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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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情如洛水 梨花似梦

慕容云写的话给离昧提了个醒,第二天便去秧田里看秧苗长势如何。看了四五个田只有一两个稻种发芽了,有些奇怪,村民们下秧前后相差近十日,怎么回事?

“这些稻种可有区别?”离昧问。

“俺那稻种是自己家去年留的,他们都是公家发的。”

离昧心头一警,“把稻种拿给我看看!”两相比较,公家发的比自家留的稻种饱满一些,但离昧却看出来,这稻种是熟的!

他郑重对村长道:“迅速召集村民,看谁家还有自留的稻种,收过来!”

村长知道事情不妙,几欲痛哭,“若有稻种谁还会种这些!就算有了好稻种,已经过了下秧的季节,今年……”

离昧果断坚定道:“你先在村里收稻种,我去黑峡寨走一趟,只要有稻种,我保证会按时栽上秧!”

正巧这日黑峡寨送粮来,离昧与徐魏早相熟,见所有稻种皆是熟的,知道有人故意为之,心里一沉。

离昧沉声问,“重购一批稻种最快何时能到?”

徐魏道:“半点不耽搁也需十日!”

离昧苦道:“来不及了!”

徐魏愤然,“是谁竟在粮种上动手?好生恶毒!我们一路小心翼翼,是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

离昧果断打断他,“多想无益!借我两匹快马!”

徐魏带他去马厩,离昧挑了两匹策马而去,“这边还需你多催催,我再去别处想想办法。”

他首先想到的是慕容云写,来到行驿时,云写正要上马车。

“你要走?”离昧竟忽感失落。

慕容云写微一颔首,见他半晌无语,问,“何事?”

“稻种被人煮熟了,你可有什么途径弄来好的粮种?”他从慕容云写的举止穿着可看出身世不凡。

慕容云写摇头,眼神冰冷无情,“爱莫能助。”

离昧脸色一白,“你……”所有陈述利害的言辞,在对上慕容云写苍白无血的脸时,哑然了。

病成这样的男子,实在让人不忍苛责!

“你保重!”他调转马头,扬尘而去。

忽听唐证扬声道:“离先生,狡兔三窟。”

狡兔三窟?离昧不解,忽然想到传言张冒的钱财是黔安侯的,要去黔安侯府?

对!黔安侯府!那里一定有可种之粮。去那里快马三日即可来回,当下也唯此一法。

离昧来不及叫子尘,星夜兼程,两马轮换,一日便到了黔安侯府外,门卫见他满脸风尘、衣衫寒素,拒绝通报。

离昧情知,人误农一时,农误人一年,半刻等不得,急得来回踱步。

这时一个锦衣玉带的男子走过,离昧见到他腰间玉笛,躬身一大礼,“施主,可否将玉笛借于贫道一用?”

锦衣男子随兴地摇着冠上流苏,眉角轻挑,笑容明灿又带着点邪气,“道士?名号?”

离昧诚恳地看着他,“贫道离昧。”

他满头珠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遮不住眉眼的俊朗,离昧从未见过有人能将邪气与阳光融合于一身,甚是奇特。

“远离愚昧?愚昧有什么不好?有道是大智若愚。”忽凑近离昧,懒洋洋地问,“道士借笛子作什么呢?”

离昧拉开两人距离,“贫道为求粮种而来,然形容不佳,不得见黔安侯公子,闻知他素喜音律,故想以一曲引他出来,愿公子念黔西百姓之苦,借玉笛,则功德无量。”

锦衣人不屑一笑,“我上辈子已就功德圆满了!这辈子就免了吧!”又凑了上来,嗅了嗅,痞痞地道,“我道哪里香,原是你身上。”

离昧眉一蹙,面露薄晕。

锦衣人甚是得意,“就为这香,这笛借你了。”

离昧连退数步,作一辑,横笛吹奏,笛声清越空灵,带着新春绿草初发的喜意,听得锦衣人恍然失神。路边行人纷纷驻足聆听。

离昧连吹两曲,坐在路边歇息。他疾行一天一夜,饭也来不及吃一口,此时已精疲力竭,若非强力支撑早就昏睡过去。

曲停良久,锦衣男子才回过味来,连吹了几声口哨,“啧啧,想不到你笛子竟吹得比你身上的香味还好!”倚在树杆上,双手环胸,“你身上是什么香味?刚吹得是什么曲子?”

“未有香,未有名。”他前晚一时兴起而作,还来不及取名。

他仰首沉吟,“好清净绝尘的调儿,通透素净,像水洗得梨花般,就叫《梨花调》吧!”

离昧一愣之后莞尔,“竟未曾想过得遇知音,就叫《梨花调》吧!”

锦衣公子打了个响指,拊掌而笑,“好!就冲你这‘知音’二字,你想要多少粮种任你取!”

离昧愕然,半晌,“……你是?”

锦衣公子眼角一挑,“萧洒。”

原来他就是黔安侯公子!离昧行礼,“多谢萧施主,春耕一刻也误不得,还请……”

萧洒一挥手,“既为知音,必有一饮,来!”

离昧一愕,已被他执手拉入府中,只奔酒窑。好容易喘过气来,“萧……萧施主……春耕一刻……也误不得……”

萧洒似不耐烦,随手指着身后酒坛,“好吧!这有十坛,就以十天为限,你喝剩多少坛,我便让他们几天送粮。”

离昧结舌,十坛酒?怕不要醉死人?

萧洒提起一坛酒,拍开泥封,懒洋洋地喝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离昧一咬牙,“我会在六个时辰内喝完这些酒,你先让粮车上道,倘若我做不到,再回来不过费了点劲而已!”

“爽快!”一拍手,有人进来,“速去备好粮种,送到黔西。”

离昧释然一笑,提起一坛酒,拍开泥封长饮,觉得这酒味也太淡了些,再喝了口,根本没有酒味,疑惑的望向萧洒,后者已经笑得倒在地上了!

“你……”

萧洒连连揉着自己的肚子,“哈哈,你还真信了!十坛酒?不喝死也得淹死,你还真当自己是李白啊!”

离昧无语。

萧洒忽然认真的看着他,“你是想一口气喝完,然后醉死?”

“……”

“哎哎……我又被当成一回坏人呢!”耸耸肩,“好了,今儿也玩够了,瞧你这样,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

“多谢!”离昧实在不能明白这大少爷的恶趣味,但他能给粮种已是天大的好事了!

离昧走后管家问,“少爷,你怎么就答应给他粮种了?君后那里怎么交待?”

萧洒漫不经心一笑,“时令已过,便算给了,也于事无补,他既与慕容云写有交情,我们何不买个顺水人情?”

管家忧心,“只怕此事就是四皇子的主意。”

萧洒扬扬眉,“管家,姑姑本意就是试慕容云写的深浅,他若真连此都识破,倒还真不能小觑了!”

“依少爷看,这人是四皇子的吗?”

萧洒有一下无一下的把玩着流苏上的珠玉,“我倒很想知道呢!”温润、执着,不畏生死,一心为民的人,既好笼络,又难笼络。

离昧吃饱喝足,换了衣衫睡了一觉起来,感觉神清气爽,见桌上有笔墨,想到萧洒喜欢那曲子,便写下相赠,问萧洒何在,侍女带他到书房。

萧洒正埋头在案上写着什么,嘴咬着缨络上的珠玉,倒给他那俊朗的脸上增了几分孩子气。

“萧施主。”

萧洒抬头,看到离昧一刹愣怔,早上初见他,蓬头垢面,却从容自若、目光温润。此刻再见,爽净如初夏清荷,令人无端喜爱。

“好曲赠知音,还请收下。”离昧被他盯的窘迫,“萧施主可奏一遍,看看有何处需修改么?”

萧洒有些心不在焉,“……阿离……师承何人?在何处修行?修行几载?今年贵庚?”

“家师长北邙山长云道长。八岁拜师,至今已有十载。”

“俗家姓甚?何名?”

“姓段,段阅。今日劳烦施主,这是所购粮款字据,待凑齐贫道定然送来。农事一刻耽误不得,贫道告辞。”

萧洒挑挑眉,“粮种我着人先送过去了,我还有许多乐理上的问题想请教,阿离便留两日,当是谢我解黔西燃眉之急,如何?”

“等秧种下,贫道再来造访,届时多叨扰几日,一起探讨曲艺不迟。”

萧洒略有不快,沉默片刻,洋洋而笑,“便一日。”

离昧想他帮此大忙,再坚持实在不合情理,自己快马,等粮种到时他也到了,便应了下来。

“这曲《梨花调》是从何来得灵感?”

离昧想到云写嘴角不由浮起清浅笑意,“昨日漫步河堤,忽见一株梨花如雪,兴起偶作。”

他眼睛一眯,“不知陪阿离的是何人?”

“嗯?”

萧洒轻佻地问,“阿离这样子,想必陪伴的是位佳人了?道士也恋红尘么?”

离昧微窘,“并非佳人,只是有两面之缘的施主。”

他一脸兴味,“哦?何等样的人能让先生想到梨花时想到他?”

离昧觉得他问得奇怪,可就算如此,他的眼神除了轻佻之外,竟坦荡得令人全无戒心,“他叫云写,也不是何等样的人。”

萧洒了然一笑,“哦!是他啊!岂止是佳人,绝色佳人也不足以语之啊!阿离竟有些福气,难得难得!”

离昧脸顿时涨得通红,“勿要胡言。”

“胡言?你脸都红了呢!”

离昧薄怒,忽见他一脸的恶趣味,知道他又在调侃自己,垂目,眼观鼻子眼观心。

萧洒自觉无趣便转了话题。

第二日一早梳洗罢,侍女道:“先生,我家公子有请。”

离昧随她前去,远远的便听到一阵丝竹声,穿过一个月洞门,只见一个小山坡像覆满雪似的,阵阵甜香随风而来,沁人心脾。

“咦,这儿哪来的梨花?”侍女疑惑道。

朝阳缓缓升起,洒在梨花上,如一片片云霞。

忽听一声口哨,抬头,见萧洒侧倚在亭栏上,笑容灿如云霞。

他来到亭中,只见七八个侍女倚栏而坐,或抚琴,或弹琵琶,或吹萧,一群白衣如雪的女子正在梨花林里起舞,姿影翩翩,美仑美奂。

萧洒折一朵梨花漫不经心的把玩,“这些都是黔州最好的舞伎乐伎,于梨林处,听梨花调,观梨花舞,风流何如?”

离昧沉默不语。

一位舞伎笑着奉承,“我们都好说,难得的是这些梨花,一夜之间移栽至此,可见公子何等中意先生。”

离昧诧异地看着萧洒,他洒然一笑,意气风发,“多嘴。阿离的曲音之妙岂是这一山梨花可比的?舞乐开始吧!”

丝竹奏响,舞伎衣袂如云,萧洒连连叫好,见离昧低着头,脸上青白交加,问,“怎么?不喜欢?”挥退舞女,“既然先生不满意,你们都滚吧!”

离昧脸上更阴晴不定,欲言又止。

“你有话但说无妨。”

离昧深吸了口气,锐利又悲悯地看着他,“你可知黔西去年饿死多少人?你可知易子而食是何意?”

萧洒下巴一仰。

他声音沉而钝,如一把钢刀划在心头,“一千三百五十九人!不包括那些被吃掉的孩子!……父母不忍心吃自己的孩子,和别人互换着吃……”

抽出昨晚萧洒送他的那支玉笛,眼睛一闭,壮士断腕般果决,“既是靡靡音,此生不为曲!”于石案上一磕,玉笛碎为两截。

萧洒脚下未动,身子倏然移到离昧身前,诧异不已,“绝交?”

“非也!只是哀痛所爱,竟成奢华之源。”

萧洒讶异地看着他,忽然拊掌而笑,“哈哈,离昧道长,你枉作洒脱,却不知这世间奢华本在人心里,不是你断笛绝萧便能拒绝的。你这道士好生单纯!”最后一句不知是赞叹还是鄙夷。

“任世间繁乱奢华,我自心素如梨花。”指着漫山梨花,“你并不懂它们,你也未曾懂过我的曲。”

一辑,长身而去。

萧洒猛然拉住他,语气咄咄,“好个‘我自心素如梨花’!我不懂,你为之写曲的那人可又懂了?”

为之写曲?他是说云写?“我不懂他。”

“倘若是他,你会如此苛求么?”

离昧不解了。

萧洒负气般问,“同是王公贵族,你可会嫌弃他不知人间疾苦?还是他很怜悯苍生?”

离昧心里难受。可想到云写苍白的脸,压抑不住的咳,禁不住叹息,“他那般病入膏肓的人,怎忍去苛求呢?既使不救人也无可厚非,他为自己活着已甚是艰难。”

萧洒已知道离昧此来必不是慕容云写的意思,因为离昧这般人,有时将事情看得很明白,但却不愿意去相信。

他看得见白,也看得见黑,更能从这黑中看出白来。就像一朵莲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他突然有些不愤,这个人真的染不上一点黑么?

离昧到时粮种已到了,村民们围在一起议论纷纷,晚了近十多日,等这批稻种发芽,先种的都要插栽了!

离昧问,“村长,坑可挖好了?”

“挖好了。”他虽不知道离昧要坑做什么,还是让人挖了几十个井口大小,两米来深的坑。

离昧扬声道:“大家听我说,现在我们只能让稻种早些发芽,大家将坑里垫上湿稻草,用不烫手且偏低一点的水把稻草浸湿,稻种用麻布袋装好放入坑里,每天加适当的水,这样稻种就能提前发芽。”并一一指点。

过几天稻种果然发芽了,看着村民们提着麻袋奔走相呼,离昧疲惫的脸笑得异常温润。

不远处,那张邪气又阳光的脸,看到他的笑,忽然变得有些恍惚。

村民们将稻种撒在秧田里,洒一层稻壳灰,眼见秧苗一天天长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离昧休息了几日,便和子尘离开黔西,走时数百百姓洒泪,相送十里。

乘舟而下,这日一场春雨刚罢,两岸桃红如染、绿叶似洗,他们泊舟岸边稍歇。子尘去农家化斋饭,他在山路上随便走走。

一股槐花的香味飘入鼻端,分外清甜,离昧不知为何尤其喜欢槐花的味道,只是槐花五月才开,此处怎会有槐花香?

寻步到了山洼处,见一树新槐雪白,满地落槐清冷,槐花树下一人背对他而坐,玄衣标劲,脊背清拔。

离昧走近,那人觉察脊背一挺戒备起来。

“贫道欲取槐花数束做膳,打扰施主否?”见人脊背微松,淡漠的“嗯”了一声。道了谢。

此处地势偏低,槐树长着水潭边,潭水泛着热气,竟是一处温泉,难怪槐花会如此早开了。

这槐树起码有数十年,长得十分高大,只有一枝被雨压低垂,可以摘到,而不巧那树枝又在那人前面。

他也不觑探绕过那人,摘了几束含苞欲放的槐花。清凉的水顺着手臂一路滑到液下,他忍不住一笑,闻一闻,手上都带着槐花的清甜。

“为何不看我?”声音清冷中带着压抑,好生熟悉。

离昧不敢置信的回头,只见男子乌濯的眼睛幽亮的看着他,眉间一点朱砂敛住万千风华,竟真的是慕容云写!

“非礼勿视,贫道岂敢冒昧?”

慕容云写不置声,一只手一直紧紧握着另外一只。

离昧这才看见他指缝里有血渗出。原来竟是受伤了!“可容贫道一看?”

“你会医术?”

离昧汗颜,“家师是大夫,贫道不才,只略会些中医调理之术。”

慕容云写松开手臂,上有一道一寸来长的剑伤,幸而没有伤及筋骨,但流血过多会危及性命。

伤成这样,他竟然还能将脊背挺得如此直!

“须及时包扎,贫道舟上有些草药,施主且稍等!”

慕容云写站起身子,“同去。”只是这里离小舟有些远,他似乎流了不少血,走得动吗?

果然慕容云写一站起来,就感觉到一阵头晕。

“我背你。”

慕容云写摇头,只将手搭在他的肩头上,二人相扶回到舟上,他很快处理好伤口。子尘回来了,他在农家化了些米面。

离昧想正好可以做槐花饭、槐花饺子,“子尘,那边有棵槐花树,你去采些槐花来。若是碰到云施主的人,也请他们过来。”

慕容云写摇摇头,“不用。……可否随舟而去?”

“不知施主欲何往?”

“顺流而下。”

“正好同路。”

子尘很快便采了槐花回来,离昧就着河水淘米、洗花,慕容云写坐在舟沿上看着,“也喜吃槐花饭?”

“北邙山后有棵大槐花树,每年会开很多槐花。家师做的槐花饭是一绝,施主若有闲暇可去吃些斋饭。”

“可得真传?”

离昧笑了笑,摔了摔手中的水滴,“真传倒没有,不过贫道别无长物,只能以此一饭回敬施主之茶。”

“云写。”慕容云写皱了皱眉,那枚朱砂痣便像是被锁住了,只让人无限不忍。

离昧有些别扭。云写执拗的看着他。

“好吧。”敌不过他的眼神,“云写。舟上并无他物,只能吃些素食了。”

“随君便好。”

离昧将槐花蒸上,寻了个软枕让慕容云写靠着,自己躺在舟头欣赏风景。

船尾炊烟,船头人卧,慕容云写看着身边躺着的人,此时手臂痛楚难当,可他竟有心去羡念。

——他这一生从未活得如此惬意过。

“可曾有烦恼?”

离昧笑道,“烦恼又如何?人生百年不过浮云而已,更何况几缕愁思。”枕着双臂,颈上佩戴的某物滑出衣领。

慕容云写眼眸蓦地一凌,这图纹……!他竟会有刻着这种图纹的东西?!目光一时冷厉,一时悲怆,一时愤懑,变幻莫名。再抬起时已一派平静,“为何出家?俗姓什么?在何方?”

离昧是个毫无戒心的人,“师父见我有慧根,要收我为徒,父亲仰道就依了。俗家姓段,就在北邙山下,我并非出家弟子。”

洛阳?段家?段员外家在洛阳并不算显赫,与萧满、图纹都扯不上关系,可他怎么会有?他深知,看似无关,有时恰恰相关。“你叫什么名字?”

“段阅,阅读的阅。”

“出家之人,有什么忘不了么?”

“忘不了?”离昧一时迷茫,“没有忘不了的,只有记不起的。”手不自觉地就抚上那块残缺的铜镜,“似乎我该记住一些人,但却没有记住,这种感觉与生俱来……”自嘲的笑了笑,“或许是过奈何桥时孟婆汤喝少了吧。”

慕容云写同病相怜,“我也如此,似乎遗落了什么,很想找回,却无从着手。”

离昧起身,诚恳道:“一定会找到的!”

云写疑问,“真的?”

离昧想他看起来虽成熟,到底比自己小,给他勇气,“真的!我们一起寻找,找到为止!”

云写稳稳道:“一起找,不找到誓不罢休!”

离昧想:果然是凡尘中人,执念比出家人要深,又不忍打击他,“不罢休。”

云写颔首,“那便好!”最怕离昧意志不够坚决,让离昧来探查这个秘密,岂不比他去探查好一些?

“观君之舟,乃是铁制,铁遇水而沉,缘何而浮?”

离昧笑笑,举简单的例子说明,“可知铁为何沉于水,而油为何浮于水?倘若各取一升的铁水、水、油,以称称之必然会发现,铁重于水,而水重于油。因而铁遇水会沉,油则会浮于水面。”

慕容云写点头。

“铁为实心,必然沉于水,倘若是空心则未必。将铁的体积扩展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浮于水面了。”

“何种程度方可浮起?”

这倒有些难以说明了,“稍等。”从舱内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物什,四周是木框,里面固定着一根根小木棍,小木棍上穿着木珠,中间一根横梁和算盘分成两部分。

离昧指物介绍,“此为算盘,用来相助算术运算。每根木棍的上半部有两个珠子,每个珠子当五,下半部有五个珠子,每个珠子代表一。”

慕容云写对此物甚是感兴趣,眼越发灼然,“此物如何运用?”

“用起来倒也极是简单,只需要竹杆上拨动珠子,比如要算加减,四十七减十二。先在邻的两排算珠上拨出一个四十七,再于七这一排上减去二,四这一排减去一,则是三十五,如此一目了然。”

慕容云写何等聪明之人,一看便懂了,试用了几次并未出错,离昧点头嘉许,“加减之法甚是容易,乘除却要记口诀了。”

“是何口诀?”

离昧于是边拨算珠边念,“倘若是相同两个数相乘,口诀是: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除二,四下五落一……”

“竟已学会乘除之法,算出何时能铁片沉浮便简单了。就以一升水为标准,我曾称过一升水重一斤,同样是一升物什,重于一斤的就会下沉,轻于一斤的则会上浮,于其相等的则会不上不下。”

慕容云写颔首,“所以你改变铁的体积以达目的?”

离昧赞赏的点头:“我曾称过一升铁水约莫有八斤重。”

慕容云写蹙眉凝思,旋及眸间一染,“倘若将一升的铁体积扩展到原来的八个大小,则便可以悬浮?”

离昧莞尔,“孺子可教也!”言罢觉得自己唐突了,见慕容云写恬然一笑,心头一颤,从未想过男人也能笑出酒涡来,且那样清、那样纯,像不小心将槐花掉到水里,击起水纹一波一波散开。

听到云写羞赧的咳嗽才回过神来,尴尬不已,好在云写已步入船尾吃饭去了。

子尘揭开锅盖,米饭香、槐花香扑鼻而来,闻得人陶陶然。咸鱼蒸好了,槐花饭、咸鱼就着酒是最好不过的。

离昧见慕容云写蹙眉抿唇,下鄂坚毅冷傲,似突然换了个人。

“有忧何不一诉?”

慕容云写谨谨而道:“先生世外之人,可知这世间争名夺利、权谋算计?如何才能出类拔萃、脱颖而出?”

这倒是千古一个大问题啊!离昧思虑片刻指着一条鱼道:“可曾观赏过鱼?知鱼为何能在水中沉浮自如?”

慕容云写摇首。

“盖因鱼腹之中有鳔,鳔者,可大可小,收缩自如。水面有危险,则将鱼鳔内气迅速压出,沉于水底;侍机而动时,鱼鳔内适当纳气,悬于水中;而待风平浪静之时,则立时深吸一口气,鲤鱼跃龙门!”

慕容云写眼神凝如针剑,“男儿胸怀亦当如鱼鳔,可沉、可悬、亦可高跃!”豁然开朗。

小舟并不大,多了个人更显拘促。天色已晚,慕容云写因失血过多身体虚,一早便困了,离昧指着乌蓬内唯一的床,“小舟蔽陋,只能在此将就一晚。”他与子尘平日里困了便睡在此床。

床很干净,可是慕容云写介意子尘也睡过,“你睡何处?”

“我在舟头看看风月。”

慕容云写见天上黑云阵阵不见星月,“今晚有雨。”

离昧道:“无妨。这乌蓬可以撑大,足可避雨。”寻一个小湾将船泊了,便仰躺舟头。

慕容云写也在距他不远处躺下,离昧将软枕塞在他脖子下,“夜里小心,别碰到伤口。”又对子尘道,“你也早些休息吧。”

舟泊下来的时,慕容云写已经睡着了,离昧轻轻放下乌蓬,又寻了件自己的厚衣服为他盖上,熄了灯。

半夜果然下起了春雨,起初沙沙如牛毛,继而越来越大,打得乌蓬噼里啪拉地响。

离昧手枕着脖颈感觉一股微微的凉意,不过他喜欢这种感觉。慕容云写似乎比他怕冷,双手抱在胸前,身子微弯,裹紧衣衫。怕云写伤着手臂靠过去分开两手,云写似感觉到温暖向他移了移身子,接着又移了移,最后竟钻到他腋窝里安睡起来。

他浑身一怔,僵立难动。见云写睡容恬淡,尽是满足,那般冷漠寡言的少年,睡着时也追求温暖。他是个孩子,仅比子尘大三两岁的孩子。

他的心化为春被,与云写相贴着躺下。

追求温暖是人的本能,无论那个人表面上多么的凉薄冷酷。

离昧知道云写性情骄傲,早早起来备好海盐,“手臂可还痛?”

“好多了。”慕容云写单手漱了牙,离昧拧了帕子给他,擦了擦脸,解下束发的冠。

雨后的清晨,朦朦雾气萦绕着岸边的湘妃竹,黑衣如夜的男子坐在舟沿,长发披散,临水洗漱,神情恬淡如雾,骨骼清致如竹。

离昧一时极具遐想的问,“莫非是洛水之神化成?”

慕容云写手中木梳一顿,目光清如似水,呓语般道:“若为水,当长绕君侧。”

离昧心怦然一跳,仓皇下舟。

慕容云写看着他的背影,怎么都觉着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莞尔一笑,花落清池。

子尘已在山岩上做好了早餐,慕容云写披发下舟,他的头发又黑又柔,只是及不是离昧的。不光他,怕天下再也没有比离昧头发好看的了,发长七尺,油光可鉴,匹练一般垂下,似在他淡逸的生命里加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吃饭披着头发多有不便,况他还只能用一只手。离昧压下尴尬,“我来。”以指为梳替他束头发,手不小心碰到他的耳朵,又是一颤,脸上禁不住泛起了薄晕。

本来他背着慕容云写是不怕发现的,偏生子尘眼尖,眨着大眼睛像看到什么稀奇的事一般,“咦,公子,你也有脸红的时候?”

这回不光离昧,连慕容云写的脸也红了起来。

两日后,慕容云写见一只白鸽盘旋舟上,在一个渡口喊停,径直下了船,冲离昧一抱拳,“告辞。”

离昧愣住,不知是为他离开的突然,还是突然的离开。云写再未多话,欣长的身影没入绿野。

子尘不愤道:“连句谢谢也没有,白养了这两天!”

离昧苦笑,“走吧。”

慕容云写进入林中,白鸽落在肩头,片刻又一黑衣人至,是唐证,“爷。”接着一阵银铃般的巧笑,一人落在他前面,“爷,黔西之事已办利落了。”是南宫楚。

云写颔首,农事若未定下,离昧定然不会离开黔西。

“萧洒是何动态?”

“如爷所料,他们之意在试探我们,后一直派人监视离先生,不过离先生那种人,任是萧洒也对他起不了戒心。想不会将粮种之事与我们联系起来。”

慕容云写沉声道:“萧洒好对付,难得是萧满,不可大意。”

南宫楚柳眉一挑,笑容暧昧,“这几天倒让我发现了萧洒的一个特殊癖好。”

唐证道:“什么癖好。”

南宫楚折扇一撒,半掩面,“好男风。”

两个男人一怔,南宫楚上下打量着唐证,“像那种雄健粗犷、刚毅俊朗……”

唐证大怒,“放屁!”

“……他不喜欢。”一双杏眸无辜眨动,“你凶什么?”忽吊诡一笑,“难道以为他喜欢你这样的?”

唐证古铜色的脸顿时变成青紫色,双拳紧握,“放屁!”

南宫楚,“咦,你脸红什么?难道被我说中了……”

眼见二人又要争执起来,慕容云写眉宇一轩,“说正事。”

南宫楚冲唐证挑衅地扬扬眉,“他府中门客甚多,其中一些确有才华,另一些或是清秀纤丽,或是艳胜女子,萧洒与他们走得甚近,外面那些风流之名不过是为了掩饰其断袖之癖。”

说着偷眼看看慕容云写,无不试探地道:“离先生能借到粮,想必也与他姿色气度有关。”

慕容云写脸色沉了下来。

唐证白了她一眼,无声道:“找死啊!”

南宫楚正要回击,听慕容云写低呐,“断袖?”见眼眸半凝,显然在琢磨什么计策,两人皆沉默不语。

片刻,他凤眸一睁,将一张纸递给南宫楚,“速造一枚同样的镜子,查出此纹来处。洛阳段家和此事有什么关系。”

“是!”南宫楚接令而去。

“京中有何动态?”

“黑峡寨之事报上朝廷,朝臣为出不出兵镇压争执不休。关陕来报,靼鞑已经退兵,按例再过两个月三皇子便要返朝。”

慕容云写果断道:“不会出兵。”

黑峡寨抢夺官府之事,无疑在看似平静的水面投下一枚石子。如今军权虽掌握在枢密副使萧李手中,但三皇子慕容云绎长期镇守关陕,关陕军马皆是其亲信,并不听萧李调遣。黑峡寨易守难攻,反会被其牵制作,便算攻下,也无甚所得,萧李军队一动,三皇子党在朝中势力便占了上风,更何况在慕容云绎即将返朝的当头?太子慕容云书自也不希望萧李动,有云绎与萧李相互牵制,他才能安坐太子之位。

“父皇身体如何?”

“昨日春狩依旧挽弓射箭,晚上去了罗嫔处。”见他神思不属,问,“爷,我们是否要回京?”再这样下去,只怕要吃别人的残羹冷饭了。

慕容云写以手叩玉,清音不绝,“他要强半生,不会甘心这么放手权位,沉不住气,便是自取灭亡。”

帝都,御花园。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花红柳绿,却扫不除宫殿中的沉郁之气。

花径上,萧李道:“伯随来信,黔西秧种按时下地,一个叫离昧的道士为此奔走,与慕容云写并无关系。”萧洒,字伯随。

“饶是如此,依然不能掉以轻心。”忽换上一幅慈悲样,“春天来了,这孩子一向体弱多病,让伯随好好去探望探望。”

萧李不赞同,“妹妹何必为一个病殃子大费心思?”

“哥哥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兔子尚懂出洞以前查看有没有潜伏的敌人,你怎么就不明白?”

萧李词穷。

“叫伯随多注意那个离昧,慕容云写身边的人一个也不能疏忽。”

“好。”

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公子走过来,一身劲装英姿勃勃,“儿臣给母后请安。”

萧满雍雅的脸顿时堆满慈爱,“皇儿免礼。”

费李道:“老臣见过七皇子。”

“舅舅何必多礼。”这小公子乃是七皇子慕容云育。

当今圣上现有四子。太子慕容云书,是孝慈皇后所生,年三十一岁,膝下两子三女,长子慕容洛十五岁,次子慕容渭十二岁。

二皇子慕容云演是当今皇后萧满所生,只是慧极早夭,九岁便殁了。

三皇子慕容云绎是穆妃所生,二十六岁,膝下一子二女,长子慕容淮九岁。穆妃之父是先朝御吏,为官刚正不阿,有人恨之欲食其肉,有人敬之为其立祠。

四皇子慕容云写年十五,其母是钟妃钟子矜,钟子矜出身并不好,但长得倾国倾城,君上得她后弃六宫粉黛,自生慕容云写后身体大减,后多次怀孕皆流产、早夭,在云写七岁时便去世了。慕容云写遗传了其母七分容貌,亦遗传了其病症,出世时医生便断言他活不过十八岁,君上因此对他特别爱怜。

七皇子慕容云育,才十二岁,是皇后的儿子,素来聪明伶俐,很得君上喜欢。

君后拉着云育闲唠家长,“怎么衣服都没有换就过来了?”

云育笑容灿烂,“刚从猎场回来,想母后了,就过来了。”

君后贴身侍女笑道:“恭喜娘娘,昨儿君上又夸奖我们皇子了呢!”

“是么?”

“昨儿群臣猎物丰富,君上高兴,就指着一匹宝马说:你们谁的马跑得慢,朕便将此马送与。几位将军都想得到宝马,赛马时都慢悠悠地,君上不快。我们皇子说:何不让他们互换着马骑?这样还真行,高下立现,君上赏了我们好多猎物呢!”

另一个宫人说:“当时那么多人,就只有我们皇子想出了办法。”

慕容云育收了笑容,不骄不卑道:“大家只是看我小,让着我罢了,没什么值得夸耀。”

萧满见此满意的点点头。

“孩儿猎了一只狐狸,命人做个手套给母后戴。”

萧满摸摸他的头,“你有心了。”

“母后,儿臣想请母后一件事。”

“说吧。”

“今年春闱,我也想参加。”

“我儿为何作此想?”

慕容云育眼神坚定,“三年前,四皇兄夺了榜首,我也要试试。”

“不必如此。”

慕容云育倔强道:“母后是怕儿臣考不四皇兄么?”

萧满眉微蹙,思考利弊后道:“母后是怕你锋芒太过。你若坚持,去求你父皇吧。”

“谢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