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文的危险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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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洛克对心灵至上的“证明”

约翰·洛克发明了常识,打那以后只有英国人才有常识!

——伯特兰·罗素吉尔伯特·赖尔(Gilbert Ryle)向我讲述了一件典型的罗素式的夸张逸事。赖尔告诉我,虽说他在自己夺目的学术生涯中曾在牛津大学担任韦恩弗利特(Waynflete)哲学教授,他却很少与罗素见面,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罗素便不再碰纯理论哲学了。然而在一次乏味的火车旅程中,赖尔发现自己与罗素同处一个车厢,他拼命地设法与这位举世闻名的旅伴攀谈,赖尔问他,为什么尽管洛克不如贝克莱、休谟或托马斯·里德这类作家匠心独具和出色,但他在讲英语的哲学世界中却比他们更具影响力。据赖尔说,这句话就是罗素的回答,也是他唯一一次与罗素的真正对话的开头。

约翰·洛克与“举世无双的牛顿先生”身处同一时代,他是英国经验主义的奠基人之一,并且作为一位当之无愧的经验主义者,他不常以理性主义者的手段进行演绎论证,尽管如此,他也曾一反常态地尝试“证明”,而且其中一次值得被完整引述,因为这次尝试完美地阐明了在达尔文革命之前想象力受到的桎梏。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来,这一论证可能既奇特又生硬,但权且忍耐一下——我们可以以此表明自那以后我们取得了多么长足的进步。洛克以为自己只是在提醒人们一些明摆着的事情!在《人类理解论》(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1690 , IV, x, 10)的这一段中,洛克想要证明一件他认为所有人无论如何都心知肚明的事:心灵“一开始”就存在。他首先问自己,如果有什么东西是无始以来就有的,那它会是什么:

无始以来既然必然有一种东西,那么,我们就可以看看,它究竟是什么样的。说到这一层,则可明白看到,它必然是一个有认识力的东西。因为我们既不能想象虚无自身可以产生出物质来,因此我们亦一样不能想象无认识力的物质可以产生出有认识力的存在物来……中译参考自《人类理解论(下册)》,关文运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667页。——译者注(参考译文据本书作者所引版本及本书内容有所修改,后面相同处理处不再一一注明。——编者注)

洛克在他证明的一开始就提到了哲学中最古老并且最常用的格言之一,Ex nihilo nihil fit: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来自虚无。由于这将是一个演绎论证,因此他必须抬高眼界:对于“无认识力的物质可以产生出有认识力的存在物”这个说法,不仅是不大可能理解、难以置信或难以蠡测的,甚至是无法设想的。该论证逐步展开:

不论假设任何大的或小的永久的物团,我们总会看到,它自身不能产生出什么东西来……因此,物质如只凭其自身的能力,则它连运动亦不会产生出来:它的运动必须亦是无始以来就有的,否则是被比物质更有力的东西加于物质的……不过我们可以进一步假设运动亦是无始以来存在的;但是无认识力的物质和运动,无论在形象和体积方面产生什么变化,它永久不能产生出思想来,因为虚无或虚体既然没有能力来产生物质,所以运动和物质亦没有能力来产生知识。我诉诸每个人自己的思想:一个人既然不易设想虚无可以产生物质,因此,他亦一样不易设想,在原来无思想或无智慧的生物时,纯粹的物质可以产生出思想来……中译参考自《人类理解论(下册)》,关文运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667页。——译者注

有趣的是,洛克认定他可以安然地诉诸“每个人自己的思想”,并以此确保这一“结论”万无一失。他确信他的“常识”(common sense)就是真正的识(common sense)。尽管物质和运动可以产生“形象和体积”的变化,但它们永远不能产生“思想”,我们难道看不出这一点有多么明显吗?这一点难道不会排除机器人的可能性吗?——至少是那些自称拥有真正思想的机器人,而这些思想与其他物理活动都发生在它们的物质脑袋中。当然,在洛克的时代——也是笛卡儿的时代——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I)的观念是如此不可思议,以至于洛克可以满怀信心地期盼这种“诉诸”能够得到读者的一致认可,而放在今天,该“诉诸”则可能会招致冷嘲热讽。对于“笛卡儿无法将思想视为运动中的物质”,我在自己的《意识的解释》(1991a)一书中用很长的篇幅进行了探讨。约翰·海于格兰(John Haugeland)在《人工智能这个观念》(Artifcial Intelligence: The Very Idea, 1985)这本名实相符的著作中,翔实地介绍了使这个观念通俗易懂的哲学途径。我们将会看到,人工智能的领域是达尔文思想堂堂正正的直系后裔。达尔文本人差不多预料到了人工智能的诞生,而与人工智能的诞生相伴随的,则是自然选择第一次真正展示出令人赞叹的形式威力(关于阿尔特·塞缪尔阿尔特·塞缪尔(Art Samuel)是阿瑟·塞缪尔的昵称。——译者注那堪称传奇的跳棋程序,我们稍后再详谈)。正如我们将在后面的章节中看到的,演化和人工智能在对它们一知半解的人中间激起了同样的憎恶情绪。不过我们还是先回到洛克的结论上:

因此,如果我们不假设无始以来就有一种原始的或悠久的东西存在,则物质便不能开始存在;我们如果只假设有物质而无运动,则运动永不能开始存在;我们如果只假设物质和运动是原始的或悠久的,则思想便不能开始存在。因为不论物质有无运动,我们都不可能设想它在自身并凭自己原来能有感觉、知觉和知识,因为若是这样,则这些作用都将成为物质及其各分子的永不可分离的一种性质。中译参考自《人类理解论(下册)》,关文运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668页。——译者注

因此,如果洛克是正确的,那么心灵肯定第一个到来——至少并列第一。它不可能作为某些更加普通的无心灵现象共同作用的结果,而晚于这些现象出现。这种观点自诩能以一种完全世俗的、逻辑的——简直可以说是数学的——方式,来证明犹太—基督教(以及伊斯兰教)宇宙生成论的一个核心方面是正确的:一开始就存在一个具有心灵的东西——如洛克所说,“一个有认知力的存在者”。传统观念认为,神是一个能思考的理性行动者,是世界的设计者和建造者,而该观念在这里得到了科学上最高级别的认可:它就如同一个数学定理,我们理应想不出否定它的方法。

在达尔文之前,许多优秀且多疑的思想家也都认为,事实似乎就是如此。在洛克之后,差不多又过了一百年,另一位伟大的英国经验论者大卫·休谟在《自然宗教对话录》(Hume, 1779)这本西方哲学杰作中再次直面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