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征程1592—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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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了,大师

位于京都的伏见城乃丰臣秀吉的大本营,它由近千座日式阁楼聚集而成,堪比天皇陛下的宫殿群。秀吉所在的主楼最为瞩目,它被坚固的石墙围绕,并用宽阔的城壕保护,周围是近两千名防卫武士的住所、办公场所、粮库和武器库。伊藤苍健随小西行长一路穿过层层关卡,还得时不时应付陌生人的问候,大约走了近一千步的距离后,他们终于站定了。

“你先在此等候,我让人叫你,你再进来。”行长嘱咐了一声,然后整了整衣衫,在门卫的带领下走了进去。

过了约半个时辰,一个老者走了出来,他绷着脸,急速地与苍健擦肩而过。“这是……”苍健忍不住回头望了一下,顿时想起那是在北野大茶会上见过的千利休大人。

“伊藤苍健,你进来吧。”过了不多久,突然有人唤他。

“是。”苍健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轻轻呼了一口气,然后穿过一道道精致的移门。每道移门的两侧都有一位侍女专门守候,不用自己打开,两扇门便自动开了。他不敢东张西望,只是专注地盯着正前方,整理着自己紧张的心情。

终于,他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居室,小西行长站在他的前面,转过头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而坐在正前方榻榻米上的身形瘦小的老人,正是当今日本的实际掌权者——丰臣秀吉。

“行长,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忍者?”秀吉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一袭黑色麻衣、剑客装束的年轻人,语气里带点疑惑。

“是的,殿下。这孩子多次以少胜多,剑法高超,在关西无人是他的对手。”

“我没有问你,小西行长。我是在问这孩子!”

“是。”行长立刻吓得低下头,不再吱声。

这时,一个镇定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我只知道见招拆招,敌人生什么心,我就用什么法。”

“嗯……”丰臣秀吉摇着金光闪闪的黄金扇子,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他的身边不缺剑术高超者,缺的是懂得随机应变的有心之人。丰臣秀吉很是赞许,但他并没有表露出来。“你们先退下吧,今天就到这里。”他合上扇子说道。

“是,殿下。”行长和苍健行完礼后,便退了出去。两个人没有再多交谈,心中都有些七上八下。

不久之后,丰臣秀吉便正式对外宣布他想要征服明国的计划。此消息并没有震惊到许多人,因为这位把自己看作天下第一战神的小老头已经多次发表过“吾欲征服明国”的演说。除以千利休为首的一群反战派外,其余的人皆没有站出来反对。千利休虽然不直接参与军国大事,但他的地位和声望在民间都很高,所以得到他的支持对秀吉而言是当下最紧要的事情。可是无论谁去劝说都无功而返,没有办法,只能以死相逼了。而这个不讨好的任务最终落在了伊藤苍健的头上。

“如果千利休再不肯低头,就杀了他吧。”丰臣秀吉的这道命令像一只苍蝇,一直萦绕在苍健的脑海里嗡嗡作响,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千利休的茶室走去。既然已经成为誓死服从秀吉大人的忍者,他别无选择。

千利休的茶室与丰臣秀吉的茶室在日本一样出名,只不过是出了名的小。人们很诧异,作为茶道的发扬光大者,他的茶室却朴素得让人生出怜悯之心。茶室的入口不是门,而是一个比狗洞略大的口子,访客不能走进去,只能蜷缩着身子钻进去。当年,就连天皇陛下大驾光临都没有例外,更别提丰臣秀吉了。待人好不容易爬进去,抬头一看,空荡荡的密室里只有一张小桌子和一处榻榻米。桌上有一朵绽放的小花,一缕阳光从一个小小的窗口斜射进来,均匀地洒在花瓣上。移动视线,墙上挂着一幅写有禅语的毛笔字。此时,千利休正安静地坐在小小的榻榻米上,闭着眼睛打坐。

“打搅了。”苍健行了一个礼,然后盘腿坐了下来,“不知大人是否……”

“不用问了。这世上,只有美才能让我屈服。”千利休睁开眼睛,平缓地说道,“年轻人,你一路走来,一定也渴了,也许你是最后一位品我茶的客人了。”

“真的吗?我……实在……诚惶诚恐。真是太感谢了!”

千利休拿出茶具,他先用手焐热茶碗,然后用茶杓[15]从陶瓷做的茶入[16]中取出碾磨好的茶粉倒入茶碗中,再用柄杓[17]舀出茶釜中刚煮好的晨露之水,也倒入茶碗中,接着用茶筅[18]均匀有力地研磨茶粉,发出悦耳动听的簌簌之声。不一会儿,一碗碧绿清澈的茶就端到了苍健的面前。“请品味这质朴的茶,感受生命的喜悦吧。”他和颜悦色地说。

“谢谢。”苍健端起碗,抿了一口,顿时感到被长期压抑的甜美回忆正在复苏。“这是……”他不禁回忆起小时候母亲做的寿司,寿司里放了特别给他准备的糖块,每次弟弟吃不到,都会大哭大闹,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吃到母亲卷的寿司了……他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原来当年师父所说的“最高的境界”就是这层意思。

“对不起,对不起,不知为何,我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苍健擦了擦脸,吸了吸鼻子,恢复镇定道。

“年轻人,恕我直言,你天性善良,不适合做一名忍者。”

“可是……我……别无选择。”

“人生的路都是自己选择的,没有人能替你做主。”

“我已经决心成为日本第一忍者了,往后再难,都不能辜负师父对我十年的栽培!”苍健记起自己这次来的任务,便道,“我奉太阁殿下之命,如果您不肯答应主战,就只能对不起了。”

“不用你费力,我早就做好准备了。我之所以不支持这场战争,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它注定会失败。明国和朝鲜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不堪一击!请转告太阁殿下,千利休永远不会向权力低头。”说完,他整了整衣衫,把自己倾注一生的茶具统统擦拭干净,然后逐一摆放整齐,又在心中默念了一段禅语。良久,他才睁开双眼,从容淡定地拔出一把短刀,决绝地刺向自己的腹部,然后从左至右地切割,身体也随之慢慢地倒了下去。为了使他少承受一些痛苦,苍健挥刀向他的脖子斩去,但并不完全斩断,以此保全他的尊严。猩红的鲜血喷涌了出来,浸染了那方小小的榻榻米。一束柔和的阳光从小窗户里洒了进来,洒在了千利休安详的脸上,驱散了死亡的阴冷和血腥。

伊藤苍健不由得闭上眼睛,他感到一个时代正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结束。1591年4月21日,日本茶道鼻祖千利休以死明志,享年六十九岁。消息传出,日本上下一片哀声。

现在,再没有反对的声音可以阻挡丰臣秀吉了,最新的情报告诉他:明国的当朝皇帝惰于朝政,内忧外患,帝国看似庞大,实则不堪一击;朝鲜二百年未有战事,民不知兵,士不知战,打败它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如此看来,征服朝鲜和明国,进而统一东亚似乎指日可待,他丰臣秀吉即将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东亚主宰。作为战略的第一步,他首先将目光投向朝鲜,然后计划一路打至明国。局势不可谓不紧张,然而此时的明国和朝鲜对此还一无所知。

眼看故国即将遭难,医者许仪后决定冒死把此消息传回去。他已经被劫持到日本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来,他在这里娶妻生子,凭借高超的医术成为御用医师,日子也算过得滋润,但他从未忘记过自己是大明的人。于是,他悄悄地将自己知道的情报详细地写下来,并在信中附上日本将挟持朝鲜王的计划。可是该怎么将这封密函安全地送回大明呢?思来想去,他决定采用一个古老又安全的方法——把密函塞入一条死鱼的嘴里,然后带上它去见一个经常来日本做生意的老乡,此人名叫朱均旺。

然而,当许仪后来到港口时,那里已经布满了检查出行的哨兵,这些人正是丰臣秀吉害怕有间谍出没而特意安排的。他正欲往一艘停靠的船只走去,就被一个哨兵挡住了去路。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许仪后的心简直要跳出喉咙了,但他强装镇定,掏出一块牌子道:“哈,我是岛津大人的御用医师,这是我的身份证明。来这里是给我一个认识的朋友送晕船药的。”那哨兵接过牌子,又翻开他随身的篮子瞅了一眼,发现里面是一条鱼和一包药,才挥了挥手示意他过去。“谢谢,谢谢大人!”他鞠了一躬,立刻转身跑向一艘小船。

“许大夫,这么晚了来找我做什么?”老乡朱均旺正准备返航,见一穿着斗笠的人走上他的船,定睛一看是经常给自己晕船药的许医师。

“朱兄,你这才来几天,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唉,也不知咋搞的,这倭寇突然不让我们下船了,一夜之间还布满了士兵,怪吓人的。您知不知道是咋回事儿?”

许仪后见四下无人,便凑近身子悄声说道:“不瞒你说,是要打仗了……”

“打仗?打仗有什么稀奇的?这倭寇自己打自己都打了一百年了,不妨碍我们做生意就好了!”

“不是!是打我——们——”许仪后指了指自己,不免有些焦急。

“我……们?”

“大明啊!”许仪后凑近他的耳根子道。

“唉,就倭寇那些兵力,不早就被戚继光收拾得差不多了吗?有什么好怕的?”

“不是,不是,这回不一样。这回是丰臣秀吉举全国的兵力,想要吞灭大明!”

“你说什么?此话当真?!这倭寇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吧!”朱均旺一听,差点嚷嚷出来。许仪后见状,立即捂住他的嘴巴,然后从篮子里拿出那条鱼说:“我已经把情报塞入这条鱼里了,请务必把它带回大明,交给任何一个官老爷都可以!”

朱均旺接过鱼,心顿时怦怦直跳,他咽了口唾沫,抬起头道:“好,我明白了,我一定将它带到!只是您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去呢?留在这里多危险,万一哪天那些倭寇把您……”

“我以前也想回国,可是一来我在这里已有妻儿,二来我突然消失定会让倭寇生疑啊……”他拍了拍朱均旺的肩膀安慰道,“放心,我在这里已经二十年了,倭寇能拿我咋的?大明的安危就拜托你了……”话音刚落,一个日本哨兵突然走上船,幸好此人听不懂他们的交谈。

“我们奉公行事,所有的船只离港前都必须彻底检查!”哨兵说完,一队日本兵就从身后跑了上来,开始在船上翻箱倒柜地搜查。许仪后和朱均旺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悄悄地用身子挡住了那条鱼。

“报告长官,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嗯,很好。”那哨兵正准备放行,突然留意到许仪后和朱均旺两个人都神色紧张地紧挨在一起,便疾步走上前道,“你们两个,身后的是什么?!”

“啊,没什么,就是一条鱼。我刚打上来准备拿回去给我家娘子补身子的。”朱均旺立刻闪开,指了指那条死鱼。那哨兵定睛一看,果然是条鱼,又满脸狐疑地抬头看向二人。就在这时,朱均旺突然躺倒在甲板上,用汉语痛苦地大喊大叫:“哎哟,许大夫,我的肚子好痛,您赶紧给我看看。”

“哎呀,你昨晚上吃什么了?”许仪后立即配合地开始脱他的衣服,然后装模作样地按着脉搏,又转过头对那哨兵用日语道,“这位大人,我是来给病人看病的,如果你们都已经检查完了,就不要耽误我诊治。”

“啊,原来如此。”那日本兵信以为真,便挥了挥手,让所有人撤离。待其走远,许和朱才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朱均旺捡起死鱼,把它扔进桶里,然后握了握许仪后的手道:“许大夫,此地危险,不宜久留。您还是快点回家,别让嫂子担心了。我会把鱼里的密函带到的,不过……恕我直言,他们信不信,我可保证不了……那些官老爷的作风,您不是不知道……”

“嗯,我明白。只要我们尽了一个子民的责任,问心无愧就够了。还有……”许仪后突然想起二十年未见的父母,又想到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再回去看一眼,便紧紧握住朱均旺的手道,“我是回不去了……我在这里伺候过倭寇,一回去,定会被人指控为通倭……回去告诉我的老父老母,我在这里很好,叫他们放心……儿子不孝,就当我已不在这人世了吧!”说完,他一度哽咽。

“许大夫,您这说的什么话!”

“你一定要小心,一路平安!”说完,他便扭头离去,跳到岸上,向船挥了挥手。朱均旺也向他挥了挥手,然后扬帆起航。夜幕中,厚重的水汽像一层薄薄的纱,使得一切看起来朦朦胧胧的;渔船一动,将水中的月亮割裂成碎片,四散开去。低吟的浪涛将今夜的秘密藏于海底,等待着某天讲述给后人听。

许仪后踮起脚尖,一直目送着那张白帆消失在天际的尽头,可他的心头仍难以平静。“远方的故国,真不知何时能再回到你的怀抱!故乡的父母啊,能不能再让儿子尽一回孝?只可惜,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只要倭寇不会真的打到故土,自己死在这里又何妨呢!”想到这里,他潸然泪下,面朝黑沉沉的大海吟诵了一首杜甫的《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只是真的会有人相信他写的一切吗?会有人化解这场危机吗?这世上真的有牵制太阳引力的力量吗?现在,一切都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