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脚下的沙粒漆黑细腻,空气严酷干燥,寒风不停地呼啸,沙粒纷纷扬扬地飞起,遮住铅灰色的天空,远处的地平线刀劈斧削般冷酷锋利,没有一丝柔和的起伏。这是一片彻底的荒芜之地。
“你的生命,”布拉斯的声音犹如耳语,从四面八方侵来,“马上就会变成这样,而且永远会是这样。”寒风一阵抽动,似乎也在尖厉冷酷地大笑。
塔基扬呜咽着堵住耳朵。“不!你已经走了,再也伤害不了我了!”
“我当然能,我在扭曲你的梦境,我就藏在你灵魂深处的黑暗角落。”
“离开我!”
“当然可以,反正现在谁也帮不了你。”
塔基扬艰难地开口:“我有朋友。”
“是吗?那他们为什么告诉你,你永远失去了自己,你必须放弃自己的身体?换句话说,他们就是想告诉你:闭嘴吧,塔基扬,别再抱怨,别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我们受够了你和你那些破事。”
“他们没那么说。”
“但他们就是这样想的。”布拉斯反驳道。
“不是,我知道,不是!”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读心者,你不过是读心者中一个蹩脚的残次品!”
“芬恩!”塔基扬绝望地大叫起来,“他是我的朋友!”
“你离开的话,他会很高兴的,对他来说,这是最后得以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再说了,鬼牌镇的诊所由一个鬼牌来管理,再合适不过了,而你,不过是个刚愎自用的傻子,你的继子女受到诅咒,变成了畸形,你就在私底下唾弃他们,鄙夷他们!”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塔基扬跪倒在地,颓然垂倒,碰到隆起的腹部,又不得不直起身来。
“看看你自己,你现在多么可笑,一个男人,困在女人的躯体里,还怀着孕,肚子鼓得像个球,多么丑陋,没人爱你,也没人爱你的孩子,多么尴尬啊!只要孩子一生下来,她就会比我更厉害,因为她是布拉斯疯狂的杂种。”布拉斯的声音犹如鬼魅,每个字都浸透了讥笑。
寒意一点点侵占了塔基扬的四肢百骸。突然,她看到一星亮光,犹如一簇燃起的火焰,勇敢地与寒冷相抗。那是音乐,是女孩阳光般灿烂的发丝散发的芬芳,是丝绸柔滑的触感,是生命。
“艾尔娜。”塔基扬喃喃道。
她大步走来,所过之处,漆黑的沙粒在脚下变得绚烂如彩虹。她闪亮的红发恣意飞扬,拂在灵动耀眼的脸上。她的嘴唇像她的母亲,笑起来像一只可爱的海豚,而轮廓像塔基扬,棱角分明,下巴尖翘。
她弯下身,牵着塔基扬站起来,说:“不,妈妈爸爸,这不公平。”
夏克兰飘过来,抱着塔基扬。“伊卡赞没有懦夫。”说完,就和艾尔娜旋转着消失在欢快的音乐中。
“不!”塔基扬大叫起来,这下彻底清醒了。
浴缸里的水已经凉透,变成了深红色。她抓住浴缸边缘,试图站起来。瓷砖冷得像块冰,沾满了血水,滑不唧溜。她绷紧肌肉,深吸一口气,可还是失败了,重新跌回水里。
她艰难地挪动膝盖,在芬恩这个陷在地下的浴缸里移动。头发在身后如海藻般漂动,她努力让口鼻浮出水面。使劲,再使劲,终于伸出了头,把脸贴在湿冷的瓷砖上。头发像触手般缠绕着手臂脖颈,身体绝大部分已麻木不堪,只有臀部还残留一丁点知觉,感受到水流的拍打。
疑惑,爱,恐惧,爱,疑惑?
塔基扬感知到艾尔娜的情绪,她不再是刚才死亡梦境里那个镇静的女孩,现在她蜷在塔基扬的腹内,满心都是恐惧不安。我的孩子吓坏了,塔基扬想,努力支起身子,爬出水面,艰难地扯下一条毛巾,笨拙地在一边手腕上打了个止血结。
她紧抓着门柱,挪动颤巍巍的双腿,摇摇晃晃地走向电话,这几步漫长得犹如几千里的跋涉。途中她经过了一面等身镜,镜中的自己血水横流,小腹膨胀巨大,模样着实吓人。最后她终于走到电话旁,跌坐到床上,拨通了科迪的号码。
似乎响了很久很久,她听到科迪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最好别是什么坏事。”科迪语调尖锐,但此刻在她耳中犹如天籁。
“科迪,我……受伤了,伤得很严重,救救我。”
“你是谁?”
“塔基扬。”
“我来了。”
电话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嘟嘟声,塔基扬躺倒在床上,努力保持清醒。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你怀着七个月身孕的样子,两次你都搞砸了我的心情。”
塔基扬虚弱地挤出个笑。“一次我像个混蛋,另一次我像个朱丽叶。”
“你这句话的意思,就跟现在不知该用‘他’还是‘她’来称呼你一样,让人困惑。”
弯曲的缝合针像一尾兴奋的鱼,灵巧地在伤口间穿梭,苍白的皮肤逐渐靠拢,一点点盖住皮下湿润的红色肌肉和毛细血管,整个过程赏心悦目。
“你是我见过的缝合技术最出色的人。”
科迪露出一个微笑。“切割也同样出色。”
“是啊。”塔基扬叹道,抬头看了看注射的血浆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失血过多的伤口。科迪给她打了麻醉剂,她觉得前臂麻木得好像一截木头。“看来我也很擅长切割,真不敢相信我居然做了这种事。”
“每个人都有崩溃的时候。”
塔基扬看着科迪给她的手腕绑上绷带,说:“一看到这个伤口,别人就会知道我自杀过。”
“你确实这么干了。”
“但我不希望别人以为我很脆弱。”
科迪修长的手指抚过手术器具,把它们一件件放到天鹅绒衬里的手术箱里,问她:“这是你第一次自杀吗?”
“是的。”
“你在地球上生活的四十多年里,伤透了你爱过的女人们的心,她们自我放逐,日日买醉,用酒精来麻醉自己,许多次都差点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如果这次——”科迪比画着塔基扬的身体,“这次真的是你第一次自杀的话,我只能说你可真是铁石心肠。如果还想听更多劝解,你就自我安慰好了:好歹最后关头你还是阻止了自己。”
塔基扬抚着小腹。“是艾尔娜阻止了我。”
“艾尔娜?”科迪笑道,“很美的名字。”
“以我那改嫁了八次的外婆的名字命名的。”基扬答道。
科迪双腿交叠,坐到塔基扬脚边的地毯上。塔基扬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她朝科迪伸出手。“我请求你的原谅,我对你的行为真是不可饶恕。”
“你今天积压了太多愤怒,是针对我的吗?”科迪的独眼严肃地盯着她,塔基扬移开了目光。她觉得十分烦闷,只好不住地打量房间,把一缕头发缠在手指上,不停地绕来绕去。“看到你,我就想起我不再拥有的身体器官。”
现在轮到科迪移开目光了,她大笑起来,但笑声犹如哭泣,嘶哑苦涩。“该死的!去年我真应该把你睡了。”
塔基扬把头发拨到耳后,说:“你们人类,还有你们人类的禁忌。”
科迪站起来,在房间里一圈圈地来回踱步,最后不安地坐到沙发上,紧挨着塔基扬。
她开口道:“你……你……你还想要我吗?”
“不想。且不说我已经怀孕,性欲大大降低,我体内还有讨厌的荷尔蒙在作祟,雌激素,黄体酮,你已经激不起我的欲望了。”
“那男人呢?”科迪轻柔地问。
塔基扬点点自己的嘴唇和下巴。“这具身体的确想。”
“那你的思想呢?”
“我是塔基扬。”话音刚落,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幅死气沉沉的画面:破败朽烂的老房间,发出霉烂气味的枕席,布拉斯。痛苦的回忆卷土重来,她闭上眼,眉心皱成了一团。
“怎么了?”科迪柔声问道。
“没什么。”
“我是你的朋友,也许我无法感同身受,但拜托,我可以倾听,可以关心你。”
塔基扬双手交握,微微抽搐起来,科迪伸出手,覆在她的手上。
“我现在自由了,可为什么还是这么不安?”塔基扬喘着气,声音里满是恐惧。
“这就是性侵急难事故中心以及咨询帮助组织存在的必要性,强暴是所有暴行中最令人发指的,最卑劣龌龊的。”科迪温柔地说。
塔基扬猛烈摇头,头发疯狂地甩动。“我……我应该……能摆脱……阴影的。”
“为什么?”
她大口呼吸,努力把空气吸入受伤的肺里。“我……我是个……男人。”
“所以,你就要更坚强?你见过男性强暴受害者吗?我见过,他们的心灵创伤跟你一样严重,你们都一样,感到耻辱、愤怒、愧疚、无休止的恐惧和绝望。”科迪说着,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她垂下眼,看看塔基扬腕上的绷带,然后摘下手术手套,拔出静脉注射针头,关上手术箱,问:“需要我留下来吗?”
“嗯。”
科迪的手臂环在她的腰上,她觉得很安心。在科迪的帮助下,她走进卧室。尴尬了一瞬后,她们都注意到了床单上的血迹。
“不要紧,我会换张新床单的。”她俩同时说道。
像是要摆脱尴尬似的,她们一起换床单,不过依然觉得十分不自在。她们把床单盖上,床单帐篷样高高鼓起,她们再把床单摊平,然后把四角掖好。突然,科迪问道:“经历了这些,你哭过吗?”
“因为什么哭?”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塔基扬低低地答道:“第一次强暴后,我哭了很久,接着他又来了第二次,那时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哭泣是你的释放方式。”
“我还是以前的塔基扬时,我经常……这样逃避……”
科迪把被子扔到床上。“不要硬撑。”
“我没有。”塔基扬脱掉衣服,“我并没有逼着自己不哭,只是哭不出来,所有的痛苦都积压在某处,可是我无法发泄。”
她们钻进被子,在被窝下蜷成一团。塔基扬觉得一阵睡意袭来,但科迪温柔的声音又将她拉了回来。“没想到我第一次跟你同床共枕居然是这样。”
塔基扬用一只胳膊支起身,轻轻吻了吻科迪的脸颊。“我真的爱你。”
她们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对方。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追踪布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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