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青年编年史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然而,《考工记》并不仅仅只是一个被历史挟裹或抛出轨道的世情故事,因为王安忆的叙述的焦点,从未离开过一栋老宅,包括前述的那些引文所涉及的事件也是由老宅引发的。小说的第一句便是从陈书玉回到老宅开始叙述:

一九四四年秋,陈书玉历尽周折,回到南市的老宅。

小说的最后一句,老宅成为了文物,摇摇欲坠:

四面起了高楼,这片自建房迟迟没有动迁,形成一个盆地,老宅子则是盆地里的锅底。那堵防火墙歪斜了,随时可倾倒下来,就像一面巨大的白旗。

除了离家的两年,陈书玉在老宅里度过了一生。老宅见证了晚清、民国、解放后至今的时代风云,在祖辈的故事里或许还见证了更早的历史,而陈书玉亦亲历了从民国的繁华和凋敝、1949年之后的曲折和稳健,直到新世纪的来临。历史从未在别处,一直在雕刻塑造宅子和宅子里的人,而宅子和宅子里的人也在努力辨析那些历史痕迹,以试图理解历史的风向和表情。最后,历史昂首向前,留下一具老迈的肉身和一座颓败的老宅相互守望,铭刻着“煮书亭”的石碑便成了历史曾经来过的证据。

这是颇具匠心的叙事结构设置,正如小说中老宅的选址、外观、选材、内部结构、布局、图案装饰都出自匠心独具的设计。而要将这一切匠心精细地呈现出来,只能依靠出色的手艺,或者说技艺,这对于小说的创作是如此,对于一栋建筑来说亦是如此。技艺的结果一方面关乎实用,另一方面则事关审美,而不管是审美还是实用,都带有时代的烙印。因此,当技艺问题被讨论时,从来就不仅仅是技艺本身的问题,这就是科技史在谈论具体的技艺问题时,为何总是要以特定时空下的历史、地理、经济、文化、思想等要素作为基本背景来讨论[3]。更何况技艺造物何尝不能在隐喻意义上来形容历史塑造、赋形诸种状况呢?

这样便不难理解王安忆何以会用《考工记》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对古代典籍《考工记》的直接借用。它是我国第一部手工艺技术汇编,据考证成书于春秋战国时期,后来被奉为经书,又称《周礼·冬官·考工记》。在目前较为通行的版本里,开头如下:

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或坐而论道,或作而行之,或审曲面执,以饬五材,以辨民器,或通四方之珍异以资之,或饬力以长地财,或治丝麻以成之。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审曲面执,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通四方之珍异以资之,谓之商旅;饬力以长地财,谓之农夫;治丝麻以成之,谓之妇功。……知得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烁金以为刃,凝土以为器,作车以行陆,作舟行水,此皆圣人之所作也。[4]

在这样的表述中,各种工匠(百工)的职业身份和职责虽在国家制度层面予以承认,但是重点却是在强调“百工之事”出自“圣人之作”,即工匠们的技艺是圣人的发明。可见,除却工具性、物质性价值,技艺更是与制度、历史、伦理相关。《考工记·匠人》便是个很好的例证。“匠人建国”、“匠人营国”是对匠人职责的总结。“国”就是城邑,所谓“建国”、“营国”就是“建置城池、宫室、宗庙、社稷,并规划国城周围之野。”[5]所以,“匠人”远非我们今天所理解的那样,其实是个特定的称谓:“匠人所负责的建筑工作是属于官营建筑范围。匠人是专门为王室即政府服务的建筑工匠。”[6]可见,“匠人”不仅意味着技艺和谋生,更是职责和服务对象都非常明确的官职,他是国家机器的构成部分,是从周代开始延续了数千年的工官制度的中心。事实上,“百工”既可以被理解为各种工匠,亦可以被理解为掌管营建制造之类事物的官职名称[7],即“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何以“百工之事”在礼教、礼制的语境中经常被提起。比如,《论语》中曾有“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8]的说法,在隐喻意义上以工匠技艺的习得来描述君子得道的方法,在另一处则引用《诗经》中描述打磨玉器玉石过程的句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9]来形容修学问道的过程[10]。还有一处需要提及: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11]

《论语》中的这个片段旨归固然在别处,但是“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这个细节却传达了非常重要的历史信息,即祭祀器物的选材与制度沿革、历史变动之间的关系,强调的是技艺的政治性。小说里的一些细节聚焦的正是一点:

祖父说,这宅子的原主当是京官,因宅基正北正南。上海地方,设在江湾滩涂,高低左右难以取直,街市房屋互相借地,这里出来,那里进去,但从这宅子的形制,却可推出中轴线来。

如果上述《论语》片段涉及的还只是三代祭祀的具体器物,那么《考工记·匠人》则记载了夏商周三代王城、王宫的整体设计方案,并成为后世王朝模仿的对象。所以,这也是何以在现代建筑史研究中,有些学者一定要把《考工记》这样的技术文献视为“营造法”,而区别于来自西方的“建筑学”这个概念:

从基本性质上来看,建筑学是一种科学技术和文学艺术的研究,本身并不含有政治性,它是科学的、学术型的;而营造法作为政府法规,是由朝廷颁布强制推行的,它是政治性的、制度性的。[12]

这倒是印证了小说中那些关于老宅的描述:

他顺势问几句祖宅的来历,大伯母说是老祖宗从一名大官手里买下,至于哪一朝的官,什么品级,大伯母说不上来,只是领他到前天井里,抬手向天一指:看见吗?要不是皇帝恩准,谁敢墙头游龙!门头上果然二龙抬头,向两边逶迤。

所以,典籍《考工记》并非单纯的技术资料汇编,更重要的是它是作为“礼制”的重要的构成部分而得以保存下来的。所谓“礼制”用现代性话语转译一下,就是大写的“政治”,即各种权力/话语关系编织的意义网络,它上及国家政治、法律制度、伦理道德、文化教育、艺术审美、礼仪仪式,下涉生老病死、衣食住行。这一切都是以人的塑造为中心,人又使用或发明器物展开社会实践,因而器物便兼有了实用和意义符号两种功能。同时,技艺本身抽象,只有附着于人具化为器物才能被看见、谈论。于是,历史、人、器物和技艺便有了复杂的互文和映射。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把典籍《考工记》视为小说《考工记》的基本语法来看待,或者说,典籍《考工记》所凸显的技术政治化、器物历史化思路是理解小说《考工记》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