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奇书,论奇人:水浒人物揭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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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豹子头”林冲:磊落君子 气短英雄

梁山一百单八将中,无论是论及形象鲜明度还是故事精彩度,林冲都是名列前茅的。在《水浒传》广泛传播期间,人们谈论林冲的兴致相当高昂。而且,由于林冲的故事精彩感人,无论是明传奇、京剧中,还是各地方戏剧、评书中,都对林冲的故事青睐有加、大加渲染,林冲的形象也在不断的丰富及重塑中持续升华。当前,人们对林冲的关注度仅次于宋江、武松,遥遥领先于鲁智深、吴用等梁山兄弟。论及人们的喜爱程度,林冲更是远远凌驾于宋江之上,与武松称得上是旗鼓相当、平分秋色。

一、“禁军教头”虽非重要而气派的职务,林冲却曾是梁山决策层人物

“官逼民反”“逼上梁山”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两个词汇,而细细盘点梁山一百单八将的经历及落草原因,真正从本质上诠释了“官逼民反”“逼上梁山”两个词汇的,或许就只有一个“豹子头”林冲了。林冲出场时,为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他满足于安分守己的朝廷小官员地位,虽说武艺惊人,却既无鹏程万里的志向,又无违法乱纪的行径,他只在意平淡安稳、与世无争的生活。而在奸臣当道之世,贪官污吏遍布天下、良善隐没,使得林冲如此简单、平凡、合理的诉求都不能满足。故此,马幼垣将林冲遭到高俅、高衙内父子逼迫陷害而无路可走,不得不落草梁山称为“飞来横祸”[1]。以此而论,如果说“高俅来而王进去”是对“乱自上作”[2]理念最为生动的诠释的话,那么,林冲被逼落草梁山的故事,则为逼上梁山、聚义梁山的正义性奠定了深厚的基石。

林冲遭到高俅、高衙内父子逼迫陷害时,即便备受欺辱,仍然隐忍不发、委曲求全,始终对躲过劫难抱着坚定的期待。直到在逼迫陷害下无路可退时,这位完全没有叛逆意识的人物,才蜕变为对朝廷最失望、最决绝,落草态度最坚决的水浒人物之一。尽管林冲的心理在走投无路之际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而无论是落草前还是落草后,林冲都是缺乏英雄气概的。与宋江相比,林冲没有是“反叛朝廷”还是“尽忠报国”的摇摆纠结;与鲁智深相比,林冲没有“戒刀杀尽不平人”的英雄胆色,也没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豪迈坦然;甚至与落草前最具普通人心思的武松相比,林冲也缺少那种以身犯险、手刃仇敌的快意恩仇。

林冲落草梁山后,在不同时期,他的排名与地位有过明显变化。王伦为梁山寨主期间,勉强接纳林冲入伙,而对他心存防范,林冲位居王伦、杜迁、宋万之后,排名靠后。晁盖成为梁山寨主后,林冲排名第四位,为梁山武将之首,且位居梁山决策层。梁山英雄排座次时,林冲位居关胜之后,排名天罡星第六位,名列“马军五虎将”第二位。

林冲最引人关注的,除了他的悲情故事之外,就是“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职务。江湖人物介绍林冲时,对“禁军教头”的职务津津乐道,钦敬重视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是加上“八十万”这一修饰词汇,貌似尊贵而气派。实际上,“禁军”确实是重要而尊贵的,“禁军教头”却并非重要而气派的职务。

依据历史文献记载,“禁军”原本是直辖于皇帝的亲兵卫队,主要担负护卫皇宫、京师等地的职责。北宋初期,宋太祖赵匡胤为避免五代时期军阀割据局面再现,将精锐军队全部改为“禁军”(分别驻扎在京师与各地),这样,“禁军”成为朝廷的正规军队(与“禁军”相对的则是分散驻扎各州府的“厢兵”,相当于地方部队。“厢兵”与“禁军”相比,即便数量相差无几,而质量则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宋代“禁军”数量庞大。依据《宋史》记载:“(宋太祖赵匡胤)开宝之籍,总三十七万八千,而禁军马步十九万三千;(宋太宗赵炅)至道之籍,总六十六万六千,而禁军马步三十五万八千;(宋真宗赵恒)天禧之籍,总九十一万二千,而禁军马步四十三万二千;(宋仁宗赵祯)庆历之籍,总一百二十五万九千,而禁军马步八十二万六千。”[3]“总”就是北宋主要武装力量之和,其中禁军数量占比在百分之五十以上。宋神宗赵顼熙宁年间,主政的王安石推行变法(熙宁变法),实行精兵简政之策,军队数量大为减少,“禁军共五十六万八千六百八十八人。变法失败后,在宋哲宗(赵煦)、宋徽宗(赵佶)年间,军队数量反弹,全国禁军数量也在八十万左右”[4]。《水浒传》中所谓“八十万”“禁军”的说法正是来源于此,可见并非夸大之词。

至于“禁军教头”,只是“禁军”中训练士兵的教官而已,级别不高,人数众多。依据《宋史》记载: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开封府颁发集中教习大保长之法规,“大保长凡八千八百二十五人,每十人一色事艺,置教头一。凡禁军教头二百七十,都教头三十,使臣十”[5]。由此可见,“禁军教头”又有“教头”“都教头”之别,单称“教头”者地位尤低(《水浒传》中,只有“操刀鬼”曹正提到林冲时称为“都教头”,此处或为“教头”之误)。更为重要的是,“禁军”将领(更不要说“禁军教头”了)并不掌握调兵遣将之权。宋代自宋太祖起,为避免五代时期军阀割据局面再现,将“重文事”“轻武事”定为基本国策,同时将调兵权与统兵权分而为二:殿前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司、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分立,号称“三衙”,握有统兵权,却无调兵权,调兵权则由枢密院掌握,枢密院长官枢密使多由文官出任。这样,就形成了统兵权与调兵权的相互制约,两者都由皇帝直接掌握,从而保证军权从属于皇帝。

人们将“禁军教头”的职务看得重要而气派,往往是被“八十万禁军”的修饰词汇所迷惑。之所以如此,许多人显然是将“禁军教头”误解成了掌管“八十万禁军”训练事宜的“总教头”了。

林冲入伙梁山极早(梁山一百单八将中第四位入伙的),是开创梁山事业的元老之一。对林冲的武艺,从未有人提出过质疑。梁山攻打祝家庄期间,林冲不出十合,即将武艺不凡、在地煞星中堪称翘楚的“一丈青”扈三娘擒获,其惊人实力由此可见一斑;林冲谦恭有礼、有勇有谋的个性让人赞叹不已;林冲的战功,在梁山一流武将中,少有人出其右,无论是攻打祝家庄、出兵高唐州、大破连环马,还是出兵曾头市、攻打北京大名府、收服关胜,林冲都是主力战将,可谓战功赫赫。与此同时,林冲更有火并王伦,先后拥立晁盖、宋江之功。正是林冲的愤然出手,梁山才逐渐迎来了它的鼎盛时代。尤其难能可贵的是,林冲虽有统军之才,却无个人野心。梁山早期出战时,林冲多次奉命看守山寨,俨然是另一位当家人。晁盖成为梁山寨主后,对山寨众人明言道:“你等众人在此,今日林教头扶我做山寨之主,吴学究做军师,公孙胜同掌兵权,林教头等共管山寨。汝等众人各依旧职,管领山前山后事务,守备寨栅滩头,休教有失。各人务要竭力同心,共聚大义。”(第二十回,249页)由此可见,林冲此时既是梁山武将之首,也是名副其实的梁山决策层人物。晁盖曾头市中箭后,正是“林冲与公孙胜、吴用并众头领商议,立宋公明为梁山泊主,诸人拱听号令。次日清晨,香花灯烛,林冲为首,与众等请出保义宋公明,在聚义厅上坐定”(第六十回,798页)。随着宋江梁山寨主地位的确立,尤其是卢俊义、关胜相继上山入伙后,林冲不仅彻底退出了梁山决策层,且不再是梁山武将之首。

二、人们为林冲名列关胜之后心怀不平,林冲却是后来居上的水浒人物

以林冲出场之早、资历之深厚、武艺之超绝、功劳(不仅是战功)之显赫,在梁山确实鲜有匹敌。林冲也是《水浒传》中塑造得极为神采飞扬、极为灿烂夺目的水浒人物,他更是少有的胸襟磊落、心地善良的江湖人物。林冲优势如此明显,才有许多人为他名列“大刀”关胜之后心怀不平,甚至愤愤不平。

人们对林冲名列关胜之后心怀不平,不仅因为关胜武艺、资历、战功不及林冲(林冲的武艺超过关胜也没有过硬证据),更关键的是,关胜与林冲的行事及个人形象实在相差悬殊。《水浒传》中,林冲出场极早,是作者着力塑造的人物形象,他的经历及事功铺陈详细、精彩绝伦(“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景阳冈武松打虎”是《水浒传》中并称的三大精彩故事)。林冲与关胜如此天地悬殊的经历及事功导致的结果是,林冲性格鲜明、有血有肉、见解通达,从无滥杀之举,个人行事一波三折,不幸遭遇让人同情,正直善良品行让人钦服;关胜性格模糊,个人事迹平凡简单,毫无动人肺腑之处,面貌、气质与“武圣”关羽别无二致,虽说武艺出众,才干不凡,直与“赝品”无异。

实际上,在水浒故事流传、演变期间,林冲恰恰是出现较晚的水浒人物,关胜反倒是出现较早的。宋末元初龚圣与的《宋江三十六赞》中,有以宋江为首的三十六人名单,其中没有林冲的名字,关胜则排名第四位。宋元之际的《大宋宣和遗事》中,林冲与关胜同为押运花石纲的“十二指使”之一[6],都是没有单独故事的凑数人物而已。传世的元杂剧水浒戏中,林冲只有一次出场,这次出场却连龙套角色都算不上。而元杂剧水浒戏《争报恩三虎下山》中,关胜不仅作为梁山好汉出场,且在梁山排名第十一位。在元杂剧水浒戏《鲁智深喜赏黄花峪》《王矮虎大闹东平府》《豹子和尚自还俗》中,关胜也都有过出场。这表明,水浒故事在民间流传、演变的很长时间里,关胜不仅出现较早,且在不少剧目中都担当重要角色。林冲却长期只是一位无足轻重、毫无特色的标签式人物,更不存在有血有肉的完整故事。因为“像林冲故事那样有血有肉而又完整的东西,如果在传说中早已形成,而不被民间艺人和剧作家们选为题材,是很难想象的。元曲中的许多题材都比林冲故事差得远”[7]。

据此推断,正是《水浒传》作者以其如椽巨笔的精心塑造,才让林冲焕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芒,成为水浒人物中的经典角色。聂绀弩在研究“《水浒》是怎样写成的”问题时,即以林冲故事的形成为例进行说明:

《水浒》上的林冲故事,一面固然是创作,另一面在筋节上又有很多是抄袭的,我们甚至还可找出他所抄袭的来源。例如:1.林冲是八十万禁军教头,上司是高俅,是从本书王进、王庆的故事来的。2.高衙内,是从元曲来的。在元曲中,“衙内”总不是好东西……3.高衙内抢林冲娘子,是从元曲和本书来的……4.林冲买刀,是从本书杨志卖刀取来反写的。5.林冲写休书。本书第一百零二回王庆发配起解时,他的岳父来送他,要他写一张休书给他的女儿,林冲故事拿来反写了。6.董超、薛霸谋害林冲,从本书卢俊义故事来的。7.和洪教头比棒,又是从王庆故事来的,王庆以戴枷和人比棒“才算手段”;林冲却因为戴枷,自愿认输,又是改造过的。别的故事,都不像林冲故事有这么多的地方和其他故事雷同,那雷同处,多数是林冲故事更近情理,所以可以断定是林冲故事采取其他故事的筋节来加以改造,而不是其他故事采取林冲故事的。[8]

故此,在水浒故事流传、演变期间,林冲是一位出现较晚的水浒人物,在《水浒传》中,他却是一位在故事、形象方面后来居上的水浒人物。

林冲推举晁盖为梁山寨主后,“见晁盖作事宽洪,疏财仗义,安顿各家老小在山,蓦然思念妻子在京师,存亡未保,遂将心腹备细诉与晁盖道:‘小人自从上山之后,欲要搬取妻子上山来。因见王伦心术不定,难以过活,一向蹉跎过了。流落东京,不知死活。’晁盖道:‘贤弟既有宝眷在京,如何不去取来完聚?你快写书,便教人下山去,星夜搬取上山来,以绝心念,多少是好。’林冲当下写了一封书,叫两个自身边心腹小喽啰下山去了。不过两个月回来,小喽啰还寨说道:‘直至东京城内殿帅府前,寻到张教头家,闻说娘子被高太尉威逼亲事,自缢身死,已故半载。张教头亦为忧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剩得女使锦儿,已招赘丈夫在家过活。访问邻里,亦是如此说。打听得真实,回来报与头领。’林冲见说了,潸然泪下,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第二十回,250页)。“杜绝了心中挂念”,不仅“杜绝”了林冲对家事的“挂念”,也“杜绝”了对重返正途,乃至对“尽忠报国”的“挂念”。

三、林冲的外貌与性格、行事之间存在着明显矛盾,后人不断力图加以调整

《水浒传》中,林冲的悲情故事及生动形象让人们印象深刻,而他的形象却始终存在着明显矛盾之处,如外貌与性格、行事之间的矛盾,甚至前后部分性格、行事之间的矛盾,而这又是许多人忽略或质疑的地方。

《水浒传》中对林冲的外貌描写是:“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第七回,102页)林冲的“豹子头”绰号,显然是依据“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外貌特征而来的。梁山攻打祝家庄期间,林冲出场时的诗词写道:“丈八蛇矛紧挺……满山都唤小张飞,豹子头林冲便是。”(第四十八回,648页)而《三国演义》中对张飞的外貌描写是:“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9]《三国演义》中的张飞与林冲使用的兵器都是丈八蛇矛。以此而论,林冲应与《三国演义》中的张飞(并非正史中的张飞)一样,是一位面貌粗陋、脾气暴躁、行事莽撞的粗犷之人(虽说行事中往往“粗中有细”)。

《水浒传》中,林冲在有些场合的性格、行事,与“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外貌特征相符,例如:与人交战时,往往“暴雷也似大叫一声”,随即将对手刺于马下。在有些场合,他反倒是一位温文儒雅、待人恭谨,甚至有时颇为优柔寡断的谦谦君子,如遭到高俅、高衙内父子欺凌迫害时。从《水浒传》中的林冲故事进行整体判断,后一特征应是林冲性格的主调。基于聂绀弩提出的《水浒传》中山东郓城县知县时文彬出场“以前的差不多十三回,都可能是后加的”[10]的观点,侯会进一步指出:

……在早期的《水浒》故事中,林冲的确是个鲁莽暴躁的张飞式人物,堪与李逵、鲁智深等比肩。

然而,到了《水浒传》前十三回里,林冲的性格却发生了陡变,由一个叱咤风云的“莽张飞”,一变而为顾虑重重、逆来顺受的懦弱之人。请看,林冲在岳庙进香时,听说自己的妻子被人调戏,他“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娘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时,认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内……先自手软了”。最后竟“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被他当面走脱。待到遭高俅陷害发配沧州时,林冲一路忍气吞声,吃尽两个公差的苦头。而野猪林遇救后,他却替两个公差向鲁智深求情道:“你休害他两个性命。”及至在柴进庄上与洪教头比武,林冲更是一让再让,唯唯诺诺;与那鞭打督邮、喝退曹兵、一旦误会对结义兄弟也要裂眦相看的莽张飞哪里有一毫共同之处?显见这个林冲不再是那个“满寨都唤小张飞”的林冲,这是被后人改造过的林冲。他跟前一个林冲仅仅姓名相同而已;脾气禀性、经历遭遇全都变了,连绰号也变得名不副实了。

这个变化再度证明,林冲故事是后人补写的。这位补写者一心要借林冲故事道出官逼民反的道理,一心要借林冲的遭遇为普天下“屈沉在下”的好汉鸣不平,写到情动处,意随笔转,不能自已,竟然塑造出一个与“豹子头”大相径庭的人物来,从而暴露了前十三回与后面部分的矛盾之处。[11]

水浒故事在漫长的流传、演变期间,梁山兄弟的形象、故事都在不断调整,到《水浒传》成书时,甚至出现了颠覆性的重塑。林冲正是这样一位出现了颠覆性重塑的人物,他的外貌与性格、行事之间的矛盾,正是《水浒传》调整、重塑并不彻底的表现。不少水浒人物的性格、行事前后矛盾,都可以如此做出解释。

林冲的外貌与性格、行事之间的矛盾如此明显,以至于《水浒传》广泛传播期间,很早就有人发现了矛盾之处,且不断有人力图通过调整来克服这种矛盾。李永祜即指出:“凡是性格比较粗鲁的人物赋予他粗犷的外貌;凡是比较细致、精明的人物则赋予其文雅或英武的仪表。我们姑且将这种塑造人物的方法简单地称之为粗人粗貌、细人细貌。……(林冲)在日常的生活中毫无暴烈急躁之处,却给了他这样一副粗犷的外貌,这就违背了细人细貌的观念和方法,使林冲这一人物出现了形神背离。……一般的读者对此往往忽略了过去,细心的读者总会因这种形神相背的现象而产生不协调、不顺心的感觉。有此感觉的不独今人,古人亦然。古人虽然没有对此现象从理论上去进行分析,然而却从艺术实践上解决了这个问题。”[12]

明朝中叶,剧作家李开先以《水浒传》中的林冲故事为蓝本,创作了传奇《宝剑记》(明朝中叶三大传奇之一)。《宝剑记》中,李开先一方面沿着《水浒传》中林冲“性格基调的路子,增写林冲幼读儒典兵书,满腹文才,兼善武功,一派儒雅气度;另方面又将林冲的角色定位为‘生’,而对‘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之类的外貌描写全然甩掉。按照明传奇的体例,剧本的角色分为生、旦、净、末、丑这几类。哪个人物属哪种角色,是剧本作者根据人物的性别、年龄、外貌、性格、人品、社会地位等多重因素综合确定的。李开先既将林冲定为生,则林冲的扮相必然是端正、清秀、仪表堂堂,使细人与细貌相合为一体”[13]。

此后,关于林冲的外貌就出现了这样独特而影响深远的一幕:“(李开先)同时代人陈与郊搬演林冲故事的传奇《灵宝刀》亦沿袭《宝剑记》的先例,将林冲定为生角。至近代,昆曲《林冲夜奔》的剧情、人物的性格和扮相,是由《宝剑记》一脉相承而来,广大观众都目睹了形神协调统一的林冲的丰采。同样,近百年来在京剧、地方戏和电影、电视剧中,林冲无一例外地都是以一副清秀、儒雅的形象出现,从无人依据《水浒传》的描写对此提出异议;相反,如果有影剧作品果真将林冲妆扮成一副豹头环眼、须发倒竖的面貌,观众的质疑、责难将会接踵而来。”[14]这样,林冲也成为少有的外貌特征完全背离原著的人物。

山东版《水浒传》电视剧与央视版《水浒传》电视剧中,饰演林冲的演员造型设计不一、表演风格各异,而都未依据《水浒传》中“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外貌特征塑造林冲形象,这正是外貌改变后的林冲形象深入人心的体现。《水浒传》电视剧中林冲的形象并未遵循原著,正是后人不断克服这种矛盾的结果。

四、《宝剑记》中的林冲故事,比之《水浒传》中的林冲故事更加酣畅淋漓、耐人寻味

林冲入伙梁山前,是毫无英雄气概的人物。在高俅、高衙内父子屡屡欲置他于死地时,他始终不愿对迫害自己的恶人痛下杀手,且对躲过劫难、重返正途抱有期待,可以说是已经善良忍辱到了懦弱卑微的地步。决意落草前,林冲对高衙内调戏自己妻子忍耐;对高俅指使陆谦诱骗他误入军机重地“白虎节堂”而刺配沧州忍耐;刺配沧州途中对押解差人董超、薛霸不怀好意的辱骂折磨忍耐;投奔梁山时,对小肚鸡肠的梁山寨主“白衣秀士”王伦不愿收留的傲慢无理忍耐;落草梁山初期,对王伦冷言冷语的歧视忍耐。从这些行事可以看出,林冲绝非那种心高气傲、视名誉及尊严高于生命之人,也并非脾气暴躁、动辄与他人拳脚相对的粗犷之人。而他的屈辱忍耐,并非仅仅是性格原因,也符合他的身份与地位。林冲出身清白之家,有貌美如花的妻子,有让人羡慕的工作,这让他不同于“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性情刚烈、容不得半点委屈的鲁智深,也不同于大哥惨死后孤苦一人,被迫手刃仇敌,导致灾难连连的武松。人毕竟是受制于环境的。可以说,任何一个不是那么毛毛躁躁、不计后果的人,面临如此窘境时几乎都会有着与林冲相似的纠结忍辱反应。他的委曲求全、患得患失,也因此显得真实可信。

屡屡委曲求全仍然不能苦尽甘来,甚至越发陷入逆境,林冲不得不做出新的抉择。陆谦(投靠高俅、高衙内父子,出卖陷害林冲的友人)、富安(千方百计讨好高衙内,不惜陷害忠良的帮闲人物)勾结差拨火烧草料场欲置林冲于死地(可以借大火烧死林冲,即便未能烧死他,也可以借草料场被烧治林冲失职之罪),但机缘巧合之下,林冲大难不死,又听到陆谦、富安、差拨等三人的阴狠诡计,这成为他人生遭遇与性格发展的转折点。自此,林冲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与朝廷决裂之路,怒杀富安、陆谦、差拨等三人,随即前往梁山落草。风雪山神庙前的委曲求全、优柔寡断,草料场着火后杀陆谦、富安、差拨等三人时的义无反顾、狠心决绝,前后迥异的转变真实而自然,使得他“逼上梁山”的经历引人同情,使得他善良正直的形象深入人心。正因为有如此铺垫,林冲入伙梁山后火并王伦、推举晁盖为梁山寨主时的所作所为,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人们不仅不认为他有野心,反倒对他更加心生敬意。林冲风雪山神庙后爆发出的山洪崩溃般的决裂情绪也表明,他的自制力实在为常人所不及,林冲的可贵、可怕之处也正在这里。正如金圣叹所说的:“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15]

《宝剑记》不仅重塑了林冲的外貌,还重塑了林冲的内心世界。李开先无疑是读过《水浒传》的,他的改编正是基于《水浒传》中的林冲故事。然而,他的改编在许多方面都脱离了原著,而且与当时的现实生活有着直接的牵连与影射。李开先创作《宝剑记》,不仅是为弘扬正义、排斥奸邪,更多的还是面对朝政腐败黑暗而无能为力之际,“借他人杯酒,浇胸中块垒”,以此在剧中注入了许多个人感慨,从而不断引得后人的共鸣。

《水浒传》中,高俅、高衙内父子对林冲的欺凌陷害是卑劣残忍的,林冲的遭遇是坎坷而令人同情的,然而,高俅、高衙内父子与林冲之间的冲突,始终是纯粹的个人恩怨。《宝剑记》中,高俅、高衙内父子与林冲的冲突,却上升到了忠奸斗争的层次。《宝剑记》中的林冲,心怀忠义、忧国忧民、文武兼修,原本是一位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因看不惯高俅等奸臣专权误国,向皇帝上疏弹劾,结果被降职为禁军教头。即便遭到降职,林冲仍然不愿与奸臣同流合污,继续向皇帝上疏,揭露高俅等奸臣的种种恶行。高俅恼羞成怒,设计陷害林冲,将他定成死罪,经朝廷官员出手相救,改为刺配沧州。刺配沧州途中,高俅又派人试图杀害林冲,得鲁智深出手相救。草料场被烧后,林冲难有立足之地,不得不落草梁山。为突出朝堂上的忠奸斗争,《宝剑记》中将高俅之子图谋林冲妻子张真娘一事移到了林冲刺配沧州后。这样的重塑,在很大程度上深化了主题,“此林冲”已经完全不是“彼林冲”。《林冲夜奔》正是《宝剑记》中酣畅淋漓、流传久远的唱段。林冲“回首望天朝”的心境更是让人感慨不已:“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的忠和孝。”“封侯万里班超,生逼做叛国的红巾、背主的黄巢。”林冲对奸臣的痛恨以及报仇雪恨的心意也是誓死不渝的:“这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须教他海沸山摇。”[16]

《水浒传》中,林冲决意落草梁山前,始终对重返正途有所期待,不甘心落草为寇,而他一旦下定决心,却再无迟疑纠结。在《宝剑记》中,即便林冲走投无路,决意投奔梁山途中,他的情绪仍然是复杂的:仓促、痛苦、紧张、纠结。其中又以大段唱词,深刻、细致地揭示了林冲的心境。这样的心境,不仅是无路可走的林冲的心境,也是古往今来仁人志士、忠臣孝子在恶势力逼迫下无可奈何,不得不走上绝路、异路时的心境的真实写照。故此,也就有了普遍性意义,比之《水浒传》中林冲的故事,更加酣畅淋漓、耐人寻味。

五、林冲是磊落君子,更是气短英雄,他的人生结局同样令人不胜唏嘘

称林冲为“磊落君子”,林冲当之无愧,而称林冲为“英雄”,实在名实不副,只能说是“气短英雄”。从个人角度而言,林冲品行端正、心地善良。在东京时接济李小二:“这李小二先前在东京时,不合偷了店主人家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却得林冲主张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第十回,133页)刺配沧州途中,即便屡次遭到押解差人董超、薛霸辱骂折磨,鲁智深要杀两人时,他仍然坚持放过两人:“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第九回,121页)这些都是林冲品行端正、心地善良的佐证。然而,林冲光彩照人的英雄侠义之举却甚少。且不说与鲁智深屡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壮举相比黯然失色,即便与人物形象及故事情节都并不出彩的史进相比,也是有所不逮。

进一步而论,武松在落草梁山前是最具普通人心思的,从无行侠仗义或劫富济贫之举,甚至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而在大哥武大郎惨死后,他不顾一切地以报仇雪恨为念,即便灾难连连,也终于达成心愿。虽说武松难称急公好义的江湖好汉,境界上略逊一筹,却是快意恩仇的孤胆英雄。其生平行事让人看着解气,他的杀奸除恶也让为奸为恶者深深忌惮。反观林冲,最快意的举动是风雪山神庙怒斩奸佞小人,这也是被逼无奈下的自保选择。而后,林冲的行事完全归于平淡,不仅未能实现报仇雪恨的心愿,且在梁山的地位也是日趋没落,虽说战功显赫,却从梁山决策层人物退居为普通武将,对梁山聚义大业更是毫无重大影响。从人物形象塑造角度而言,林冲风雪山神庙、火并王伦后,这个形象已经死亡了——他再无让人激赏的表现。

梁山英雄排座次后,宋江一门心思寻求招安门路,而对招安心存抵触或公然反对的梁山兄弟不在少数。梁山兄弟欢庆重阳节时,宋江所作《满江红》词中有“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第七十一回,934页)的句子,当场惹得武松、李逵、鲁智深等人不满,从而搅扰了现场。林冲对招安有何意见,《水浒传》中未著一字。以常理揣度,不难明白林冲的真实想法。林冲是被奸臣高俅(朝廷的代表)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落草梁山的。如今,又要他重新归附朝廷,即便林冲“尽忠报国”之念并未完全泯灭,而让他听从将自己逼上绝路的奸臣的驱使,又情何以堪?虽说林冲入伙梁山前是朝廷军官,他对招安的态度却不同于兵败而被迫落草的关胜、呼延灼等朝廷降将。关胜、呼延灼等人与奸臣并无个人恩怨,对朝廷也没有刻骨铭心的怨恨。更何况,招安还是他们“漂白”身份、重回官场的唯一路径(这也是当时的正途)。

依据林冲的遭遇与性格推断,他对招安的心态,可能更接近于武松和鲁智深——尽管鲁智深并未遭到过迫害。林冲与武松都有官场经历(尽管武松的官场经历极为短暂),他们都曾满怀期待,遭遇生死劫难后,却对忠奸莫辨、贪腐横行的朝廷彻底心灰意冷了,对奸佞满布的官场也有了与众不同的认知。在他们看来,即便梁山兄弟对朝廷不念旧恶,与梁山积怨甚深的蔡京、高俅、童贯、杨戬等奸臣,又岂能任由梁山兄弟从容“漂白”而无动于衷?等在梁山兄弟面前的招安之路,绝非光明坦荡的大道。林冲的人生结局与他入伙梁山前的遭遇相比,同样令人不胜唏嘘。

《水浒传》中,高俅始终深受徽宗皇帝的信任,位居高位、大权在握。如果说梁山兄弟啸聚山林时,实力强悍,无法无天,还称得上是朝廷及高俅等奸臣的心腹之患的话,那么,在梁山兄弟接受招安后,他们成为朝廷人员,与高俅等奸臣地位相差悬殊,不仅不具备威胁他们的实力,还要听从他们的随意驱使。在这样的环境下,林冲报仇雪恨的愿望如同梦幻泡影,即便他想要获得一个功成名就的结局,也完全取决于奸臣们的心情。

关于林冲之死,《水浒传》中写道,梁山征方腊得胜后,驻军杭州,“比及起程,不想林冲染患风病瘫了……又不能痊,就留在六和寺中,教武松看视,后半载而亡”(第九十九回,1285页)。残酷的现实常常事与愿违。许多“恶人”作恶多端,却健康长寿,享尽荣华富贵。林冲品行端正、心地善良,作为梁山主力战将,更是战无不克、攻无不胜,在战场上从无战败的记录。然而,这些优秀品质与人生辉煌却无法挽回他内心的凄凉与落寞。不仅“封妻荫子”的愿望无从实现,最终还“染患风病瘫了”,落得个“英雄气短”的结局。央视版《水浒传》电视剧中,对林冲死前有很多细节描写(这是借鉴了《水浒传》评书的内容):听闻燕青告知领兵征讨梁山的高俅兵败被俘消息时欣喜若狂,提刀欲杀高俅受到宋江阻拦时悲愤交加,高俅被宋江偷偷放回追赶不及时憋屈吐血。且不说这一细节艺术性如何,这显然比《水浒传》中高俅被梁山俘获后林冲毫无反应更加合乎情理,也更加真实地展示了林冲内心的纠结与生平的遗憾。

《水浒传》中,没有林冲报仇雪恨的片段,甚至连他是否有过这样的念头也不曾提及,这未免使人们愤愤不平,且甚感悲凉。故此,在《水浒传》广泛流传期间,就不断有人对林冲的人生结局进行改编。

《宝剑记》中,林冲落草梁山后地位显赫,为“马军总领”,且公然与朝廷对抗,立场坚决,威风凛凛。林冲主动领兵围困京师东京时,“千里长驱到汴京,喊声动地鬼神惊”。朝廷不得不下诏招安梁山兄弟,“各要加封”,林冲的态度则是:“将高家父子,送入军前,许我报仇,因此不敢惊动万乘。争奈高俅不见解来。左右,传吾将令,兵不许前进,亦不许后退,看有什么人来。”[17]如此改编,确实痛快淋漓,出了胸中怨气。这不仅是为林冲出气,也是为天下仁人志士、忠臣孝子出气。正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央视版《水浒传》电视剧中,将林冲的结局改为:高俅被梁山俘获后又被宋江放走,林冲追杀未遂而悲愤病死,且是在梁山接受招安前就已经病死,并未接受招安,自然也没有参加征方腊,从而避免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效命于将自己逼上绝路的高俅等奸臣的尴尬与痛苦。接着又借了鲁智深刚到东京大相国寺时结识的几个泼皮之手,使计阉了陷害林冲的高衙内。他们亲见了高俅、高衙内父子陷害林冲的经过,心中愤愤不平。这在现实中未免有些理想化,《水浒传》中诸多泼皮的秉性与行事,一贯见利忘义,能否有如此仗义、大胆的作为,实在值得怀疑,而从人们一般的是非爱憎角度衡量,这一改编确实比原著痛快许多。

从某种角度而言,正是林冲遭遇的不幸,才让他的故事动人肺腑,借助于《水浒传》作者的生花妙笔,又让林冲的形象栩栩如生,从而成为中国古典小说之林中一个魅力无穷的人物形象。然而,对于品行端正、心地善良的林冲而言,遭到奸臣陷害家破人亡,不得不落草为寇在先,未能手刃仇敌,又“染患风病瘫了”,不治身亡在后,命运对他可谓不公之至。林冲的遭遇及人生结局,也成为阅读《水浒传》的人们难以释怀的心结。

注释

[1]马幼垣:《水浒人物之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第14页。

[2]施耐庵著、金圣叹批评:《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岳麓书社,2006,第12页。

[3]转引自孙绪武:《“八十万禁军教头”是实指还是虚指?》,《语文建设》2011年第9期。

[4]孙绪武:《“八十万禁军教头”是实指还是虚指?》,《语文建设》2011年第9期。

[5]转引自黄季鸿:《〈水浒传〉中的教头》,《明清小说研究》2010年第1期。

[6]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第38页。

[7]聂绀弩:《〈水浒〉四议》,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第40页。

[8]聂绀弩:《〈水浒〉四议》,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第40页。

[9]罗贯中:《三国演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第4页。

[10]聂绀弩:《〈水浒〉四议》,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第78页。

[11]侯会:《〈水浒〉〈西游〉探源》,学苑出版社,2009,第5—6页。

[12]李永祜:《罗贯中改塑历史原型人物林冲性格的成功经验及引发出的美学问题》,《菏泽学院学报》2013年第3期。

[13]李永祜:《罗贯中改塑历史原型人物林冲性格的成功经验及引发出的美学问题》,《菏泽学院学报》2013年第3期。

[14]李永祜:《罗贯中改塑历史原型人物林冲性格的成功经验及引发出的美学问题》,《菏泽学院学报》2013年第3期。

[15]施耐庵著、金圣叹批评:《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岳麓书社,2006,第3页。

[16]李开先著、卜键笺校:《李开先全集》(中),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第999、1000页。

[17]李开先著、卜键笺校:《李开先全集》(中),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第10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