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与古希腊相看两不厌
进入中国古代绘画,头绪纷繁,历史悠久。若从彩绘陶器入手,那要上溯到距今约七千年的仰韶文化;若从起源的时间开始算,岩画的出现在一万多年前了;若以门类论,除了彩陶绘画之外,还有壁画、漆画、帛画、砖画、纸画等,浩如烟海,它们聚集在你想要探访的脚步前,一不留神,你就会迷路。
我们如何进入绘画?从绘画作品中所蕴含的艺术精神进入。什么是艺术精神?苏格拉底认为,艺术应该表现人,表现人的心灵。这就是艺术精神。艺术精神是人文精神的一部分,是人文精神的美的展现。正如道德律令来自自由的心灵一样,艺术精神也是从生命个体的心灵深处自由开放的花朵。
这是古希腊人的思想,个人本位的美学,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为艺术而艺术”的纯粹艺术,即“艺术精神”。如果说艺术有功利性,那也只是为人性建构一个诗意的居所。过去,中国人不这样看,希腊人注重精神,中国人倾向实用,在关心百姓日用的中国圣君看来,“艺术”应该是一种治术,是为政治服务之术。这一近乎武断的断语,差点儿葬送了中国艺术及中国艺术精神。可这一断语也没错,从全球历史看,权力主导社会时,艺术从未举行过独立的庆典,导致政治对于艺术的干预以及功利性需求,很难使“艺术成为艺术”。
但事实是,在全球范围内,权力始终无法遮蔽所有的艺术及艺术精神。
如果用古希腊艺术精神作为尺度,走进中国,寻找具有艺术精神的时代,那么,中国艺术将会呈现一个怎样的景观?当我们怀着对艺术精神的崇敬进入绘画时,那种惊异就如同科学家发现超新星一样,我们竟然发现了炫目的艺术星群,它带着我们直接走进五代十国两宋绘画,登堂入室后,是豁然辽阔而绚烂的人文艺术景观。
为什么从五代十国开始?五代十国的历史看起来血腥、残酷、让人疲倦,但它的时代内核却奔腾着自由和饱满的精神气质。尤其是绘画,有了独立的表情。它开始表现人的精神生活,表达人的内心世界,引导人性升华,为人性建立高远而辽阔的美的苍穹,给人性一个美的“形式”。就这样,在公元10世纪以后,艺术精神以绘画的方式传播人文精神。
其中,新兴的山水画,是最鲜明的一道艺术精神的风景线,它为这一时代的绘画艺术开创了独立风气。从后梁画家荆浩进山开始,一个人的观念转型带来了一场绘画甚至艺术界的进山运动。体制内的家国情怀不再是士人唯一的崇高精神的体现,在自然中表现自我,在山水画中重新定义士人的精神生活,很快得到了时代的“拥趸”,从而使山水画超越花鸟画和人物画,成为绘画的主流。
那时的人物画也开始从传统圣化宣教语境中摆脱出来,走向士人、绮罗仕女以及历史叙事,甚至生动的个体等世俗的生活场景。花鸟画则因装饰作用,更加接近纯粹的审美属性,同时与山水画一样,恪守了向自然学习、格物致知的精神。
创造它们的,是有闲暇或自由出走的“绘画诸子”,如荆浩之后,有他的学生关仝,南唐有董源、巨然、徐熙、顾闳中、周文矩,后蜀有黄筌、黄居寀父子等。荆、关擅长北方山河之势,董、巨善用水墨浓淡写实江南景色。黄筌工于珍禽异卉,徐熙长于江湖山野的水鸟汀花。此外,顾闳中、周文矩的笔底人物,除了向往世俗之乐,还有人文关怀——人性的底蕴如泣如诉。
他们的艺术精神之光,璀璨了五代、十国各自异样的半壁天空。在赵匡胤结束了各自自由的天空之后,他们跟随新的大一统政权走进了北宋,成为宋初艺术界的基本班底,影响了整个北宋绘画走向。
后蜀的“黄家富贵”,被北宋尊为院体格法,影响并统治了北宋画界100多年。李成也是一位跨时代的山水画家,他在北宋只生活了7年,他的成就与影响,竟居于宋初第一位,被称为“北宋第一家”,居于北宋四家“李范郭米”之首。他师承荆浩、关仝,画风萧索寒远,身后影响深远,至范宽、郭熙皆自称师承李成。董源是否进入北宋,说法不一,因为其生卒年不详,主要生平又多在南唐中主李璟时期,但他画山水用水墨调试的新格法,对北宋甚至后来中国整个山水画的发展影响深远。五代到北宋中期,以工笔山水为主调,从米芾开始,才读懂董源、推崇董源。米芾率先看出董源山水“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不装巧趣,皆得天真”的墨趣。大收藏家沈括也认为董源“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笔”。沈括是杭州人,与居住在镇江的“襄阳漫仕”米芾,一唱一和,从江南真山水中,为董源用墨的奇妙所“惊艳”,连董源自己,也为水墨晕染的奇妙所“惊艳”。
从那“惊艳”中,我们看到了什么?我们看到了光的流动!在山水间顾盼生姿,在纵深明暗中变幻不定。“淡墨轻峦”,悄然解构了大自然自定义的轮廓,呈现出边际朦胧的审美印象。不要小看那一抹朦胧,它是美学意义上的形而上造景,表明画家不仅可以不再顺从自然物象的制限,还可以超越并将自然物象打散;以抽象的形式,顺其水墨的自然本性,自由组合、重构并将自然物象升华为审美对象。米芾甚至愈发纵容水墨,“墨戏”带来了一场审美观念的转型。
其实,荆浩在梳理强调笔墨关系时,已经强调重点在墨。李成、范宽都在探索墨法渐次自由的表现张力,郭熙的卷云皴也很突出,但郭熙因过分追求超验的“仙格”反而失去美的平淡天真。董源则在江南真山水中找到了墨的无限可能性,表现起来与江南“山色空蒙雨亦奇”十分相宜,天衣无缝。米芾的墨池里则晕开了整个士人山水画的“大写意”风格,并赢得了士人在绘画中的独立话语权,泛漫为中国文人画的趋势。
巨然师法董源,与之同仕南唐,随后主李煜一同降宋,来到开封开宝寺为僧,他带来的南唐画风得到北宋士人圈推崇,也曾应邀为北宋最高学府学士院画壁画。还有南唐画院的徐崇嗣(徐熙之孙)、董羽皆被北宋画院所接收。
在绘画史上,时常将五代十国绘画并入北宋绘画,并与南宋绘画统称为宋画;本书依此旧例,但第一次发现五代绘画在中国绘画史上的独立风采,认为五代绘画启蒙并引导了北宋、南宋绘画,从而在绘画史上呈现了前后手拉手且相看两不厌的风景。
宋、辽、金画家有姓名可考的有800余人,但具有开创性、独立性的画家,基本生活在五代十国时期。北宋、南宋画界不仅由这些巨匠领衔,而且与他们有着无法分开的内在的艺术血缘关系。流派传承,脉系清晰;自五代十国,技法源流涓浍,顺理成章汇为北宋、南宋的水墨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