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凉州南北豪族的本质区别
那位和隗嚣擦肩而过的人叫窦融,出身扶风平陵豪族。
窦融来头很大,七世祖窦广国是文帝妻、大名鼎鼎的黄老培训班校长窦太后之弟,封章武侯。
窦融家世代为官,到了王莽摄政的时候,窦家成功转舵拥抱新时代。
窦融立场坚定,拥护王莽政权,然后作为强弩将军司马东击反莽义军翟义,以军功封侯。
他妹妹还嫁给了王莽手下的高层官员、刘秀这辈子最大的贵人王邑当小老婆,所以窦融也有幸在昆阳见识了妹夫神仙般的操作。
王邑、窦融败回长安后,王邑又提拔窦融为波水将军,命他引兵至新丰做阻击。
结果窦融眼看王邑这条船不行了,马上又带着队伍当股本投奔了刘玄的老丈人赵萌,并攀上了这个高枝。
后来刘玄喝酒,赵萌执政,把厨子都封了官的时候,窦融被派去巨鹿当太守。
那时候河北是全国知名的修罗场,窦融听说当年昆阳城下的男神正在河北灰头土脸地待着,于是很知趣地说那地方不是人待的,您老要不给我批个去河西的文书吧。
窦融的高祖父是张掖太守,从祖父为护羌校尉,从弟是武威太守,他家托武帝开疆拓土的福成了河西地区的地头蛇。
窦融在和兄弟们开家族前途碰头会时说:“天下的走向此时根本看不出来,河西殷实,黄河天险,张掖属国有精兵万骑(武帝置‘属国都尉’,以主蛮夷降者,管军管民,张掖属国与张掖郡平级,领五城),一旦出事,封闭黄河渡口足以自守,这是咱家在这乱世的最好归宿啊!”
窦家兄弟们全部认同他的说法,窦融也因此拿到了张掖属国都尉的上任书,随后窦家举家迁往河西。
窦融知道自己去哪里更有优势(祖上世官河西),有看出天下局势不明确的眼光(天下未可知),并最终靠着自己的判断得出共识去指导了家族的未来。
这种眼光与见识,决定了凉州南北的最终结局。
窦融前往河西的时机非常好,因为此时隗嚣开始东去长安上班,以天水隗家为主导的凉州第一任黑老大刚刚辞职走人了。
到了河西后,窦融开始跑关系,去各豪族拜码头,联络、安抚羌人,恢复了当年自家在河西的人际关系网。
后来玄汉政府大乱,隗嚣还在长安搞密谋的时候,窦融的河西内部圈子就召开了前途讨论大会。
与会的有酒泉太守梁统、酒泉都尉竺曾、金城太守厍钧、张掖都尉史苞和敦煌都尉辛肜等人。
大会上,众人得出共识:天下大乱,前途未知,河西夹在羌胡中间,咱们不同心就不能自守,应当推一人为大将军,号令五郡,以观时局变动。
决定要怎么应对乱世后,各家互相谦让,最终因为窦家世官河西,所以众人将窦融推举为大哥,“行河西五郡大将军事”。
开会后,原武威太守马期、张掖太守任仲因为孤立无党,被踢出分红圈。
原酒泉太守梁统调任武威太守,张掖都尉史苞被提拔为张掖太守,酒泉都尉竺曾被提拔为酒泉太守,敦煌都尉辛肜被提拔为敦煌太守。
厍钧和窦融则继续干着原来金城太守和张掖属国都尉的活。
人家凉州北部在这个时间段,自己联合起来了。
以黄河为界,凉州北部此时已经团结一致共同面对动荡的局势了,人家河西地区的“刘秀”都选出来了。
与前面说过的凉州南部豪族单个规模有限和文化见识程度不高的特点相比,凉州北部豪族展现出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特性。
人家单个家族的规模较大,且文化见识程度较高。
还是地理位置的原因。
乌鞘岭作为平均海拔四千米的天险,既保证河西地区能够随时独立,也使得东亚季风最后那口气吹到这儿就打住了。
自乌鞘岭往西,降水量就太可怜了,所以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开始出现。
但是,伟大的祁连山脉靠着雪山融雪流淌出了一条条河流,滋养了山下的一个个绿洲带。
当时河西走廊不像今天秃得这么厉害,宜农宜牧,有“金张掖”“银武威”的说法。
在祁连山脉、北面沙漠以及阻断南北的乌鞘岭的包围下,河西地区这片狭长的绿洲带在内部连成了一片,产粮产马的实力可观。
因为内部无险阻,土壤较肥沃,所以河西地区内部相对来说很容易出现几个大规模的豪族,而不是陇西高原上那种一沟壑一老大的情况。
而且,由于河西走廊直到武帝时代才纳入中华版图,这个地区豪族的第二个特点就是文化见识程度高。
这片土地的豪族不是原地萌发的,他们全是当年中央空降过去的官员,居民也是各地征调过去的倒霉蛋和服役军人。
这也就导致这个地区的豪族和中央政权连接得更紧密,眼界也更开阔。
所以人家在开会时能得出“今天下扰乱,未知所归。河西斗绝在羌湖中,不同心戮力则不能自守;权钧力齐,复无以相率。当推一人为大将军,共全五郡,观时变动”的共识。
人家没有早早就进行政治表态去“辅汉”,人家只说了“今天下扰乱,未知所归”;人家根据自身的内部情况提出了“不同心戮力则不能自守;权钧力齐,复无以相率”。
人家很明白地提出了未来发展的规划:观时变动。
凉州南北的分裂,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群明白人放弃了另一群看不明白的人。
隗嚣去长安大梦一场回来后,留给他的蛋糕,只剩下凉州南部三郡了。
刘玄被赤眉军推翻后,关中成为炼狱,隗嚣的天水成了乐土,再加上隗嚣素有谦恭爱士之名,大量关中人才投奔隗嚣寻求庇护。
隗嚣随后搭建的班子的人员构成很有意思:“前王莽平河大尹长安谷恭为掌野大夫,平陵范逡为师友,赵秉、苏衡、郑兴为祭酒,申屠刚、杜林为持书,杨广、王遵、周宗及平襄人行巡、阿阳人王捷、长陵人王元为大将军,杜陵、金丹之属为宾客。”
总体上来讲,文官大部分是关中人,武将大部分是陇西人。
武将都是陇西人,这很好理解,陇西各地的入股豪族基本都有军队,且能打。
但文官中有大量外地人,是这帮外地人在帮隗嚣出谋划策。
这种奇葩的官员结构的产生,是因为陇西本土实在难找出几个能跟隗嚣商量大事的人才。
一旦本地找不出军师与智囊,本地发展要靠外地人支着时,这个地方被人家卖了的概率就被无限放大了。
隗嚣回天水后,刘秀、刘永、刘盆子、公孙述四个人先后称帝,隗嚣对于在自己南部割据两川的公孙述进行了考察。
派的考察团团长比较牛,马革裹尸精神的创造者——马援。
还记得长平之战中,我们说过赵括他爹赵奢被封马服君吗?后来他们这一支就姓马了。再后来,知子莫若母,赵括他妈在他出战前为全家上了免责保险,马姓得以流传下来。
马援的先祖,在汉代为官很多代。巫蛊之乱后,马援的曾祖父马通参与刺杀武帝,结果被金日磾慧眼发现,当场拿下。后来马通被杀,马家被打入谷底。
马援的爷爷马实在宣帝时又当上了小官。
后来马实生了马仲,官职再度有些起色了,做了玄武司马。
到了马援这辈时,马家再次崛起,马仲生了四个儿子,马援是最小的儿子,马援的三个哥哥全都得到俸禄两千石以上的官位。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家族跃迁史,马援他爹的官职并不算高,祖辈又有谋反的黑历史,三个儿子咋会全都窜上了俸禄两千石的高位呢?
这个时代比较特殊,此时王莽正要篡汉。
在此先埋下一个伏笔。
马援自小有大志,三个大官哥哥对这个弟弟的评价是“汝大才,当晚成”。十二岁时父亲去世,小马援守孝,没过多久,长兄马况也去世了,马援又为兄长守孝。马援的青春期就是在守孝中度过的。
马援是个大孝子,敬寡嫂,振家门,年纪轻轻的马援为自己积了大阴德,随后的人生,老天开始慢慢给他兑现奖励。
马援后来当官,因私纵囚犯而逃亡到北地郡。等到天下大赦后,马援在北地郡当起了农场主,成了养羊能手。时间一久,很多人来依附马场主,但马场主志向比较大,对于物质上的东西很不当回事,所有家财挣多少散多少,自己过得很朴实。
王莽末年,四方兵起,马援被选拔为新城大尹(汉中太守)。
这个时候,史书上写的就比较明确了,马援能够一跃成为太守这种高官,是因为走了王莽从弟卫将军王林的门路(莽从弟卫将军林广招雄俊,乃辟援及同县原涉为掾,荐之于莽)。
通过上文所述的马援和马家的背景,我们可以大致猜测出来,这一家子的政治嗅觉和判断,绝对不简单。
公元24年,马援和哥哥马员逃至凉州避难。
公元25年,马援被西北老大隗嚣看中,任命为绥德将军,参与谋划隗嚣的军政策略。
这一年,隗嚣开始与刘秀集团有了交集。同时,蜀地的公孙述也称帝了。隗嚣听说马援和公孙述是老乡,于是派马援去公孙述处看看情况。
马援到了成都,发现公孙述摆足了谱,大摆仪仗队,举手投足全是暴发户的姿态,这让马援觉得这位爷应该混不长久。
公孙述对马援不薄,开出了高待遇,又要封侯,又要授大将军的,结果马援没领情,回到了天水,对隗嚣说:“不咋地,天下还没分出胜负,他不吐哺迎接国士谋图成败,却像井底之蛙,妄自尊大,不如专心臣服东方那位皇帝(不如专意东方)。”
一般来讲,人们看到这段历史时总会把公孙述的自我感觉良好当作其失败的前兆。
但其实马援这话后面是有背景的。
当初马援的兄长马员是上郡太守,和他同避于凉州。刘秀继位后马员就先去洛阳要求官复原职去了,而马援则留在陇西,继续待价而沽,并成功挤进了隗嚣的决策圈。
他此时根本没见过剩下那几位皇帝,就因为公孙述没光着脚丫子跑来接见他就说该力挺东方?
从他后面对刘秀的态度以及他的一生经历来看,此人城府极深,而且思路极其明确。
他确确实实如他哥哥所说“有大志”,对于眼前的蝇头小利和物质享受根本不当回事,所以做农场主时他能够散尽家财,公孙述给他封侯拜将他也都不当回事。
他哥哥的那句“当晚成”,并不是说他得一把年纪才能混出来,而是说自己的这位弟弟是个投巨资、设大局的人,他的眼光在立功业、传后世。
这种志向并非是他们哥仨的官位是俸禄两千石就能满足的了。
马援这位关中的扶风茂陵豪族,这位兄弟四人全部是做过高官的人,在公元26年这个关键时期对隗嚣的影响非常关键。
从这个时候开始,马援这位外地人就已经开始朝对自己和家族有利的方向去影响隗嚣这支陇西大船的走向了。
兄长马员在刘秀称帝、邓禹光复上郡后,第一时间就回去投诚接收老地盘了,马援则继续留在隗嚣那儿待价而沽,而且他在隗嚣那儿充分利用了说话的艺术,“不如专意东方”。
此时刘秀和刘永一个河北帝,一个梁帝,人家可没明确表态“意”哪个“东方”哦。
马援通过自己的见识和判断,早早就框定了未来的投诚合作对象。
选择关东的刘氏王族,而不是没有底蕴的公孙述。
他这位军师的话,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隗嚣的最终决策。
即便公孙述后来要封隗嚣为王,隗嚣也仍然去帮刘秀打公孙述,这是明显不合陇西发展的决定。
隗嚣作为陇西豪族,文化见识有限,他自身思想的局限性使他在这个波诡云谲的混乱迷雾中劣势尽显,他根本看不清历史的走向和自己的未来。
摆在隗嚣面前的无非三条路:
第一,开拓领土,拿下关中参与争霸。
第二,裂土为王,割陇西自治。
第三,早早投诚换个好前程。
如果说隗嚣也想在乱世称帝,那么他就应该在冯异后来打败赤眉军、赶走延岑极度虚弱时拿下关中。
因为此时他的集团里有大量的关中人士,他可以用关中新地盘去安抚团结他们。
如果说他想裂土为王,割陇西自治,那他之后根本没必要因为刘秀的几封信就去帮冯异打北上的公孙述。
因为局势越混乱,他这个陇西王的位置越稳固。
如果说他想早早投诚换个好前程,那就应该在冯异定鼎关中后像人家耿家一样,带着陇西的人马去参加刘秀的定关东之战。
但是隗嚣没有坚定地选择任何一个选项,表现得如云里雾里,拿不准主意。
当年关中人方望让他辅汉建庙,他就组织起大伙去发毒誓。
关中人马援去了趟四川,他就堵死了跟公孙述的关系。
河南人刘秀实在东西一点没给,一通忽悠,他就不辞辛苦地给刘秀当了西大门保安。
在每一次面临选择之时,他都不能跳出自己固有的圈子,站在高处审视此时的状况,思考到底怎样做才是对自己的陇西集团最有利的,而是自始至终被一帮不属于陇西的外地人忽忽悠悠地牵着鼻子走。
结果就是,他回到陇西的这三年中,地盘一点没扩大;而人家刘秀平刘永和邓奉,剿秦丰和田戎,定张步和董宪,灭彭宠和李宪,天下十三州,已经拿下十个半了。
对手还剩下益州的公孙述,共分凉州的他和窦融,以及占据并州少部分的卢芳。
留给隗嚣拿不准的时间,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