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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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排行、小排行

旧式大家庭里,关系很复杂,我说的还不是人际关系的难处——单是这一房那一房,大排行小排行,七大姑八大姨的,要弄清楚就挺费劲。

大房就是长房,祖父是长子,父亲也是长子,一直是长房。大排行就是不管哪一房的,男的就按照年岁一起排下来。祖父再往上,我就弄不清了。祖父兄弟八人,比如我父亲那一辈,父亲、三叔、七叔、八叔,还有瑗叔(记不清他的排行了)、十八叔……是祖父生的,五叔是四爷爷生的,四叔是五爷爷生的……排在一起,一共是十八个。正出和庶出是排在一起的,比如瑗叔、十八叔,就是祖父的姨太太生的。他们长我一辈,而十八叔只比我大一点点。过去的家庭,辈分高年岁小的情况很多,姨太太年轻,就更是如此了。

大排行是从祖父那儿开始,再往上就不排了,解放后论出身是“查三代”,祖孙三代,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祖父生了八个儿子,杨宪益的大排行,就是与祖父其他几个儿子生的男孩按出生先后顺序排,不再和叔爷爷家的孙辈“混编”。

男尊女卑,家谱里的排行只有男的,女的就在一房一房内部单另排了,比如我们这一房,大太太生了大姐二姐,母亲生了我姐和我,行五行六,二姨太则生了四姐。

各房单另排,就叫“小排行”了。杨宪益出生后,因为说女的好养活,就把他和我们排一块儿,所以家里我有大姐、二姐、四姐,亲姐姐杨敏如是五姐,并没有个三姐,“三姐”是跳过去的,行三的就是杨宪益。

我记事时,各房已经不大来往了,好多亲戚只限于过年时去拜个年,即使爷爷这一房,我们也只是和七叔家关系密切,三叔我只见过几面。再长一辈的,听说过六爷爷。母亲说,他在花园街住过一阵。照说各房分开过了,各有各的家,但若是有了什么事,还是大房管。父亲是长子,因此爷爷不在了以后,姨太太是跟大房过,和我们一起住在花园街。六爷爷住花园街,是因他精神出了问题,在我们家养病。他混得不好,杨士琦是袁世凯的红人,他就想让杨士琦帮他谋个差事,杨士琦没理他,他就抱怨。母亲常见他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念念有词的,瘆得慌。这位六爷爷后来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下文。

家族中官做得最大的是杨士骧,做过直隶总督。我也不知自己见过他没有,就是见过也不记得了。只记得玩过他的像章。大概是给他办丧事的时候,做过一批像章,陶瓷的。也不知娘抽屉里怎么会有那么些。我喜欢跳房子,可以一个人玩很长时间,觉得像章用来跳房子再好不过,比瓦片什么的好多了。母亲看到了说,怎么拿这个玩?!我说娘让我随便玩的呀。娘有个抽屉,里面一大堆玩意儿,有玉石,有翡翠,四爷爷的像章就杂在里面,翻来翻去很麻烦,娘就让我底朝天倒出来,让我想要什么就拿什么。结果我就挑了一模一样的好多个像章。现在想来挺可笑,我和四爷爷的交集,居然就是把他的像章踢来踢去。

稍有印象的是二婶。二叔是五爷爷杨士琦的儿子,娶的是袁世凯的女儿——杨家和袁家通婚,好像还不止这一桩。二叔家在北京,住在一个王府里。七叔过五十大寿时,我正好中学毕业去玩儿,就由正在燕京念书的我姐领着去拜寿。那次二婶也来了,我姐指给我看,那就是二婶。二婶前呼后拥的,穿戴、排场,完全是贵妇的派头,七叔恭恭敬敬的。更早我们在天津住花园街的时候,她好像来过一次,也是很大的排场,下人都在小声议论,似乎大气都不敢出,说话都是窃窃私语的,说她和我们家的关系,说她是袁家的女儿……无非是如何既富且贵吧。我对她长什么样一点印象没有了,只记得不管哪次,她一出现,大家都屏声敛气的。

二叔二婶住在北京。我们和亲戚的亲疏远近,也和是不是住在天津有关,好多亲戚都住在北京,也就不怎么来往了。祖父早早就不做官,又不喜做官,住在天津离官场就有点距离了。杨家做大官的,比如杨士骧、杨士琦,当然要在北京,朝廷在那里,后来到民国,北洋政府也在那里。杨家的不少后人,都是靠祖产生活,整天什么事也不干,还看不起人,母亲不希望有来往(因为是姨太太的身份,交往中往往被歧视)。她看不起没本事的人,总是强调要“学本事”,能自立。这多少也是受父亲的影响,父亲应该又是受到祖父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