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逐鹿2:鏖战川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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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陈兵陕西

秦州虽然地处西北,却是一块风水宝地,正好位于黄河与长江分界处,夏无酷暑,冬无严寒,相传伏羲氏便出生于此,因此有“羲皇故地”之称,知枢密院事兼川陕宣抚使张浚的治所就选在秦州。

此时的秦州府衙,洋溢着一片喜庆、紧张与兴奋的气氛。过去一个月,张浚坐镇秦州,发布讨金檄文,命永兴军路经略使吴玠收复长安,环庆路经略使赵哲收复麟州、延州,二将不辱使命,顺利将这几处重镇从金军手中夺回。

初战告捷,让张浚原本颇高的人望更是如日中天,秦州周边士绅,无不以见一面张宣抚为荣,求见的门帖堆成了一座小山。张浚军务政务缠身,自然无法分身见他们,但却也舍不得就此扔掉这些门帖,只是让人码好堆在书房一角,偶尔还抽几张看看上面的谀辞,以求一乐。

这日,奉命去成都祭拜武侯祠的甄援回来复命,张浚素来仰慕诸葛亮,便专门腾出时间来见甄援。一个多月未见,甄援较之以往又胖了一圈,脸上也养得白白净净,张浚还来不及皱眉,甄援便抢先道:“多谢相公成就下官这趟差使,终于去孔明祠堂去祭拜了一回,算是了却多年来一桩心愿!下官也将相公的祭词当着地方官员和士绅的面念了,大家无不感动,有人还泪流满面。临走时,当地一名老进士拉着下官的手说:愿宣抚承诸葛丞相遗志,驱逐金虏,兴复大宋,则四川士绅百姓,弃孔明而拜相公矣!”

一番话捧得张浚眉开眼笑,连连摆手道:“张浚何德何能,敢跟武侯相提并论!”

甄援深知张浚喜好,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呈给张浚,笑着道:“下官在武侯祠走了一圈,见了许多好对联,心想相公必定喜欢,因此录了一些好的。”

张浚果然欢喜,拿起纸条细细品味起来,看到其中有一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不禁拍案叫绝。

甄援指着纸条道:“这联也不错——唯德与贤可以服人三顾频烦天下计,如鱼得水昭兹来许一体君臣祭祀同。”

正品得来劲儿,只听堂前一声低沉威严的咳嗽声,甄援身子微微一震,脸上笑容也倏地消失了,张浚却满脸堆欢,招呼道:“彦修来得正好,一起看看这几副好对联。”

刘子羽却一脸严霜,冷冷地看了看甄援,道:“有紧急军情。”

张浚一看刘子羽脸色,立即将那些文人雅趣扔到一边去了,连甄援匆匆辞别都没听见,等着听刘子羽下文。

两人相对坐下,刘子羽却并不说军情,先评论了甄援几句:“此人志大才疏,专以逞口舌为能,相公日理万机,切莫将时间耗费在这种人身上。”

张浚一笑,不置可否,问道:“有何紧急军情?”

“方才我那远房表兄从洛阳过来投奔我,说看到洛阳附近有大队金军人马入驻,而且全部都是精锐骑兵,马匹数量多得吓人。我听了觉得此事非同小可,特地赶来报与相公。”

张浚舒了口气:“我道是娄室不甘心连失城池,又打过来了呢。洛阳建炎初年就已落入金人之手,已经盘踞好几年了,金军人马在附近出没,不算什么稀奇事吧?”

刘子羽道:“我本也是这般想,但我那远房表兄从小便爱骑马,以致摔断了腿,对于马匹之事钻研颇深。据他讲,这些马匹数量极大,足有四万匹以上,且都生得膘肥体壮,一看就是精锐骑兵才能配备;而且他一眼就看出,这些马匹并非产于本地,倒像是北边的种。”

这事听来的确有些蹊跷,张浚低头皱眉思索。

“金军精锐骑军通常一人配备数匹马,以蓄养马力,倘若真如他所说,有四万匹马的话,那么此次到达洛阳的金军骑兵至少有二万人。陕西乃一马平川,极适合骑兵作战,这两万精骑一旦与娄室合兵一处,其实力足以荡平川陕,切不可等闲视之。”刘子羽接着道。

张浚神情凝重,却又有几分快意,道:“看来我军接连收复长安、麟州、延州等重镇,金廷震动,将东路、中路的兵抽调过来了,这不正合吾意吗?金军连续三年自两淮南侵,江南百姓涂炭,朝廷驻跸之地换了十来处,竟无一刻休养生息之机,如今金军精锐西调,两淮必然压力大减,朝廷或可趁此机会在江南立稳脚跟。”

刘子羽道:“相公所言极是!只是压力由此全转到了川陕,倘若川陕不保,金军顺江东下,直取荆襄,则朝廷在东南亦无立足之地。当务之急,还是应当防备这股金军入陕与娄室大军会合。”

张浚点头道:“探马应该就会到了吧,且听听他们如何说再做定夺。”

说话间,玉儿已经悄无声息地过来,端上香茶,见二人神情严肃,忍不住笑道:“这不刚打了胜仗嘛,如何还一副忧愁模样?”

张浚微微一笑:“不过是收复几处失地而已,哪里谈得上胜仗。”

“那也比丢几处城池强得太多,彦修哥,你说是不是?”说罢,便看着刘子羽,眼中尽是笑意。

如此姣好的容颜,桃花迎春般地看着自己,刘子羽心中万千军国大事,顿时化作一江秋水,表面上水波不兴,水下却暗流翻涌。

“你都说是了,谁还能说不是呢?”刘子羽用轻柔的嗓音答道。

“那我要说彦修哥乃是天下第一奇男子,是不是呢?”玉儿含笑说道,语气中既有大胆的表白,又带着一丝少女的天真烂漫。

刘子羽简直想把这句甜得发腻的话含在嘴里,静静品味直到化去,但张浚就在跟前坐着,不能太失体面,便深深地看玉儿一眼,微笑道:“这是什么孩子气的话!相公在此端坐,谁还敢自称天下第一奇男子?”

玉儿偷眼看了看张浚,见他正抓一把瓜子,聚精会神地在案上推演进退攻守,便调皮地压低声音道:“他做第二也无妨。”

这句话张浚却听到了,抬头问道:“什么第二?”见刘子羽和玉儿齐声发笑,知道他俩在说闲话,便也一笑道:“我说玉儿啊,你跟大哥一起的时候成天愁眉不展,你彦修哥一来,你就笑逐颜开,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你大哥这些年白疼你了?”

玉儿羞红了脸,争辩道:“我怎么愁眉不展了?你才愁眉不展呢!打下长安、麟州和延州后,才开心没几天,脸又拉起来了。”

这一下说到张浚心事,脸色竟像变戏法般,又愁眉不展起来。

刘子羽安慰道:“相公自来陕西,大力整饬,不到一年工夫,便使陕西军政为之一新。如今陕西五路大军齐集,粮草辎重堆积如山,进可攻,退可守,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何须过于忧虑?”

张浚看着刘子羽,顿了半天才说道:“彦修,倘若我今秋与金军决战,你觉得曲端会如何说?”

张浚已经多次表达了要与金军决战的意思,刘子羽只是婉言劝止,见他又提起来,不禁暗暗叹了口气,道:“去年皇上与相公辞别时,不是约以三年为期反攻吗?如今才过一年,略有小胜,各路大军还需协同操练,此时决战,未有必胜把握,相公倘若一定要与金人决一死战,子羽自当拼死效命,但不敢不尽言利弊得失。”

张浚无奈地摇摇头,道:“彦修啊彦修,连你都这样说,我还能指望谁呢?川陕形势还未到决战之时,我如何不知?但如今朝廷悬于东南一隅,随时有倾覆的风险,我担心的是:等到决战之日到来时,东南半壁已非我所有,靖康之祸重演!”

张浚说到此处,禁不住哽咽失声。

刘子羽闭目仰头,脸上神情既有无奈,又有感动,还有几分悲怆。

玉儿看着两个大男人刚才还在说笑,突然间陷入莫名伤感中,一副生无所恋的模样,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担心,说道:“既然你们互相说不通,不如找找其他人,听听他们如何说吧?”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张浚看着刘子羽道:“此话何其在理!我先跟曲端交交底,此人号称知兵,又极傲上,他若同意了,其他人更无话可说。”

“他若不同意呢?”刘子羽问道。

“他若不同意,我自有处分!处分完毕,其他人也无话可说。”张浚沉声道。

刘子羽知道张浚心意已决,长长叹了口气,道:“既然相公要与金人决一死战,子羽誓死相从,纵使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说罢,起身向张浚施了个大礼,以示决绝。

张浚大喜,赶紧将他扶起,嘴里道:“好兄弟……有你相助,天大的难关我们也闯得过去!”

“喝茶吧,都凉了。”旁边玉儿带着一丝揶揄口气道。

彭原店之战后,泾原军的原驻地邠州被娄室一把火烧成了白地,因此曲端便率部驻扎到了渭州,渭州与张浚治所相距甚远,替张浚探听曲端对与金军决战看法的重任,毫无悬念地落到了张彬头上。

张彬明白张浚的心意后,十分兴奋,次日一早便带着两名随从往渭州赶,两日便走完了平常四五日的路程。

“曲帅,喜事,喜事!”张彬不等通报,直接闯入曲端的中军大帐,兴高采烈地叫道。

曲端见是张彬,便也不以为忤,一边命侍从上茶,一边笑道:“这兵荒马乱的,金军不杀来就是喜事,还能有什么别的喜事?”

张彬故意卖关子,问道:“以曲帅之见,陕西金军,何时可扫荡一空?”

曲端淡淡地道:“十年吧。”

张彬听了,大为扫兴,道:“朝乾夕惕,只争朝夕!十年未免也太久了!”

曲端冷笑一声道:“文逸在秦州抚司待了不过数月,如何一下子变得孟浪起来了?你是难得的实在人,切莫沾了那些纸上谈兵的腐儒气息!”

张彬不服气道:“那你且说说,为何要十年之久?”

曲端忍不住“扑哧”一声,说道:“文逸,你在我军中也待了几年,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了,这打仗用兵,弄不好是要血流成河的,哪能光凭书生意气?”

张彬懒得斗嘴,只是看着曲端,曲端便懒洋洋地靠到椅背上,说道:“陕西乃平原旷野,正是金军铁骑用兵之地,我军多以步兵为主,正面对阵,十次中能赢得两三次便已是大幸,再加上娄室手下将士都是灭了辽国的百战老兵,而我陕西五路大军号称二十万,真正经历过大战的不到两三成,二十万牛羊哪里战得过二三万豺狼虎豹?为今之计,不过是厉兵秣马、守土保疆而已,十年之后,或可与金人决一死战。”

往常曲端论兵,张彬都只是洗耳恭听,但今日听了曲端这番话,却摇头道:“曲帅所论,也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

曲端直起身来,问道:“文逸,你老老实实给我交底,所为何来?”

张彬见曲端机敏过人,便哈哈一笑,将张浚的意思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曲端听完,原本一脸的满不在乎换成了凝重严肃:“这就是你说的喜事?”

张彬在曲端锐利目光逼视下,不自在地挪挪身子,勉强笑道:“曲帅,你以前不是经常叹息陕西诸路兵马各自为战、形同散沙吗?张宣抚一来,大刀阔斧,锐意进取,将无用之人尽皆驱逐,如今陕西各路统帅都是能战之将,也无人再敢抗命不从,这不正是你日夜念叨的‘兵合一路’嘛!而且张宣抚重用赵开总管川陕钱粮,赵开之才,你应该是有所耳闻的,此人不到半年,便不伤民力、不惹民怨筹到了十几万大军两年的钱粮之用!今日之势,可谓兵合财备,娄室一支孤军,纵然英勇善战,又怎是我十几万大军的对手?此时还不决战,难道要等到其他诸路金军与娄室会合之后再战吗?”

曲端沉吟半晌,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两军对垒,必须先比较双方实力,这个道理,六岁小儿都懂,只是如何比较,却不是件易事。”

张彬便问:“曲帅以为,当如何比较?”

“须看两点:我军之不可胜与敌之可胜。”

“何谓可胜?何谓不可胜?”张彬逼问道。

曲端从容答道:“可胜者,乃敌之弱点;不可胜者,乃我之强项。”

张彬又问:“方今敌之弱点何在?我之强项何在?”

曲端侃侃而谈:“今日敌军之弱点,无非是孤军深入,人数不多,而我军之强项,也只是五路大军合兵一处,人数众多。然而敌军虽少,但士兵训练有素,战斗力极强,且临阵调动,分合极熟,一万人马齐进齐退,相互配合,胜似十万散兵。而我军虽然人数众多,但将帅频繁调动,将不知兵,兵不识将,士兵又大都没见过大阵仗,训习不足,甚至有些不过是才放下锄头把的农夫,纵使五路人马齐集,其战斗力却未必提升多少。文逸,不是说人多就能打胜仗的,你算一算,宋金交战以来,我大宋屡次以数倍之兵与金军对阵,哪一次赢了?”

张彬反被他问得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以曲帅之见,该当如何?”

曲端见张彬蔫了下来,便笑着请他喝茶,说道:“自从娄室进犯陕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军只能被动迎战,竟奈何他不得,原因何在?娄室率军深入陕西,最大的问题就是粮草,他也无法从山西等地千里运粮过来,只能因粮于我,因此每当麦熟,他就攻过来,顺便收集秋粮,而我军反而次次仓促应战,仗打不赢,粮食也保不住,两头失塌,娄室用的就是‘反客为主’的战术。为今之计,首要一点便是扭转这种形势,以我为主,以彼为客!”

张彬听了,不禁微微颔首。

曲端接着说道:“如何才能破金军的‘反客为主’战术?其实也不难,只需精练士卒,据险而守,让敌人进军时讨不到半点便宜,则我军就已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时时派遣精锐部队袭扰金军。金军所占之地,都非粮仓,加上我军袭扰,春不得耕,秋不得获,也无法取粮于我,就只能远道取粮于河东。如此一来,我军便重新占据主动,金军处于被动,主客之势就此扭转,不过两年,金军必定困顿不堪,此时再趁机进攻,可以一举全歼陕西金军!”

曲端说完,脸上带着一丝自负的微笑,看着张彬。

张彬这才明白曲端开始的十年之议不过是气话,他心里突然掠过一阵深深的遗憾,这样的高论,张浚如能亲耳听到,岂不是大有裨益?

曲端见张彬发呆,便道:“文逸可将我这番话原封不动转告张宣抚。”

张彬叹了口气,曲端这番剖析无懈可击,但他却有一丝不好的预感:张浚未必听得进去。

当他紧赶慢赶回到秦州时,张浚的宣抚使治所已经转移到了邠州,原来几处探报得知,一支兵强马壮的金军正汇聚洛阳,很可能是金军中路军主力精锐。

军情紧急,张浚立即传令各路兵马西进迎敌,恰在此时,赵构的诏书也到了。因两淮金军中路与东路军会合,军势大张,赵构深以为虑,担心金军继续南下,令张浚主动出击,牵制金军兵力。

有了朝廷的诏书,张浚更铁了心要与金军决战,于是将各路将领召到邠州,商议进军之事。中军大帐内,只听张浚一人滔滔不绝,众将都心中疑惑,但不敢吱声,口中唯唯而已。

张浚慷慨激昂了半天,刘子羽跟着说了几句,众将终于有了点反应,刘锡、刘锜兄弟和其他几路经略使都是张浚一手提拔上来的,吴玠更是被曲端免职后,由张浚亲自过问破格录用。如今到了给张浚卖命的时候,因此他们心中虽不以为然,但也只能鼓勇响应,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议论进兵之事。

议到半路,张彬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张浚一见他,立即命他就在中军大帐转达曲端所论。

张彬看看张浚,又看看刘子羽,有点犹豫不决,曲端的话不好听,如此当众讲出来,只怕伤了士气,张浚面子上也不好看。

刘子羽会意,正想着如何打圆场,张浚已经发话:“曲端说了些什么,你要一个字不漏地讲出来,如有半分不实,按军法论处!”

张彬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将曲端的话全部讲了一遍,说完最后一个字,才骤然发觉整个中军大帐安静得可怕,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张浚脸色煞白,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担忧,过了半晌,才从牙缝里蹦出这样几句话:“你且回去问曲端,倘若这仗胜了,他当如何自处?”

张彬垂头丧气地下去了,张浚用罕有的凌厉目光扫视了一眼帐中诸将,道:“大战一触即发,有不听号令、不愿死战者,我张浚即刻奉上黄金千两,送他告老还乡!”

众将齐刷刷站起来,大声道:“愿听宣抚号令!”

议事结束,张浚终于对曲端忍无可忍,以彭原店之战失利为借口,即刻下令剥夺了曲端兵权,贬他为海州团练副使,发去万州安置,其帐下统制官张中孚、李彦琪都是曲端心腹,张浚也将他们一并罢官,发去各州羁管。

此时离曲端登坛拜将还不到一年,曲端率军在陕西转战十余年,有名将之称,陕西人倚为靠山,如今临战被贬,在各军中产生了不少的震动。

两日后,熙河经略使刘锡、秦凤经略使孙渥、泾原经略使刘锜各率所部军马,与已经到达邠州的永兴军经略使吴玠、环庆经略使赵哲之部会合,五路大军,共计十八万余人,其中骑兵四万,浩浩荡荡,尘土蔽天。张浚任命刘锡为都统制,统帅五路兵马,又预贷川陕五年民赋,以资军用,一时间,运输粮草金帛的车队民夫,不绝于道,临近前线的几处营地,军需物品堆积如山。

大军行至耀州的富平县,前方探报频传,金军中路军主力已抵富平以东的下邽县,两军相距仅八十里。刘锡星夜赶至邠州,向张浚陈述军情。

“数次探报均证实,驻扎下邽的正是金军中路军统帅兀术,约两万精骑,其兄讹里朵因性情仁厚,颇得人心,因此被金主任命为陕西金军统帅,兀术与娄室分任副帅。讹里朵只带了几千人马过来,与兀术会合,两边加起来还不到三万人。如今娄室大军远在缓德,救援不及,而我军人马众多,若趁势进攻远道而来的兀术大军,可获全胜。兀术一败,则娄室更呈孤军之势,要么坐以待毙,要么远窜山西,则陕西全境有望收复。”刘锡说道,语气中难掩兴奋之意。

张浚端坐在椅上,目光威严地平视着前方,腰杆挺得笔直。来陕西一年多来,他呕心沥血,励精图治,终于将陕西五路兵马捏成了一股绳。如今粮草如山,金帛满库,近二十万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直扑金军,千古功业,此其时乎!

“相公,刘都统所言,极为重要,不可不虑!”旁边刘子羽见张浚沉吟不语,轻声提醒道。

张浚深吸了口气,从燥热的冥想中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刘锡,缓缓道:“我军步骑共计十八万余人,气势如虹,而讹里朵、兀术手下才两万余疲敝之众,我军只需稳打稳扎,列阵而战,可保胜券在握,何故要去突袭?”

刘锡没料到千载难逢的战机就在眼前,张浚却视而不见,反而问出这样一句,不禁发愣,一时答不上来。

刘子羽深知张浚心意,道:“金军连年南下,毁我州县,屠我百姓,以至皇上不得不远避海上,此乃奇耻大辱!相公跟他们还有什么仁义好讲?自古兵不厌诈,更何况我军堂堂正正出击,有何不可?”

原来张浚担心的竟是胜之不武,刘锡看似不动声色,心里却忍不住又咯噔了一下。

“我大宋文化昌盛,独步海内,却遭金虏横行肆虐,历经数年,以致社稷江山,岌岌可危!今日我大军云集,正当犁庭扫穴,径入幽燕,建不世之功,奈何妄自菲薄,畏畏缩缩,惹天下人耻笑?后世史家,又当如何评说?”张浚声音低沉,凛若冰霜。

刘子羽听了暗暗叫苦:我的相公哟,这仗还没开打,八字都没一撇,你管后世史家说什么呢!无奈只好稳住心神,劝道:“如今两军对峙,战机稍纵即逝,倘若拖延时日,等到娄室与讹里朵、兀术会合,我军便少一分胜算,请相公明断!”

张浚双目炯炯,用不容置疑的语调道:“既然如此,马上修书,与金军约日会战!”

按刘锡的想法,趁敌军立足未稳,借着兵力上的巨大优势,直接包围下邽猛攻,哪里还用下什么战书!但张浚威权日重,声望极隆,他这番话到了嘴边却不敢说出来。

刘子羽和刘锡对视了一眼,刘子羽道:“请刘都统即刻回营,马上下战书给金军,明日一早务必将战书送抵金营!”

刘锡起身,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立即换了一匹马,带着几名亲兵赶回富平。

次日一早,刘锡便派人将书信送至金营,足足等了两日,才收到金军回信,信中说愿意一战,战场是选在富平以北的乔山脚下,还是南面的荆原,大金作为天朝上国,礼让一步,任凭宋军挑选。

刘锡一看便傻了眼,明知这是金人的缓兵之计,却又不得不回复,而且这还不太好回复。选哪儿做战场乃是战事胜败之关键,哪个傻子会拿对手指定地点做战场?如此约战选址,岂不是形同儿戏!

好在刘锜机敏,见兄长刘锡犯难,便道:“我看突袭金军是不用想了,娄室大军正日夜兼程赶来,如此一来二去,人家说不定突然就杀过来,反而弄得我军措手不及。为今之计,不如专心调兵布阵,静待来日决战。”

“那这封信还回不回?倘若不回,到时张宣抚怪罪下来,如何辩解?”

刘锜一笑道:“就将此信快马送给张宣抚,由他处置。”

刘锡心里一琢磨,果然是个好办法,张浚没准还极爱干这种事呢!便立即差人将金军回信送给张浚。

张浚看了来信,果然意气风发,和帐下甄援等人拟了一封回信,花团锦簇般的文字,义正词严,力透纸背。张浚十分满意,差人快马送给刘锡,令他派人再送至金营。

如此又往来了两个回合,突然一日,驻扎在富平的宋军官兵看到东面烟尘滚滚,刘锡率众将立在帐前观望,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一定是娄室的人马赶到了,之前想对兀术人马分而围之的策略就此彻底落空。

就在同一日,张彬也从渭州赶到邠州,在宣抚司见到了张浚,转达了曲端的原话:“此战若胜,曲端愿奉上人头。”

张浚气得两眼发黑,怒极反笑道:“那就立下军令状,此战若败,我张浚亦愿奉上人头!”说罢,竟真命人拟了一份军令状,盖上自己的宣抚司大印,让张彬送给曲端。

可怜老好人张彬被这两个赌气较劲的人隔着几百里呼来喝去,腿跑细了一圈不说,还平白受了许多窝囊气,一路上只是叹息不已。

金国战神娄室率军赶到,刘锡不敢小视,马上召集诸将商议御敌之策,吴玠因与娄室才交过手,刘锡便首先问他对策,吴玠道:“兵以利动,地势不利,则无以退敌。这几日我率部下巡查了富平周边,发现富平地势从北往南,一路走低,北面是乔山,往南是山洪冲出的一片高地,接下来是一片黄土坡,再往下是河流洼地。倘若我军占据高地,依山列阵,金军骑兵便无法驰骋,威力大减,然后我军再分兵扼守其他要冲,则金军进不能胜,退不能守,待其困顿不堪,我军再大举进攻,可保全胜。”

刘锡乃将门之后,对军旅之事耳濡目染,立即判断吴玠之言价值千金,他心底不禁掠过一丝慌乱。

环庆经略使赵哲摇头道:“这个主意好是好,只是如今大军已经云集在此,过去十几日,众将士跟几万乡民日夜劳作,才将营寨栅栏全部扎牢,沟堑亦已挖好。倘若再移师乔山,这十几日来辛苦就白费了,况且近二十万人马拔寨起营,可不是小事!弄不好乱成一团糟,反被金军逮住机会突袭,那可如何是好!”

赵哲正说出了刘锡的担忧,他意识到自己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要么不辞辛劳,冒着士卒抱怨、军队混乱的风险移师乔山,重新布阵;要么干脆固守此地,加筑营垒,凭借人多势众与金军硬碰硬。

秦凤路提点刑狱公事郭浩道:“娄室与兀术都是金军将帅中的佼佼者,两人所率又是精锐,我军与之硬碰胜算不大,不如占据地利,分兵扼守,等敌军打熬不住,露出破绽后,再主动出击。”

郭浩的顶头上司,秦凤经略使孙渥却不以为然,说道:“我军选择驻地,不管地势高低,只要能防住金军骑兵便好。如今虽然无山地阻碍金军铁骑,但前面有一大片芦苇地啊!里面全是沼泽泥浆,马一踏入,立即深陷其中无法动弹,只能任我宰杀,可见这地形于我并无不利,何必临战换地,节外生枝?”

刘锡听了,觉得颇有道理,心里又轻松了几分,这才觉得额头上汗津津的,便假装以手支额,借机擦擦汗,掩饰了过去。

吴玠眉头紧锁,在他看来,此战成败之关键,就在于能否遏制住金军铁骑,哪怕多出一分胜算,也应不惜代价占据地利,哪能以营寨栅栏已扎好为辞而置大军于险地!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住了,毕竟刚跟曲端大闹一场,曲端罢职,跟他有脱不开的干系,此事传遍了陕西诸军,他不愿给众人留一个不服上的印象。

刘锜默不作声,以他的聪敏,当然知道吴玠所言乃是实战中得出的经验,沼泽地固然能阻碍金军骑兵,但毕竟不如高地可靠。但刘锡所虑,也有道理,近二十万人在强敌眼皮底下调动,其中风险亦不可测。

“我军数倍于敌,阵前又有芦苇沼泽遮蔽,金军骑兵不便驰骋包抄,若临战调动,恐怕将士起疑,反而生出事来——我大军就在此地与金军决战!”刘锡环视众将,见无人有异议,便命各自回营备战。

远在缓德的娄室,得知兀术一支孤军与陕西五路宋军对峙,大为震惊,立即率领部队南下,日夜兼程,终于顺利与兀术中路军主力精锐会合。

讹里朵和兀术听说娄室大军赶到,长吁了一口气,两人带着数十亲兵,出营十几里迎接娄室。双方一见面,都吃了一惊,娄室见讹里朵倒还好,兀术却像变了个人一样,昔日威仪隽秀的四太子虬髯满腮,一脸沧桑,眼神中的清亮明净更是荡然无存。娄室不知端详,只道是战事艰难,把一块美玉生生磨成了顽铁。

讹里朵和兀术见了娄室,也出乎意料。娄室骑战武功,冠绝女真,身体极为壮硕,有人说他是白山黑水密林中的猛虎化身,但今日一见,这头猛虎瘦得只剩一张皮,往日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也浑浊泛黄,毫无神采,只有他腾空下马的身手,还能依稀看出些当年虎将的身影。

两边相见,一时竟无话可说,还是讹里朵打破尴尬,热情地抱住娄室的肩膀,道:“有我大金战神在此,何愁此战不胜!”

娄室知道讹里朵是来接替自己陕西统帅位置的,便谦恭地笑道:“大元帅仁德之名天下皆知,如今统帅大军,运筹帷幄,陕西战局定将为之一新!”

讹里朵听了连连摇头,真诚地道:“斡里衍,你就不要臊我了,我讹里朵一无所长,只是还有些自知之明,无论战功,还是谋略,我哪里及你一根手指头!之所以能坐上这个统帅位置,不过是忝为太祖第三子的身份罢了,你我不是外人,不必拘于上下之礼,这打仗的事,还是你说了算。古人说得好,上情不通于下则人惑,下情不通于上则君疑。我此次来,不过就是接通上下,让将士们安心,皇上放心罢了。”

娄室听完这番实实在在、毫不矫饰的话,这才明白讹里朵战功平平,却深得皇上倚重,果然是有原因的,原本胸中有三分不平之意,此刻烟消云散,反而觉得有这种人主持大局,让自己安心指挥打仗,胜算更大。他疲惫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道:“讹里朵,人人都说你是真汉子,我之前尚不全信,今日一见,竟还胜过美人儿四太子呢!”

三人仰天大笑,上马驰回营地,娄室叫帐下诸将去安寨扎营,自己便要去找一处高地窥看宋军营寨。

三人在亲兵护卫下,绕到北面的乔山顶上,鸟瞰宋军大营,聚精会神看了一会儿,娄室微笑着回头看着兀术,道:“四太子才率大军纵横江南,于战事必有心得,你且说说,这营寨扎得如何?”

兀术皱着眉头道:“宋军人多势众,兵力是我军数倍,而且把营寨扎在一片芦苇荡前,以阻隔我军铁骑,我一时还看不出破绽。”

讹里朵见娄室似有成竹在胸,便道:“翰里衍,宋军营寨可有破绽?”

娄室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道:“壁垒不固,千疮百孔,极易攻破。”

讹里朵和兀术都吃了一惊,以娄室之持重深沉,没有十分把握,不会说出这等话来,便齐声问道:“愿闻其详?”

娄室用马鞭遥指宋军营寨后方,道:“你们不要只看他前面的那片芦苇荡,要看他后面十几万大军的布阵。大军会战,最忌不能协同,你们看南军各大营之间连通不畅,北面几个营地还把壁垒筑在中间,大约是为了防止我军骑兵突进,但如此一来,也阻断了两军联系,一旦战事紧急,互相不能救援,只能各自为战。再看他们前军与后军相隔竟有十余里,一旦前方开始交战,后军无法及时知晓,恐怕仗打完了,后军还来不及参战呢!南军以为凭借这片芦苇荡可以阻拦我铁骑冲突,不惜将十几万大军勉强挤在这片空地上,实在是败笔!”

讹里朵和兀术一边听,一边全神贯注地观阵,听娄室说完,两人有茅塞顿开之感,讹里朵是主帅,自然还是以持重为主,便道:“话虽如此,此次南军的确是有备而来,看士气也还高昂,且人数是我军数倍,不然也不敢主动找我军决战,如今两军对峙,不知如何破敌?”

娄室道:“大帅说的是。以我浅见,先不要急于出战,慢慢地跟他们耗下去,他们十几万大军原本就是临时拼凑,训习不足,时间一长,难免露出破绽,到时我军抓住机会,火速进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十几万大军,说起来吓人,但只要前军一败,军心动摇,立即便是兵败如山倒……”

回营路上,娄室从容论战,兀术听得如痴如醉,由衷叹道:“听君一席言,胜带十年兵!不知侄儿何时才能修炼到您这份境界!”回头还要请教娄室,却见他脸色蜡黄,额头上滚下黄豆大小的汗珠,坐在马上摇摇晃晃。

讹里朵和兀术吓了一跳,娄室儿子活女上前扶住父亲,向二人解释道:“家父自去年底,腹内便长出一肿块,初时也不在意,这肿块却越长越大,压着也不甚疼痛,却让家父胃口大减,日渐消瘦,精力也大不如从前。我等四处寻名医诊治,也开了十几副方子,却不见效,也不知究竟是何病……”

娄室用淡然的口气打断他:“不过是一点小病小痛,值得你说这么多?”

活女便皱眉不语,讹里朵知道娄室勇武一生,不服病痛,见他强撑着骑马前行,每颠一下额头青筋便突一下,想起皇上还责怪他“倦于兵而自爱”,不禁十分怜惜他,便竭力用轻松的语调说道:“这定是在外行军打仗久了,水土不服所致,等这次战事结束,我陪斡里衍回上京,喝着清甜的雪水,吃着新鲜的烤肉松蘑,这病自然就好了!”

娄室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虽然极力掩饰,但身边的人能真切地感受到他正遭受着极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