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青年编年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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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历史的技艺与技艺的历史

上海的正史,隔着十万八千里,是别人家的故事,故事中的人,也浑然不觉。[1]

这句话出自小说的第一章,被印在单行本的封底上,大概是想引导读者注意到,这是一个与大历史相对疏远的故事。这其实是个误导。虽说王安忆在历史叙事上一向克制、内敛,但未必就意味着她倾心于历史的例外状况。把这句话还原到小说的语境中,便不难发现,在这句话之前,小刀会如何让富贵之家走向没落的故事点到为止,而这句话之后,世家弟子在亡国之前的歌舞升平、吃喝玩乐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平静的叙述语调与大历史呼之欲出的压迫感、颓败感构成了紧张、饱满的张力关系。所以,与其说王安忆试图描述一个游离于大历史之外的世情故事,倒不如说,她在刻意保持一种距离,从而能够更为从容地描述大历史的丰富表情,或者说,去深描大历史的某个不为人知的面孔。

故事才过三分之一时,小刀会又被重新提起,这倒印证了前面的判断。

大伯却摇头了:世人都以为恶报,其实不然,那小刀会可说是绿林中人,吃野食的,倘若造化大,就坐龙椅了,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所以,大伯指指东墙:千万不要惹!陈书玉点头了。

此时,已是解放后。“东墙”这边是昔日的世家,“东墙”那边是新社会的无产者。世家因为院落被侵占而欲向无产者伸张权力,结果是“身后‘哗啦’一响,一块半砖抛过来,碎成齑粉”,于是便有了前述的对话。时代的吊诡之处正在于大历史中显赫的革命和暴力,与世情中潜隐的戾气和蛮横,很多时候是气息相通的。所以,细描日常中的隐忍和逆来顺受未尝就不是直面大历史的一种姿态。重新审视这样的场景,便会发现隐忍未必是置身事外的表现,很可能源于对即将展开的大历史的恐惧和担忧。

油毛毡下已经钻出一个女人,叉着腰,昂头指了他道:拆房子吗?新社会了,社会主义了,穷人翻身了,不受剥削了……连珠炮的一长串,他几度张嘴,几度遭遇狙击,发声不得,何况论理。大伯拉他落地,来不及撤梯子,掉头避进内厅,身后“哗啦”一响,一块半砖抛过来,碎成齑粉。稍事喘息,大伯道:历来刁民最可怕,赵匡胤、朱元璋、李自成—本已经坐了龙庭,想不到来了个更野的,忽必烈,茹毛饮血之类,不是有句俗话,乘车的敌不过穿鞋的,穿鞋的敌不过赤脚的;又有一句,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王者”是谁?正是草莽中人!

两种声音在这里交织,显得意味深长。一方面是尖锐的冲突。前者嘹亮、直接,但不免有权力的噪音的嫌疑,“它是权力—不论何种形式—的附属物”[2],因为政治正确的词汇打断了是非的讨论,或然的历史正义以粗暴的形式表现出来。与此相比,后者的低声细语更像是某种暧昧的历史评价。尽管相形之下,后者在欲说还休中闪烁的那些词汇和评价,在今天看来更像是某种陈词滥调。但是,在新的历史并未向世俗社会展现其足够的说服力的时候,这未尝不是特定语境中存在的一种真实的历史感受,这种感受正是源于反复循环的旧历史的经验提醒。这与面对尚未充分展开的未来所怀有的恐惧和担忧,其实是一种感受的两种面相。所以窃窃私语其实是一种压抑、隐忍的状态。然而,不管是理直气壮还是低眉顺眼,两种声音却分享了非此即彼的对抗逻辑,旧历史的幽灵飘散在新历史的高昂的情绪中。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两种声音似乎又在某种程度形成了互证。正如旧历史可以用一栋老宅的墙区隔出两个阶层,而新历史却用一道看不见的墙重新划分了群体:

时代将人划分了两边,这边是过去,那边是现在,奚子划到了那边,剩下的他们几个在这边。陈书玉逐渐意识到,界限是难以逾越的……事实上,过不过得去不由自己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