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之城(白宇帆、于和伟主演同名影视剧原著)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几周后,实习生独立上岗。陶无忌坐在柜台前操作。旁边站着白珏和程家元。通常是存钱、取钱或是转帐。难度不大。陶无忌轻松搞定。一会儿,换程家元操作。这人手脚慢得离谱,一个简单的存钱,办了足足20分钟。后面顾客抱怨“派什么实习生,浪费时间”。白珏只当没听见,站得笃笃定定。大堂经理朱强过来打招呼,赔笑脸。亏得不是高峰时段,人不多。一会儿便去其它柜台了。朱强说白珏:

“不行就自己顶上啊。你是师傅,节奏要控制好。”

白珏鼻子出气:“不行就自己上,那一百年都出不了师。索性这个师傅你来当?”

朱强不跟女人计较。尤其是神经质的女人。识相走开。

陶无忌冷眼旁观,觉得程家元还是太紧张,心理素质差。操作其实没问题,平常大家都一样学的。听白珏数落程家元:“帮帮忙,换个师傅吧,我怕了你了——”程家元脸涨成猪肝色,嗫嚅着,低头去翻手册,“对不起对不起——”旁边几个实习生都朝这边看,被各自师傅训斥“看什么看,你们又好得到哪里去——”

休息时,陶无忌走到旁边拿矿泉水,递了一瓶给程家元。程家元脸上红晕未退,毛孔肿涨开来,连带着那个胎记,愈发紫得有些发黑了。陶无忌怕他难堪,只说些闲话。

“立秋都快大半月了,还这么热。今年这只秋老虎厉害。”

“嗯。”

“晚上有空吗,一起喝酒?”

程家元有些意外,朝他看。

“不去外面,就我家。冰箱里有啤酒,待会儿下班路上再买点小胖龙虾。”陶无忌停顿一下,“——好男不跟女斗。别放在心上。”

程家元先是不语,渐渐的,放松下来。“好。”

路上很堵。陶无忌是第一次坐程家元的车。白色Q5。每天停在支行附近的大厦停车场,来回要走20分钟。陶无忌知道他为什么不停在自家楼下。太扎眼。支行里开好车的多的是,但无论如何,刚刚大学毕业就开五十来万的车,总是有些高调。

车厢里弥漫着又香又辣的小龙虾味。

“我妈的车。”程家元解释。

陶无忌点头,“这车不错。”

花了比平常坐地铁多一倍的时间,总算到了。天还没有全黑。两人下了车,一前一后走上台阶。是底楼。陶无忌掏出钥匙,用力跺了跺脚,楼道灯亮了。与此同时,有人从后面蒙住了他的眼睛,娇笑着道“surprise(惊喜)”。陶无忌闻到淡淡的护手霜的清香,咦了一声,“你怎么来了?”转过头,果然是苗晓慧。旁边站着胡悦。

陶无忌为三人作了介绍。程家元有些手足无措,说自己是“不速之客”。

“我们才是不速之客,”苗晓慧道,“想弄个惊喜,结果搞砸了。打扰你们喝酒了。”

“人多热闹。酒有的是,菜不够,我再叫点外卖。”

陶无忌从冰箱里拿了啤酒,正要打电话,被胡悦拦下,“天热别叫外卖,不卫生——你冰箱里一点存货也没有吗,我看看。”她边说边翻冰箱,找到半袋虾仁、几个蛋、一颗卷心菜,两根黄瓜,“这就差不多了,等着,我去烧菜。”

陶无忌铺好一次性台布,小龙虾装盘,摆好碗筷,电视打开,空调开足。招呼苗晓慧和程家元入座。那边胡悦已端了菜出来,虾仁炒蛋、醋溜卷心菜、凉拌黄瓜。

“化腐朽为神奇啊,”陶无忌赞道,“本来一顿垃圾食品,胡悦一来,健康指数就直线上升了。”挟了一筷,赞不绝口,“好吃。”

“可不是,跟胡悦同居,我都胖了好几斤。”苗晓慧道,“白吃白住,还享现成,我都挺不好意思。”说着朝胡悦看,“——再不收我房租,我可就真的搬出去了,啊?”

“我本来一个人住,又冷清又不安全,现在多个人陪我,是我赚了才对。”胡悦笑笑,见程家元盯着菜不动,对他道,“——尝尝。”

程家元应了,挟了一筷虾仁炒蛋,还未嚼,便急道“好吃”,没提防,食物从嘴里喷出来,顿时便窘红了脸,“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陶无忌拿餐巾纸将桌上的蛋屑擦去,几罐啤酒放在他面前,“随便喝,喝醉了就睡我这里。明天再搭你的顺风车上班。”

程家元果然又喝醉了。陶无忌费了不少力,才把他扛到床上。苗晓慧和胡悦略坐了会儿,也说要走。陶无忌送她们到小区门口。猜她们应该是有事,否则不会跑这一趟,又不是节日或是某人生日,连周末也不是。苗晓慧给他看手机里的照片,某个年纪相仿的男生。陶无忌问她,是谁。心里却猜到,多半又是她父亲逼她去相亲的对象。

“长得有点像唐国强,对不对?”苗晓慧问胡悦。

胡悦瞥了陶无忌一眼,笑笑:“我看不像。王宝强还差不多。”

“比上次那个已经好多了。我爸喜欢这种老派的长相。”

陶无忌一直觉得,女朋友有点没心没肺是好事,不会玩心眼。但过了头,就有些吃不消。比如,把相亲对象这样当笑话似的说出来,一点也不遮遮掩掩。他只好陪着笑。连一丁点吃醋的意思都不能露出来。事实上,他也确实没必要吃醋。苗晓慧说了几次去领证,是他不同意。怕将来还没进丈人家门,腿已先被打断了。苗晓慧是那种连午饭吃了什么、地铁挤不挤、上厕所有没有排队都会一一向他汇报的人。他与她的微信记录,几乎便是她每天的日记。她比他只小两个月,感觉上却像是个小妹妹。她依赖着他,这让他觉得安心,甚至有些别样的笃定。说到底,许多东西是要拿“时间”去证明的。时间是最实打实的东西,半分折扣也打不得,童叟无欺。对女孩子更是考验。倘若她不是这样的个性,他怕是便要束手束脚狼狈许多。那些男人的照片,苗晓慧当笑话似的评价,不顶撞父亲,也不去相亲。软佻皮的作风。陶无忌放松时,也会问她:“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她回答:“全部。”陶无忌又问:“如果你爸一直不同意,怎么办?”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又何必提这个。苗晓慧想也不想便道:“那就私奔呗,去你老家。”

“过两天,我们就是同事了。”离开前,胡悦丢下一句。

“有胡悦盯牢你,别指望出轨。”苗晓慧笑。

陶无忌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这就是今天的“surprise”。胡悦毕业后,一直在某家会计师事务所实习,没想到突然就跳了槽。“怎么,还是觉得国有银行更牢靠?”他问。

“压力太大,不想未老先衰——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啊?”

“来吧,谁问你收保护费,就报我的名字。我罩着你。”

回到家,陶无忌收拾完碗筷,简单洗漱后,在地上铺了条席子,躺下。程家元的鼾声,断断续续,时短时长。地板到底是有些硬,这么躺着,骨头硌得生疼。小时候夏天都是这么睡的,水门汀上直接铺条席子,一点事没有。到上海这些年,是有些养娇了。陶无忌翻看手机,见苗晓慧发了条微信过来:“就是那个傻子?”他曾向她提起过程家元,言辞间不怎么客气。他回过去:“别这么说,都是朋友。”猜想苗晓慧应该是憋了许久,不好意思在饭桌上问他。程家元不大吃菜,也不说话,却使劲喝酒。仿佛不喝酒就对不起主人,不够朋友似的。陶无忌索性也由他。他醉了,剩下三人倒还自在些。否则他难受,别人看着也难受。这人到哪里都像个不协调的音符。偏生还用劲过猛,比如翻来覆去地夸赞菜肴的美味,说他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听得胡悦都脸红了,说不会吧,都是家常菜。他说他妈妈是宁波人,烧菜很咸,而家里请的保姆又是苏州人,口味偏甜。“真的,都没你做的菜好吃。”胡悦很快看出这人其实是窘迫,没话找话。便笑笑,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她聊起大学里实习的某个证券公司,经理也是立信会计学院毕业,“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姓林的老师,教英语的,一口标准牛津音,声音又好听,唱埃尔顿约翰的歌,迷倒台下一片女生?”程家元使劲点头,“是有这么个人,其实已经五十多岁了,但保养得好,看不出来。”胡悦趁势与他聊了下去。陶无忌旁边看着,其实挺感激胡悦。胡悦是那种到哪里都不会让人难堪的女生。倘若没有她,陶无忌倒不知与程家元聊些什么了。平白无故把人弄到家里。临下班那个邀请,纯属一时冲动。都没想好下一步该如何。陶无忌脑子里闪过“接近”这个词,过了头,就有些潜伏的意思。这样的念头,只能靠“冲动”来启动,好多些掩耳盗铃的安全感。否则,连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床上那个鼾声不止的男人。陶无忌细细看了他一会儿。随即把灯关了,睡觉。

隔了两日,胡悦果然来支行报到。照例也是跟着师傅学手艺。旁人见她与陶无忌熟稔,便问陶无忌:“女朋友?”陶无忌回答:“好朋友。”实习生里论年齿,胡悦是七月底生日,最小。大家便叫她“小师妹”。有时去星巴克买个下午茶跑个腿什么的,都让她去。一是她入行晚了几日,二来也是因为她个性随和,再说星巴克就在隔壁,并不十分辛苦,大家AA制,也不至让女孩子会钞。原先这活儿是程家元的,胡悦跑了几次,他觉得不好意思,“怎么好让小姑娘去——”便仍坚持自己来。胡悦看众人对程家元的态度,便知道这人是有些被孤立的,私底下问陶无忌:

“就因为人家脸上有块胎记?——不至于吧?”

“关键人家出生豪门,我们这群草根,由妒生恨。”陶无忌开着玩笑,换了话题:“你呢,为什么会换工作?”

“晓慧不是说了?我是她安插过来的眼线,盯着你。”

“我这种人还要盯?头上插根草标都不会有人买。”

“就是因为你搞不清楚自己的价值,才更要盯着。别随随便便就被人骗走了。”胡悦笑。

午饭时,实习生都在谈论下周转岗的事情。实习期满,届时会根据各人的表现,分派到不同的岗位。通常初级阶段,不可能分到太高端的岗位,像国际结算、审计、风险部那些,至少要有个两、三年资历才行。但基层岗位也是有区别的。最抢手的是业务部,负责企业存贷款和个人大额信贷。累是累,但比较有挑战性,奖金也高。次一些,像会计部之类,也过得去。最差就是前台,直接跟散户打交道,鸡鸡狗狗,事多钱少,评职称还难,最没前途。众人说着,觉得自己业务上既无过人之处,也没后台撑着,便都有些心灰意冷。

“你肯定没问题的啦,”一人忽的转向程家元,“就等着平步青云吧。”

程家元张口结舌起来,“什么,什么呀——”

几人存心要看他的笑话,一来逗乐,二来也是渲泄。

“真要发达了,将来可别忘了我们。好歹同一年进来的,拉兄弟一把,啊?”

“下一任的分行行长肯定是你。我们这批人,就你面相最好。升官发财逃不掉。”

陶无忌酝酿着措辞,准备开口制止。大家都是同届,没必要戏弄人家。通常电影里有人欺凌弱小,正面人物就该适时出现,不怒自威,头上自带光环。陶无忌构想着,晚上可以再邀程家元去家里喝酒,或是换个地方也行。上次被两女生搅局,虽说问题不大,但男人之间的友谊,往往是在喝酒过程中建立,尤其这样半吊子的相识,不是同学也不是发小,其实是有些突兀的。陶无忌怕程家元也觉得“突兀”,所以才要更多铺垫。喝酒也不能每次都让他喝醉,至少要留三分清醒,聊个天抒个情什么的,否则就成酒肉朋友了。说话也要点到为止,他那样的个性,面上看着自卑,你好我好大家好,其实心里肯定特别敏感。还是要随意些,不能太着痕迹。陶无忌拿捏着分寸,还未开口,已听见胡悦脆生生的声音:

“下午茶,让他们自己去买。”她撺掇程家元。

众人咦里呀啦地叫起来。胡悦朝其中一人道:

“你自己说的呀,他将来要当S行行长。你这么大胆,敢支使未来的行长?”

陶无忌瞥见程家元的神情渐渐松驰开来,忍着笑,像得了某种庇护。偷着乐似的。两人目光不经意相接。陶无忌立即嘴角上扬,做了个同仇敌忾的善意笑容。

晚上的邀约很顺利。临下班前,有段小插曲。一个上了年纪却火气依然旺盛的老男人,冲到柜台揍了程家元一拳。他叫嚷着“没看过这么木腾腾的生活”,想要再往那张出鼻血的脸补上一拳,立刻便被保安拉开。程家元应该是彻底混乱了,对着电脑程序和一堆单据手足无措,僵在那里。陶无忌没有迟疑,轻拍他肩膀,说声“我来”。程家元有些机械地站起来。这时科长急急地奔过来,旁边是业务部的苏见仁经理。

“怎么了怎么了——”

朱强简单汇报了情况。

“接着干活,那么多人等着。”科长朝程家元看了一眼,随即把目光投向大厅。坐满了顾客,无论男女,脸上统统写着“不耐烦”。

“高峰时段。”朱强辩解了一句。

“有了徒弟,自己就解放了。”科长鼻子出气。是说白珏。按规定徒弟上岗,师傅应该旁边盯着。“人呢?”他问朱强。

朱强没吭声。做了个喂奶的动作。

陶无忌在键盘上敲出一串熟练的音符。干净利落,煞是好听。他很快办完了三名顾客,两个存钱,一个开户。复印证件、打印单据、电脑操作,动作行云流水般潇洒。很吸引目光。巧的是,隔壁柜台的电脑也适时发生故障,打电话报修,说一刻钟后到。顾客们又开始抱怨起来。科长哎哟一声,叫苦不迭。陶无忌二话不说走过去,摆弄了几下,再重启系统,竟是好了。他回到自己座位,接着干活。科长看他的眼光都有些意味深长了。一旁的苏见仁夸了句“生活清爽的”。陶无忌听在耳里,依然是不动声色。那边程家元被人陪着送去医务室,这人大约是个沙鼻子,只打一拳,脸上便血淋淋像受了重伤。经过科长身边,他还要打招呼:

“对不起对不起——”

科长只好安抚:“好好休息。”朝苏见仁看一眼,苦笑摇头。后者淡淡地把目光移开,掏出手机查看消息。“按理新同志都有过渡期,这位小同志属于时间长的。”科长说完又摇头。苏见仁轻轻嗯了一声,依然盯着手机键盘。头也不抬。

“他是我爸爸。”

回家的路上,程家元告诉陶无忌。高架上排着长龙,一眼望不到头。刹车踩踩放放。空调开内循环,车厢里还残存着一丝隔夜的小龙虾香味。

“我两岁不到,他和我妈就离婚了。我随我妈姓程。”

陶无忌很吃惊。早听人说过,苏见仁生性风流,当年离婚便是为了这个,抛妻弃子,很决绝。再加上业务能力普通,纯粹倚靠老父亲的关系,纨绔子弟,口碑向来不好。只是完全没料到,他和程家元居然是这层关系。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竟是一点马脚都不露。父子俩都是当特务的料。银行有明文规定,直系亲属不允许在同一家分行工作。陶无忌瞬间有些混乱,很意外了。没想到程家元会同自己说这个。

“嗯,”陶无忌斟酌着措辞,“——你和他长得不太像。”

“我像我妈。人家说,儿子像妈有福气。”程家元说到这里,笑笑。

陶无忌也跟着笑笑。

依然是啤酒。冰箱里现成的。少了胡悦,只能叫外卖。地沟油炒出的油光锃亮的小菜,日期不明的香味可疑的卤味。很适合这样氛围的两个小男人。浓郁的有些腻味的气息。还稍带些不伦不类。程家元说起他的童年。没有爸爸的少了半边天的残缺的童年。他妈妈是家庭妇女,没有经济来源,但问题不大,靠他爸爸的赡养费,还有爷爷的关照,日子比上海滩大部分家庭都要宽裕。高三时,他妈妈劝他去英国念大学。他拒绝了。

“纯粹拿钱买个文凭,没意思。再怎样,坍台不能坍到国外去。况且,把我妈一个人留在上海,也不忍心。”他道。

“你妈挺不容易。”陶无忌道。

收拾完碗筷,陶无忌清理了马桶,盖板反面一圈呕吐物的残渍,拿卷筒纸蘸水,拭去。回到客厅,程家元瘫在沙发上,口齿不清地说着“对不起,又要麻烦你了”——应该是做好了睡在这里的准备。陶无忌绞了把毛巾给他擦脸。听他说“今天换我睡地板”,笑笑,扶他上床。他又道,“你酒量倒好,怎么喝都不醉。”陶无忌替他盖上毯子,闻到他嘴里酒肉混杂的浊气,便有些懊悔,新洗的床单枕套,该迟几日请他来才对。

正看着电视,忽接到科长的电话,“知道你师傅去哪儿了吗?”陶无忌怔了怔,看墙上的挂钟,十点差五分。科长的声音像初秋的天气,干燥,上火,还透着凉意。“找不到你师傅,大家统统吃不了兜着走。”结束时,咕哝一句“有消息就打我手机”,匆匆挂了。应该是也没抱希望。

临下班时,白珏被科长训了一顿。“你干脆请哺乳假算了,我还好向上头再要人。像你这样,人在心不在,神龙见首不见尾,说实话我很为难。”

其实科长平常不是讲话促狭的人。白珏也不是脸皮这么薄的人。应该是凑巧了,或者说是不巧。科长骂完很畅快。以至于没有发现白珏脸色不对劲,像被枪打中一样。事后有人告诉他,白珏下午跟丈夫大吵了一架,因为男人给小毛头拍嗝时,指甲不小心在孩子小脸蛋上划了一道血印。白珏当场便歇斯底里起来,觉得万一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孩子落在这男人手里必然凶多吉少。她丈夫脸上被她抓出五指金山。他实在受不了这女人不知是抑郁症还是燥狂症的毛病,提出离婚。白珏幽灵似的回到银行,脸色惨白。科长说完那番话后,她转身便离开了。直到五点半下班,一直没有出现。去厕所找,没有人。打手机,始终是关机。众人都紧张起来。前台系统是全分行联网,只要一台终端没有清帐退出,整个系统都无法退出。也就是说,白珏不出现,全上海的S行营业所都下不了班。事情很严重了。支行几位老总都陪着找人,边找边数落科长“你知道她精神不正常,还跟她计较什么”。科长一边挨骂,一边应付铺天盖地的电话,来自分行以及各个支行、路支行的熟人,纷纷问怎么回事。科长不胜其烦,却还不能抱怨,自嘲“今朝出门忘记翻黄历,不宜上班,尤其不宜跟女同事较真——”

陶无忌给科长发了条短信:“支行23楼,那个女厕所,试试。”

等了许久,没有回音。给朱强打个电话,果然是找到了。“你怎么会晓得?”电话那头抑制不住的好奇,“你连你师傅上哪层楼的厕所都晓得,这么神?”

陶无忌想起几周前,他去支行23楼找一个学长,迎头撞见白珏从厕所出来。当时便有些讶异,底楼又不是没厕所。白珏那天也不知怎的,居然问陶无忌“要不要喝咖啡?”陶无忌不好推辞,说“谢谢”。她在咖吧买了两杯拿铁。关系不尴不尬的师徒俩在23楼的走廊尽头站着喝咖啡。那天刚下了场雨,随即又出太阳。空气好得离奇。蓝天、白云、红日。色彩分明。窗户小了些,俯瞰视野不算好,但因为高,便也有些腾挪空灵的意思。身处陌生楼层,感觉与平常上班自是不同,还有那杯咖啡,氤氲浓香,在两人间缭绕,平地生出些温润和煦的气氛来。她先是夸赞了他一番,说他聪明、能干,一点就通。陶无忌还来不及谦虚,她便把话题转开,说,活着没意思。陶无忌吓了一跳,本能地便想去关窗户。她说她算过命,23是她的幸运号码。“真的,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跑到23楼,就会舒服许多。”她又指了指手里的咖啡,“11块5一杯,两杯正好23块。”陶无忌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请喝咖啡,而且问也不问便选了拿铁。

近凌晨时,陶无忌收到科长发来的短信:“多亏你了。”

程家元的鼾声,上次已领教过了。从抽屉里翻出一副全棉耳套,戴上,热是热了些,隔音效果不错。便想这家伙倒是好睡。换了自己,陌生地方,人也是半熟陌生,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那样放肆地打鼾,毫不避忌。陶无忌翻了个身,把头埋在毯子里。

无病呻吟。他脑子里闪过这个词。刚才喝到最后,程家元的眼眶忽然就红了,声音都带哭腔了。他没来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男人一个,至于吗。陶无忌也想说点自己的事,人家连这么私密的底都透给他了,无论如何也该回赠些体己的话才对。礼尚往来,有来有去。但说什么呢——说亲妈在他出生不久就病死了?说他两个姐姐只念到高中就辍学嫁人,他最大的外甥已经读小学了?还是说家里人把辛苦存下的大学学费给他缝在内裤里,结果火车上脱了线,上厕所时一把全洒在马桶里?——陶无忌觉得,这些事好像没法跟程家元提。像一个人站在地上,一个人爬在树上,怎么可能聊得起来?那次与白珏也是如此。经过的人都朝两人看,看陶无忌的目光额外带着讶异,仿佛在说,原来你竟是这疯女人的知己。白珏从孩子聊到丈夫,又聊到公婆。陶无忌第一次见她说这么多话。她说如果离婚的话,儿子肯定判给丈夫。她公公婆婆都是公安局的退休干部,公检法那条线很多熟人。她甚至担心儿子会死在丈夫手里。“他那人粗枝大叶的很,到时候两手一摊,‘防不胜防’呀,我到哪里再生个儿子出来?我都三十出头了,身体又不好。”陶无忌手里的拿铁,都凉了。好不容易想喝一口,她忽的把头伸到窗外,说“好像下雨了”。唬得他立即把咖啡一扔,腾出两只手来,免得这女人神经病发作往下跳,那可真是大事了。

喝酒时,程家元大着舌头骂了句“赤佬”。陶无忌做出有些沉痛的表情,拍他一下肩膀,“这世界,陈士美太多了——”说这话时,想到自己父亲,二十来年一直鳏居,直至前年才新讨了女人。这是个厚道得有些犯傻的人,觉得继母必定会苛待孩子,所以等最小的儿子出道,才肯再婚。陶父不大会用微信飞信什么的,长途电话又不便宜,父子俩联系主要靠写信。每隔十天半月,陶无忌便会收到父亲的信。那种黄黄的有些粗糙的传统信封,格子信纸,字也是一笔一划,端正得有些刻板。老派的联络方式,老派的内容大意,老派的父子间的问答,一来一回。写在信上的话,与嘴里说出来的不同,更正式,也更郑重。嘴里说的,一会儿便溜到脑后了;信上写的,一封封摆在抽屉里,存了档,想忘也忘不掉。

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来写信。拿钢笔,写出来的字有棱有角,父亲看了欢喜。只写了几行,手机又响了。是朱强发来的微信。“到底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陶无忌没理他。一会儿,他又发过来:“告诉我吧,否则我睡不着。”陶无忌回过去:“23楼那个女厕所,最干净,没味儿。她说过的。”停了半晌,在纸上写道:

“爸,等我转正,接你到上海来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