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治中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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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锻炼

投奔广东

一九一六年十二月,我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在年终毕业的前夕,学校分发志愿书,叫我们填报。那时候,我很希望到边疆去服务,我填的第一志愿是到边疆,第二志愿是到当时的各师;但是结果把我分发到安徽去了。一揭晓,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也许因为我是安徽人吧。于是,我们四十余人都被硬派到安武军安武军,北洋军阀倪嗣冲的军队。去见习。我们都不愿意去,就推我做代表,到北京向陆军训练总监请愿。那时训练总监是张绍曾。我到了北京,跑到训练总监部,没有见到张绍曾,部里的一个职员出来会我,我代表同学的公意,请求另行分发,但是他给我一个失望的回答:“不可以!”我们的要求被否决了,希望成了泡影。没有办法,只得带着怏怏的心情回来。我们满腔热血,想到边疆去奋斗,平时胀满了一肚皮的英雄主义,更想打出一条光明大道,但是终竟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仍然必须回到腐败的、旧式的、由倪嗣冲统率的安武军里面去,这真是最大的烦闷。从北京回来以后,我回家一次,扫了墓,很抑郁地到安武军报到。

我被分发到驻在蒙城的一个小镇的一个哨上。哨,是袭用旧式巡防营的老名称,等于现在的连。我是以一个见习官的资格来的。这里的哨官、哨长(即现在的连长、排长),都是老粗,像这样的军队,当然说不上教育和训练,不过有时叫我们为士兵上上课,或是为了防剿土匪,侦察地形,叫我们画一个图,做一个警戒配备的计划。他们觉得我们年纪都很轻,在讲堂上所讲的,都是他们闻所未闻的,我们所做的计划,又是他们见所未见的,所以对我们非常客气。

见习期间,自己看看书,野外散散步,日子也容易过去。有一个不能忘的印象,即亲眼看见旧式军队的腐败情形——们的官长,每天赌钱,打麻将,吃过饭就上牌场了,把桌子一拖,哨官、哨长坐下来,就好像上课,恬不为怪地赌博。我们当然不愿同流合污,有时站在他们后面“观战”,也不好表示什么不满的态度。至于哨官的野蛮,那更是无法形容,有时将头目、哨兵拖到地下,一阵军棍乱打,打得头破血流。我亲眼看见一个头目被打得屁股上、大腿上一块肉一块肉地飞,那种狂叫、惨痛的呼声,使人心惊胆战。也不知为的什么事,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理由。不但一边恶打,还一边痛骂,连祖宗八代都骂出来。叫人打,打不够,就自己拿军棍来打,有时把军棍都打断了。有时气忿上来,手里拿着大刀挥舞,硬像就要杀人的样子。像这一类的凶横、野蛮、粗暴,我们新从学校出来的青年,真是想也想不到。我们在保定军校里,为着一个同学挨了四十板军棍,就闹出一场天翻地覆的风潮,哪里知道,打屁股,挨军棍,在安武军中,简直是家常便饭。当然,这一种落伍的军队,是注定了被淘汰的命运。我从前听见有人讲过巡防营、绿营的腐败情形,说是把“马搭子”——北方一种睡似的卧具——向操场一端,官长就躺在上面看操。我虽没有到这一类怪现象,然而我在这里——安武军——却看到了的怪现象。

在这一个腐败的军队里混了两三个月,忽然督军团造反了。这是一九一七年的事。督军团为什么造反呢?经过情形大概是这样:一九一六年六月,袁世凯帝制失败,羞愤而死,黎元洪继任大总统,以段祺瑞为内阁总理。次年,段主张对德国宣战,黎不赞成;五月七日段祺瑞提出宣战案于国会,两院都不赞成,他的左右嗾使督军张勋等请黎总统解散国会,黎乃下令免段职,督军团大哗,纷纷独立,推举张勋率兵北上,直逼京师。这位倪嗣冲,自然是督军团要角之一,当然也统率了他的腐败的烂队伍北上,还誓师哩!这时候,我的不安与苦闷交相逼迫而来。本来预备见习六个月期满,另外去找一条正当的出路,哪里想到,还没有期满,就遇着所谓督军团造反,我慎重地考虑了第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我们的军队是要加入“造反”的集团了,我应该怎么样?而且听说我们这一营也就要开差了。为着这一个问题,我有多少天陷于一种寝食难安的心境。考虑的结果,可以说构成了我一生中最大关键之一。这时,我把应该考虑的问题写下来,分析、判断、下结论——这是我向来处理问题一贯作风。跟着军队北上打仗吗?打什么仗?原来是“造反”。我愿意造反吗?愿意附逆吗?良心回答我:“当然不愿。”不愿意造反,不愿意附逆,就是不愿意打,然而跟着军队北上,不打,成吗?事实回答我:“当然不成。”最后的结论只有一个字:走!我决心走,决心离开这腐败的烂队伍。明明知道走了以后,也是前途茫茫,但如果跟着他们一齐“造反”,将会把整个生命毁掉。我请了几天假,到了蚌埠,马上坐火车到上海,就写信给军队,说不能再回营。以后听见一个同学说:北京陆军部还有命令通缉我哩!我下这个决心,从今天看起来似乎是很平常,但在那个时候,确是一个很大的决心,并且是一个很大的关键。假使我不离开安武军,我一定被拖下水,当然不会到广东了。我所知道的:当时的四五十个同学中,只有我一人脱离了险恶的环境毅然地出走,而那些被拖下水的同学,一个个不是牺牲,就是淹没在腐败与不义的命运中了,真是可惜。由此可见,一个人的决心,尤其是一个应付非常事变的决心,是何等的重要!

督军团造反的结果,却引起了张勋的一幕滑稽魔术——拥宣统复辟。经过段祺瑞的有名的“马厂誓师”,把这一幕魔术消灭了。国人以复辟之祸,系由解散国会而起,纷纷请求恢复国会,而段不以为然,主张重新召集临时参议院。头一个通电反对的,就是孙总理。云南、贵州、广东、广西四省,也先后宣告自主。一九一七年七月二十一日,孙总理同海军总长程璧光和国会议员率海军赴粤,树起护法运动的大纛。八月二十五日,国会议员开非常会议,议决组织军政府,并举孙总理为大元帅《中外历史年表》记载:九月一日,广州非常会议推举孙中山为大元帅。

我这时已到上海,听到了孙总理率领海军南下护法的消息,就决心到广东去,参加革命的护法运动。

到广州后,见到广东的保定同学渐渐多了,大家联合起来推代表去谒见大元帅。接见我们的是一位参军。他向我们说:将先预备一个地方让我们住,以后陆续录用。于是我们就住在旅馆里等候,但是一等再等,都没有消息,吃饭也成问题,工作更谈不到。这时,因为有一个同学的介绍,我预备到云南讲武堂去工作,听说他们那里很欢迎保定学生。突然,又遇着征闽军事发生。福建督军李厚基,是督军团的中坚分子,孙总理在广东倡导护法,当然首先要解决他。在征闽的部队中,有滇军第四师第八旅,旅长是江西人伍毓瑞。我有几位保定同学,都是江西人,其中一位同学张善群劝我:“何必去云南,不如到福建打仗去。”因此,我取消了云南之行,同这几位江西同学,一同参加征闽的战役。

我干什么呢?在旅部挂了一个上尉差遣的名义,是一种额外人员。那个时候,我很表现了一点能力。记得有一次奉命运输子弹,由几百个挑夫挑,走旱路。我在当时,可以说是没有一点运输事务的经验,但长官派到了我,我就布置调度。自己穿一双草鞋,前头走到后头,后头走到前头,鼓励他们,招呼他们,勉慰他们。几百个挑夫,帖帖服服地到达目的地,没有逃跑一个人,没有遗失一箱子弹,总算把一个困难的任务完成了。为此,长官曾嘉奖我的能干。

当差遣没有多少固定工作,但我不甘清闲,就想起不如把旅部的勤务兵集合拢来,施以训练。最初召集三两个勤务兵,后来渐渐加到五六人,更渐渐加到四五十人。这些勤务兵,对上课、上操都很感兴趣,自动愿意参加。他们受了训练后,不但知礼节,而且精神好。这在我也不过是一种兴趣,并没有其他想法。但是我们的旅长,看见我练兵有办法,就下令再凑合六七十人,编成一个旅司令部警卫队,派我当队长。这样,我就脱离上尉差遣的名义了。今天回想起来,我忝为一名军人,且曾统率大军,参加过大时代的抗日战争,这是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做起的呢?可以说,是从三个勤务兵练起的。

多次遇险

我任警卫队长不久,发生了一次事件。有一营军队是别人的,从旁的地方一路转徙到了汕头,我们的旅长想把它收编过来。事先曾派了一些人去接洽,又因为这一营军队的营长是安徽人,也曾经叫我从中斡旋。然而他们这般人,都是在外面烂场合里混惯了的“老油子”,对于我们旅长的意思,表面上像是接受了,曾经表示愿意改编,实际上,因为那般士兵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营长、连长并不能完全控制。也许营长、连长愿意改编,但是,他们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把这个意志贯彻到他们的部下。一天,我们的旅长以为是事先谈判好了的,就召集那一营军队在一个大空场里训话,实行收编。我带着一班士兵随旅长到那空场里。也许由于我们这位旅长不大善于言辞,他开头说的几句话,大概是:“过去的事(指饷项)我不负责,从今天起,即从改编之日起,我一定负责。”他这几句话的语气,似乎是强调“不负责”,以致引起了绝大的误会。这时就有几个老班长站出来说话:“旅长改编我们,我们大家的欠饷,刚才旅长说不管。我们各连要举出代表来,要求发欠饷。旅长不管,谁管?旅长不发,谁发?”这样一个带有几分煽动性的质问,使全营的兵鼓噪起来了:“好!不发饷……”一种尖锐的愤怒的呼叫咆哮起来,我看见情形不对,立刻紧急处置,叫卫队赶快保护旅长离开。就在这一瞬间,乱兵就放起枪来。我回头一把抓住那营长,被他一掌推倒在地下——事后才知道,他是好意,怕我站着受伤——他也就卧一阵连珠似的枪声,足足打了十分钟左右。我伏在地下,四周落满了子弹,泥土打起很高,到处都是弹痕,可是我的身上没有中着一弹。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几百支枪,在几十步内连续放了十分钟左右,我没有受伤。

这次事件以后不久,战事发动了,还是继续攻打福建。我们的阵地已移到离汕头不过几十里的黄冈,正进行激烈的战斗。傍晚时分,敌人从我们的左翼来威胁我们,像是用的迂回包围的战术。那时旅长觉得左翼非常重要而空虚,叫我带警卫队(等于一个连)掩护左翼作战。我带兵连夜出发,走了二三十里,到达我们的左翼,占领了一座小山头。这时敌人也已到达我们的左翼,占领山下的一个村庄。幸而我们先赶到了,占领山头。假使迟到一点,敌人就会把这山头占据,对我们是非常不利的。双方战斗到天亮,敌人没有退。本来占领了这座山头,只要抵住敌人,也就可以达成任务,但我一想,天亮了,敌人仍是不退,我实在不能忍耐,我们不进攻,敌人是不会退的。我就发了一个冲锋号,自己领着兵从山头冲下来,经过一道田冲,到达那村庄外面的一个菜园。敌人占着菜园的三面,我们只占着一面,敌人顽强地抵抗,我的左右死的死,伤的伤,我遍身是血,都是从旁人溅到我身上的。幸而我们的友军看见我们冲锋以后敌人还没有退,派来了援兵,才会我们同奋勇地把敌人打退。敌军伤亡殆尽,只有少数奔窜去了。这一战斗,把全线支持下来。回到旅部,旅长见我一身是血,大为嘉奖,大家都称赞我的勇敢。我带的这一支队伍,多半是江西人,只有我是安徽人,大家都看不出我是这样一个勇敢的“书生”。

不久,警卫队改编为第一支队第二营第七连,我当连长。中间经过很多战事,这一连打仗是有办法的,它老是站在最前线勇猛地战斗。就在前线打仗时,我升了营长。由于我们原来的营长胆子很小,精神欠振作,旅长便把他掉换,为奖励有功而升我当营长。其他五、六两连连长,年纪比我大,资格比我老,他们有点自恃,对我的升任表示不服。当宣布我升营长而举行布达的仪式时,这两位负气不到场。但是久而久之,他们就真心地佩服我了。因为每次打激烈的仗总是我这一连兵,我的带兵方法与作战精神,使他们觉得确有值得佩服的地方。

我带兵,无论到什么地方,决不带行军床,只是随身一件雨衣,等到兵士都睡下了,然后躺在兵士们的空当里。在作战时总是站在第一线前面。无论行军、宿营,一概以身作则,以身率先。无论到什么地方,先把兵安顿好,勤务布置好,然后自己才休息。吃饭当然更是同在一起,兵士吃什么我吃什么。我又注重精神教育,常对士兵作精神讲话,鼓励他们,并且经常关切士兵日常生活和纪律情形,所以这一营兵带得很好。

我还记得有一次也几乎送掉我的性命。一天,我在一座山头上,山下有一条小河,河那边就是敌人。我想侦察敌情,正从山坡这边拿着望远镜瞭望,猛不防隔河的敌人发现了我,向我瞄准,枪弹就连续地打过来,有一颗子弹擦耳而过,穿过站在我后面的一个卫士和一个传令兵:一个从脑穿入,迸出脑浆而死,一个从嘴边穿入,打落了牙齿,我侥幸未被打中。经历这些危险,都是使我生平保持着战斗精神的一种锻炼。

在征闽战事结束之后,得到一个较长时期的休息。陈炯明驻在漳州,我们的军队改为援赣第四军了。我这一营人,曾先后驻诏安、梅县、潮州等地。那时候的军队情形很困难,不发饷;只发伙食和津贴,如连长每月二十四元,营长三十元,兵士是四元两角毫洋。有些官长是带着家眷的,吃饭没有钱买菜,常把橘子皮晒干,泡在盐水里,就算是一样下饭的菜。以后官兵伙食费也发生困难,因而一般官兵情绪非常低落。正在这个时候,广州的情形传到我们军队里来了。是什么情形呢?这就是当时所谓“桂系”在广州专权的情形。孙总理以护法号令西南以后,桂系陆荣廷、莫荣新两人不受约束,遇事掣肘,莫荣新更是毫无忌惮。他们联合政学系,倡议改组军政府。孙总理愤桂系的凶横,向非常国会辞去了大元帅的职务,离粤赴沪。这个时候,莫荣新是广东督军,想乘机解决在粤的其他各军。我们这原来是滇军而后来升编为援赣军的一军人,当然也是桂系亟待解决的一个目标。我们其时驻在潮州,一天,桂系刘志陆部忽然戒严,夜间从四面把我们包围,激烈地射击,我也险遭毒手。他们有计划,有准备,有布置;我们无计划,无准备,无布置,一军人遂被完全缴械,官长们都被迫上船,到了上海。

宣汉事变

潮州缴械,从汕头回到上海以后,我还是打听广东的情形,还希望到广东去。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位四川朋友罗天骨约我到四川第五师工作。那时四川一共有八个师,就中吕汉群(超)的第五师,是一支向来与孙总理与革命有关系的军队。郭孔彰曾在这个师当连长,不幸阵亡,我因此也想到四川看看,借此可以吊唁故人的丘陇。第五师的师部在绵阳,我到了以后,被委为少校参谋。这时正是吕汉群联合驻川滇军发动倒熊(克武)运动的开始,不久就打起来了。最初由于滇军的力量,把熊军赶出了成都;当然,滇军就请吕汉群到成都,由唐继尧任川滇黔联军总司令,吕汉群被任为副总司令。我随着这位副总司令也到了成都,调为副官处第一科(总务科)科长。但是到成都没有多久,由于刘湘等军的反攻,滇军不能支持,吕部又远在川北,只好退出成都,以后又逐步逐步地退,从成都退到简阳,从简阳退到泸州,从泸州一路沿江退到重庆。刘湘等的川军跟着追,我们也就跟着退,这样地兜了一个大圈子。我是人地生疏,吃尽了“兵荒马乱”的苦头。到了重庆,吕汉群想带着他的残部下川东,到酉、秀、黔、彭一带去求生存,但他的部下,许多都不愿意去,我也感觉这样地跟着走,走不出什么道理。便向吕汉群提出:“我可以回去吧?”得到了他的允许,也谅解我这一点:跟着部队没有什么作用,是一个赘疣。于是我回到故乡,住了一些时候,又到了上海。我的意思,还是想回到广东去。

这时,吕汉群也到了上海。原因是他的残部在下川东的途中,许多官兵不愿意到那些偏远荒瘠的地带去,吕汉群就将他的残部交给副官长林光斗带着,自己到上海来了。我们在上海遇见了之后,他说林光斗已率部队到了宣汉,要我回川去看看,因此我就再度入川。

这时,川军第五师残部就在师长余蕴兰节制之下,改编为川军第三独立旅,旅长林光斗,我被任为旅部参谋长。我觉得军队光是关在夔门里,大家自己内讧,太没有意思,我主张:川军出川,将来可以会师武汉,完成中国革命的伟业。但这是我所唱的高调。那时四川的空气,俨然是一个合纵连横的战国局面。不久,陈树藩因为在陕西失败,退到四川的宣汉。林光斗是陈树藩的旧部,相处得很好。陈树藩虽退到宣汉,但仍准备回陕,打退北军。我主张我们的军队同他一起赴陕,虽不是会师武汉,也是北伐的一个准备动作。于是我们喊出了一个“援陕”的口号。林旅长就派我到重庆同当时主持四川军政的刘甫澄(湘)接洽。但是在我们部队内部,如团长吕镇华,却不愿意采取这个行动。他们认为,假使我们部队出去援陕,即等于林光斗把军队拍卖,为陈树藩牺牲。同时,所谓川军保定系三大将领“邓、田、刘”——邓锡侯、田颂尧、刘季昭,都是保定同学刘有一师人,驻在通、南、巴,而原任第五师姓彭的旅长也由上海回到了宣汉。这说明什么呢?这就是当时一般军人“拖队伍”的情形。姓彭的由上海回来,想把这一旅再拖走,他正在与刘季昭接洽。这是一个关键。我一到重庆,刘季昭就派代表来和我谈判,拿出一个协约的条件,要我们的军队同他们联合起来,共同一致地行动。我当时是赞成的,为什么赞成呢?因为我看透了部队的内情和心理,是不甘于受余蕴兰节制的,我们必须找一个外援,以谋自己的解放。其次,我保持着相当热烈的同学观念,认为邓、田、刘三人都是保定军校同学,林光斗是陆小出身,后来进速成学堂,算是四校陆军小学、陆军速成学堂、保定陆军军官预备学校、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同属陆军部领导。同学;如果能够把“邓、田、刘、林”联成一气,也就是保定同学在四川的大团结,共同奋斗,将来是大有作用的。由于有这两个想法,我从重庆打电报给林旅长,主张与刘季昭联合。林本人是不易有果断的,开初还有这种意思,以后又不赞成,说了一些“我们力量小,不配和他们平等联合”一类客气话,拒绝了刘季昭的建议。这一拒绝,使我感到很大的失望。就在这个时候,那姓彭的与刘季昭密议妥当,由刘派彭带一团人到宣汉,暗地勾通吕镇华,里应外合,实行火并。

一九二一年春,我住在宣汉的川军第三独立旅司令部—一座民房,进去是一个院子,楼上五间,我住在最里面的一间。有一天,肚子有点泻,不大舒适。半晚,吃了一点稀饭,靠在一张帆布椅上,穿一件夹袍,拖着睡鞋。内弟洪君器进来了,还不到五分钟,忽然听着门外连续的枪声。我恐怕是匪,君器说:“不一定,也许兵变?”我就换穿布鞋。窗子靠近城墙,君器就扶着我,迅速地从窗户一下跳出,落在城墙上面,躲在墙垛缝里。看见有一连人模样,打着马灯,在城脚下疾走。我想喊,打算向他们问话。君器说:“慢着!把情形弄清楚再说。”同时,我又想到炮兵连连长是与林旅长有关系的人,如果是兵变的话,我应该劝他指挥镇乱,又经君器劝阻。现在回想:假如我去向那打马灯的一连人问话,就好比“飞蛾扑火”,因为这一连人正是叛兵;又假如我去劝炮兵连长,那就更糟,因为首先被缴械的,就是炮兵连。君器和我商量,老站在城墙上不是办法。那一头有一个邮政局,局长和我们向来熟识,何妨到那里去。我两人幽幽地循着城墙向邮政局方向走。一个哨兵问:“什么人?”君器随声答道:“陕军司令部的。”当时陕军司令就是陈树藩,他已率部回陕去了。哨兵不认识我们,让我们通过了。到了邮政局,局长是范众渠,才由他的口里,说出这一叛变的真相:“不仅是兵变,而且是官变。”大概吕镇华他们已派人向各方打了招呼,我们不能老躲在邮政局里。由范众渠先生到陕军司令部打了一个招呼,林黄胄参谋(保定同学)随即来接我们去到陕军司令部。我们刚到一会儿,叛兵团长吕镇华带着卫兵,背着驳壳枪,来会陕军司令部的留守官长,实际上就是来找我的。因为在各处寻找不着,才来到这里。如果被他找到,我也就完了!我看见送进来一张名片:“吕镇华”,心里怔了一下,我的勇气使我要见他,问他为什么干这件事?这个时候已听到林旅长在寓所被叛兵打死的噩耗,我要质问他:“为什么打死林光斗?为什么下这种毒辣手段?”但为陕军司令部几位官长劝止住,不叫我出面,把我们送到后楼一间房子隐避起来,把吕镇华对付过去了。住了几天,外面搜索我更急,陕军司令部的人胆子小,这里又有一个关键,他们把我们两人送到一个庙里,这里好像是他们的卫生队。送到这里,他们还是不放心。外面的风声越紧,他们越害怕,劝我道:“你还是出来同他们谈谈,公开同他们谈谈吧,没有什么要紧的!”这时我忽然警觉起来,我丝毫没有保障,不能露面,要求他们保护我到底。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当吕镇华到他们司令部找我的时候,我愿意出来,他们不愿意我出来;现在我不愿意出来,他们又要我出来。从这里,可以看出一个露骨的世态人情。当时经我说明出来的危险以后,跟着想出了一个妙法:化装成伤兵,同原有的伤兵一道溜出去。因为这时正有一班伤兵回陕,就由医官把我和君器两人头上用白布一包,穿着伤兵的衣服,拿着一根小竹竿,从从容容、一步一步地混出了宣汉城。守城门的看是伤兵,没有盘查,我们就这样过了关。

我因林旅长的关系,认识了他的一位朋友蓝懋昭,这时蓝正做四川万源县县长。我从宣汉城化装成伤兵逃了出来,到了万源县,就向县政府走。本想把头上包的白布取下,接着转念头:“何妨与蓝懋昭开开玩笑。”一直走到他住的房间,大声叫:“懋昭!懋昭!”屋后出来一人,说:“县长走了!”忽然看见我是个伤兵,厉声地问:“你是什么人?”我答道:“我是陕军司令部的。”那人便不再问我。假使当时有人认识我就糟了。而且幸而我离开宣汉还早,如果再迟两天,就走不了了,因为余蕴兰的军队,打败了吕镇华,吕镇华撤军,路就不通了。

出了川境,到了陕西,住在与陈树藩有关系的一处人家。过几天,陈树藩的军队失败,前方不利,我住的一家,表示不欢迎我们的态度。这时,蓝懋昭等也来到这里,我们商量,决定再从川陕边境走到夔府再说。我们步行了许多天,一路上受尽千辛万苦,好容易抵达夔门。我在路上就下了决心:只等一到夔府,就看轮船上水下水,上水到重庆,下水到宜昌。那时想到重庆的成分还多些,满想把这些事向渝方说明,替林光斗伸冤,希望一到夔门就有上水船,到重庆去。但是到了夔门,上下水船都有,两只船静静地摆在江中。这时,我的一颗心就像江波一般的动荡:搭哪一只船呢?上水?下水?到宜昌?到重庆?忽然转一个念头:我为什么要到重庆?四川的情形这样复杂,我为什么自讨麻烦?这样,我们终于搭了下水船到宜昌,再由宜昌到汉口。记得我和君器到夔门时,全身只剩一套褂裤,污泥破烂,简直像叫花子。上了大轮,大热天,短衣裤,蹲在轮船屁股后面。到了汉口,找不着旅馆住,因为我们是没有行李的穷客。最后才找到一家小客栈,告诉了老板:“千万放心,不会骗账的。”于是写信给在北京的罗天骨,寄来二百元做衣服。这才带着极端的疲乏,回到了巢县故乡。

十年以后,我在南京看见余蕴兰的旧部一位姓游的,我问他:“假使当年在宣汉事变后,我到重庆,是不是会完了?”他笑着说:“恐怕是不用说了吧?”说实在的,我当时心地非常纯洁,根本摸不清川军的一切勾结和阴谋,自己差一点平白地牺牲在里面。在这一次事变中,历经了几道险关,终于被我侥幸地安全地度过了。

我现在想起宣汉之变,还有点不寒而栗,这是我生平所经历的一次大险,我永远不会忘记。二十年以后,那位在当时容留我而且殷勤照护我的邮政局长范众渠先生,又与我在战时的重庆重晤了。夜雨巴山,回首当年,涌起了我无穷的感慨。我特地制了一件小纪念品,在上面刻了一段小文送给他,以志我内心的铭感。原文如次:

赠范众渠先生记

民国十年春,余任川军第三独立旅参谋长,驻宣汉司令部内。旅辖吕团,阴谋叛变。是晚,余病卧,忽闻营门内枪声,初疑匪,继恐兵变。内弟洪君器,急扶余跃窗,坠城头,见城下兵影,提马灯疾走。余拟呼止,君器阻之。余料旅长林光斗在寓,无法联系,将何往?君器主循城头至邮局暂避,而哨兵密布,厉声问:“何人?”君器立答:“陕军司令部职员耳!”乃得趋至。局长范众渠先生,见余等来,惊且喜,殷勤照护,并向陕军留守处通款,蒙派参谋林黄胄同学迎藏余等于部内。叛兵大索城厢,斯时,闻林已被害矣!其后余虽历经数险,而仍得安然离川,实以避入邮局为脱险第一关键。微范先生,余其殆矣!二十年后,重晤范先生于陪都,特镌数语,敬志铭感。

选课于上海大学

从宣汉脱险后,回到家里,休养了两三个月,接到伍肖岩从上海的来信,约我同到福建去,我就离开了家,经上海转福建。那时候,许崇智、黄大伟都在福建带兵,而且彼此摩擦。到了福建,伍并没有被发表为原定的师长。我在福州住了一些时候,又回到上海。

回到上海做什么呢?决心读书。就到上海大学报名,选修一些课程,主要是学俄文。教这门课程的就是有名的共产党人瞿秋白。我曾找瞿秋白谈了一次话。一方面,又在文生氏高等英语学校补习英文。我为什么同时学俄文、英文?这是因为我的兴趣已经转变了。以前想到德国去留学,所以尽力学德文;现在对苏联的兴趣比较高,也想环游欧美,所以改学俄文,补习英文。这时,我真是很忙,一天到晚,看书,查字典,坐电车,上课。可是惭愧得很,英文还读得很好,上海有几家外国电影院,全是英文字幕,没有中文的说明,我看英文字幕,懂到十之七八,但是学俄文,却越学越觉困难。我仍是不畏困难地去学,是为了想到俄国去。我为什么想到俄国去呢?这就要谈到我当时的思想情况了。

最初,我是受了《饮冰室文集》的影响,以后读到许多新的出版物,给我以较大影响的是《新青年》《新潮》《向导》这一类的杂志,觉得这些东西很合我的胃口。“五四”前后风起云涌的“新文化运动”“民主与科学运动”,对于我的思想起了决定性作用。虽然在南湖、保定的求学时期,偏重读科学与军事方面的书刊,个人英雄思想非常浓厚,但出校以后,我的思想渐渐起了一种变化,就是“左倾”,就是前进。在第一次出川后,我的思想就很激进了。在北京时,有一位朋友特意介绍我到上海去见陈独秀,曾和他谈了一次话。那时的“上大”是染着“红色”的,校长是于右任。有一次,“上大”开纪念苏联十月革命的会,我听到于右任的讲演,瞿秋白的讲演,都是推崇社会主义苏联的话,更使我心向往之。

我在“上大”并没有读到毕业,可是以后到了南京,“上大”的同学组织同学会,推我做监察长,我曾一再辞谢。教育部还补发了一纸大学毕业文凭,真是有点“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那个时期的生活情景也有趣得很。我和我的夫人带一个孩子(一真),赁居法租界的一个楼面,每月房租是十六元。把这一间小房子用布幔隔成两间: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兼客厅。夫人弄饭,洗衣;我读书,翻字典。连学费、电车费都在内,大概一个月要花五十元左右。这样拮据地又过了一段赋闲的生活。

初试教学

在这一个时期,我曾第二次入闽。那时王懋功在福建当师长,陆福廷张治中的保定军校同期同学。后曾任陇海铁路局局长。在他部下当团长。我前次到福建时,陆福廷要我帮助,我不愿意就事,仍然返沪。临别的时候,我对陆说:“现在虽是分别了,但是,只要你们出师广东,讨伐叛变的陈炯明,什么时候出发,我什么时候随着你们去。”后来他们出师去打广东,陆便要我“践约”。我接信后,若照当时的情形,也未始不可以推诿,不过我不可失信于朋友,于是又到了福建,没有担任什么名义,只在部队里做客卿,跟着他们从福建一路走到广东。

这里要说明一点当时的经过,帮助了解我为什么两次入福建。一九二二年,孙总理在戡定两粤后进行北伐,而陈炯明却在广州暗中与直系勾结。孙总理在这年五月六日,亲自誓师于韶关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编,一九二二年《大事记》记载:一九二二年五月六日,孙大元帅离广州赴韶关。九日在韶关誓师北伐。,下令攻赣。北伐军正在轰轰烈烈地迭克名城,陈炯明竟于六月十六日称兵倡乱,围攻总统府,孙总理以大无畏的精神,登永丰舰和叛逆相持到八月九日,才离粤赴沪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编,一九二二年《大事记》记载:一九二二年八月九日,孙中山乘英舰赴香港,十日孙中山由香港改乘俄轮赴沪。。北伐军也回师讨贼,与叛军激战于北江,不利,许崇智、黄大伟退到闽边,李烈钧退到湘南。十月间,许崇智、黄大伟入福州。总理乃命许崇智、黄大伟指挥东路讨贼,进兵潮汕;又命在桂的滇军朱培德、杨希闵及桂军刘震寰、沈鸿英等部取道梧州,规复西江;直到一九二三年一月,才把陈炯明打退。陈逃到惠州去了。我第一次入闽,是正在许崇智、黄大伟进入福州的时候;第二次入闽,是随着他们会师广东,讨伐陈炯明的时候。

我为了“践约”,不能不离开上海,中断了读书计划。回到广州时,伍肖岩正任桂军总司令刘震寰的参谋长。不久,伍改任桂军第四师师长,要我当参谋长。不过他这个师长,有名无实,根本就没有兵。我起初曾被任为桂军总司令的参谋,这个总司令部也是乱糟糟的。我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又离开广州而回到上海,还想继续读书。正在这个时候,我的祖父去世,等到回家办完丧事重回上海,伍肖岩又来信邀我了。这次是邀我到广东去帮桂军办军官学校。我办完了祖父的丧事,经济已有困难,再在上海读书,实在不易支持,既然有这样一个机会,还是到广东去吧。

到了广东,帮助成立了建国桂军军官学校。刘震寰当校长,伍肖岩当副校长,我当大队长。校址在虎门。这个学校的干部、学员,都是从桂军部队里调来的,都是广西人,有学校出身的,有行伍出身的。办学,我感觉有兴趣,但是生活很清苦,根本就无所谓饷。我一天到晚,名义做大队长,实际上负了一切训练教育的责任。

这个学校,一九二四年的夏天由虎门搬到广州。本来,在同年春天,黄埔军校创办的时候,因一般教官都是保定同学,他们要我参加“黄埔”的工作,但我自己觉得不好意思:第一,我应伍肖岩约到广东,帮他办桂军学校,我若离开桂军军校,对不起伍;第二,廖仲恺先生当时是国民党的各军校——那除黄埔军校、桂军军校外,另外还有滇军干部学校和一个陆军部(部长程潜)办的军官学校(此校以后归并入“黄埔”)—的党代表,廖先生同我讲,桂军军校总要有一个人负责,叫我不必到“黄埔”;第三,加伦是苏联总顾问,我们桂军军校也有一位俄籍顾问糜娜(女),和我在学校工作上合作很好,她也希望我不要离开。这时候,“黄埔”的校长就是蒋介石,王懋功好像是当管理处处长,陆福廷当教官。蒋也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在桂军军校,也很想要我到“黄埔”工作,发表我一个黄埔军事研究委员会委员的名义。这是我同“黄埔”第一次发生关系。召开训练会议,我也常常参加。一直到这年的十二月,办完了桂军军校的学生毕业事宜,一方面,我看到了桂军方面的情形太坏,绝没有什么作为;另一方面,因为东征——肃陈炯明余孽的军事行动——开始,蒋成立“黄埔”第三期入生总队,王懋功负总队长名义,随蒋出发,叫我做上校总队附,代理总队长职务,维持后方。我欣然奉命,于是脱离了桂军军校,正式参加了“黄埔”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