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蒙养正,受益终身:《周易·蒙卦》经学诠释与儿童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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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孺子”之幼,“总角”之乐

儿、童二字并称又产生出了新的语义空间与内涵规定。古代“儿童”一词主要用来指代年幼未成年的孩子,如《三国志·贾逵传》曰:“自为儿童,戏弄常设部伍”,【晋】陈寿:《三国志·魏书·贾逵传》,百衲本景宋绍熙刊本。唐代贺知章《回乡偶书其一》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若从文字学、训诂学上细究字义会发现,“儿”字本身也有特定的含义,其对“儿童”之“童”做了深刻、有趣的语义诠释。探究“儿”字的原初旨意,对人们理解中国“儿童”一词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儿”字有简体和繁体,“儿童”之“儿”从繁体之义。(3)儿,象形字,甲骨文作 ,有两种解释:第一种,取象小儿未合之囟门。《说文·儿部》曰:“儿,孺子也。从儿,象小儿头囟未合。”段玉裁注曰:“子部曰:‘孺,乳子也。’乳子,乳下子也。”儿即孺子或乳子,指幼稚柔弱的婴孩。《释名·释长幼》曰:“儿能始行曰孺子。孺,濡也,言濡弱也。”孺子即蹒跚学步的幼儿,娇小柔弱。王先谦曰:“凡从需之字,多有弱义,孺弱、儒弱、懦弱、濡弱皆是,濡则未有不弱者。”(见【清】王先谦:《释名疏证补·释长幼》,第146页)孺子即年幼柔弱之孩童。《易传·彖·需》曰:“需,须也。险在前也。”来知德解曰:“险在前,不易于进,正当需之时也。”孺子幼稚柔弱,无法独立生活,需要成人的抚养和教化。参阅【明】来知德:《周易集注·需》,第38页。“囟者,头会脑盖也,小儿初生,脑盖未合,故象其形。”【汉】许慎、【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儿部》,第709页下。婴儿初生有前后两个囟门,后囟门靠近头枕部,前囟门在头顶部,此当指前囟门,即额骨、顶骨之间形成的骨缝间隙,这种生理特征可用来表示发育未完全的幼小婴儿。在卫生学上,小儿的前囟门在一岁半至两岁半左右闭合,哺乳期的婴儿囟门未合,故谓之孺子。陕西民间还把刚生下来的动物幼崽称为“儿子儿”,“儿”字再加儿化音,加强语气,表示十分幼小娇嫩。清人王筠《说文释例》曰:“象小儿头囟未合,谓臼也。”【清】王筠:《说文释例》卷十一,清道光刻本。小孩囟门未合,中部凹陷之貌,像臼字形体,段玉裁认为是篆体“臼”。参阅【汉】许慎、【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儿部》,第709页下。而周宝宏认为,儿字之构形像小儿头囟未合形,引申为乳子,但甲骨文、西周金文皆不见儿字之本义者,李学勤主编:《字源·儿部》,第757页。说明这种解释可能是后人附加上去的。第二种,取象儿童之总角。李孝定《甲骨文集释》曰:“‘儿’象小儿头囟未合,契、金文儿字殊不象头囟未合之形。”西周金文“儿”作,人头顶类似鹿角之貌,左右各一,两侧对称。李孝定据《礼记·内则》“男女未冠笄者,鸡初鸣,咸盥漱,栉縰,拂髦,总角,衿缨,皆佩容臭”之文推理,“古之生子,自初生于弱冠皆作‘总角’”,又“契、金文‘儿’字皆象总角之形”,参阅于省吾主编,姚孝遂按语编撰:《甲骨文字诂林》,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89-90页。故“儿”当指儿童年幼时的总角发型。但弱冠之前的发型并非都是总角,童子15岁则需“束发”,总角发式大概流行于8至15岁的孩童。姚孝遂不同意李孝定“象总角”之说,在《甲骨文字诂林》按语中曰:“《释名》:‘人始生曰婴儿。’初生之儿也。难以总角,且卜辞字,亦不象总角形。儿当以‘象小儿囟未合’之说为是。”据《释名》之文,“儿”指刚出生的婴孩,比总角儿童更幼小,而且卜辞中也没有与总角相关的例证。然而,仔细分析甲骨辞中的,虽没有直接凸显总角之貌,但大概取象小儿四肢舞动、髦发飘起的样子,像正在向上梳拢而即将成髻的总角,又像儿童嬉戏打闹、随风奔跑时上下挥动的垂髫。《玉篇·女部》引《仓颉篇》云:“男曰儿,女曰婴。”玄应《一切经音义》引《三苍》曰:“女曰婴,男曰儿。”(见徐时仪:《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玄应音义·卷第十八》上,第381页)《说文·女部》曰:“婴,颈饰也。”婴,本义指女性之颈饰,引申为初生女孩,男孩与其相对曰“儿”。《广雅·释亲》曰:“儿,子也。”儿最初可能专指男性、儿子。将“儿”解为总角之象,可能与“男角女羁”(《礼记·内则》)的儿童发式有关。故李孝定认为“盖男则总角,女则佩颈饰”,男取总角,女取颈饰,亦有其理。引文参阅于省吾主编,姚孝遂按语编撰:《甲骨文字诂林》,第90页。以上两种说法均有各自的诠释合理性。

无论“儿”是囟门未合的乳子之貌,还是取孩童“总角”之象,都是对“童”之“未冠”含义的一次形象、生动、深刻的语义重塑。如果单单以“童”字去规定未成年人,就无法凸显小孩特有的形貌特征,“儿”字的叠加与涉入,使得“儿童”一词更加具有生命力与解释力。但从古代语言文化上看,“儿”有幼稚的含义,亦有轻蔑鄙视之意。王子今说:“汉代人语言习惯中称‘儿’者,往往有轻蔑义。”他列举了《汉书》中《陈平传》《霍光传》《朱博传》《王莽传》等诸例予以说明,如“儿妇人”“群儿”“齐儿”“卖饼儿王盛”,其中“儿”字都是对成年人的轻蔑之称,而非指幼儿。“儿”原本指未成年的孩子,而用以指代成人则变为一种“蔑称”或“鄙语”。这一文化现象体现出未成年人社会地位低下,可能与中国农耕民族老幼尊卑的历史传统有关。(参阅王子今:《秦汉儿童的世界》,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547-549页)杨小平对《后汉书·方术传下·公沙穆》中把“苍头”与“儿客”并举之例进行分析,认为“儿客”为男性奴仆,亦为“奴客”,“儿”绝不是幼童之义,而应与“奴”同义;对愚人、庸人常称“儿”;对地位低的人也常称“儿”。(参阅杨小平:《〈后汉书〉语言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04年,第53页)汪少华对《后汉书》中“婴儿”“小儿”“儿童”“童儿”“僮儿”“孩儿”“孙儿”“妻儿”“乞儿”“轻薄儿”“儿曹”“儿女”“男儿”“健儿”等几十种用例进行分析,认为仅有“男儿”“健儿”为褒义,“大儿”“小儿”是汉代对男子的尊称。如今称“丈夫”“好男儿”“好儿郎”是夸奖之词的结论不符合语言实际,因为在汉魏六朝文献中找不到一例“大儿”“小儿”用作对杰出男子的尊称。(参阅汪少华:《释“大儿、小儿”》,《浙江教育学院学报》2003年第6期,第27-31页)张永言《世说新语词典》对“儿”字用法总结的五个义项中也包括对人的蔑称。(参阅张永言:《世说新语辞典》,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01页)可见,“儿”字略带鄙蔑之义已是一种明显的语言文化倾向,这可能也是民间很多批评、詈骂他人的粗俗话语中习带“儿”字的缘由之一。若“儿”字解为囟门未合的乳子之貌,“儿童”就被赋予了幼小、柔弱、稚嫩、发育未完成等含义。《教育大辞典》就将“儿童”界定为“身心处于未成熟阶段的个体”。顾明远主编:《教育大辞典》(简编本),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82页。若“儿”解为“总角”,则更有趣味,儿童之所以是儿童,因为他们有不同于成人的样貌、发式和行为表现,两个角辫飞起,象征着快乐、天真、自由、浪漫的美好天性与精神状态。正因中国汉字的多义性、形象性和会意性,才诱发人们对“儿童”产生无限的联想、猜测和创造,催生出了更加丰富、饱满、立体的文字内涵与意义空间。熊秉真认为,中文常用的“儿童”“孩子”“子”“童”或“幼”,有三层意义:第一,指的是人生阶段的起始;第二,代表的是一个“社会地位”或角色,不只是指年幼的孩子,而是如五伦中“父子”中的“子”;第三,指的是“抽象意涵”的儿童,近乎“童心稚情”的意思,代表如小孩般的“精神特质”,“像孩儿似的”心情性格,某种“纯真童稚的”存在状况,是广义的孩子。熊秉真:《童年忆往:中国孩子的历史》,台北:麦田出版,2000年,第24页。我们不仅要关注儿童的生物学特征和伦理学地位,更要关注他们的精神世界与心灵诉求。儿童这个概念并不足以彰显孩子身上的所有生命意涵,其背后还潜藏着广博而深邃的人文旨趣,需要不断被开发和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