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序言
苏联解体之后,马克思主义的新时代来临了。这个新时代的主要特征是对马克思的重新黑格尔化,而《马克思主义与恩格斯主义中的黑格尔》就致力于重新定义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主义与恩格斯主义中的黑格尔》出版于2006年,是预计出版的三卷本丛书的第一卷,该书旨在研究从1836年到1883年马克思逝世这段时间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学术思想关系。《马克思主义与恩格斯主义中的黑格尔》主要关注马克思1841年的博士论文《德谟克里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我目前正在撰写该研究的第二卷《看不见的黑格尔》,计划今年完成,主要研究1841年至1850年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关系。《马克思主义与恩格斯主义中的黑格尔》是我重塑马克思主义这项事业的最初阐述。该书第三章明确指出马克思从《逻辑学》中借用了黑格尔主义方法论范畴,而这些方法论的形式为马克思提供了他的变革社会—经济研究范式所需要的逻辑工具。马克思转变了社会科学的解释原则。在这篇序言中,我将简要描述对马克思主义的重新分类,并指出马克思主要提供了关于社会科学的新哲学。
为了阐明我对马克思主义的重新界定,首先有必要揭示的是,为什么“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两个标签是对马克思思想真实内容的歪曲。
A)辩证唯物主义
“辩证唯物主义”主要是由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和约瑟夫·斯大林创建的马克思主义学派。苏联时期的马克思主义,跨越从1917年布尔什维克的胜利到1991年苏联解体的这段岁月,这也是“辩证唯物主义”成为国际共产主义主导意识形态的时期。“辩证唯物主义”是斯大林主义的同义词。
尽管格奥尔吉·普列汉诺夫发明了“辩证唯物主义”这个术语,但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才是界定其特征的人。在恩格斯看来,自然界的运转依靠矛盾、否定之否定、质量互变这三个辩证的规律。这三个辩证的规律来自黑格尔的《逻辑学》,但恩格斯使它们成为自然界和社会领域的运行原则。
苏联马克思主义使恩格斯的“辩证唯物主义”成为其政治意识形态的主要教条。斯大林这样看待这个问题:“自然辩证法”是苏联共产主义最终胜利的保证。斯大林主义假定“自然辩证法”是如下论断无可辩驳的根据:社会转型是历史内在固有的,历史变迁终将使共产主义战胜资本主义。斯大林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基于现行的历史发展观,它假定马克思主义理论基于对历史的线性解释。
苏联的解体也是苏联时期的马克思主义的覆灭。新时代的后苏联(post-Soviet)哲学始于1991年,而后苏联哲学的一个基本原则是马克思主义的去斯大林化(de-Stalinization)。
B)历史唯物主义
“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在马克思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马克思在其中描述了作为历史发展动力的生产资料和生产方式之间的冲突——中第一次得到了阐明。在这篇序言中,马克思还描述了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经济基础是一个社会的经济—生产性的有机体,而上层建筑是文化领域的各种表现形式。马克思认为,上层建筑是对基础的反映,文化的王国是对经济—生产前提的投影。“历史唯物主义”优先看重一个社会的生产力所有者阶级和阶层,认为理念的王国是基础的缩影。
通过揭示上层建筑相对于经济基础的独立性,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当代发展使“历史唯物主义”的这个核心的观点无效了。特别是关注语言分析的发展和实践的法国后现代主义,就是一个认为文化领域独立于经济基础的重要思想学派。让·鲍德里亚和雅克·德里达的著作,以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的语言学研究为基础,驳斥“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个基本原理,即文化仅仅是社会经济组成部分——如阶级、所有权和劳动——的映像。
我相信,马克思既不是一个“辩证唯物主义者”,也不是一个“历史唯物主义者”。《马克思主义与恩格斯主义中的黑格尔》试图证实这个结论,因此,这本书标志着我已经成为成熟的马克思主义支持者。
如果没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Marx-Engels Gesamtausgabe,MEGA)的出版,作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我自身的成长是不可能的。出版于柏林—勃兰登堡科学院,由曼弗雷德·纽豪斯博士主持编辑,MEGA2[1]发表了大量的马克思和恩格斯此前不为人知的手稿。不过在这篇序言中,我主要关注的是马克思的材料。马克思的这些手稿其中之一是为撰写《资本论》而准备的1861~1863年笔记。2000年在柏林—勃兰登堡科学院从事研究的时候,我有幸看到了这些大纲,而这些材料也证实了我的想法:黑格尔的方法论对马克思具有重要影响。我随后发表了一篇论述该问题的文章,对黑格尔—马克思的相互关系感兴趣的读者应该参阅我的论文《黑格尔和〈资本论〉的1861—1863年手稿》[2]。该论文的研究主要集中于MEGA2第二部分第3卷第1册、第5册和第6册。MEGA2第二部分完全是与《资本论》的形成相关的准备材料。
此外,人们对《资本论》三卷本的当代理解因为MEGA2出版的此前不为人知的马克思文本而被推翻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版的早期编辑达·梁赞诺夫和弗·阿多拉茨基,自觉或不自觉地出版发行了马克思的某些手稿,或允许不正确的或在政治上倾向于赞成斯大林主义的文本或评论收入他们编辑的马克思恩格斯著作集之中。后来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由莫斯科和东柏林合编,随后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共产党党中央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英文版为基础,也收录了支持斯大林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的评论。MEGA2是最客观和最详尽地收录马克思恩格斯文献的版本,它开启了解释马克思主义的新时代。对马克思原貌的忠实而符合事实的理解只能回到MEGA2的页面上来,而现在有必要思考马克思主义分析的前MEGA2时代和后MEGA2时代。21世纪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只能在依赖MEGA2的条件下展开。
而且,《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德文版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英文版的编辑所收录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现在也属于历史的灰尘。《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章的编排是无序的,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注释和栏外的评论并不连贯,而莫斯科—东柏林又做了过度且不准确的解释。2004年,《马克思恩格斯年鉴》与MEGA2联合发表了由汉斯·派尔格编辑的“费尔巴哈”章的新版本,该版本提供了对马克思恩格斯思想意图的更为忠实的描写。
作为从这些新发表的文本中受益的人,我越来越相信,黑格尔主义方法论是马克思社会分析方法的基础。我发现自己赞同最近被称作新黑格尔派马克思主义或体系辩证法的马克思解释学派。我在《马克思主义与恩格斯主义中的黑格尔》第一章中提到过,这个学派的两个杰出的成员是托尼·史密斯和克里斯托弗·阿瑟。我还想在这个名单中添加弗雷德·莫斯利教授的名字。作为经济学家,莫斯利在两本文选——《马克思方法新探》(Humanities Press,1997)和《马克思〈资本论〉的方法》(Humanities Press,1993)中整合了揭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黑格尔主义基础的论文。莫斯利是以黑格尔主义方法论的显要观点重写马克思经济学理论的重要代表。
我自己对黑格尔的解读使我确信对马克思重新黑格尔化确有必要。然而,我对马克思的重新黑格尔化与恩格斯的方案是完全相反的:恩格斯将辩证法置于自然中,使马克思主义成为一种自然哲学,而我要探究的是,马克思如何借用黑格尔主义方法论范畴,并运用这些范畴去揭示社会系统的内部结构。我拒绝所有对马克思主义的线性解释,包括“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尽管“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之间是有区别的,然而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都强调线性的历史发展观。它们都使马克思主义成为历史主义的形式,成为随着时代逐步发展的社会经济制度。
我的著作依据的理论是,马克思发明了一种新的社会科学解释公式。马克思打破了以往所有社会科学的诊断,提出了一种新的社会科学分析原则,而这个原则主要来自《逻辑学》的“本质论”。马克思对社会科学的变革主要由四部分组成,或者说马克思的解释方法是由四个原理组成的。
(1)马克思的《资本论》和马克思在对黑格尔的第二次借用期间并不主要关注历史的预见,他并不想描述社会运动的内在趋势。他主要关注的不是历史的预言。
在第二个层面上,可以得出关于社会发展的未来可能的结论。马克思想实现的主要意图可能是关注潜在的结果。比如说,在政治活动的实践层面上,他可能思考政治活动必须超越社会压迫的形式。
(2)马克思是一个社会科学解释的理论家,他发展了社会研究的新范式。
这个新范式的核心是黑格尔主义的总体性思想。黑格尔认为,如果一个事物不能被视为总体的一部分,这个事物就不可能被理解。总体性提供了意义的语境,在黑格尔和马克思看来,运用这个原理对他们的方法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特殊性总是包含在总体性中,因此,特殊性通过参与而在总体性中获得了意义。《逻辑学》中“本质论”的核心主题是整体和部分的辩证法。黑格尔认为,部分只能在整体的语境中找到自身的意义。马克思吸收了黑格尔关于整体—部分的辩证法,这种对立面的统一成为马克思解释科学的轴心。
(3)追随黑格尔,马克思将社会理解为有机的系统。以总体性概念为基础,基于整体和部分的辩证法,马克思将社会规定为有机的系统。每个社会都是一种社会形态,都有由普遍本质支配的生产方式。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是由利润的持续稳定的本质规定的。社会形态必然被理解为由本质推动的有机的系统。
(4)马克思只有运用黑格尔的辩证法,才能将他的有机体系叙述清楚。只有黑格尔主义的逻辑学体系提供了把握有机的普遍性的内在功能的逻辑。
对马克思社会研究范式的这个简要的概述是新黑格尔派马克思主义或体系辩证法的一个例子。它是由黑格尔主义逻辑范畴的内在联结构成的。一个有机体系的内在机制是通过辩证的方法论范畴得到理解的,或者说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的运动只有通过辩证的逻辑,才能被最好地把握。辩证法不是力量之源,它不是生产方式的力量,而是解释总体性的力量。体系辩证法理解的社会形态使我们认识到社会总体性的真实本性。
基于上述四个原理,我提出要对马克思主义进行重新分类。马克思是社会科学的逻辑学家,这是解读马克思的《资本论》以及马克思对黑格尔的第二次借用的主要路径。马克思引发了社会科学诊断方案的哥白尼式革命。
我要感谢中共中央编译局的杨金海研究员和鲁克俭研究员,他们使《马克思主义与恩格斯主义中的黑格尔》被译成中文成为可能。鲁克俭研究员最初提出了翻译计划,并坚持不懈地推动了这个计划的完成。
莱文
2009年2月21日
于美国亚利桑那州凤凰城
[1] 该文发表于RETHINKING MARXISM,vol.14,no.4,2002。
[2] MEAG2是为了区别于第一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后者常被标为MEAG1。——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