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翅膀:张桂梅和她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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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苍洱别情

在丽江教育学院学习期间,生活也向她抛出了甜蜜的橄榄枝。

大学毕业后,年轻的张桂梅收获了爱情。

丈夫董玉汉是大理白族人,当时在大理水电十四局子弟学校工作。

1990年,张桂梅大学毕业,跟随丈夫董老师到大理市喜洲一中工作,丈夫当校长,她当普通老师。

大理气候宜人,风光秀丽。这里是电影《五朵金花》的诞生地。“大理三月好风光哎,蝴蝶泉边好梳妆,蝴蝶飞来采花蜜哟,阿妹梳头为哪桩?蝴蝶飞来采花蜜哟,阿妹梳头为哪桩……”《五朵金花》的插曲《蝴蝶泉边》把许多年轻人的心都唱化了。那个年代人人都有一个金花梦,有些年轻人不远千里,来到苍山脚下,就为寻访故事中的蝴蝶泉和那一汪澄碧的洱海,眺望高耸的三塔和巍峨的苍山。

在工作中,张桂梅是个热心的人。大理喜洲镇中学的张春祥老师回忆说:“我普通话不好,吐字不清晰,张老师有空就耐心地帮我纠正普通话。”当地老师的普通话大多有浓重的方言口音,张老师是北方人,发音准确,吐字清楚,讲课很有感染力,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很喜欢她。另外一位喜洲的女老师回忆,张桂梅是个认真负责的好老师,也是个性格开朗活泼的好老师,她讲动听的普通话,穿紫色皮鞋、红色上衣,爱好唱歌、跳舞,涂着淡淡的口红。到了大课间,张桂梅会和孩子们手拉手围成圈,在桃树下的草坪上唱歌、跳舞,歌声嘹亮,裙摆飘逸……这在乡镇上的中学是道亮丽的风景线。她生活很精致,吃穿很讲究,打扮新潮,经常和老师、学生互相打趣、逗乐,让笑声在校园上空回荡。

“蝴蝶泉水清又清,蝴蝶飞来采花蜜。”在蝴蝶泉边举办蝴蝶会时,成千上万只蝴蝶从四面八方飞来,在清澈如镜的蝴蝶泉边,蝴蝶首尾相连一直挂到水面上。清澈透明的蝴蝶泉淙淙流淌,五彩斑斓的蝴蝶漫天飞舞,美不胜收。

但美不胜收的岂止是风景!

董老师家乡在大理喜洲镇,就在洱海边上。

结婚后,夫唱妇随,其乐融融。年轻的张桂梅沉浸在甜蜜的幸福中。

蝴蝶泉30公里之外的喜洲镇,一个普通白族的小院落里,丈夫弹起三弦,妻子唱起歌谣。洱海上挂着一轮皎洁的月亮,苍山上的积雪在远处闪着白色的光芒。

张桂梅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惜快乐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甜蜜生活的大门才刚刚开启却又缓缓合上。

翻阅张桂梅的材料,总让人忍不住想,如果没有那次重大的生活变故,张桂梅今天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但人生奇妙变幻,现实生活中哪里会有“假设”和“如果”这两个词语?

人生最大的痛苦和悲哀莫过于与亲人的生死离别。好在,后来我们看见了一个普通人对命运的顽强斗争和成功逆袭。

“活着”这两个字是如此沉重。

1993年年底,董老师突然感觉身体不适,到医院一查,晴天霹雳:胃癌晚期。

幸福戛然而止!甜蜜的生活和灿烂的笑容如铅块坠入深深的洱海。

张桂梅流着眼泪拉着丈夫的手说,我一定要救活你。

为了挽救丈夫的生命,她拿出了所有积蓄。钱不够,就把家里的家具和电器卖掉,把房子卖掉,把能卖的东西全部卖掉。她将大理独栋带院子的二层小楼卖了7.8万元,总共凑了20多万元。为挽救丈夫的生命,她用最好的药品,六七千元一支的进口针剂也在所不惜。可巨额的医疗费像个无底洞,丢进去,无影无踪;再丢进去,无声无息。

20多万元,半年不到就没有了,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尽头。

丈夫看着辛辛苦苦建立的小家就这样没了,心疼不已,拉着她的手,劝她说:“算了,不要治了。没有希望的!只会把你拖累了。”

但张桂梅执拗的脾气又上来了,她说:“钱没有了,未来我还有工资嘛,你怕什么。能活一天算一天,多一天也就赚一天。你一定要坚强,就当是多活一天就多陪我一天吧!”

她安慰丈夫:“如果出现奇迹,病好了。你不需要上班,在家给我做饭,我上班养活你!”

丈夫握着她的手,重重地点着头。

她双手捧住丈夫的手:“治疗过程难受,为了我,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再大的痛忍着点好吗?”

丈夫答道:“好……”

她希望自己的诚心能感动上苍,出现奇迹。

但生活是残酷的!不久后,丈夫还在医院躺着,钱却一分也没有了。没有钱,针剂也将停用。实在没有办法,张桂梅就到处借钱。亲戚、朋友借了个遍,能借的都借了。

那年头,大家也不富裕。况且,这病属于绝症,把钱丢进去,如石头沉入洱海,泛不起一个泡沫。大家摇摇头,有些干脆避而不见。

世事苍凉!人生如梦!

那年头家里还没有电话,她就到邮局打长途电话向远方的亲戚、朋友借,借的次数多了,后来就四处碰壁。很多次,在喧闹的长途电话厅,那边电话早已挂断,嘟嘟的忙音响着,她还呆呆地握着电话听筒,毫无盼头地在这边对着听筒抽泣。走出大厅,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周围人群喧闹,她却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放声大哭。很多人投来诧异的目光,她却旁若无人,哭得撕心裂肺。

丈夫还躺在床上。张桂梅借不到钱,带着自责、愧疚与伤心,擦干眼泪,强装笑脸回到医院。

丈夫看到她的泪痕,心疼地问:“你怎么哭啦?”

她挤出一丝笑容说:“哪有的事?路上风大,沙子进了眼睛。这都分不清,你这老师的眼神也太差了。”

她故作轻松地笑着,可丈夫却没笑。

丈夫说:“那你过来,我帮你吹吹。”妻子站着不动,丈夫瞬间明白妻子在外受的委屈。两人都不说话,一个转过身去,对着医院雪白的墙壁躺着,泪水沾湿枕巾;一个面对窗外的都市繁华,任凭脸上沟壑纵横,肆意汪洋。

爱情的刻骨,亲情的牵挂,都因无情的现实碎了一地。

14个月后,丈夫因癌细胞扩散,撒手西去。

黑蝴蝶倏然飞走了,苍山飞雪,大地悲歌。

万念俱灰中张桂梅曾选择自杀。她迎头向一辆出租车撞去,出租车司机一个急刹车,怒气冲冲地说:“你要死也不要害我,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你要死就跳楼、跳滇池,不要坑人害人!”

出租车司机把她骂醒了。是啊,自己不想活了,怎么能害无辜的人呢?况且,自杀是种懦弱和无能的表现,自己怎么能当这样令人不齿的、可笑的懦夫呢?

她放弃了死的念头,茫然地在大街上走着。大路宽阔,四通八达,但她不知道去哪里,最终她又走回了医院的太平间,央求工作人员:“请你把门打开,我最后再看看他!”

她把自己的脸伏在冰柜上,抱着生死两隔、冰冷的丈夫痛哭流涕。

埋葬了丈夫后,一切回到了原点,张桂梅如大梦一场,醒来后自己似乎一无所有了。

丈夫的坟就在苍山下一个山包上。丈夫生前是那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现在变成了小小的一个土堆,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苍洱大地上。

从学校抬起头来就能看见丈夫的坟。很多时候,张桂梅感觉丈夫没有死,抬头,丈夫活在苍山上;低头,丈夫活在洱海里。在洱海边散步,她只要想起丈夫,眼窝就会潮湿了,眼泪如洱海上游的茈碧湖源头的泉水汩汩涌出。为了不让眼中的泉水滑落,她努力高高把头仰起,但谁又能阻止心底涌起的悲伤和思念呢?走不了多远,她眼窝里就如盛满整个碧波荡漾的洱海,眼泪最终慢慢溢了出来,啪嗒啪嗒地掉落在地上。

大理的风花雪月千年未变,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苍山还是那片苍山。但一个人的风花雪月已经不是风花雪月。良辰好景虚设,蝴蝶泉边再无相会之人,即便所有的蝴蝶都飞来,已经没有一只属于自己。

张桂梅天天哭,夜夜伤悲到天亮。她强打精神上课,强迫自己吃饭睡觉,做个正常人。但吃饭这么简单的事,也是有时候记得,有时候记不得,就这么饿着,也感觉不到饥饿。有时候好不容易睡着了,却一觉惊醒。恍恍惚惚中,似有白族三弦在响起,似有袅袅的歌声在回荡。

当再次读到“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时,她不由得怔怔出神。

她想放下,却又无法忘记。

人生就是这样变幻无常,沿着时间河流回溯,有些东西,失去以后,温暖的回忆偏偏成了痛苦,这个打击使张桂梅丧失了生活的勇气。

再苦再难,关上门自己承受就是。可教师这个行业肩负的责任重于泰山:无数个孩子的前途、无数个家庭的希望系于一身。在讲台上,当无数双清澈的眼睛渴求地望着她时,她越来越慌乱,越来越心惊。

痛失挚爱之人,睹物思人,触景生情,悲伤一点点吞噬着她。

很多人说,张老师变了,很长时间不见她笑了。这样的话让她暗暗心惊,她陡然发现自己再无法回到从前,无法心静如水面对教材,无法全心全意研究她的民族语文教育教学方法。同事们发现了她的变化,纷纷给予她生活的关心,甚至有朋友专门来和她聊天,开导她;学生们再也见不到那个活泼开朗的张老师,在她面前变得小心翼翼。所有的这一切让她难受又自责。

她是个自尊心非常强的人,任何情况下,都不想麻烦和拖累别人。面对孩子们茫然又渴求的眼神,张桂梅突然醒悟,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否则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这群孩子。

为了忘记,为了与过往岁月彻底了断,1996年,39岁的张桂梅收拾好随身衣物及丈夫生前常穿的衣服,毅然决然离开了这个给她人生带来幸福温情又给她带来巨大痛苦的地方。

路途艰难,前路迷茫,但她还是选择了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