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悬一线
我叫钟立心,是一名宇航员,二〇二八年七月十四号到八月二十一号,我在蓬莱空间站执行任务,期间驿站号国际空间站发生了失火事故,我奉命和老段——段国柱同志——一道执行了营救任务。现把具体过程汇报如下。文中的基本事实根据本人回忆记叙,文中的对话为避免回忆模糊带来的偏差,根据录音资料进行了对照修正。
***
八月十六号凌晨,我在值夜班。空间站里的值班制度和地面相同,按照二十四小时分昼夜。因为生物实验舱的实验需要人工确认数据点,所以老段和我会分别在凌晨两点和四点起来进行一次巡视,主要任务是在夸父号实验舱对生物生态实验柜进行一次记录。
我起来的时候,老段睡得也不踏实,还翻了个身。连续三天打破作息规律,每天睡四次,每次两小时,对我们两个都是极大的考验。除了对实验舱进行监控,我们本身也是K13生物钟试验项目的志愿者,虽然疲惫不堪,但为了科学事业,这点付出完全是值得的。
我从核心舱钻到节点舱,再转入夸父实验舱。夸父实验舱里有六个实验柜,包括我们的重点关照对象,生物生态实验舱。面板上的所有数据都在正常范围内:压力、光照、温度、电路监测……我按照标准要求逐一记录上传,然后拉开柜门,查看内部的幼苗生长情况。
幼芽在无重力的环境下偏向光源,所有的苗都齐刷刷地偏过一个角度生长,很整齐。这个生物培育项目我太太周茹云也参加了,所以她拜托我拍下生长过程给她看。虽然从地面站可以通过摄像头不间断地监测植物发育的情况,但茹云坚持要我用相机拍给她。拍摄不暴露任何空间站其他设备,只拍幼苗,所有传输的文件也会由数据中心监测,所以在空间站纪律允许的情况下,我每次检查都会拍一张。这一次拍完,我打算等地面上天亮了,就给她发过去。
生态实验柜在第四象限,我转身的时候,正好转过一百八十度,转向了第一象限。(蓬莱空间站中没有上下,为了区分方位,按照顺时针方向把四个方位称为第一象限、第二象限、第三象限、第四象限。)
第一象限的储藏柜刚接收了大鹏号飞船上卸下的货物,我就顺带也检查了一下物资。资料上说总共二十八件共计六吨的物资,是为太空天梯项目做准备。我一直想参加天梯项目的实验,但是按照计划,这应该是下一批航天员的事。所以心里感到挺遗憾的,检查物资就格外仔细。
(夸父号和不拘号这两个科学实验舱都设计了标准暴露载荷接口。这些接口可以从外部打开,利用机械臂直接把大鹏飞船上的物资转移到舱里。大鹏号飞船运送的货物就是从这些接口直接被送进了空间站。)
夸父实验舱里的标准箱内标注的都是聚合纳米管丝线,一共有十六个标准箱,数字都对得上。我检查完这些货物,正准备回去,就突然听到了警报。
声音很刺耳,整个舱室里都在回响。我当时愣了一下,因为上天这么久,从来没有听到过警报。
我很快反应过来,向节点舱滑去,在节点舱一打弯,就看见老段已经在核心舱里,浮在控制面板前。我一边飘过去,一边问:“发生了什么事?”
老段的表情很严肃,眉头紧锁,说:“对地传输信号中断了。”
我问:“有故障诊断吗?”
老段说:“我们还可以收到地面站的信号,但是向地面站传送的信号全面中断。不是卫星出了问题,就是我们的发射装置出了问题。”
空间站借助通信卫星对地传输,在任何一个时刻,至少有三颗通信卫星在空间站的可通话范围内。三颗卫星同时出事的可能太低,所以我判断,一定是空间站的反射接受装置出了问题。
我说:“我去检查。”说完后我打开工具柜,取出通信链路定位仪,然后向老段示意了一下,又回到节点舱。
(空间站所有的舱段看上去都大同小异,四个白色冰箱般的实验柜围成一圈,组成一个外圆内方的空心圆柱,一段段圆柱组成大圆柱,就成了各个太空舱的主要活动部分。剩下的空间留给对接和出舱准备。节点舱就是专用的对接舱段,除了四个对接口,还有一个出舱口,专门供宇航员出舱使用,通信链路也在这里分为舱外和舱内两个部分。)
我在节点舱把定位仪的插头插进断点箱里,输入指令。跳出来了错误信号,这个信号不断闪动,我心跳也加快了几分。诊断显示故障在舱外。
我立即向老段喊了一句:“老段,我要出舱操作。”
他很利索地回答我:“十分钟准备。”
我穿好宇航服钻进了出舱的气密门里等着。透过头盔,可以听见咝咝的泄气声,外舱门一点点打开,外边的星空一点点露出来。每一颗星星都亮得不像话,有点刺眼。我深吸一口气,钻出舱门,灵活地翻到了船舱外部,站直身子。
月宫号核心舱就在眼前,舱体就像一条白色巨轮,正行驶在无边无际的黑色大海之中。五星红旗贴在舱体右舷位置,在强光的照射下鲜艳夺目。前方,地球占据了大半个天空,像是一个带着辉光的水晶球。空间站正从太平洋上空掠过,地球一片碧蓝。虽然已经多次出舱执行任务,这一次出来还是让我感到整个世界的庞大和美好。我脚下的空间站,就是人类飞向遥远太空的一个中继站,一块奠基石。
我顺着舱体行走,虽然这是训练过上千次的项目,但每一次行走都马虎不得。保持身体重心,确保安全绳绑定,双手交替用力,任何时刻不得松开双手,除非是在已经将身体固定的情况下……我飞快回想一遍技术要领,然后跨出一步,然后是第二步……太空行走是一门技术活,更是对胆量的考验。周围是无尽的黑暗深渊,唯有脚下白色的舱体是唯一的依靠,航天员经过这么多年的训练,早已经习惯了无视深渊的存在,但每一次出舱活动,还是像面对一场战斗,高度紧张,全力以赴。
一米多高的天线就在我身旁,看上去一切正常。我向前走了两步,绕着天线检查,立即发现了异样。就在天线的基底立柱上,原本刷着白漆的舱体表面被刮去一块,露出里边银色的金属,像是微小的撞击留下的痕迹。
这个痕迹并不是什么实质损伤,但有微小天体碰撞了空间站,这就是一个事故。我向老段报告,同时把头盔摄像头对准痕迹,让老段能看得清楚。
老段指示我继续寻找故障点。
我顺着舱体继续向前,发现了更多碰撞痕迹,深深浅浅,有四五处。这是一次密集的微小天体碰撞!这样的情况已经属于严重事故。我的心情越发沉重。又做了两次断点测试,却一直没有找到故障点。
做完第三次检测,还是没有发现故障点。我撤下检测仪的时候,正好抬头,看见了月宫号核心舱巨大的太阳能帆。太阳能帆板上似乎有一块黑色圆痕。面积不大,局限在太阳翼的一角,如果不是恰好正对着我的视线,没有那么容易发现。我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走眼,然后通告老段:“太阳翼第三帆板似乎有些异常,电量供应系统没有问题吗?”
老段检查了之后告诉我,发电量降低了百分之十二,但没有触发系统警报,时间上也和通信丢失的时刻吻合。那么就是这里了。
我把检测仪扣在宇航服的挂钩上,空出双手,微微蹲下,然后用劲一跳,身子腾空而起,向着太阳翼扑了过去,准确地抓住了太阳翼上的扶手落下。
伸展的太阳翼有十多米长,电池板折叠排列,让它看上去就像一条天梯,通向无限幽远的太空。发黑的部位靠近根部,近距离看上去,有脸盆般大,在银白色的翼片上格外醒目,在这片黑色的中央,有一个小孔,只有指头粗细,毫不起眼,贯通了翼片。
这就是罪魁祸首了!我猜想是微小天体的碰撞损坏了太阳翼,电池燃烧,通信线路的供电受到影响,还让天线失去了功能。
我向老段报告了撞击痕迹,同时将检测仪接在了链路上。
诊断结果证明这的确是故障点。老段让我回舱,他要启动备份。
老段将左二太阳翼从系统中断开,并且让系统自检了三遍,万无一失之后启动了备用电路。
通信恢复了。
当屏幕上出现来自地面站的画面,我和老段情不自禁击掌相庆。
老段把空间站出现的异常情况向地面站的张鸣凤指挥汇报了一遍,然后等着指示。
张指挥眉头紧锁,似乎正在消化我们报告的情况,长久没有说话。
张指挥从来都是快人快语,憋着不说话可不像是他的风格。我有些疑惑,转头看着老段。老段也有些拿不准,清了清嗓子,说:“目前空间站储备电量充足,各个实验柜情况正常。发电效率降低会在三天后产生一定影响,需要对实验柜的优先级进行分配。请指示!”
“我们收到了驿站号国际空间站的援救请求!”张指挥终于开口了。
我和老段都愣住了。驿站号和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因为历史原因,中国的航天项目被排斥在驿站号之外,虽然蓬莱空间站不计前嫌,仍旧向世界各国包括美国同行开放,但驿站号寿命已经到期,而且国际形势这么紧张,中国的航天项目自然也不会再和驿站号有什么联系。求救,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驿站号?”老段犹豫着问了一句。
“是的,准确地说,是来自驿站号美国地面站的请求。他们的三个宇航员被困在上面了。刚才失去联系的半个小时,你们不知道地面站有多紧张,万幸你们都没事,蓬莱也没有大损失。但是驿站号,钻石舱被小天体击中后起火了,三名宇航员被困在上面,事故影响到他们的氧气循环装置,氧气存量只能维持大约六个小时,根本不可能派遣飞船把他们接回来……所以他们向我们提出了救援请求,美国人不到最后关头是不可能做出这种决策的。”
“我们也没有飞船可以在六个小时内赶到驿站号啊!”老段说。
“不是飞船,美国航天局经过讨论,唯一可能的援救方案,是请我们的航天员直接拉一条救生绳,把驿站号上的宇航员接过来。这个方案有唯一的时间窗口,就是在七点零八分,那时驿站号和蓬莱的轨道会有一次交会,这个时刻,两者的距离是十三千米,相对速度是六十五千米每秒。”
我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三点四十五分。大概是因为特别紧张,这个时刻我记得格外清楚。如果真的要实施这个救援方案,我们只剩下不到三个半小时。
“我们根本没有十三千米长的救生绳!”老段说。
“我们有,”张指挥沉声回答,“原本用于试验天梯的材料,可以直接制成绳索,这些聚合纳米管细丝用在天梯结构里肯定不成问题,但用来制造救生绳是否合适,是未知数。赵总师已经找天梯项目的材料专家进行模拟计算,很快会有结果。”
我在一旁听着,心中惊诧不已。依靠一条长达十三千米的绳索从驿站号上救人,这简直有些匪夷所思,其中风险必然很大。我转念一想,不管美国政府对中国是什么态度,在天上的美国宇航员和我们是同行,他们是人类的杰出代表。如果有任何机会可以把他们救出来,都应该试一试。
“我们可以试一试!”我脱口说出这句。
张指挥看了我一眼,接着说:“王书记已经召集党委开会,估计半个小时后会做出决定。我想先问问你们俩的意见。”
“我服从组织的安排。”老段立即坚定地表示。
“只要营救方案确定,我们坚决执行!”我紧跟着表态。
“好!现在决定和具体营救方案都没有完成。是否救人,怎么救人,我们还不完全确定。你们先准备起来,救生绳是关键。我授权你们使用天梯项目物资,连接纳米管绳索。记住,距离是十三千米,考虑冗余,至少要十四千米,或者十五千米长。”
“明白!”我和老段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们立即开始行动。
聚合纳米管制成的丝绳被打包装在二十个箱子里,夸父号实验舱里有八个,不拘号实验舱里有十二个。我们决定分头行动,老段去不拘号,我去夸父号。
我在夸父号里,按照手册的指示,开始装配绳索。这种聚合纳米管丝绳只有一根头发丝般粗细,无色透明,肉眼很难一眼看出来,只有抓一大把在手里,才能醒目一点。它很轻,很像塑料。根据手册的描述,这样的丝绳单根可以承受两万牛顿的拉力,在地球上,可以吊起一辆两吨重的小轿车。虽然有手册上的保证,但我掂着绳索,心头仍旧暗暗打鼓。
“这些聚合纳米管总长度有十万米,拉出十三千米足够了。安全起见,一百米一个连接器,双股。”老段从不拘号里发来指示。
我开始按照双股方案装配绳索。
每一个标准箱里是五千米的单股聚合纳米丝。安装连接器并不是要将绳索折断,而是将绳索在连接器内绕个圈,让原本直接作用在绳索上的力作用在连接器上,以增强整条绳索的强度。连接器可以让两股绳索更好地分担作用力,更加安全牢固,同时还可以发光,作为指示器。对于这种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绳子,能在太空中一眼看见它很重要。
我完成六千米长度的时候,老段拉着一个连接器从不拘号那边飘过来,他已经完成了八千米。他把连接器交给我,然后去核心舱等待地面站的指示。他的工作效率比我高,我抓紧又多接上五个连接器,然后和老段的连接器对接起来。
绳索完成了,总长度有十四千米又四百米。对付十三千米的距离,应该足够了。理论上这条绳子至少可以拉动将近四吨重的物品。我握住绳子,有种感觉,觉得这条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绳子已经和我的命系在一起了。要去救人,光把绳子扔过去肯定不行,要有人拉着绳子过去策应。而我就是不二人选。
地面上党委的会也开完了,张指挥向我们传达指示。我注意了时间,凌晨四点十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所有委员都喊起来开会,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快速的党委决定。
“党委已经形成了决议,在可能的情况下,全力支持营救美国航天员,但是否能救,怎么救,都由专家组决定,科学决策。情况就是这样,你们怎么看?”张指挥说完目光在我们两人身上来回扫视。
“有执行方案了吗?”老段问。
“赵总师说五分钟内就能给出方案。”
“坚决完成任务!”老段毫不犹豫地回答。
“坚决完成任务!”我跟着说。
“好的。但从现在的情况看,这个方案无论如何风险都是很大的。别的不说,两个空间站的相对速度是六十五千米每秒,救生绳索很细,但要很牢固,万一绳索直接和驿站号缠绕,驿站号会拉动蓬莱号失轨,那时必须要由航天员进行处置。任务固然重要,你们的生命安全更重要,明白吗?”
“明白。”我和老段异口同声地回答。
和地面站的通话结束,我和老段都从刚才斗志昂扬的振奋中暂时脱离出来。摆在我们眼前的是棘手的现实困难。从蓬莱出发,去援救十三千米外的一个目标,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航天员也从来没有接受过这种训练。
“你说,会是什么救援方案?”我问老段。
“把救生绳发射出去,还能怎么办?那边是三个航天员,不知道有没有熟人。”
“先准备起来吧!”老段接着说,“这一次任务,我上。”
“这怎么可以,你是蓬莱指挥官,到外边行走的事,该我去。”我顿时急了。
“先做好准备!地面站会考虑这个问题的。”
等我做好舱外活动的一切准备,最后的营救方案也来了。方案是把绳索固定在航天员身上,通过机械臂把航天员抛出,和驿站号的航天员会合后慢慢将绳索收回。
专家模拟结果确认十三千米长的绳索可以承受足够的应力,在百万牛顿的拉力范围内,都可以确保安全。但是发射的角度和速度都非常重要,方位不对,根本无法接触驿站号,而且在绳索绷直之后,会有一个反弹应力,这个应力会让绳索收缩,整条绳子的运动状态无法估算。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强行拉住绳索,这就需要有人在绳索的末端操作。万一方向有所偏差,在两千米的范围内,航天员还可以依靠宇航服上的喷气装置进行调整。
果然,我要拉着绳子去救人。
我没有丝毫犹豫,在老段的协助下,把一大堆绳子搬到舱外,一端固定在机械臂上,一端扣在宇航服的救生环上。机械臂有两个作用,一是将我抛出去,二是将我和美国宇航员一起收回来。这需要高超的操控技巧,只有老段行。所以我拉绳子,老段留守。
我坐在机械臂的爪子上,对老段说:“万一我没回来,我的相机帮我带给茹云。”
老段严肃地回答:“你是去救人,不是去送死。靠近驿站号的时候小心一点,没问题的!”
我当然希望自己能够成功地把三个人都带回来,在这场灾难面前挺身而出,当一个英雄。然而,我也真切地知道,危险就在那里,无法视而不见。绳索断裂,氧气故障,空间站碰撞……太空中一点小小的疏忽,就会导致最恶劣的后果。虽然我有上百小时的太空行走经验,但从未离开过空间站周围一百米。这一次,就像一个只游过一百米短池的选手突然被要求去游一万米,而且是在一片情况不明的陌生水域。
然而为了三个航天员的生命,美国人破天荒向中国求救,无论政治立场有多大不同,至少指挥部同意,这些航天员的生命是珍贵的,应当尽全力去营救他们。我也从心底里认可这一点。太空里并没有真正的国界,所有在太空里行走的人,都是真正的人类英雄。这不是中国对美国,而是人类对自然。
发射在即。
我望着前方,地球占据着大半的天空,只是刚才过去的两个小时里,这晶莹的球体悄然转过了一个角度,亚洲大陆在蓝色星球的边缘露出轮廓。
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五点半。大概茹云还在睡梦中吧,希望她醒来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已经回到蓬莱,那三个美国航天员也已经在中国的空间站里向他们的家人通报平安的消息。
我当时真切地希望这一切都能真的发生!
“机械臂准备抛射。”老段的声音传来。
“我准备好了!”我用尽量沉着的语调回答他。
一阵柔和的推力从背上传来,我被机械臂抛了出去。
在太空中很容易失去方向感和速度感。地球和星辰只是遥远的背景,似乎完全静止不动,根本提供不了任何速度参照。无边无际的深渊向着每一个方向扩张,恐惧紧紧攫住了我的每一个毛孔。我手心里全是汗。
相对蓬莱,我的速度是三十二千米每小时,相对地球表面,我的速度是七千八百米每秒,而相对驿站号,我的速度是六十千米每小时。这些速度都不算慢,然而在茫茫太空中,我就像根本没有移动。我回头去看蓬莱号,它正飞快地变小,这多多少少让我有了一点正在飞行的感觉。
绳索正快速拉长,一个个连接器发出闪光,形成一条长链,将我和蓬莱连在一起。这是生命之绳,不仅关系着我的生命,还关系着驿站号上三位同行的生命。
我反手将绳索抄在手里,紧紧地攥着这两股头发丝般细微的绳索,似乎这样可以更安全一点。
“感觉怎么样?”老段问。
“没问题!”我镇定地回答。
“刚才把你抛出去让蓬莱偏移轨道零点一度,喷气火箭已经调整蓬莱的姿势到位。救生绳拉到极端,还会产生一次拉扯,不知道这绳子的弹性怎么样,我会在绳子放完之前两分钟提醒你,你提前制动,尽量不要产生反复拉扯。”
“收到。我们有一千米的冗余,我可以越过会合点一百米之后制动。”
“好,随时确认位置。”
和老段通过话,我稍稍宽心。我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老段,还有地面站,他们都在时刻关注我,用最大的努力来保障我的成功。虽然这一次和驿站号交会,并没有经过演练,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我相信,那些支撑了我上天三次,停留两百二十五天,行走六千米的力量,也能支撑我圆满地完成这一次任务。
我极力远望,开始寻找驿站号的踪迹。
找到驿站号毫不费劲,它已经成了天空中最亮的星星,而且白中带红,色泽变化不定,正在群星间快速移动。那边的火势看来很猛!我不禁又担忧起来。
“刚收到消息,驿站号将在接近会合点的时候启动一次姿态调整,尽量降低和我们之间的相对速度,延长交会可接触时间。”老段告知。
“收到。”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驿站号上,对老段说,“我有点担心驿站号的情况,看上去它都有些红了,那边的情况究竟怎么样?”
“地面站也没有太多的信息,我们已经告知他们我们的通信频段,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和我们直接联系。”
“我们的设备可以相互直接通话?”
“技术专家说行就行,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我看着远方那发红的小点,心中焦急。蓬莱号空间站和驿站号空间站之间从来没有进行过直接对话,空间站所有的通信,都必须经过地面站。真的能和美国宇航员隔着宇航服对话,那也是一件划时代的事。无线对讲在地面上是一样再普通不过的玩意儿,在两个不同国家的空间站之间,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当然不是技术上的原因,而是因为其他困难。危急关头,大概所有的困难都可以被克服吧!
“哈啰!是否能听见?”从耳机里传来一个深沉的男声。
“你好!能听见!”我压抑着心头的激动回应他。
“中国太空人你好,我是普拉斯特,我和我的同伴在一起,我们已经出舱,正在等候。”对方说,“我们能看见中国空间站。”
“你好,我是钟立心,中国航天员。”说完这句我停顿下来,不知道继续说些什么好。
“距离会合时间还有九分钟,”老段插入通话,为了让美国航天员也能听懂,他说的是英语,“立心你的位置有偏移,必须马上进行调整,根据显示屏指示进行喷气调节。”
“收到。”
我开始调整飞行的方向。背包喷出白色的气体,推动我一点点修正方向。
当最后头盔下方小屏幕上的十字标终于和小点重合,我松了口气。
“到达指定地点。”我向老段通报。
“六分钟准备!检查是否有什么疏漏。”老段指示。
我抬头看了看远方,驿站号已经近了,看上去不再是一个小小的点,而是能够看出整个轮廓,甚至依稀间能看见一层浓烟包裹在空间站外边,像是一层外壳。火光不时一亮!
“距离驿站号还有多少距离?”我问老段。
“还有六十千米,现在两个空间站的相对速度是四百零二千米每小时,但是在距离接近一千米的时候,驿站号会进行一次强力刹车,让你和空间站之间的相对速度尽量小。”
驿站号又近了几分,看上去更为庞大,标志性的桁架清晰可见。空间站的舱体上有一层肉眼可见的浓烟,太空中没有空气,这些浓烟绕着舱体,并没有被吹散,而是不断向外扩散,形成一个不断膨大的烟球,仿佛空间站的晕圈。伸展而出的桁架上,太阳能板就像巨大的翅膀般张开。整个空间站就像一只带着火的大鸟,裹着一层晕圈,正向这边扑来。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心跳不由加快了几分。
“普拉斯特,你们在空间站什么位置?”我问普拉斯特。
“我们站在突出部,桁架左侧端点。这里朝向中国空间站。”
“空间站变速你们会被甩出去。”
“我们已经做好准备。”
“我这里有一条救生绳,所有人只有抓住救生绳,才能脱离险境。如果看不见我,你们应该可以看见救生绳。”说完我摁下了连接器上的按钮。
绳上所有的连接器同时闪烁起来。它们发出柔和的红光,一闪一闪,指示出聚合纳米管绳索的位置。
“看见了吗?绳索在闪。”
“我看见了,有细小的光点。我们会注意!”
“我在这里接应,你们应该很快就能看见我。”
“我已经看见你了,现在你看上去是一个光点。”
“好的,一会儿就不是了。我会尽量想办法抓你们中间任何一个人。你们彼此间也有安全绳相连吗?”
“我们有。”
“我的朋友们,现在倒计时开始。”耳机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这是谁?”我问。
“莫里斯,他留在控制舱里,最后时刻启动刹车。”
“十,九,八……”莫里斯平稳而冷静地倒计时。
“你们没有三个人都出来?”
“我们两个人,艾丽娅和我在一起,莫里斯留在舱里,这是他的决定。”
我深吸一口气。过去的两个多小时里,驿站号上的三个美国宇航员一定经历了无比的煎熬,他们最后做出牺牲一个人的决定,也一定是出于无奈。我没有再问。只是原本计划是救三个人,现在最多只能救两个。这两个人,无论如何必须救下。
我盯着越来越近的空间站,耳边响着英文的倒计时。
莫里斯的倒计时很快数到了零。驿站号庞大的身躯突然一抖,原本包裹在空间站表层的烟雾像是活过来一般,从空间站上脱离而出,向前扑了过来。
糟糕!我顿时感到不妙。这些烟尘原本和空间站一道运动,现在空间站减速,烟尘速度并不减慢。
“普拉斯特,我看到烟尘从你们的空间站上脱离,正向着我过来。这可能会形成冲撞,我的位置会偏移,你们看准绳索位置,两个闪烁光点之间有绳索!”
“收到。”
话音刚落,我只感到被什么东西狠狠推了一把,眼前一片模糊。星星、地球和空间站刹那间开始急速旋转。
急速冲过的烟尘形成一阵强劲的风,我的身体飘了起来。风过去后,眼前的景象重新变得清晰起来,整个世界似乎正绕着我飞速旋转,让人头昏眼花。刚才的劲风完全改变了我的运动状态,打破了一切预先想好的行动顺序。
我不断调整背包喷气方向,想找回平衡。喷口射出的气体引起微微的震动,听上去像是隐隐约约的吱吱声,这平时根本不会留意的声音此时像是天籁之音,它在挽救我的生命。
每一次喷气,都让急速的旋转稍稍变得慢一些。
最后,巨大的地球在头顶方向停住不动,我的身体终于停止了旋转。我喘了口气,定了定神。
“钟,我们到了!”耳机里传来普拉斯特的喊声,“小心!”
我扭头看去,驿站号庞大的身躯已经悄然而至。我还来不及做动作,一块帆板就已经到了眼前,紧接着胸口一痛,整个身子都被大力撞了出去。在仓促中,我本能地伸手去够能抓到的任何东西,鬼使神差般挂在桁架的边缘。
“钟!”我再次听见了普拉斯特的呼唤,抬头一看,只见两个美国宇航员正站在桁架另一端,紧紧地抱着一个抓手。
“抓住绳索!”我向两人喊了一句。
“你的位置很热,小心!”普拉斯特喊。
不用普拉斯特提醒,我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妙,宇航服的温度控制系统正发出警报。接触处的温度至少有上百度。
我顾不上避开高温,因为发现了更可怕的事。刚才的高速旋转让我偏离了预定位置,救生绳绕在了驿站号的桁架上。
“抓住绳索!”我向着两个美国宇航员喊,同时再次启动背包喷气,想要越过空间站去和他们会合,切断缠绕在空间站的绳索。
然而已经迟了,绳索整体开始移动,一个个闪光的连接器在空中缓缓飘移,驿站号正拉扯着它们。
我焦急万分。如果绳索真的缠到驿站号上,那关系到的不是站在空间站上的三个人的生命,拉动的力度太大,蓬莱也会被拉着一道坠毁。
两个美国宇航员已经跳离空间站向着绳索扑过去,绳索却轻飘飘地从他们眼前移开。
我仔细地观察连接器的红光,很快注意到问题的关键:一个闪着红光的连接器被卡在太阳能帆板缝隙间。
美国宇航员启动了喷气包,他们在追逐绳索,绳索却随着驿站号飘移。
我顾不上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身子一跃,冲着桁架上缠绕的位置飞过去。不过短短的几秒钟,原本看上去有些飘摇的绳子已经被绷紧拉直。
“驿站号正在拉动蓬莱号,有失轨风险!”老段警告,“如果十五秒内拉力不消除,只能放弃绳索,否则不是绳子断了,就是蓬莱脱轨。”
“给我五秒钟!”我大声喊,“我会解开它!”
我落在太阳能帆板上,连身体的平衡也顾不上,一把伸手抓住连接器,将它反转,连接器后端的两条细丝断了。
原本绷得笔直的绳索顿时变了形状。
它反弹了!从驿站号上脱开,弹性让它开始向着蓬莱反弹回去。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失去了绳索,只要和蓬莱之间有速度差,就再也不可能回到蓬莱去。
“追上绳索!”我向着两个美国宇航员喊,同时飞快地切断了绑在自己身上的连接器,启动喷气包。
我很快追上了两个美国宇航员,他们的喷气包功率不够,提供不了多少速度。
救生绳每一秒都在远离。它不紧不慢,却坚定不移地远离我们。从目测的情况看,我的喷气包或许还有追上它的可能,但两个美国宇航员显然做不到这一点。
情急之下,我抓住其中一个宇航员,想要推着他一起追上去。
“钟,艾丽娅,你们加油!”耳边传来普拉斯特的声音。
“不要!”艾丽娅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我扭头看去,只见普拉斯特正旋转身体,头朝向地球,两腿向着我和艾丽娅。他踏在艾丽娅身上,身子曲起如弓。他的喷气背包正全力喷射出压缩空气,努力推动着我和艾丽娅。
普拉斯特打算牺牲自己来给艾丽娅增加一点宝贵的速度。
不要!我心头也在呼喊,然而却并没有阻拦,也没有任何法子阻拦。我也不知道除了这个办法,还能尝试什么法子。就在这么两三秒间,我下意识地紧紧挽住艾丽娅的胳膊。无论如何,也要把艾丽娅救回去!
普拉斯特使劲地一蹬。这动作推开了艾丽娅,也推开他自己。几乎就在同时,我将喷气背包的功率打到了最大。艾丽娅在哭泣,然而仍旧保持着清醒,在普拉斯特最后一推的同时,也将自己包里的压缩空气全部释放出去。
我们两人的速度猛地快了一截。两人一点点向着那闪烁红光的连接器靠近。几秒钟的时间,却像一辈子那么漫长。然而眼看着距离一点点缩短,缩短到最后两三米,却又开始被一点点拉开。我感到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浸透全身。抓不住救生绳,只有死路一条!
“钟,谢谢你!你尽力了,也感谢中国!”艾丽娅说。她语带哽咽,却无限平静,大概已经淡然接受这最后的命运。
我猛然想起救生绳是按照一百米一个连接器的方式组装的,连接器距离我们不到十米,那么断掉的两根将近百米长的纳米管线应该还没有脱离我们接触的范围。
我伸手在虚空中掏摸,同时向着艾丽娅说:“艾丽娅,不要放弃!你看不见绳子,但是它应该就在这里。试试看,它像头发丝一样细,透明……”
我回想起把纳米丝绳握在手中的感觉,那透明的不可见的双股绳索,是生命的最后希望。
“是这个?”艾丽娅把自己左胳膊伸过来,不远处的连接器一闪,两道依稀的红光在艾丽娅胳膊上若隐若现。
艾丽娅抓住了!我一阵狂喜,伸手探起那两股绳索,在手掌上反复缠绕几圈,确保紧紧握住万无一失。自从和驿站号遭遇开始,我的心第一次笃定下来。
“我们现在安全了!”我对艾丽娅说。
“老段,我拉住绳子了。把我们拉回去,别太快,我用手拉的!”
“收到。注意安全!”
柔和的力量拉着我们两个,缓缓向着蓬莱而去。
“普拉斯特,你在哪里?”艾丽娅带着哭腔喊。
“我能听见你。”普拉斯特传来了回答,声音中夹杂着噼里啪啦的噪声,“我现在正向地球坠落,我觉得自己像一颗流星。从来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死法,这算是死得其所。我可能还有几分钟时间,可以最后欣赏一下美丽的地球。再见,艾丽娅,祝你好运!”普拉斯特的声音变成了一阵“沙沙”声。艾丽娅泣不成声。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回头看去,地球上正是美洲的夜晚,灯光在东西海岸蜿蜒流动。这大概是给普拉斯特亮起的回家的灯吧!
“普拉斯特,永别了!”另一个声音响起来,那是留在空间站的莫里斯,“艾丽娅,祝你好运!”
我看见了驿站号,它已经成了远方的一个小亮点。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会之后,它的轨道大大降低,或许再转几圈就会坠入大气层。
驿站号消失在地球发亮的轮廓圆弧里。我盯着它消失的方向,默然无语。整个世界像是突然间陷入了沉默,除了艾丽娅的低声抽泣,没有别的声音。
我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不敢松开一丝一毫。
十多分钟后,蓬莱逐渐靠近眼前。
我拉着艾丽娅稳稳地落在节点舱上。
“艾丽娅,欢迎来到中国空间站!”老段的声音传来。
营救成功。地面站和美国航天局的协商也一直紧张地进行。我在节点舱陪着艾丽娅,自从登上蓬莱,她一直从舷窗向外看,一连几个小时,动也不动。
老段提醒我该用餐了。我看了艾丽娅的情况,到核心舱里取了餐盒回来,对她说:“艾丽娅,吃点东西吧!刚收到消息,美国航天局已经和我们协商一致,让你乘坐大鹏号飞船降落在中国新疆,然后专机送你回美国。”
“莫里斯还在那里!”艾丽娅似乎没有理会我在说什么。她仍旧直直地盯着舷窗外,虽然从这个角度根本看不到驿站号,但她的目光始终在寻找它。
“我们无能为力。”我感到自己的虚弱,“他是个英雄,是杰出的航天员。”
“我们执行的是最后一次任务,”艾丽娅哽咽着说,“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表示安慰。
艾丽娅定了定情绪,转过头来,露出一个微笑,说:“太空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终究是人类的。这一次事故过去,人类还会把更多的人送上太空。”
“我同意。”我把手中的餐盒递了过去,“中国的宫保鸡丁,你可能还没尝过。吃饱一点才有力气,才能回家。”
艾丽娅接过餐盒,向我点了点头,说:“谢谢!”她的汉语发音很生硬,但很清晰。
我感到心头的压力释放了一些,微微点头,扭头向舷窗外看去。舷窗正对着地球,晶莹的球体泛着淡淡的光!那一刻,我感到地球比平日看到的更加美丽!她是我们所有人的共同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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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就是整个营救过程的所有经过,特此留存,供中心相关人员参考。
钟立心 二〇二八年八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