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记(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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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学校的学校

我七岁开始与字母打交道。我的老师就是我的教父。这位教师授业解惑的工作地点就像一个多功能室,什么用场都能派得上。它不但是学校,还是厨房、食堂、卧室,有时候还充当鸡棚、猪圈。

屋子分楼上楼下两层,底层有一道宽大的梯子通到楼上。楼上的房间大概是粮仓,楼下的房间就是我初识ABC的学校。屋子的南面安装着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尽管它又窄又低,但在阳光照耀的时候,它是这栋房子最令人愉快的地方。

阳光从窄小的窗洞透进来,照着满墙色彩斑斓的图画,这是老师的收藏品。楼下房间里还有一座宏伟的建筑:底墙上的壁炉。两块石头搭成的台子上,是我们冬日里的焦点:跳动的温暖的炉火。炉火的用途是给教师家的小猪烧煮食物,火上摆成一排的三口小锅里是它们最爱的麸皮和土豆。我们每人每天早上都进贡木柴,因此有权利享受用它蒸煮的美味。

除此之外,我们不乏其他消遣。教室有一扇门与家禽饲养场相通。这扇通往欢乐的门一打开,母鸡就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前来探访。大家急急忙忙地弄碎面包招待这些可爱的来访者,努力做出可亲的姿态,以便尽可能多地吸引小鸡们的注意力,还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抚摸小鸡背上柔软的绒毛。小猪会寻着煮熟的土豆味儿,一个接一个排着队进来。它们一路碎步小跑,屁股一扭一扭的,纤细的尾巴卷曲着。它们撒娇似的磨蹭着我们的腿,用稚嫩的嘴巴在我们的手心搜寻着取走面包屑,弄得手心痒痒的。它们还在教室里游览,又像是在寻找美味的食物,一会儿到这儿,一会儿到那儿。老师和善地用手将它们赶回饲养场。

在学校里,大孩子们有权利使用房间里唯一一张周围有板凳的桌子,我们这些年纪小的学生,每个人手上都有一本儿童识字课本。在它灰色的封面上,画着一只鸽子。课本中可怕的ba、be、bi、bo、bu令大多数孩子头痛不已。

我们的老师是个富有才华的人,他是唱诗班的金嗓子,是领唱人。晚祷时,整个教堂回荡着他纯美的圣母赞歌。他还是理发师,用那双灵巧的手为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修剪头发。

我们的老师还是敲钟人。村子里的每次婚礼、每次受洗都令我们兴奋不已,因为老师必须去为这些庄重的事情鸣响钟声,暂时停课的学校便是我们欢乐的天堂。

老师还是个管家,他替一个外村的业主管理财产,他要照顾一座有四座塔楼的古堡,要采摘苹果、收割燕麦、收贮干草、摘打胡桃……在风和日丽的时候,很多孩子去给他做志愿者。这时候的学校,只剩下几个还没有志愿者资格的年纪小的孩子,我也正在其中。课堂常常被搬到干草堆上、麦秸堆上,上课的内容通常是打扫鸽子的住所,或是压碎在雨天爬出自己堡垒的蜗牛,蜗牛的城堡就在黄杨木林的边缘。

这就是我的学校,这就是我的老师,这就是我一生的兴趣爱好萌芽发源地。在露天学校,我的好奇心总能得到小小满足,乡野生活到处充满快乐:

在帮助老师摘打胡桃的时候,我和草坪的蟋蟀成了好朋友。虫儿的翅膀展成扇形,有的扇形是蓝色的,有的扇形是红色的,但都一样鲜艳美丽。我在桤木上寻找美丽的单爪丽金龟,我在花园里采摘清雅的白色水仙,还学会了用舌尖吮吸它花冠底部的甜蜜水滴。

在帮助老师砸碎黄杨木林边缘的蜗牛时,我并不是一个干净利落的消灭者。在我眼里,这些蜗牛十分美丽,它们有呈螺旋形旋转的黑色带子,但身体有黄色的、白色的、褐色的,还有玫瑰红的,像是谁不小心弄掉了调色盘,刚好把这些美丽的色彩涂到了它们身上。我总是不忍心用脚后跟压碎这些鲜艳的色彩;我用袋子装满自己喜欢的,有空就拿出来欣赏欣赏。

……

就这样,在愉快的乡野学习中,我对树林里、草坪中的生命越来越了解,越来越感到有趣;然而,我的文科学习却始终没有长进。直到有一天,父亲偶然从城里带回来一本书,这本书使我对阅读产生了兴趣,这多半要归功于书中那幅大图画。这幅图画由许多格子组成,每个格子里都画着一种动物,并写着其名称的第一个字母。它是教人识字的字母表,创作者这种可爱的教学方法让我感到舒服又新奇。我把这幅宝贵的图画贴在我的窗棂上,让它带领我学习。

字母表的第一位出场者是驴(ane),它的名称以稳重的字母A开头,不过在我看来,驴的性格与“A”不太相符,因为老师家的母驴动不动就嘶叫,一点儿不沉稳;接下来是牛(boeuf),它的首字母和它的身材有些相似,都胖胖的,它教会我字母B;鸭子(canard)教我读字母C;火鸡(dindon)带我认识了字母D。其余的依此类推。

我进步飞快,没过几天就能把那本鸽子封面的小书诵读下来了。我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学会了拼写,父母都感到十分惊讶。其实,这很好解释:图画的作者让学习者与动物进行交流,我对动物是感兴趣的,所以图画能够吸引我去思考、去联想、去记忆。

后来,我从这所不像学校的学校里毕业,并于十岁时进入罗德中学学习。在无聊的翻译练习和神话与英雄的幻境中,我对大自然的激情和热爱并没有减少,植物和昆虫是我的希望所在和精神寄托。我常常在闲暇和假日去了解小巧的白腰朱顶雀是否已经孵出小鸟,蟋蟀是否在贫瘠的草坪上展开它或红或蓝的翅膀,紫熟的葡萄是否已经悬挂在野生的荆棘上,金凤蝶是否在某朵花上炫耀美丽。

一段时间后,我又不得不和罗德中学告别,因为家里已经没有面包了。那段和饥饿纠缠的时间里,表面上看来我对昆虫的兴趣减弱了,但事实上大自然对我的吸引力似乎永远不会消失。蟋蟀和松树鳃角金龟,白色水仙和白桦林,它们是我苦难中的阳光。

经历了人生的低谷之后,幸运女神向我微笑,我来到了沃克吕兹初级师范学校。我的拉丁文和拼字法比我的新同学略胜一筹,可他们大概不知道,当其他同学打开词典,认真地为听写练习做准备的时候,我却在书桌上秘密研究虫儿与花草,偷偷地品尝着自然科学带给我的快乐滋味。

不过,师范学校的课业压力还是有的。为了达到初级师范学校的最低标准,我曾一度抛弃了自己钟爱的夹竹桃和圣甲虫,将精力全部贡献给微积分和圆锥曲线。我害怕自己抵挡不了一株新的草本植物、一只新的膜翅目昆虫的诱惑,为此不惜将自然科学的书籍全部压在箱底。

毕业后,我被派到阿雅克修中学去教学。我在当地的浩渺苍穹和无边大海,以及迷人的香桃木丛林和野草莓的诱惑下,终于妥协了。我将闲暇时间分成两部分,其中大部分分给我用来谋生的数学,剩下的部分被我用来观察贝壳、采集标本。也许这就是命运,我青年时代为之饱受艰辛苦楚的数学,到头来对我毫无用处;而我为之节衣缩食的虫子,却成为我老年生活的最大乐趣与安慰。

不久,我结识了大名鼎鼎的阿维尼翁植物爱好者雷基安。他的记忆力强大得惊人,简直是植物分布的活地图、活百科书。我空闲时候常常陪着雷基安到处奔走,收集标本、研究植物。他是一位慷慨、耐心的老师,在植物方面,我和他学到了很多。如果死神肯再多给他些时间,我想他还会教会我更多。

一年后,我认识了图卢兹的知名教授莫干·唐东。他是我的一位良师益友。他对我说:“放弃数学吧!没有人会对死板呆滞的公式和函数感兴趣的。来研究植物和虫子吧!遵循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你骨子里的热忱会让你成功的。”

好了,是该做最后决定的时候了。我追忆过去,审视自己,得出结论:我相信,我生来就是虫子的朋友,生来就是动物画家,至于为什么是、如何能是,无人知晓。从孩提时代开始,从智慧之花的初放开始,我就有观察研究自然事物的喜好。或许,我生来就具有观察事物的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