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中的政治谋略(两晋—五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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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鹤唳华亭”的悲剧

李白在《行路难》(其三)中写道:

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阳蕨。

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

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

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

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其中“陆机雄才岂自保”“华亭鹤唳讵可闻”两句,道出了陆机这位冠绝一时的才子,因卷入了西晋乱世的政治斗争而死于非命,给后世留下“鹤唳华亭”哀叹的悲剧人生。

出身名门,文才冠绝一时

陆机是西晋时期的著名文人,他的诗歌、文章和书法都独步天下、冠绝一时。论诗,所谓太康诗风就是指以陆机、潘岳为代表的西晋诗风,讲究形式,辞采华丽;论文,陆机的文章音律谐美,讲求排比对偶,开创了骈文的先河。西晋大臣张华曾对他说:“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葛洪在书中称赞他的文章说:“(陆)机文犹玄圃之积玉,无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丽妍赡,英锐漂逸,亦一代之绝乎!”而他的书法更是一时之选,其章草作品《平复帖》是中国古代存世最早的名人法书真迹,也是历史上第一件流传有序的法帖墨迹,有“法帖之祖”的美誉。

唐太宗李世民在《陆机传论》中,对他的文才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古人云:虽楚有才,晋实用之。观夫陆机、陆云,实荆、衡之杞梓,挺圭璋于秀实,驰英华于早年,风鉴澄爽,神情俊迈。文藻宏丽,独步当时;言论慷慨,冠乎终古。高词迥映,如朗月之悬光;叠意回舒,若重岩之积秀。千条析理,则电坼霜开;一绪连文,则珠流璧合。其词深而雅,其义博而显,故足远超枚、马,高蹑王、刘,百代文宗,一人而已。”

陆机出身于吴郡横山(今江苏昆山)的名门士族,他的祖父是东吴的丞相陆逊,曾经在夷陵之战中火烧七百里连营,大败刘备;父亲是东吴的大司马陆抗,驻守荆州,多次击退西晋的进攻,堪称东吴最后的中流砥柱。陆抗去世六年后,东吴灭亡。因此,陆机既享尽了一个官宦子弟、将相家人的荣华富贵,也承受了亡国之痛。在东吴灭亡后的10年时间里,陆机退居旧里,闭门勤学。

作为一个青年才俊,陆机自然也耐不住寂寞。晋太康十年(289),陆机与弟弟陆云一同来到京师洛阳,拜访当时的名士张华。张华对陆机兄弟极为欣赏,将他们向朝廷推荐。杨皇后的父亲、太傅杨骏慕名聘陆机为祭酒。次年司马炎去世,杨骏篡改遗诏,独掌了朝廷大权。继位的晋惠帝司马衷是一个以“何不食肉糜”而闻名后世的白痴皇帝,他的皇后贾南风有很强的政治野心,想以皇后身份干预朝政,但被杨骏阻止,这样一来,杨骏和贾南风之间便不可避免地直接发生了对抗。贾南风联络了楚王司马玮带兵进入洛阳,发动政变,杀死了杨骏,诛灭了杨氏家族,一举控制了朝廷大权。而陆机作为杨骏的部属,在这场宫廷政变中,却幸运地躲过了,并未受到牵连。

贾南风掌控了朝政大权后,把她的亲人都提拔到重要岗位。她的外甥贾谧是一个文学青年,虽然凭借椒房之亲,权过人主,威福无比,但依旧喜好舞文弄墨、附庸风雅。他网罗了一批知名的文人士大夫,搞了一个文人小圈子,号称“二十四友”,陆机兄弟也在其中。这样一来,陆机又无形之中成为贾南风一党的人了。

贾南风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利用司马氏家族诸王之间的矛盾,排除异己,甚至还挑唆司马衷废掉了太子,从而导致“众情愤怒”,最终引发了“八王之乱”。晋永康元年(300),赵王司马伦发动政变,以谋害太子的罪名废掉并杀死了贾南风,自封为使持节、大都督、督中外诸军事、相国、侍中。司马伦为扩大自己的影响,网罗了一批所谓“海内名德之士”。陆机也在其中,被任命为相国参军;后又因参与诛讨贾谧有功,被赐爵关中侯。

谋求功名,卷入八王之乱

司马伦掌握了朝廷大权后,并不知足,又逼司马衷将皇位“禅让”给自己,做起了皇帝,陆机也被任命为中书郎。司马伦的这一举动引发了众怒,齐王司马冏、河间王司马颙和成都王司马颖起兵讨伐司马伦,常山王司马乂也发兵响应。一些朝廷大臣趁机发动政变,迎司马衷复位,司马伦被赐死。在清理司马伦余党时,齐王司马冏认为陆机执掌中书,有关司马伦加九锡以及惠帝司马衷“禅位”诏书的撰写等肯定都参与了,因此将陆机逮捕入狱,交由廷尉治罪。好在大将军、成都王司马颖很欣赏陆机的才华,出面替他说情,这才得以减死流放。不久,陆机因遇大赦而免罪,又一次逃过了一劫。

这时,陆机的朋友、同为名士的顾荣和戴渊等人认为国家多难,官场险恶,劝陆机辞官回乡。但陆机认为司马颖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而且又有很高的声望,跟着他可以建立功名,同时又自认为有经邦济世的才能,因而拒绝了朋友的劝说,留在了司马颖的身边。这样一来,他就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八王之乱”的政治漩涡,埋下了悲剧结局的祸根。

司马冏迎司马衷复位后,他也被任命为大司马,加九锡之命,总理朝政。司马冏执掌朝廷大权后,居功自傲,“骄奢擅权,大起府第”,而且“耽于宴乐,不入朝见”。陆机非常不满,写了一篇《豪士赋》,其中这样写道:“身危由于势过,而不知去势以求安;祸积起于宠盛,而不知辞宠以招福。见百姓之谋己,则申宫警守,以崇不畜之威;惧万民之不服,则严刑峻制,以贾伤心之怨。然后威穷乎震主,而怨行乎上下,众心日陊,危机将发,而方偃仰瞪眄,谓足以夸世,笑古人之未工,忘己事之已拙,知曩勋之可矜,暗成败之有会。是以事穷运尽,必于颠仆;风起尘合,而祸至常酷也。圣人忌功名之过己,恶宠禄之逾量,盖为此也。”并暗示司马冏要“颇览天道,知尽不可益,盈难久持,超然自引,高揖而退,则巍巍之盛,仰邈前贤,洋洋之风,俯冠来籍,而大欲不乏于身,至乐无愆乎旧,节弥效而德弥广,身逾逸而名逾劭”。

文章虽好,但司马冏并未加以理会;而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陆机在文章中所说的“身危由于势过,而不知去势以求安;祸积起于宠盛,而不知辞宠以招福”,恰恰成为日后自己招致祸败的原因!

司马冏大权独揽,同司马颙等人之间的矛盾也不断激化。司马颙联合了司马颖一同出兵,并要长沙王司马乂在京城为内应。司马冏同司马乂大战,结果兵败被杀。司马冏死后,司马乂独揽了朝廷大权,同司马颖和司马颙等人之间的矛盾又开始激化。此时,陆机因感念司马颖的救命之恩,同时也认为司马颖“推功不居,劳谦下士”,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便委身投靠了司马颖。而司马颖对陆机也极为信任和重用,聘请他参大将军军事,并任命为平原内史。

河桥鼓哀,不复鹤唳华亭

晋太安二年(303),司马颖联合司马颙起兵讨伐司马乂,任命陆机代理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督率北中郎将王粹、冠军将军牵秀、中护军石超等各路兵马共二十多万人。但陆机觉得自己“三世为将,道家所忌”,而且王粹、牵秀这些宿将并不买自己的账,自己也指挥不动他们,因此请求辞去都督之职,可司马颖不答应。这时,陆机的同乡孙惠也劝他干脆把都督之职让给王粹。但陆机担心,这样一来司马颖会认为自己“首鼠两端,适所以速祸也”,于是被迫接受了任命。

司马颖对陆机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临行前对他说:“若功成事定,当爵为郡公,位以台司(三公宰辅之职),将军勉之矣!”可陆机的书呆子气又犯了,回应说:当年齐桓公信任管仲,所以能有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之功;而燕惠王怀疑乐毅,所以功败垂成;因此,“今日之事,在公不在机也”。司马颖的左长史卢志本来就嫉恨陆机得宠,这时趁机进谗言,说:陆机把自己比作管仲、乐毅,而把你比作昏君,“自古命将遣师,未有臣凌其君而可以济事者也”。司马颖听了沉默不语。

陆机率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向洛阳进发,队伍从朝歌直到洛阳河桥,鼓角声绵延数百里,声势浩大,据说自从汉魏以来,还不曾有过如此盛大的出兵场面。陆机屯兵河桥,司马乂则挟持惠帝司马衷御驾亲征。初次交战陆机就不顺利,冠军将军牵秀被击败。司马颖派将军马咸协助陆机,两军阵前大战,司马乂的部将王瑚将戟绑在马匹身上,向陆机统率的军队发起进攻,陆机大败,16员大将被杀,“赴七里涧而死者如积焉,水为之不流”。

陆机麾下有一个叫孟超的将领,他的哥哥是太监孟玖。孟玖曾想让自己的父亲担任邯郸令,但被陆机的弟弟右司马陆云拒绝。陆云认为这是一个重要职位,太监的父亲不适合担任,这样一来就同孟玖结下了梁子。孟超在陆机麾下督率万余人的部队,还未开战,就纵兵大肆抢劫。陆机将为首者抓了起来准备法办,孟超居然带了百余骑闯入陆机的中军大营,将犯人抢走,还公然威胁陆机说:“貉奴(北方人对南方人的蔑称)也能作都督?”陆机的司马孙拯劝他将孟超处死,以正军纪;但陆机考虑到孟超的哥哥孟玖是司马颖宠信的太监,不敢杀他。但孟超却公开造谣说陆机要谋反,还给孟玖写信,诬告陆机有二心。

开战后,孟超又不听指挥,轻兵冒进,结果兵败被杀。孟玖怀疑是陆机在背后下的黑手,便对司马颖诬告陆机暗中同长沙王司马乂私通。冠军将军牵秀素来巴结孟玖,加上又不服陆机,便和那些靠孟玖关系提拔的将领一同证明陆机确实怀有二心。司马颖大怒,命牵秀去逮捕陆机。参军王彰劝谏司马颖说:陆机是南方人,你过于信任和重用他,北方的旧将自然不满,所以才会诬告他谋反。但司马颖在气头上,听不进去,下令将陆机处死。临刑前,陆机怀念起早年在家乡悠闲自在的生活,感慨道:“华亭鹤唳,可复闻乎!”但悔之已晚。

司马颖杀了陆机后,还要以谋反的罪名连坐陆云。部属江统等人上书劝谏;蔡克等僚属数十人也叩头流血,流涕苦劝说:“(陆)云为孟玖所怨,远近莫不闻;今果见杀,窃为明公惜之。”司马颖这时也有些犹豫了。但孟玖为报私仇,不断催促,结果司马颖最终还是将陆云也处死了,并将陆机一家满门抄斩。

陆机作为一代文人,抵挡不住权势的诱惑,误入政坛;但又不懂官场权术,不谙官场风险,关键时刻不能全身而退,临阵指挥又无大将之才,从而招致失败,上演了一出“鹤唳华亭”的悲剧。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谈到此事时,说了这样一段话:“士有词翰之美,而乐以之自见,遂以累其生平而丧之,陆机其左鉴已。(陆)机之身名两陨,濒死而悔,发为华亭鹤唳之悲,惟其陷身于司马颖,不能自拔,而势不容中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