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

柳嘉满心疲惫，漫无目的地在梦境中流浪。

恍惚中，他听到几声鸦啼，紧接着空气变得寒冷刺骨。当模糊的意识逐渐清晰，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浓密的沼泽地。

沼泽的周围，红雾在空气中弥漫，遮蔽了月亮与星光。沉静的水面如同漆黑的油墨一般，腐烂的荆棘浸泡在水泽里，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味。

柳嘉拨开茂盛的草丛，蹒跚着继续往前。他感觉四周的浓雾中，有种让人汗毛直竖的危险之物正注视着他。

借助着微弱的萤火，柳嘉勉强辨认出一条泥泞小径，但还是不时地被突出地面的植物根茎给绊倒，险些陷入更深的沼泽里。

幽深遥远的黑暗中，传来轻轻的吟唱声。那仿佛是生命对他最后的呼唤……

走到路的尽头，视野渐渐偏转，柳嘉看见了一幢房屋，在远处的暗红迷雾中若隐若现。那是只有精神狂乱的画家，才有可能描画出来的建筑。

房屋的造型完全不符合力学原理，甚至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谬误——它由灰白石块和木板构成，高耸的尖顶融化在一个诡异的基座上。

枯黑的藤蔓撕扯着摇摇欲坠的窗，猩红的苔藓蚕食着灰石块与木板间的罅隙。

柳嘉靠近这幢建筑，听见吟唱声从屋里幽幽飘出。

他感到害怕却又非常好奇，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如同打开尘封了几个世纪的魔盒。

屋子里也弥漫着暗红色的雾气，地面上积满了灰尘。

柳嘉跟随着吟唱声，慢慢走进幽暗的走廊。两边排着一扇扇门，门上还挂着黄铜铸就的门牌。

当他来到走廊尽头处的那扇门时，吟唱声停了下来。柳嘉伸出手，门却自动打开了。

黯淡的室内有一张长桌，半空中飘浮着几支蜡烛，烛火在昏暗中轻轻摇晃。

桌上摆放着精致的银色餐盘和高脚杯。长桌尽头坐着一个人，是个戴着半张面具、肤色苍白的男孩。

若只论身高，他看起来和柳嘉的年纪相仿，大约十二岁。然而他那面具下露出的一双浅蓝色眼瞳，却仿佛已经阅遍人间千万年。嘴角那抹神秘的微笑，流露着深深的厌世气息。柳嘉莫名觉得这个男孩有些熟悉。

男孩挥了一下手，柳嘉循着他的指引坐到了长桌旁。

不知为何，柳嘉的视线始终无法从男孩的身上移开——他漂亮得像个高贵的水晶玩偶，身穿黑色礼服，一头乌黑浓密的鬈发，戴着用枯萎荆棘编织的王冠。

男孩就像是诞生于黑暗深处的王子，又像是幽暗的黑夜本身——柳嘉在心中得出这样的结论。

“请问，这是哪里？”过了一小会儿，柳嘉小心翼翼地问。“时间的沼泽。你迷失在了这里。”男孩的声音如深夜的风般清冷。

“刚才……是你在唱歌吗？”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望着柳嘉。

柳嘉低头看着面前空空的银餐盘，感觉饥肠辘辘。

记忆中最后的晚餐——那碗糊成一团的面条，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要不要来点儿吃的？”男孩轻声问。一曲怪异的旋律响起，他跟随音乐的节奏慵懒地摇动起手中的高脚杯。

柳嘉目瞪口呆。

因为他面前的银色餐盘里，突然出现了丰盛的食物。

柳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桌子上摆出这么多他喜欢吃的东西了，他每样都往自己的餐盘里拿了一点儿，开始大口吞咽起来。

男孩则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小口饮品。

“来做个交易吧……”男孩缓缓地说道，他的笑容变得有些诡异，“我用美食和玩偶，换取你的时间。”

柳嘉抬起头，发现阴暗的房间角落里出现了一排立柜，透明的玻璃门里摆放着一个个古旧的人形玩偶：邪恶的囚犯、严厉的教授、高贵的妇人、哀伤的理发师、颓靡的女子，还有骄傲美丽的芭蕾舞伶……

它们全都和真人等高，头发遮挡着灰蒙蒙的脸，眼睛如同两个黑色的墨点。

“这些美食取之不尽，足以填补你的欲望。每个玩偶都代表了一种人生，你可以随意选择。”

“可是，我并不想交换。”柳嘉颤抖着放下了手中的餐具。“你真这么想吗？”男孩用一只手轻轻托着下巴，“在黑暗中享受孤独，好过在阳光下受尽伤害——在支离破碎的绝望中挣扎的你，难道不想永远地逃离吗？”

柳嘉出神地望着男孩……

半晌后，他鼓起勇气回答：“不。我还有想要去的地方，那里有我必须守护的人。”

男孩的嘴角勾起邪魅的微笑，就像盛开在暗夜里的红蔷薇。“很遗憾，你既然来到了这里，就已经别无选择。”

不知何时，迷雾已经散去，暗红的月光透过玻璃窗，洒落在阴暗房间的地板上。

挂在墙角处的一面古老铜镜反射着月光，幽幽地闪着神秘的光。

柳嘉惊愕地看到，镜中的自己正在急速衰老！

没过多久，他的头发变得灰白稀疏，因为惊恐而变形的脸形如枯槁，深陷的双眸黯淡无光——和那些玩偶一个模样。

窗外传来黑鸦的哀鸣，如同为他唱响了挽歌。

柳嘉惊恐地大叫起来，却发现不论怎么使劲，嗓子里都发不出声音。

“留在这里，成为我的伙伴吧！”男孩走到柳嘉背后，轻声低语。

柳嘉惊慌失措地冲出房间。

令他崩溃的是，漆黑走廊上的每一扇门后，都是一模一样的房间，同样的壁灯、同样的餐桌！头戴荆棘王冠的男孩微笑着对他说出同一句话——

“留在这里，成为我的伙伴吧！”

柳嘉感觉自己已被绝望吞噬，呼吸凝结在胸口，令他倍感窒息。

忽然间，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的一面镜子上。直觉促使他快步跑了过去，摘下那面镜子，狠狠摔在地上。

巨响声中，镜子被摔得粉碎！

柳嘉从破碎的镜片中，看见自己变回了原来的样貌。一瞬间，美食和玩偶全都消失了。

荆棘男孩的表情变得阴沉。他低头望着柳嘉，暴怒的目光让柳嘉不寒而栗。

“你……竟然……摔碎了我的……御魂镜！”男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震怒的声音。

柳嘉害怕极了，不知应该道歉还是赶紧逃跑。

窗外漆黑的夜空中，暗红的圆月犹如一个巨大瞳孔，注视着屋里的一切。

这时，荆棘男孩越来越愤怒，身体在不停地变大，发达的肌肉撑破了衣衫，露出了如岩石般硬挺的脊背，神情变得扭曲。他挥舞着拳头，用力砸向柳嘉！他原本清澈的嗓音变得嘶哑，发出巨兽般的低吼。

“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啊——”

柳嘉压抑已久的求救声，终于冲出了喉咙。他大声惨叫着，从梦魇中惊醒了过来。

“嘎嘎——”窗外响起一阵乌鸦干哑的叫声，由近及远。镜头拉远，一只五眼乌鸦扑棱着翅膀，飞离了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