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945年8月16日,北平报馆里人声鼎沸,电话声此起彼伏。办公桌上堆满了连夜印好的报纸,头版赫然印着“日本天皇昨日于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几个大字。报社的记者张志国坐在桌案边,抽了几口烟,然后用力地捻了捻烟头,他很想写下些什么,却因为一宿未眠和此刻过于复杂、激动的心情,竟写了一句话便卡住了。他望向窗外,只见大街上已经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市民们都在哄抢报童手中的报纸。这一幕他曾想象了无数遍,却都是在梦中,而当它真的发生时,竟不敢相信。
“志国,有个穿蓝色西装的人在外面找你。”张志国的思绪被打断了,他站起身,朝门外望去,看见有人正朝自己挥手。他有些茫然,此人感觉似曾相识,便快步向那人走去。
“志国,好久不见!”一个身着蓝色西装、戴着黑框圆眼镜、留着小胡子的男人热情地伸出手来。
“小……小圆子?!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张志国不禁脱口而出,害得那人腼腆地笑了起来。小圆子是他绍兴老家的邻居,本名叫陈立,因为小时候长得圆乎乎的,所以周围人都一口一个“小圆子”。“你怎么会突然来这里找我?”他问。
陈立扶了扶眼镜,看了眼四周,低声说道:“这里太吵了,要不找个清静的地方说?”
“行,我带你去这附近的咖啡馆。”说完,二人就离开了报馆。
“你现在在做什么?怎么也来了北平?”张志国一边走一边问他。
“你去日本留学后不久,我也去念大学了,在上海复旦[1]读的人类学和考古学,毕业后就一直在从事考古研究。我刚去了一趟朝鲜,回来后就来北平找你了。”陈立用三言两语就把他这十多年来的经历给交代了。
听到陈立在从事考古研究,张志国还是挺吃惊的,因为在他的印象里,陈立一直是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圆子,怎么都和考古学家沾不上边。“这么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你还到处跑,从事考古,真有你的!你就不怕你父母担心你?”
“他们都已经走了……”
“走了?”张志国看向陈立欲言又止的脸,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他猛然停住脚步,拉住陈立的袖子道。
“你去日本留学后不久的事……日本鬼子在浙江许多地方喷洒细菌药水,凡是不小心沾染到,不及时医治,身体许多部位都会溃烂,如果不截肢就会感染而死。好多人都是这样走的……不过幸好这一切不会再发生了。”陈立的声音越来越小。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沉默不语地来到咖啡馆,落座后点了两杯美式咖啡。这个咖啡馆是个洋人开的,已经有些年头了,老板非常喜欢中国传统文化,他说:“欧洲的贵族自16世纪就喜欢用中国的瓷器来喝咖啡,到了17世纪更是蔚然成风,因为只有瓷器才能衬托咖啡和贵族的身份。而当下的中国人则是用瓷器里的咖啡来衬托自己的社会地位。”张志国觉得这番话有几分哲理,有道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经过这些舶来品的粉饰,面子工程被提了上来,这个道理在海内外通用。他觉得这洋老板很有意思,便时常来喝一杯。
今天咖啡馆里的人无一例外都在读“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新闻,相信不仅北平的咖啡馆如此,全国甚至全世界的都是如此。此时,唯一没有读报而是小声说话的只有张志国和陈立这一桌了。
“今天来找我主要是因为何事?”
还没等张志国说完,陈立就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是因为这个。”他说。
“这是什么?”张志国正想伸手去拿信封,却被陈立阻止了。
“这里面是一封遗书,来自三百多年前。你猜我是怎么发现它的?”陈立抿了一口咖啡,得意地说道。
“什么?遗书?三百多年前?”张志国更为疑惑不解了,陈立到底在卖什么关子?“你能不能说清楚些?我不太明白。”他有些急躁地说。
“这是我在朝鲜考古的时候发现的。当时日军在撤离前还在作困兽之斗,我为了躲避他们,就逃到一处荒凉的山坡上,竟一不小心掉进了一个洞里。那洞里有很多白骨,却也不像新挖的万人坑。我虽然是学考古的,见过许多,但还是会害怕。而就在那时,一张纸从里面飘了出来。志国,你能想象吗?那情景就像是黑暗中飘下……飘下一片洁白的羽毛?啊,我的文采远不如你,真不知该如何形容……总之,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却看见那上面写的竟是日文。”
“日文?是日本人死在那儿留下的?”
陈立点了点头,继续说:“可奇怪的是,我后来用仪器检测了它的年份,却发现它来自16世纪,也就是三百多年前。可惜我看不懂日文,所以一直小心保存,因为怕事情暴露,就想请一位精通日语的朋友帮忙看一下,这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原来如此……听你这么说,我也似乎有了些兴趣……”
“那就拜托你了,麻烦帮我按原文翻译一遍吧。有些模糊不清的地方我已经进行了补救,不过你要小心打开。”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说实话,这些年来,我总有一种迷幻的感觉。记得去日本留学的时候,大学的教授对我们这些留学生很好。想必你也一定读过鲁迅的《藤野先生》吧,我的老师也和那位藤野先生一样,毫无保留地教授,希望我能把这些学术知识带回中国。可我回来,看到日军的种种暴行,总是让我产生疑惑……”张志国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有几个人朝他投来了异样的眼神。
陈立立刻示意他别再说下去,小声对张志国嘟囔道:“鲁迅先生走的时候是1936年,如果知道后来的事,我相信他一定会坚决抗日的。”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他就是这样一个公正无私的人。”张志国忽然想起陈立父母的事,又话锋一转,说,“嗯,我看完后,再告诉你这封遗书上写的是什么,麻烦你留个电话号码。”
“好,拜托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张纸和它的主人总是吊着我的心……”说完,二人在咖啡馆门口拥抱了一下,然后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万籁俱寂,张志国伏在桌案边,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封尘封已久的书信。他抖了抖灰,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字一句地认真读起来,碰到一些古代的用语还不得不翻查起长久不用的日汉字典。
“丁零零,丁零零……”第二天,陈立的办公室发出尖厉刺耳的声音。有位同事正要接听,陈立见状立刻冲过去,抢过话筒问:“喂,您好,请问是哪位?”
“喂,是陈立吗?我是志国。”电话那头的张志国显得无比兴奋。
“哦,我是……我是……你说……”陈立的心也突突直跳。
“你让我翻译的,我已经翻译好了,这真是一个古代日本人的遗书,他还是位忍者[2],叫伊藤苍健!”
“忍者?”陈立的脑袋不免有些晕乎乎的,这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不禁又确认了一遍,“你是说古代日本的忍者吗?”
“是的,没错。如果今天有空,我们再见一面吧,我想告诉你这上面的故事!”
“好,太好了。我这就来你们报馆,再见!”说完,陈立挂断电话,利索地穿起外套。
张志国手握着笔,昨天卡在那儿的文案已不再是阻碍,它仿佛蒲公英,纷纷扬扬地向他迎面飞来。他快速地将其写了下来:“那一株樱花树下,是血的记忆。往事早已随风而去,只有后人在浅浅地吟唱……”一时间,他好像回到了三百多年前。因为那封遗书上写的不仅仅是一个人,更记叙了一个传奇的时代和那个时代里中国、日本与朝鲜的传奇英雄。
张志国点了根烟,望向窗外天空的一角——太阳隐藏在云朵里,天上仿佛也有一双眼睛正在望着人间的他。他有些发愣,不禁喃喃自语:“自由……究竟什么才是自由呢……”
注释
[1] 复旦大学的前身是复旦公学,创建于1905年。
[2] 忍者,通过特殊“忍术训练”而产生出来的特战杀手、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