个月。”
琼对医生的话咬牙切齿,迪伦则竭力不让自己脸上显出胜利的表情。病房内气氛凝重。琼绝对不可能请那么长时间的假,即使医院允许的情况下,她们也承担不起没有收入的后果。
“而且,妈,我们住在二楼,你一个人是没有办法把我移到楼上的。”迪伦捏着崔斯坦的手,感觉这一切都是天意。
在生了几次闷气,沉默了许久之后,琼恶狠狠地说了句:“你睡沙发。”
“当然。”崔斯坦平静地答道。他对着琼微笑,想讨好一下她。不过这招无效,琼对他怒目而视。她虽然做了让步,心里却是万般不情愿。
迪伦才不在乎这些,崔斯坦要和她一起回家了,这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