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照在阿姆河上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5

到复活节岛之前,我对前述学术争议已略有涉猎。我当然没有能力判断孰是孰非,所以存心要把这个问题端给塞尔吉奥·拉普。吃饭时,我向他问起这个问题。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拉帕努伊的历史,的确是生态环境的灾难史,虽然对历史细节有许多不同的看法,但这个历史对世界其他地方、其他人群有警示意义,这也算是拉帕努伊在现代世界里的独特价值。”

老实说,我有点意外。我本来以为,那些反对《复活节岛,地球岛》叙述立场的学者,多多少少是在为复活节岛的土著发声,替他们洗去历史的脏污。那么,作为土生土长的复活节岛人,拉普理应是欢迎这一学术倾向的。然而他没有,他接受的是主流论述。这让我问自己:学术理路为什么要与现实层面的这些因素挂钩呢?很显然拉普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不过,拉普自己的一个学术见解,却有利于反驳把生态灾难归咎于岛民砍伐棕榈树的传统说法。主张岛民砍树导致森林灭绝的学说,认为岛上最大宗的林木消耗,来自运输摩艾石像对圆木的需求。从18世纪的欧洲登岛者到现在的游客,看到岛上这么大、这么多的摩艾石像,无不对原始条件下的岛民如何把石像从火山锥采石场运到海边感到好奇。最早、最流行的解释都是欧亚大陆古文明中普遍流行的圆木轨道。可是,欧洲人见到的复活节岛已基本没有树木,这就催生了运输摩艾导致棕榈树被砍伐净尽的猜想。有意思的是,即使到今天,有关如何运输摩艾仍无定论。拉普提出一个假想:摩艾是走到海边的。

拉普说,他小时候问父亲,摩艾是怎么到海边的?父亲回答:根据岛上的传说,摩艾是走到海边的。“摩艾当然不会自己走去海边,但我一直记得这个传说,我相信一定有什么联系。”拉普说。很多年以后,当他把一个又一个摩艾重新放回石像平台上,盯着石像的雕凿痕迹看时,忽然发现石像的底部都有某种特意凿出的形状,似乎是为了便于石像摇晃而不是稳定。他突然联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说过的话,恍然大悟,于是提出了摩艾运输方法的新说:岛民利用重力作用,用绳索前后左右牵引,让石像自我摇晃着缓缓移动,从山坡一路下到海边。原来,“自己走到海边”的岛民传说并不是无稽之谈。

拉普这个新说在专业学者中并没有很多信从者,但夏威夷的一个工程师听后大感兴趣,自己组织了一队人马加以试验。我看过记录这个试验过程的视频,与摩艾同形同重的水泥人像被绳索牵引,开头几次都失败了,不是倒伏就是纹丝不动,但最终他们找到了窍门,竟然把水泥人像移动了几十米。我向拉普提起这个视频和试验,他哈哈大笑,说他也是后来才听说这个试验的。“就我所知,”他说,“地球上没有其他地方的人是用这种方式运输巨型石雕的,这也许是拉帕努伊人对人类文明的一项独特贡献。”

当然,拉普提出的这个运输方法还远远没有被同行们接受。如果他的假想是可以成立的,那么关于运输摩艾消耗圆木的传统解释就被消解了。拉普说,摩艾对森林消失并无责任,可森林消失也是事实,那么,是怎么消失的呢?“我们最近有一个新发现,”他说,“我们在火山湖泥土堆积中取样分析,发现在某个时期有特别多的甲壳虫,此前没有,说明是外来的。我推测这些外来甲壳虫是森林消失的罪魁祸首。”

生态变迁在地球上其他地方对人类社会有深刻影响,复活节岛自然也不例外。拉普说,同样的气候变化,对欧亚和美洲大陆的影响和对拉帕努伊的影响是不一样的,因为这只是一个小岛,生态系统是孤立的,一次大型震荡就可能造成不可逆的灾难。与此相应,岛上的人类社会也是孤立的,与人类其他群体几乎没有明显的联系。岛上的生态环境和人类社会都是这种孤立、封闭的系统,自我恢复的能力非常有限。

说到与世隔绝,针对一般人所理解的岛上社会与人类其他社会完全没有接触,拉普说,不是完全不接触,只是没有成规模的接触。“1978年我们发现摩艾的眼睛之后,有一个问题困扰我,为什么这些眼睛是嵌入式,而不是如其他波利尼西亚岛屿那样的凸出式?我们知道秘鲁古人像的眼睛是嵌入式。那么拉帕努伊的嵌入式,与秘鲁的嵌入式,是各自独立发展起来的,还是有某种传播、学习的关系?”换个说法,古代复活节岛人是不是到过南美大陆?拉普说,有证据显示太平洋群岛与南美大陆是有接触的,最为人熟知的当然是甘薯。此外还有一些证据,比如,前些年在智利南部发现的部分古人遗骨,有波利尼西亚人特征;在阿根廷一个遗址发现的鸡骨,与新西兰毛利人的鸡有亲缘关系。不过,这类接触是偶发的、个别的、不连续的,不足以打破拉帕努伊社会的孤立与封闭。

就在我们用餐和谈话时,一个大约二三十人的中国旅游团进了餐厅。这样,加上原有的我们这一拨中国人和另一个中国团,这家餐厅里几乎全都是中国人了。我对拉普说,我们今天来这里的飞机上,大约三分之一是中国游客,在机场看到另一架从大溪地飞来的飞机,下来的几乎全是中国游客。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中国游客对这个小岛有兴趣。拉普说,拉帕努伊旅游部门的数据显示,近五年以中国游客的数量增长最快、占比最高,听说主要原因是有中国公司在大溪地建大型旅游设施,推动了南太平洋的旅游。“拉帕努伊和中国的空间距离正一天天缩短,我们越来越近了。”拉普笑呵呵地说。

从餐厅出来,我们和拉普告别,他祝我们在拉帕努伊过得愉快,我们祝他身体健康,希望还有机会见面。雨已经停了,西天黑云散开,露出深蓝色的天空,可是太阳早已沉入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