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做的和泥做的
《雪中相合伞》
铃木春信,1764年,大英博物馆藏。
在那个江户时代,男女共撑一把伞,有情调地漫步雪中,如佛说人命在呼吸,实属石火电光。不过,春信还是坚信,水做的和泥做的,这两种狼狈又痴情的魂灵,总归命中注定,总归是要世世生生为我为你的。如同天上有一颗星,地下必有一个对应的坑。说大了是宇宙法则,说小了是一只蜜蜂嗡嗡嗡,两只苍蝇哼哼哼。
画面上黑衣白袍,各戴兜帽,依偎着缓步前行。男人看着女子,女子轻轻点头。弯眉信目,只是古典式的鹅蛋脸缺乏表情。其实,无表情也是表情。深雪三尺,山川无声。这尽天尽地的白,这漫漫皑皑的白,花开世界起,一对男女雪中行。没有微笑没有开眼,甚至没有欲罢不能的蓄势,倒有天长地久的惊憷。
不过,哪有天长地久,只是日之于月,玫瑰之于荷花、魔界之于佛声的权衡相交。但已是绝美的箭与靶之间的纵横恣意。爱比死坚强,但死比爱持久。如同近松门左卫门将情死场面定格,有一种醉醉的愉悦,同时也给人囫囫囵囵的深美。
都说天地不仁,但在雪中相合伞的这一时刻,天心地魂与人世之间,竟也有了期待,有了一种驰想未终、头已成白的期待。丰实而雋永。《楞严经》说:汝爱我心,我怜汝色。春信的画作难见女色,只是纤翳;春信的画作也难觅男心,只是明净。不过以是因缘,这纤翳与明净的缠缚,已是人情世界的绝唱——宁静致远。不像凡·高,把自己的手腕放在点燃的蜡烛上,为的是能见到所爱之人。这极端的求爱,在东洋绝少。因为东洋讲色恋,讲性在春梦中的哀怜,所以有了春信的春心构图。
有日本浮世绘研究家说过,没有《雪中相合伞》图,日本的浮世绘将会是多么的寂寞,日本的男女将是多么的彷徨。只活了46年的春信,明白艺术不是福音书,但艺术确实不能没有救赎。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世俗的朝圣者。因为在星期天的一个午后,你是带着阳光去美术馆的。去干什么?当然不是为了避雨,而是为了面对一个明白无误的虚假,你要信以为真。正如毕加索说过,艺术是个谎言,它令你认识真实。你要慢慢走近又悄悄走开,更要细声细语。其实挂在墙上的画作是不怕喧哗不惧热闹的。但这就是套路。习惯了这个套路,也就迁就了精神。
无论如何,春信是不愿失掉冬天,更不愿失掉这漫天大雪的。这是色恋的深层,哀怜的深层,当然更是春信的深层。故有“恋之春信式”说。美术的力量,在心绪不宁。看了《雪中相合伞》图,想象着一个三角,垂下一条长长的直线。左是我,右是你。或者,右是我,左是你。伞下的两人呼吸,犹如电闪雷鸣,但藏进衣袖的则是哀怜。这样说来,250多年前的这幅杰作,早早挂在了路长人瘦的世间,即便结跏趺坐,也无人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