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攻破哈达
哈达部,明永乐四年(1406),明政府在松花江北岸呼兰河流域设塔山卫,命塔剌赤任指挥同知。正统十一年(1446),明廷为协调塔山卫内部的矛盾,而增设塔山左卫,命弗剌出为都指挥。该卫的地理特点,既地处冲要,“为迤北江上诸夷,入贡必由之路”;又势踞形胜,为东部蒙古攻略海西女真的必争之地。因此,成化年间,塔山左卫在蒙古势力的胁迫下,开始往南迁移,寻求明廷保护。弘治初年,该卫迁到今扶余、农安一带。不久,明廷命速黑忒为都指挥,掌印管事。至嘉靖初,哈达部首领速黑忒始显于世。《全边略记》载:
嘉靖十年三月,女直左都督速黑忒,自称有杀猛克功,乞蟒衣、玉带等物。诏赐狮子彩一袭,金带、大帽各一。猛克者,开原城外山贼也,常邀各夷归路,夺其赏,速黑忒杀之。速黑忒居松花江,离开原四百余里,为迤北江上诸夷必由之路,人马强盛,诸部畏之。往年各夷疑阻,速黑忒独至,顷又有功,朝廷因而抚之,示特赉之意。
速黑忒为海西女真,以斩猛克功,得晋右都督。《东夷考略》记载:“嘉靖初,海西夷酋速黑忒强,以修贡谨及捕叛夷猛克,特进右都督,赐金带、大帽。”嘉靖十二年(1533),塔山左卫发生内乱,速黑忒被杀,克什纳袭职,后其在家族内讧中遇害,由其子王忠任塔山左卫都督。王忠承父遗志,仍忠于明。因受“野人”女真侵袭,王忠率部由今扶余、农安一带南下,迁到小清河上游地域,开原靖安堡广顺关外,哈达地方定居。该部驻牧范围,由哈达河中上游,拓展到柴河中游以东地区。王忠死,侄王台(即万汗)继为贝勒。“王台益强,能得众,居开原东北。贡市在广顺关,地近南,称南关。”
哈达为满语hada的对音,其意译为山峰、石崖。哈达以居山城,并临哈达河,而得部名。其时,明人称之为南关,而女真人称之为哈达。哈达部南徙至开原广顺关外,居住在哈达河(今清河)流域,也有一部分居住在柴河一带。它东邻辉发,西至开原,南接建州,北界叶赫。哈达部的治所,是坐落在哈达河北岸的哈达城(有迁徙)。哈达城,在今开原县城东九十里,俗称古城子,地势险要,依山而建,南临清河,城呈环形,土石修筑,周约三里,广顺关外,西距广顺关四十里。
哈达部民,姓那拉(纳喇)氏。部民南迁后,过着定居、农耕的生活,“颇有室屋、耕田之业,绝不与匈奴逐水草相类”。哈达盛时,《三朝辽事实录》记载:“嘉、隆间,有王忠者,为塔山前卫夷酋,部众强盛,凡建州、海西、毛怜等一百八十二卫、二十所、五十六站,皆畏其兵威。”万历初年,其贝勒万,明称王台,善驭部众,势力强大,“延袤千里,保塞甚盛”。王台忠顺明朝,“北收二奴,南制建州”。这就是北面能控制叶赫,南面能控制建州,处于重要的地位。
王台之女嫁给建州努尔哈赤伯祖索长阿之子吴泰为妻,又纳叶赫贝勒清佳努妹温姐为妾,与左右邻部联姻。王台盛时之舆图,“东尽灰扒、兀喇,南尽汤河、建州,北尽仰、逞二奴,延袤几千余里”。其时,王杲称雄建州,欲同鞑靼东西遥应窥塞,但王台效忠明廷,支拄其间。王台忠于明廷的显例,是他在万历二年(1574)擒献王杲:
万历甲戌,东虏王台擒叛首王杲以献,台、官已为都督,当加一品勋阶。吏部议上,拟加柱国。有旨,加台龙虎将军。台大感悦。
上文甲戌,为万历二年(1574)。王台受明殊荣,想依靠明朝以统一女真各部。但是,明廷坚持“分而治之”的政策,并不予以支持。王台晚年志骄意满,内外交困,《满洲实录》记载晚年的王台:
贿赂公行,是非颠倒,反曲为直。上既贪婪,下亦效尤。凡差遣人役,侵渔诸部,但见鹰犬可意者,莫不索取。得之,既于万汗前誉之;稍不如意,即于万汗前毁之。万汗不察民隐,帷听谮言,民不堪命,往往叛投叶赫,并先附诸部尽叛,国势渐弱。
王台部属叛离,忧病交加,于万历十年(1582),即努尔哈赤起兵前一年死去。
王台有六子:长子扈尔干,次子三马兔,三子煖太,四子纲实,五子孟格布禄,六子即外妇子康古六。其二、三、四子皆前死,于是长子扈尔干继为哈达贝勒。扈尔干袭受贝勒后,“外迫强敌,内虞众叛”,面临着极为困难与复杂的局面——遗产之争、叶赫攻掠。
遗产之争,是王台殁后哈达走向衰落的初兆。王台死,康古六与扈尔干争父业。扈尔干怒道:“若,阿翁奸生儿也,岂以若今欲我颜行而处乎?若不善避我,我杀若。”于是,康古六逃往叶赫,叶赫贝勒清佳努以女妻之。这时努尔哈赤正起兵。万历十一年(1583)八月,扈尔干之兵由兆佳城长李岱为向导,劫努尔哈赤所属瑚济寨而去。努尔哈赤部将安费扬古和巴逊以12人追击,杀哈达兵40人,复所掠而还。扈尔干不久而死。五子孟格布禄年十九,继为哈达贝勒,袭龙虎将军、左都督。康古六闻扈尔干死,还哈达,烝温姐。温姐,为叶赫贝勒清佳努妹,王台之妾,孟格布禄生母。王台衰暮,而温姐盛年,有姿色,“素舞智而荒淫”,常与康古六通。至是,康古六遂娶温姐而室之。
叶赫攻掠,是扈尔干殁后哈达更趋衰落的征兆。扈尔干有子歹商(戴善或戴鄯),与孟格布禄、康古六三人,鼎析王台遗产。但是,康古六为报扈尔干之怨,释憾于其子歹商;孟格布禄以母之故,助康古六,同攻歹商。而叶赫贝勒清佳努、扬佳努兄弟,谋攻王台子孙而报两部的世仇。仅万历十一年(1583),叶赫贝勒清佳努和扬佳努值哈达贝勒王台、扈尔干两丧相继之机,先后纠挟蒙古恍惚太、瓮阿岱万骑攻掠哈达,哈达兵败。自此,叶赫兵屡至,肆焚掠不已。但是,翌年,明辽东巡抚李松、总兵李成梁诱斩清佳努、扬佳努兄弟,哈达受叶赫之难暂告纾缓。
内讧外扰,导致哈达部一蹶不振。孟格布禄虽袭父职龙虎将军、左都督,但年幼弱,“众心未附”,便依母族,亲叶赫。康古六妻后母温姐,娶清佳努女,同歹商结仇,也依附叶赫。且康古六既纳父遗妾温姐,复娶叶赫贝勒清佳努女,因弃其室兄纲实之妻孙姐并与其侄吾把太,再强夺其侄歹商之妻。内讧加剧,外敌益扰。叶赫清佳努子布寨、扬佳努子纳林布禄分别继为贝勒后,乘哈达内讧之隙图报怨。万历十五年(1587),纳林布禄以恍惚太万骑攻哈达,并阴结其姑温姐,嗾孟格布禄同康古六,共图歹商。万历十六年(1588),歹商受到四重打击:康古六诱歹商所部叛离,掠其牲畜和赀财;孟格布禄将其妻孥从纳林布禄迁往叶赫,更急图歹商;恍惚太以数千骑围歹商;叶赫贝勒纳林布禄掠歹商妻而去。
明廷折衡,因不能力挽哈达衰败之颓势,而采取变通之策。明朝在歹商、孟格布禄和康古六之间采取支持歹商的政策,冀使歹商内倚明廷,东结建州,北折叶赫。明辽镇督抚官张国彦分析哈达与辽东形势道:
歹商不立,则无海西;无海西,则二孽(布寨和纳林布禄)南连北结,而开原危;开原危,则全辽之祸不可胜道。
明廷鉴于上述政策,采取如下措施:
第一,打击叶赫。王台子孙不和的外因在于叶赫,削弱叶赫冀可使歹商立、哈达和。万历十六年(1588),辽东巡抚顾养谦决策征讨叶赫部布寨和纳林布禄,总兵李成梁提兵至叶赫城下,虽攻城斩级,却未克而返。叶赫受明军重创,其两贝勒愿同哈达均分敕书。
第二,扶植歹商。明朝先派军袭康古六营,执获康古六和温姐而归;又谕孟格布禄:“和岱善,还所掠,否则断若母头矣!”但是,此计未能奏效。于是,明朝改议释谕康古六和孟格布禄——遂释康古六并谕之曰:“中国立岱善,以万故;囚汝,以助北关侵岱善也。汝亦万子,不忍杀。今释汝,和诸酋,修父业。岱善安危,汝则任之。”康古六听命。明并令歹商以叔父事康古六,以祖母事温姐,刑牲盟,相和解。又敕孟格布禄还掠歹商妻子、部民、牲畜。
第三,均分敕书。叶赫与哈达,哈达的歹商、康古六和孟格布禄之所争,主要是部民、牲畜和敕书,尤以敕书为甚。敕书之争,《万历武功录》述其原委曰:
故事,两关皆海西遗种;国初收为属夷,给敕书凡九百九十九道——南关凡六百九十九道,北关凡三百道,每一道验马一匹入贡。中间两关互有强弱,故敕书亦因之以多寡有异耳。初逞、仰兵力强盛,以故北关敕书独多。后王台盛,复大半归南关,而北关才得四之一耳。及台与虎儿罕赤死,延及歹商,势亦衰落,而卜寨、那林孛罗强,先已得八十道,竟欲以百二为请,于是制置使欲均平,南关凡五百道,北关凡四百九十九道。五百,以一百八十一道给康古六,以一百八十二道给猛骨孛罗,以一百三十七道给歹商。
明廷欲在哈达与叶赫、哈达之歹商、孟格布禄与康古六之间摆平关系,并支持歹商。但这只是明朝的一厢情愿。同年,康古六偕温姐归故寨,不久康古六病死,寻温姐因乳病亦死。后叶赫贝勒攻杀歹商,而收其敕书。哈达部只剩下孟格布禄,在叶赫与建州间求生存。
前述,在建州努尔哈赤兴起和哈达王台殁后的十年间,建州与哈达的历史轨迹,趋势相反——建州从分散到统一,从衰落到强盛;哈达则由统一而分散,由强盛而衰落。那么,在尔后的十年间,内讧与衰落的哈达,对抗统一与强盛的建州,必然导致一个结果:哈达由一次一次地遭到失败,至一步一步地走向覆亡。
努尔哈赤对哈达采取分化的策略,瓦解哈达,壮大自己。如哈达的索塔兰率所部归建州,努尔哈赤把族女嫁给他为妻;雅虎率18户附建州,努尔哈赤授其为牛录额真。同时,对孟格布禄的骚扰也予以还击,富尔佳齐一战是为一例(前已述及),但是,努尔哈赤并不取攻势。
古勒山之战以后,叶赫贝勒兵攻哈达,欲吞并之。哈达贝勒孟格布禄力不能敌。万历二十七年(1599),孟格布禄送三个儿子到佛阿拉做人质,向建州乞师。努尔哈赤派费英东和噶盖领兵二千助哈达,驻防其地。叶赫不愿意哈达倒向建州一边,设法离间哈达与建州的关系。叶赫贝勒纳林布禄通过明朝开原通事,致书哈达贝勒孟格布禄称:“尔若执满洲来援二将,赎所质三子,尽歼其兵二千人,我妻汝以所求之女,修前好焉!”孟格布禄应允,约于开原往议,但机密泄漏。努尔哈赤见时机已到,决定发兵征哈达。
万历二十七年(1599)九月,努尔哈赤统兵征哈达。其弟舒尔哈齐自请为先锋,领兵一千做前队,直抵哈达城下,哈达兵出城迎战。舒尔哈齐见哈达城坚兵盛,按兵不战,道:“彼兵出矣!”努尔哈赤怒道:“此来岂为城中无备耶!”说毕,亲自带兵沿城环攻。城上发矢投石,建州兵死伤很多。建州军团团围城,日夜猛攻。经过六昼夜的激战,攻陷哈达城。扬古利生擒哈达贝勒孟格布禄。孟格布禄匍匐进见努尔哈赤,努尔哈赤将自己的貂帽和豹裘赐给孟格布禄,并把他带回佛阿拉监养。哈达部所属城寨完全招服。建州对哈达的器械、财物、妻子秋毫无犯,降民编入户籍,迁之以归。
努尔哈赤将孟格布禄加以监养后,“寻诬猛奴私事,射杀之”。孟格布禄被杀之讯传至明廷,万历帝宣谕建州,责问努尔哈赤取哈达、杀孟格布禄之事。努尔哈赤表示,愿意归还孟格布禄次子革把库及其部民120户,并愿意以女莽古济给孟格布禄之子吴尔古代为妻,且于抚顺关外刑白马盟誓,抚保吴尔古代之寨。
万历二十九年(1601),努尔哈赤将吴尔古代送回哈达,并以女妻之。但叶赫贝勒纳林布禄,又乘机攻扰哈达。其时,哈达大饥,向明乞粮,开原守将不与,只得“以妻子、奴仆、牲畜易而食之”。努尔哈赤乘时将哈达灭亡,并其部众,有其屯寨,收其牲畜,夺其敕书。
努尔哈赤灭亡哈达,明朝失掉南关,扈伦四部被打开一个缺口。努尔哈赤吞并哈达,是他统一女真各部道路上的一块里程碑——“自此益强,遂不可制”。他的下一个争夺目标,是辉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