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云鹤寺
“一手遮天?我看是捉鼻何嫌!”
蓦然回首,徐南春莲步轻挪,出现在堂下。
只见她穿着净白色的棉麻罗袜,脚踩一双桐木底的木屐,朱红娟面的灯笼裤下露出一截白藕般的小腿,翠花薄衫外多了件素纱禅衣,用以遮盖里面贴着的符箓。
周迎春仰头道:“何出此言?”
徐南春似乎刚睡醒,将散乱在肩上的短发挽起,嗤笑道:
“你不会连木秀于林的道理都不明白吧,若是被有心人听见,可不止掉脑袋那么简单。”
周迎春看的是目光一滞,反应过来后打着哈哈道:“南春,我这不是随口一说嘛,你别生气。”
“谁允许你叫我名字了?别跟我套近乎。”
徐南春背靠在门栏,“这是在徐府,不是在周府,我也不是你茶馆里的姑娘,还请周公子自重。”
最后一句话,她咬字格外的重。
且听此言,周迎春的眼里透漏着几分无奈与凄凉,低声道:“抱歉,我不该这么说,这天下应是姓周的。”
他原以为能用幽默化解尴尬,可徐南春语出惊人:
“不,这天下是百姓的。”
徐长青自然是非常赞同这个观点的,但对于周迎春来讲,此话无疑是“离经叛道”。
“你是说自古帝王有百家姓氏?”
“扫兴,你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无疑是在对牛弹琴。”
徐南春摆了摆手,给了徐长青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
随后,她识趣的离开了这里,只留下木屐嘎吱嘎吱的声音,以及随风而去的花香。
待徐南春走后,周迎春整个人瘫了下来,露出失魂落魄的神色。
徐长青不动声色的问道:“你...”
“没错。”
周迎春点了点头,叹气道:“我喜欢你姐很久了,前两年没忍住跟她讲了,然后就一直不待见我。”
“罢了,我自以为最懂女人心,却在她身上栽尽了跟头。”
徐长青纳闷道:“我姐为什么这么讨厌你,因为你天天混迹在女人肚皮上,不够洁身自好吗?”
“你在说什么呢,我还是个雏儿!”
周迎春一脸惊讶的回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家教就严,爹娘不允许我夜不归宿,甚至安排了护卫无昼无夜的盯着我。”
“...”
徐长青总觉得,这简直跟网吧老板的儿子没上过网一样离谱。
“没记错的话,你和我同岁,二十有六,还是个雏儿?”
“你不也是?”
“那是因为我在山上修行!”
两人不说话,皆是使劲瞪着对方。
终是周迎春率先开口:“这件事我跟你姐提过,她说她考虑的不是这些,甚至连我是你发小都毫不在意。”
“她还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这确实是徐南春能说出的话,徐长青的嘴角不由勾起:
“或许是你给人的感觉太轻浮了吧,我姐不喜欢麻烦人,麻烦事,但我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唉,你说的对,可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掉的。”
徐长青想了想,建议道:“你最近不是在品茗吗?还可以学学种花,抚琴,对弈,唱曲...”
“你准备把我当花魁培养吗?”
“怎么会,我这是把你当相公馆的头牌。”
徐长青作出大惊失色的样子,转而问道:“话说你不是独子吗,都这么大了,你爹娘没想着抱孙子啊?”
提到这点,周迎春面露苦涩,哀声怨气:
“恁不想啊,这些年我爹娘都给我物色百八十个姑娘了。”
这样看来,苏宁枝和徐久安夫妇就明智多了。
与其指望徐长青和徐南春这两个不争气的让他们抱上孙子,还是自食其力,再生一个来的快。
徐长青接上话茬,又道:“你都不喜欢?”
“这些姑娘容貌尚佳,环肥燕瘦,清冷妩媚,各有千秋,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许是相夫教子的好人选。”
周迎春叹了口气,无奈道:“可是,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她们不会骂你。”徐长青轻飘飘的说道。
周迎春眼神一亮,一拍手掌:“对啊,她们顾忌我的家世、身份,跟我讲话的时候总是客客气气的。即使声音软糯婉转,如同吴侬软语,但对我来说还不如骂我两句来的舒服。”
“你这不是在做媒,而是在找骂。”
周迎春翻了个白眼,忽然问道:“你呢?”
徐长青面露惑色,“我怎么了?”
“我说的是沈初白啊,以前天天跟着你屁股后面跑,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丫头。”
“呃...她怎么了?”
周迎春眼神幽幽的望着他,“你还说你不是个薄情的人,让人家苦苦等了十年,在山上了无音讯,回来后连她的名字都记不得了。”
“滚蛋,我当然记得。”
徐长青揉了揉眉心,却道:“问题是当初我二八之年,她才八岁啊!”
“即使听到‘长大后我要嫁给你’这类话,我权当作童言无忌,毕竟在我眼里,她只是个可爱的小妹妹。”
“你果然是个薄情的人,连这点都没看出来。”
徐长青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这事他不占理,吵不过。
“无论怎样,你歹对此事负责。”周迎春坏笑道:“一个正值桃李年华的姑娘,整天撑个纸伞站在桥头痴痴守望,免不了被人说三道四。”
“好吧,这事儿总归因我而起。”
“那现在呢,相差八岁的你还觉得她是个小妹妹吗?”
“我不知道。”徐长青摇了摇头,语气平淡道:“十年太久了,久到能忘记一个人的音容相貌,在我眼里,她现在应是另一个人,我需要重新认识她。”
“当然,说不定她重新见到我,会对我失了兴致。”
周迎春认同道:“你现在确实是一个无聊的人,不像少年时那般有趣了。”
“水往低处流,人会向前走。”徐长青担忧道:“她在原地停留了太长时间,我既怕她未曾改变,又怕她变的太多。”
“你这是患得患失了,在原地停留就不好吗?”
“我不是说不好...”
徐长青深吸一口气,吐出:“我现在有些思绪混乱,还是寻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要喊上梁玉韬和宁赟吗?”
前者是书香世家的文弱公子,立志要像大周诗仙一样,做个放荡不羁的书生。
后者家里是开镖局的,占了字的三分之一,身强体壮,武艺精湛,从小想的不是继承老爹的镖局,而是自立马帮。
当然,这都是十年前的事情,说不准他们现在变了多少。
见徐长青没回话,周迎春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你要不要见他们一面,我还没跟他们讲你回来的事呢,不至于这么薄情吧?”
“无妨,反正我回来的事情迟早要传进他们的耳中。”
徐长青从廊道上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以后在我面前不准提‘薄情’两个字,小心我跟我姐讲你坏话。”
周迎春傻了眼,老实巴交的点点头。
恐怕啊,世上除了他的爹娘外,只有徐南春一人能治他了。
......
有道是“南方的茶,北方的马”。
大周有一条长达千里的“茶马古道”,顾名思义,这条道路主要用于南北地区的茶马贸易,或是其他的地方特产、手工艺品,多以马帮运输,少请镖局护送。
徐府后院的马厩里,一驾装饰精美的双马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虎背熊腰的车夫在车儿板子上躺着小憩,见了远处走来的两位公子,一只狸猫,连忙端正身子,将套住两匹名骏,照夜玉狮子和乌云踏雪的御辔拎起。
“你说你,吃饭就吃饭,带着狸奴做什么?”
“我乐意。”
“...”
两人一猫上了车厢。
徐长青将小桔抱起,轻拍掉猫爪上沾的尘土,旋即将它放在紫檀黄花梨做成的卧榻,任由它将脑袋枕在自己的腿上。
小桔猫眼朦胧的蜷缩起身体,一躺下便开始打哈欠。
毕竟对狸猫而言,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可以理解。
至于不夜侯,徐长青没有将它放进茶柜里,为了以防意外,暂且置放在姐姐那里。
方才与徐南春讲了这件事,她表示很乐意帮忙照料这个小家伙。
徐长青转过头,对周迎春讲道:“时候还早,捎我一程,我出城办点事。”
“什么事?”
“修行方面的事情。”
徐长青低头问道:“小桔,你记得以前住的寺庙在哪儿吗?”
小桔从腿上翻身,粉嫩的鼻子微微触动道:“先生,咱,咱有些不记得了。咱一般是靠气味儿认路,时间太长气味儿散了,咱就很容易迷路的说。”
周迎春困惑道:“小桔是谁?你说的寺庙跟修行有关吗?”
“你问题好多,能不能闭嘴。”
徐长青自顾自的伸出手抚摸猫头,换了种问法,“没关系,你还记不记得寺庙的名字,或是大致的方向,周遭的景观。”
原来小桔是猫啊...
周迎春目瞪口呆的看着一人一猫对话,转念一想茶盏都能成妖,狸猫通人言又有什么奇怪的?
“咱想想...”
小桔侧身靠在软塌,一爪托腮,一爪扒拉着脸上的白胡须,大大的眼睛里装着小小的疑惑。
“不着急,你慢些想。”
徐长青从面前的雕花茶桌上随手拿了块茶点,掰成些碎末喂给小桔。
“有了,咱想起来了!”
“咱是从南边的那个城门进来的,寺庙叫作‘云鹤寺’,在寺庙附近有一块池塘叫作‘仙鹤池’,之前还立了只白鹤的石像。”
临安城有四座城门,东为迎晖,南为朝宗,西为扬武,北为来凤。
进城之时,便是过的来凤门。
徐长青抬头,问道:“你知道云鹤寺在哪里吗?”
周迎春摇了摇头,笑着对他说:“我不知道,不过前面坐着的这位老兄肯定知道。”
驾车的车夫见多识广,很快便给出了答案。
“你是说朝宗门外的云鹤寺啊,三年前还有不少人去拜佛求子,挺灵的。后来城里多了个‘金花庙’的道观,前去祭拜金花娘娘的人络绎不绝,云鹤寺就逐渐淡出了视线。”
“毕竟金花夫人的名号摆在那里,何况咱们大周以道为首,反正去哪都挺灵,为何不寻个近处?”
“这云鹤寺的名字据说来自一位云游的神仙,他骑着仙鹤下凡,给鹤喂水,然后池塘里被仙鹤喝过的凡间水就有了得子的作用。”
望着帷裳缝里抛向眼后的青砖瓦房,不知不觉间,已是出了城。
有别与来凤门外的枫树林,朝宗门外种了大片的桃树,正值初夏,四月芳菲的桃花还未落完,些许淡红的桃花嵌在青绿的枝叶上。
一路上,徐长青对于云鹤寺逐渐有了了解。
当他见到所谓的云鹤寺,却是满心失落。
原因无他,里面的佛像、画像、供台都被移走了,陈旧的寺庙里遍布灰尘与蛛网,角落有一处干净的地方,铺着些干草,附近还有生火留下的黑印,应是夜宿的过客留下的痕迹。
回到这里的小桔并不开心,没精打采的挪步四周,想要寻到曾经熟悉的物件。
最终,只找到一个残破不堪的蒲团,外面被野耗子咬了许多洞,蒲草漏的满地都是。
徐长青将烟火气运至双目,环顾,果然只能看到稀薄到白色的气息。
站在门口的周迎春说道:“如何,有收获吗?”
徐长青摇了摇头,准备带着小桔走出寺庙。
临走前,他看到墙边的一个香炉,不由问道:“小桔,你要上根香吗?”
喵...
徐长青将香炉扶正,摆放在寺庙的正中间,然后又把那破蒲团放在香炉后面,从须弥芥子袋里抽出了六根立香,将其中三根递给站立在蒲团上的小桔爪里。
香炉里面的香灰早已凝固,仿佛干涸的泥土,皆是裂纹。
徐长青将一缕香火气送到手指,轻轻的将它放在香炉上方。
过了一会儿,香灰化开。
徐长青在原地合起手掌,双眼下垂,低头拜了三下。
小桔学着以往求子的妇人,郑重的伏在蒲团上,拜了三下,又磕了三个头。
徐长青将香点燃,一人一猫将手中的立香插在香炉里。
紧接着,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寺庙。
徐长青本来还想去一趟仙鹤池,但小桔说它突然不想去了,想回家。
于是,一行人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
香火再次燃起。
离云鹤寺不远处的仙鹤池却已是枯竭,岸上的仙鹤石像经历了风吹雨打,身上坑坑洼洼的,倒与仙鹤池相配,也是一副失了生气的模样。
就在刚才,石鹤的双目骤然睁开,从中窜出一道桃红的烟火气。
越过山路,一部分融入天边,一部分落入徐长青的体内。
日暮西山,白云喝了人间酒,醉悠悠的染了红。
霎时间,石鹤闭上了眼,碎成一片一片,再度与仙鹤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