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功败垂成(1944)1
自古以来,舞者便象征着坚不可摧的人类生命。
有没有人和我一样,在欣赏舞蹈表演时被这种感觉折磨过?这么多年过去了,翻旧账似乎不太合适。但既然要动笔书写,我就将萦系于怀的感受说出来吧。
我与现代舞的初次邂逅,是在本宁顿学院的一次舞蹈技巧展示课上。一切或许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但我似乎看到了未来人类在崭露头角。那些年轻学子从蕴含着无尽生机的空间大跳出场,以人体的姿态与磅礴气势,彰显着血脉偾张的神奇伟力和催生万物的光阴悸动。境遇的重负、时间和地点的各种意外以及那令我们大多数人如海狸般笨拙蹒跚的肉体缺陷都渐渐消失了,赤裸、充满光辉的人类出现在生命的满腔痛苦之中。精神的激荡超出了语言的范围。运动、意义与感受浑然一体,以语言去描述只会徒显空洞。我看到身体被火山烈焰抛掷着,从那震颤不已的混沌中爆发出来。那里曾经喷涌出我们所有人——喷涌出世间万物,喷涌出旋转的原子恶魔与夜空的星系。我敢肯定,这场演出意义重大,非同小可。
可是之后,稍晚些时候,我又欣赏了人生中的第一场音乐表演。表演包含一系列展示了美国今昔的音乐小品,有一些取材于日常新闻主题、既说教又悲悯的曲子,有几首带着讽刺腔调的滑稽乐曲,有一个试图阐释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中某个著名主题的作品,还有一小支采用A-B-A曲式、融合了六七种乐章技巧的精致编曲。不得不说,要不是有最后那首曲子,我还以为自己在研读现代文库(Modern Library)出版的图书呢。缪斯女神特普斯歌利俨然戴上了她叔叔的眼镜和假胡须,每个乐章都被用来推动某个重大的哲学论题,却又有点老生常谈。一切甜言蜜语都浸润在规训和教益之中。那些精彩绝妙的干劲、撩人心扉的魅力,还有简直令人震撼到无法言喻的技巧展示都到哪儿去了?哪儿去了?这七年来我一直在苦苦探寻。
舞蹈教练(美国,1943年)
在各种艺术之中,最难改编成隐晦乃至劝诱式社评作品的可能就是舞蹈了。但它能为科学普及和当下的政治意图服务,只不过在这样的场景中,它无法发挥创造力罢了。严肃的科学、学术和法律工作并不是和着手鼓的拍打声完成的,古西班牙宫廷舞萨拉班德舞也并不能与竞选演说媲美。我们不得不发问:这位现代舞者真舒服自在吗?从女领队的角色中她感到自我实现了吗?看过那次在本宁顿学院的舞蹈技巧展示课之后,我恐怕不能这么认为。无论如何,现代舞必定从一开始就丰富地表达了生命的力量、生活的勇气和存在的狂喜。可是从舞蹈技巧展示课上的一刹那到舞台表演的瞬间,这一切又都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我现在提出的问题,或许太过沉重。在最初那次令人浮想联翩的舞蹈技巧展示课中,基本的技巧里蕴含着宏伟崇高的寓意。要将这种寓意用成熟的编舞呈现出来,也许只有一位仿若天神、能够穿透现代存在的诸般痛苦而翩翩起舞的天才,方能胜任。舞者必须创造,不是为了抗拒存在的必然性,也不是因为再次陷入了天真的乌托邦主义,更不是为了逃避当今时代的生存问题,而是因为充分意识到了存在的恐怖,却依然做出了狂热的肯定。自古以来,舞者便象征着坚不可摧的人类生命。代表毁灭的酒神之舞(Dionysos-dance)同时也是人体内部熊熊燃烧的创造之火在起舞。难道还需要指出,生命是一个过程,其中充斥着变化及伴随变化而来的痛苦,并且痛苦衰亡是欢乐新生的另一副面孔吗?美学的一项基本原则是,艺术并非诞生于恐惧,也非诞生于希望,而是源于一种超越和平衡这两者,并揭示世界和谐奇迹的体验。无论生活是悲是喜,这种和谐始终维持着外太空星球的运行、原子内部电子的旋转、地球活力的延续。既然我们所处的时代尤为艰难,那就更需要对未曾堕落的艺术给予基本的肯定。
玛莎·格雷姆表演“舞剧”(美国,1945年)
遗憾的是,随着光阴的流逝,舞蹈队列正被黑板和演讲台上的文本取代。在我第一次欣赏的那场令人沮丧的舞蹈表演上,有些曲目根本就像夸张变形的演讲手势。今天,表演者们要为大家做演讲啦!乏味又单调!谁不想知道,为什么舞者拥有舞蹈天资的源头活水,用大半生修炼出富有表现力的奇迹身段,却要让毫不起眼的平庸大脑夹在中间碍事呢?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场诗歌、社论和感叹的瘟疫,又被该领域的一个伟大创造,也就是玛莎·格雷姆小姐的“舞剧”,推向了更深处。这种神奇的体裁有着自成一派的规则、特性和范围,严格来说都是关于永恒的梦之国度,而非生命丛林的心跳节奏。恕我直言,舞蹈之所以要引入这些超现实的魔法,是为了让观众用最深刻的回想来体验,而不是直接去体会。魔法的神奇之处在于无形的缥缈氛围,而剧中角色的实际表演少得惊人。诗歌的碎片、舞蹈的碎片、风景的碎片、音乐的碎片里充斥着连续的催眠咒语,睡梦风景中四处闪烁着磷光,动机神秘的过客更是在其中来来往往。如此丰富的艺术,显然不是从重大的现代舞技巧新发现中直接发展而来的,而是由一位伟大的现代舞者以自己的灵魂做出的全新创造。它是一个全新的类别。要是从它这里寻找答案,去回答我之前那个关于舞蹈技巧展示课的“破问题”的话,就是在否定它特有的卓越和奇妙。
与此同时,令人遗憾的是,整个现代运动正在朝小短剧靠拢,倒向“诗-舞”这种可怕的杂种艺术。原汁原味的舞蹈已被置于死地。就让我用詹姆斯·乔伊斯的《芬尼根的守灵夜》中蚱蜢(4)对蚂蚁(5)所说的话来倒出满腔的苦水吧:
Your genus its worldwide, your spacest sublime!
你的属类遍布世界,你的空间至崇至高!
But, Holy Saltmartin, why can’t you beat time?
要求节拍而不要求文本的我,或许是离谱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如果舞者对自己肢体技能的信任足以让卖书的人被抛在脑后,那么观看她的演出才算不负良宵。
还有谁也一直在被这种感觉折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