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不上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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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梦境

不知不觉中,他竟睡着了。在梦里他做了一个正方形的梦,梦里有一条狗,还有一个怪异的男人:

新叶出了,万物勃发。睡了一个冬天的D村也苏醒了过来,其间的狗子们也睁开了眼球,内眼睑还挂着灰黄的眼屎,狗脸上全然是长满了狗毛,眼睛也全被遮了个完全,确乎是人模狗样的存在。

它钻出自己的狗蓬,见主人端着一碗饭食,一个劲地摇起自己的尾巴,抖落一身狗毛,四周的空气也满是灰土,随着主人将食物往自己的狗盆里一倒,伴着一声“呜咽”,就着自己的口水啃食了起来,脖子里的狗链发出清的响声。

吃完饭食,它仍旧觉得饿,头脑依旧发昏,眼神也是恍惚,这和眼睑的两坨眼屎是毫无相干的,毕竟它们悬了一个冬天,前天夜里它一睁开眼,眼球也是今天似的模糊。它想着去房前屋后找点吃的,刚想扭头离去,不出三步,那狗链却绷直了,冷冷的悬在自己的脖子和狗桩之间,身子动弹不得,想来它是忘却了这狗链的存在,脑子里全是D村的食物,说来这食物也仅是去年啃食过的骨头,以及某个角落里新鲜的粪便。

见身子不能离开半步,它索性哭丧地回到了自己的狗蓬,乖乖的躺下身子去了,心里还怀着对主人的怨恨。

去年春天,因为对主人过分的摇尾,主人一气之下竟打断了它的狗腿,虽狗腿早已经痊愈,然留下巨大的心里阴影,想到此,心中不免多了一些惧色,眼睛也无辜的打闪,心中一顿酸楚,竟也掉下了狗泪。

它心想,这是主人的不对,是全然的不对。毕竟,那是它的主人,想想也就算了,心情也平复了不少。想到此,眼泪竟也收住了,尽管狗眼眶还是湿的。说实话,主人修的这个狗蓬确实是不像样,天阴不遮雨,天晴不挡阳的,奈何自己的狗命如此悲凄,迟早要死在这阴晴不定的日子里,更何况主人的不待见,它心里暗想,眼泪又不自觉往下掉。它自觉它是世间绝惨的狗子,嘴里又发出了“呜呜”的低吟。它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此时正值春末,阳光也温暖多了,然依旧刺眼。忍着饥饿,它且闭了狗眼,可怎么也无法入眠,它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能有多块就多快,它祈祷下一顿能吃到美味的肉丁,哪怕是闻着点肉香,它也是心满意足的,对于狗的生活,它也没有什么能够奢望的了。

开春天气是没有定数的,忽地起了阴风,它不自觉地一哆嗦,心里埋怨起了这鬼天气,阴冷的风使劲的往狗蓬里灌,四周的破洞还发出“呼呼”的嚎叫,它夹紧了自己的狗尾,一个劲地往狗屁股里戳,身子俨然盘成了一个圈,这貌似给它带来了一些温暖,它又闭上了自己的狗眼,眼睑仍是粘着两坨灰黄的眼屎,绝无下掉的意思。

睁开狗眼,黄昏已至。昏黄的余晖斜斜的照在它的身上,然并无暖意,眼角的狗屎也愈发的金黄。它已经全无摇尾的力气了,就连趴着也丧失了气力。太阳快掉山,它祈求晚餐的到来。再不来,它定是在夜里无眠了。更严重的是,夜里还要还有更为必要的事情要等着自己去做。这是主人毫无察觉的,它心里欣欣自喜,心里顿时又涌起一汪暖流。

主人屋里射出黄昏的灯光,听着屋里噼里啪啦的作响一通,主人的影子也被灯光的影子拉残,在狗蓬前也成了黑暗的鬼魅。

见主人来喂食,它不自觉又摇摆着自己的狗尾,但并不怎么用力。

回想去年的新春,也是日落的夜晚,主人喂食后打断了自己的狗腿,至于原因,它是浑然不知的。

它只依稀记得,那天主人的屋子里起了一顿争吵,待主人喂食后,不幸竟也临了自己的身。想到此处,它的狗腿也隐隐作了痛,主人拿着一根棒棒尽力的往自己的狗身上一顿痛打,这是它始料未及的。

夜空也全然黑了,它把狗脸把狗盆里一凑,是肉的香气,其间还有悬浮的残叶,姑且就食。吃到一半,把狗嘴往盆底一触,是自己熟悉的硬东西——些许剩骨。这极大的出乎它的料想,尾巴也尽力的甩动了起来。心满意足的舔一舔自己的黑狗鼻,狗盆也洁净了。这一顿定是主人的赏赐,对此它心怀感激,料想幸福来得如此突兀,它的狗尾巴又不自觉骄傲的冲了起来,对着无知的黑夜摇晃个不停。它心里不住的念起主人的好。

想来是主人把它捡了回来,幸得狗命一条。仍记得那是一个下午,它独自流浪在秋天的街头,已经七八天未进食,身上满是泥垢,四肢也因为缺钙歪曲得不成样子,风敲打着它的一切,眼见苟活无望,它想在没有人影的寂静里了却自己的狗命,捡来一条湿冷的麻绳,放眼望去,一棵枯树突兀在山头,它想这是绝佳的死地。它把麻绳往嘴里一叼,径直往枯树走了去。天上也掉落些秋雨,天空也愈发阴沉了下来,雨点如寒箭一般射在它的身上,临死之前,它也习惯的怨恨起这鬼一般的天气,这让它的死显得格外悲凄,作为一条丧家之犬,它对悲凉尤为敏感,它向来不喜欢悲惨的事物,不作多想,它决然走到了枯树底下,它尽力的把麻绳朝斜枝上扔,奈何四肢使不上力气,麻绳未到一半高便掉落了下来,好几次还砸到它的狗眼,不久也竟肿了起来,原想这是绝妙的葬身之地,却也成了苟活的绝望之地。

眼见自缢未果,求死不能的愤怒燃了心头,它竭力把狗头朝树上撞去,顿时眼前黑了一片,昏死了过去。

等它第二天睁开狗眼,它躺在一个暖暖的炉子旁,火炉里烧得通红的木炭还在劈啪作响,炸裂开的火星直溅落到它的成团的狗毛上,发出哧哧的声响,它分明也闻到一股皮毛焦糊的气味,对此它无动于衷,任凭它去了。忽地,全身泛起暖流,它转了身将头往炉子靠近,随后狗头也炸裂开来似的疼痛,它竭力的抬起自己的狗爪,往额头摸了摸,只觉一个碗口大小的包就趴在那儿,轻轻一碰,便弹开了自己的狗爪,那是不可触碰的阵痛。它微微举了狗头,环顾四周,顶上是通明的灯火,直直的垂了下去的灯具很是辉煌的模样,檀木的地板一尘不染,暖光充斥着整个不大的房间,墙上贴了各路神仙,都是长发的满脸胡子的大眼睛,灶台旁有个年轻的女人在翻炒着什么,红润的圆脸,扎着两个炭黑色的辫子,那辫子上还打了美美的蝴蝶结,硕大的两个胸脯随着翻炒的右手左摇右晃,似乎有掉落的危险,灶前有一个男人,低着头看着书,时不时把柴火往灶坑里送将进去,那手洁白且修长,是读书人的模样,然披着一头微卷的长发,脚上是一双洁净的布鞋,手纳的针线也已经蓬松了起来,这充满了仙气。

环视女人背后的白色橱柜,散发出舒服的白光,上下三层,其间都是白色的瓷碗,上头印了耀眼的四君子,夺人目光,尤为是那白色的筷子,白里透着象牙的乳白,给人以温厚。见此,它以为自己升了天堂,这定然是天堂的人家,虽然升了人间的木火。它想,这一次它确然是死了,自己也升了天。它在流浪的街头,时常听见卖凉皮老太太说的,不做伤天害理的坏事,平生多积德行善,死后自然是要去天堂的,那地狱可入不得,足足有十八层,每一层都不好受,说完老太太转身就朝它吐了口痰,见自己未起身离开凉皮摊子,老太太弯腰拾了一块石子扔了过来,嘴皮还在不停地闭合,估摸是疯狗之类的话吧。

虽然自己是流浪的狗子,见过杀人放火的街头,但自己从未偷鸡摸鸭,也决没有偷看过女人洗澡,偶有一次,无意间闯进了女澡堂,隔着纱布,满是蒸汽的屋里它什么也没有见着,其后被人赶出澡堂,自己还摔断了一条狗腿,就凭这一点,它有升天的资格,它暗想。其后,狗脸上露出释然的惬意。在它看来,这天堂诚然是一片希望的所在,闭了眼,鼻尖飘来肉香,这不禁让它口水滩流了一地,那底下的檀木地板木然承受了一切。耳边传来柔和的谈话,夹着木铲翻炒食料的声音,这让它安心了下来,想必他们就是天上的仙,连交流都如此温和优雅,这让它产生了在天堂安家度日的想法,多亏了自己平日的德行,才得以有此机会上天。就着眼前的美好的事情,它安心的睡去了,炉子里的炭火烧得更旺了,照得它浑身暖融融的,麻痹的躯体似乎在梦中也恢复了气力,除了额头发麻的酸痛,身上的每根狗毛都焕发了神采。

不久,屋里的男人给它搭建了一个草棚,每日都有准点的饭食可享用,日子渐渐的也平庸了下来,好在身上也长大不少膘,这是出乎意料的幸福,当阳光照射进自己的狗蓬,它的全身顿时暖洋洋的,它自觉自己是仙界幸福的狗子,连阳光都善待它,它又满足的睡去了。忽而睁开眼,太阳竟然落了山,它心中不免泛起一丝疑惑,难道天上的太阳也会落下?其时,它耳边仿佛又起了老太太的话语来:我这辈子是要升天的,天上一日,地上十年。

想到此,它想那地上的老太太定是死去了,它已经来此数月了,只是不知那老太太到了天堂没有,她可认得升天的路,她的凉皮摊也定不知何处去了。那时它就在老太太的凉皮摊其后,抢食客人掉落的凉皮。好几次被老太太拿棍棒,或者别的菜刀赶走了,眉宇间还显露杀气,毫无悦色可言。

转眼,天堂的春天也到了。太阳照常的升了起来,投下充满暖意的光来。屋前屋后满是新生的嫩草,主人在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花草树木,此时也是欣然一片,院子里弯曲错落着鹅卵石铺就得小径,咋一看,是多彩的花蛇缠绕。靑褐色的树干,散布在花草间,往上是自由的树冠,朝四周毫无束缚地伸展着自己的枝条,条上爬满了新出的嫩叶,都一律的朝着蓝色的天,犄角独处的桃花,此时也穿上了粉色的裙子,单支的脚清瘦干净,顶着全然的粉色的蓬裙,吸引了无数的野蝶山蜂,在裙子的四周盘旋,时而停息到了花蕊间,风一摆,又悄然飞逃了出去。片刻,又飞钻了回去。院子四围的墙脚都栽了好阴凉的兰花,墨青色的束束青丛里绽开洁白的兰花,可没有招引来蜂蝶,独在风中显摆自己的花容。几株腊梅,自秋来都光着自己的身子,全然的展露自己的肌体,光滑紧致,干净利索。那青松,自打它来时就一直举着自己的绿冠,偶尔抖落一些金黄的松针,这是不碍事的,它依旧绿得爽朗。院子的东南有一处泉眼,时时冒着热气,泉底铺满了各色的鹅卵石,其间活跃着青黑色的鱼,它有时把爪子探入池中,那水是一个清寒,本想抓些鱼来解馋,寒到骨髓的泉水让它乖乖收了自己的狗爪,只是在池边的花草丛里瞪眼睛。

太多时候,主人都放任它的顽皮。他更多的时光都是穿着布鞋看书,开了书房赤朱的门,在屋里吸食纸烟,仰卧看书。

到了深夜,点上灯火,手里夹着纸烟,伏在绛红的书桌上埋头写书,透过一面的白窗,将一页一页的稿子撕了去,屋里全然是烟雾的世界,其间传出冲破黑暗的嚎啕,随着音乐的声响急切的逃出了书屋。

顿时,年纪尚轻的女子倏地跑进了书屋,一把将主人抱住了,轻轻的将他的长发往后捋,搭就在它的耳畔,亲吻着他的耳根,嘴里似乎还在说着什么。这是它头一回见主人有情绪,在它眼中,主人是一个温柔的男子,就像春天里高高的太阳,虽高远,却给人以温暖。每天每夜他都沉浸在自己的文学的世界里,但女主人却毫无在意,且是十分欢喜珍爱的样子,有他在的每一天,女主人的脸上都会挂满欢心和满意,家中的一切全由女主人打点,她全然的熟悉家中的一切,所有的花草都是女主人呵护的,毕竟她是自然的女孩,听主人讲,她从遥远的神山来,花草树木于她,和对自己的丈夫是等同的,她不止一次的跟主人提过自己的想法,主人也是全心的支持的。不止院中的花草,主人书房的后边就是女主人的花园,不到迫不得已,她是不会拿自己心爱的花去换去食物的,她和主人一样,对纸币不是很关心,家中的一切都是自给自足的样子,听主人说,所有的木屋,都是和女主人一起设计建造的,这是他们本能的选择,一切都是用两双手创造的,这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偌大的天堂,独独就缺了孩童的影踪。这让身为狗子的它心生疑惑。

主人是崇尚自由的,自从升了天堂,也不知是什么缘由,自己也来到了主人家,脖子中并没有拉扯的铁链,它完全是自由的,就像主人那般的自由,有自由的爱情,自由的看书写书,整个天堂就只有他和女主人,这里是完全没有人影的,小孩的嬉闹声也是无从作响的。每天上午阳光自由的散下,穿过他书房东边的大方白玻璃窗,见主人在书房自由的把腿斜搭在绛红的书桌上,左手捧着书籍,右手习惯的擎着一柱冒着烟气的纸烟,阳光散落在他的前额,披肩的长发被他撩到耳后,一身素白的布衣就著在他身上,四肢显得格外修长,粗黑的眉毛下,时不时闪动着弯曲的睫毛,就着白亮的光束,他屈伸臂腕,将纸烟往嘴里塞将进去,仰起头,朝着天花板吐去了。

烟气在光束里散开去了,也成了青色的缥缈的缠绕的云团。书房里成山的书杂乱的爬满书架,其间散落着发黄的旧皮书,在阳光下尤为显眼。

主人搭了脚就是一天,到了下午,金黄的夕阳从书房西边的大玻璃窗里送来温暖,屋里充斥着金黄的光条,木制的墙壁瞬间也镀上了金黄,主人还在阳光里仰着头看书,时而点一根烟朝头上吐了出去,吐就得烟丝不断地向上铺开,散开去消释在屋里,话说女主人从未就抽烟的事情跟主人提出不愉快的话来,她包容了所有,用知书达礼融化了一切,这让主人是极为感激的,虽然他从未跟女主人说过感谢之类的话。对此女主人也是心知肚明的,她从未逼迫主人做他不愿意,或者是他认为没有意义的事,他们的生活里没有迁就,只有心照不宣的支持,生活并未给他们带来多余的眼泪。

无论是绿的春天,还是热的夏天,抑或是其他什么季节,主人依旧鼓捣自己的书籍和文字,女主人看书的时间也是有的,更多的时间,却是给了自己的花园,屋前房后的草木,一亩三分地里的庄稼。地虽小,其间是不缺什么的,鱼塘里还有主人最拿手,也最爱的鱼儿们,它从未见过主人垂钓过,家里也是全无钓竿的影子。

女主人的花园一角还饲养着三五的牛羊,被女主人饲养得满身膘,主人却从不宰杀过,只是取些奶,让女主人制成奶酪,留着冬天就食。厨房的后头,花园的篱笆墙脚下都是女主人的蜂箱,其间生活着自由的蜜蜂,它有时跑到花园里,有时也肿了眼跑回自己的狗蓬,发出低沉的呜咽声,这是主人极少知道的,对此它也是见怪不怪。篱笆墙上爬满了南瓜,底下的黄瓜也垂下头来,茄子拉长了紫黑的脸,直眼瞪着青色的黄瓜,似乎就要在微风中询问对方的不一样。

蜂箱的央间有一个圆圆的箱眼,每每歇了风雨,成群的黑压压的蜜蜂就进出在不大的门眼,回巢的蜜蜂左摇右晃的忽地停伏在洞口,见出门的蜂儿扇动翅膀去了,它们匆急的进了蜂箱,脚下是粉黄的蜜浆,拖着带圈的圆屁股。

主人有时也拿着书来到花开的桃花树下,就着一圈清凉,抽起烟,翻看着自己的书来,紫藤萝缠络的木椅就在其下,把脚搭在方正的石桌上去了,上头还随放着纸烟,边上码了一小堆杂乱的书籍,一杯青色的绿茶也在玻璃杯里散着热气,其间的茶叶还在缓缓下沉,是大海里绿色的小舟,漂浮在上头的绿叶,不需多久,也情愿的沉降去了。透过青色的茶水,整个花园都在杯壁中摇曳,树上不时飞落几片粉色的花瓣,竟也悄悄打在成堆的小书上,风一吹,又滑落到花园的土里去了。

主人偶尔把手里的书覆在石桌上,点了纸烟,对着花园发呆,时而把头发撩到了耳后,躺在紫藤萝的摇椅上,把头一扬,把嘴里的青烟吹向了蓝色的空中。倘若,太阳躲到大云里太久,主人也会把书夹在腋下,抓起自己的空却得茶杯折返书房去了。此时,女主人定在侍弄自己的花田,花篮里早已满了鲜花,花篮一侧是备作晚饭的鲜黄瓜,还有刚挤的乳白的牛奶,装在透亮的漂流瓶中,上头是斑斓的花盖子,篮子的底部是数枚白色的鸡蛋。它们是女主人从草堆里找到的,家里的鸡自由的往池塘边的草堆里安家,要找到这些鸡蛋,可花了她不少时间。

说来,这主人家是在天堂的大片的丛林的山脚的凸起的小丘上,屋子后头是女主人花园,一方水塘就接着花园,一股小溪从高高的密林欢腾地奔流下来,底下的水塘接纳了所有的山泉,池塘下方是主人留的一个缺口,安静的池水便是顺着那个口子往小丘下方的湖泊跑去了。水塘的身后紧凑着无人烟的层层的起伏的密林,其间飞鸟无数,野花也开不绝,女主人有时会翻过溪流挎着花篮去拾掇着野蘑菇,有时也会采些野花、野菜归来,红润的脸上总是浮现出满意的笑容来,粗黑的眉毛上打了晶莹的小露,披肩的长发也湿滑的搭在自己圆润的双肩。

主人见状,也会拨开篱笆门去迎接,一把接过她胳膊上的花篮,用修长的手指把她的湿发撩到湿红的耳后,躬了身,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无名指。女主人露出羞涩的满意的笑容,牵着主人的手进了篱笆墙。在阳光的照耀下,它也不知来主人家多长的时光了。它全然长大了,俨然已经成了一条熊健的大犬,身披乌黑亮丽的狗袍,两颗獠牙能轻易的撕裂鸡的肚皮,密林的野兔也经常葬在它的狗牙之下,主人虽吃着兔肉,脸上却无半点笑容,也没有露出满意的神色,或许是主人向来粗茶淡饭惯了,偶尔的肉食也全然没了胃口,抑或是主人不待见兔肉,这是它无从知晓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主人极少带它出门去密林里去,他大多自己一个人往更深更远的老林去了,腋下总会夹带着自己发黄的书,穿衣素白的布衣,披头一头愈发柔长的黑发,指间夹着纸烟,摸了摸衣兜,点起纸烟,朝深林的远处踱去,风撑起了他的裤脚,连头发也蓬飞了起来,一去就是一个日落,非到看不清白纸上的字眼,他是定不会归家来的。

对此,女主人也从未显露担忧的神色,她是足够了解主人的,有那么一些时间,主人都会跑到山里,他很享受一个人的宁静,把身体交给密林、高山、溪流,独自的背景没在缄默的高山流水中,这于他是一种幸福的习惯。

自从来到了主人家,它也没有看过主人的脸色,吃喝是十分满足的,纵然粗茶淡饭,定能让它吃个顶饱。这一片幽深的密林,有时对它而言太过安静,有时自己的呼吸都能把它吵醒,时而有肥胖的青虫掉在它的头上,这足够让它胆破心裂,在这安静的空天里,每个细小的草动都能撕裂平静的空气。看着书房里的主人仍在灯光下伏案写书,女主人在一旁冲着绿茶,这不禁让它念起过往的日子来。

不知多少年前,它还是D村里的一条流浪狗,它就在村子后山的洞穴里窝身,若是饿了,就摸黑跑D村,总能靠着自己的鼻子找到发酸的腐肉,尚且度日。

不多久,那些黑色的乌鸦成了它的死敌,成群的围在它的身旁,携枪带棒,誓要了它的狗命。此后,虽然鼻子告诉它哪里有腐蚀的气息,但是眼前闪出几只黑色的大鸟,它又转了狗爪,朝没有气息的地方嗅去了。有时,远处的高草里突地起了一个人影,它便往那儿赶去了。见草林里湿了一片,激动的心情也会低落下去。眼下,D村短了食物,它只好疾步往镇里嗅去了。不久,它便闻着脚气嗅到了镇上。

这镇子可是比D村大多了,街道上的行人也不像D村的低着头走路,他们一律高高的抬着头,脚上的红皮鞋也闪着骄傲的光芒,时而刺痛了它的狗眼。

成排的高大的建筑,冲上了天的广播塔,冒着青烟的古老的寺庙,成群的老太,各色的店铺都播放着震耳的广告,熙熙攘攘的人流,宽大的沥青马路上飞驰着各色大小不一样的屁股后面喷着黑烟的车辆,车窗忽而往下,探出人头,往路边吐痰,有时会飞落到自己的狗头上,王二哥炒菜馆,绿色的酒店,破旧的招待所,黄色的宾馆,热闹的麻将馆,红色的按摩店,紫黑色的殡仪馆,插了旗子的酒店,宽敞的茶楼,路边各色的小摊都让它脸露喜色。

穿着短裙的女人,支着两条肥粗的大黄腿,其上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油臀,一前一后的挪着,脚上的红色高跟鞋发出“哒、哒”的声响,踩着三轮的老头,嘴里不停的叫喊着什么,身后拉了一车的废品,打着领带的男人,把头发一个劲地往后梳,腰间横了一条乌黑油亮的皮带,裆部合理的朝外突起,一身碎花裙的女孩把鸡腿使劲地往嘴里塞,身后躺着一个乌黑油腻的缺了腿的男人,身前的地上还摆了一个掉漆的铁碗,茶楼的老板提了银壶,往紫砂的杯具里冲了水,舒服的呷了一口,用舌尖舔了舔自己的下唇,满意的和女人搭起了话。虽然时常会遭受路人的呵斥,一些穿着体面的孩子也会捡起短棒和石头朝自己扔了过来,但总算是没有收到什么大的伤害,它总是能悻悻的逃脱,对此,它也没有过多的怨恨,它只觉得那些小孩子还小,不懂事是权且可以原谅的,等小孩长大,他们自然会懂得一些道理来的。不过心中也萌生了一些疑惑。

镇里的大多数人对于有主人牵着绳索遛街的狗子是相当敬重的,他们会在某个路口停下,跟狗主人寒暄半天,弯下腰来爱抚狗子的头,嘴里还夸着美辞,脸上还露出爱怜的神情,还把手里的食物往狗嘴里送,那被牵着的狗子竟也摇晃起了尾巴,狗爪不停的欢动着,屁股也疯狂的左右扭动起来,说完跑主人前面,身后的狗主人一个劲地拽紧了绳套,踉跄的跟了上去。这于它是十分疑惑的,心中不免浮出相当的爱慕,同时又感伤起自己的身世来,眼球也起了酸。

镇里的人很多,它从未见过的多,房子也老高且多,到了深夜街市也不会变得安静,它总是在一大片喧嚣中。

对此,它也没有过多的厌恶,过不久也习惯了镇里的一切,它不觉的认为,这就是美好的人间。白天它都会去街市,那里更容易获得食物,半截的火腿肠,小女孩不小心滑落的薯片,客人吃剩的面包屑都是能填饱肚子的,最要好的还是生肉摊子一带,那里有难得的弃骨,带着一些残肉,这是最美的伙食,当然也要冒着极大风险,肉摊的人多斧刀,时常在它身后飞来,好几次差点要了他的狗命,屁股上还有几处刀痕,被长长的狗毛完美的盖住了。

至于说到家,它是全然没有的,顶多是某个角落,抑或是山里的几个被斜树挡住的洞口,有时也会在某棵大树底下露宿,镶了明星的天空是它偌大的被子,整片连绵的土原也作了床,这是自然的。

每当路过烧烤摊,其间都会三五的簇拥着咬牙签,喝着酒水的男人,他们一律的光着膀子,把衬衣往上一捋,露出肥圆的肚子,时而用手抚弄自己的肚子,朝天打着饱嗝,地上是一片狼藉,随手丢弃的纸巾,上面满是黄色的油污,散落的木签横七竖八的斜搭着彼此,桌上杂乱着食物,周围摆了直立的酒瓶,偶有一两个倒了下去。

烧烤摊不远的边上,生了一棵高大的桑树,树身缠络的霓虹灯不停的闪烁,发出蓝色的光,转而又变成了黄色。树底下有人扶着树干,身子左右摆晃,对着树根解了小便,随后一哆嗦拉了裤裆的链子,转身回了摊子。

倘若此时去拾一些吃的肉食是存希望的,那些醉了手脚的男人不至于将它驱赶了去。路过宾馆,一个中年男子将不省人事的女子扶上了楼,顿时二楼又亮了一间房,行将去,身后的灯火也暗了下去,楼里传来女人的怪声,似乎是吐酒的声音,亦或是受了重击后的尖叫声,这是它经常听到的,然不确切。这镇里的人也是怪,当夜足够深,也有不睡觉的人,歇了客人的茶馆老板还在橱窗里低头数着手里的纸张,身后的头上还杵着财神爷,还在不停地挥动自己的手臂。缺了腿的男人还在地上翻爬,不久转到一个无人的角落,神奇的长出了一条粗壮的大腿,身上的衣物也焕然一新,藏好了自己的衣物和破碗,往光明的酒店跑去了。

见此,它心中又增了一些疑惑。穿过高楼,它到了护城河的小道上,自己的穴就在镇子郊外的原野上,其间高草遍布,时而有野鸡受了惊吓,扑腾起来。小路边的高草里,经常能见到恐怖的身影。夜色里,一头野兽胯下骑了一堆不明物体,不多时,身后又起了女人不可分明的怪声。等第二天,它心想,那里一定会留下些吃的,抑或出于好奇,靠着鼻子到了那处。只见高草被滚平了,乖乖的平躺了下去,还有打斗的痕迹,一些斜躺的草上染上了血迹,在阳光下呈了暗红,几只银黑色的苍蝇在不停的舔舐,地上杂乱的散布着白色的纸团、烟嘴、空酒瓶子,其间还有白色的气球,里面一律的装了乳白色的不明液体,觅不到食物的影子,它失落的离开了,鼻孔里还发出“嘟嘟”的粗声。

周围的空气似乎也闷热了起来,太阳像掉了的火球,直直的悬在自己的头顶,这让它直喘不过气来,肺里生了一团燃烧的火焰,把所有的心肠都熔成了铅块,直坠落到心床的深处,化作沉沉的岩石,重重的镶嵌在了心房,时刻迸溅的火星刺穿它的肺泡,掉落在内腔的壁膜上,也成了斑斑的黑洞,它被热浪吞噬了,心也灰死过去,然依旧迈着步子,朝前方的镇里挪去。那里有遮阳的啤酒摊,有卖着凉皮的老太太,时而从客人嘴里滑落的凉皮也带着一丝清凉,马路两侧的水渠沟里集聚了往年的死水,上面满是浮游的腐尸,若没有黑鸟的盘桓,它定能吃个足饱,那黑水也能解了它的渴,然后找个偏僻的角落满足的把身子躺将下去,这是很自然的。头顶的太阳肆意地挥霍着自己的毒辣,它的狗眼也成了一条缝隙,里头泛了黑夜,似乎纳了整片镇子,又仿佛空无一物。身旁的高草也渐渐枯燥起来,想要冒出青烟,天地全然缩成了一团,无情的挤压着它的心脏,忽而飘来一股凉风,打开了它的心肺,它长吸了一口气,紧着身子尽力的朝镇里挪去,饥饿占据了它的每一寸肌体,似乎所有的脑里都浮现出食物的影子。

它的胃里诚然已经没有食物的影子了,而这又是几天前的事情了。好在太阳躲进了一朵大云里,好久都没探出头,四下又起了微风,让它恢复了些许的气力,脚下的步子不自觉也轻快了起来,四周的高草也睁开了眼,抖落身上的黄尘,野鸡欢快地扑腾而出,时有灰色的兔子越出高丛窜入更高的密丛里去了。

借着凉风,它挪到了镇里,太阳已经挂上了西天,泛着昏黄的光圈。虽是傍晚,镇里的热气丝毫不减,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混着刺鼻的酸臭,各种店铺依旧敞了门,宽阔的马路两旁排着各种小摊,叫卖声,汽笛声,机器的轰鸣声,服装店的喇叭声揉成了一团,街上总是涌动着人流,这令它不安,上一次就在此地,它险些被摊贩打折了腿,只因为它似乎妨碍了自己的营生,有几个姑娘想要点些什么,看了摊子前的它,怯怯的退了脚步,露出嫌弃的嘴里,扭头走开了。

缺了腿的男人仍在沿街乞讨,身前还是之前的破碗,嘴里仍是旧的腔调,偶尔有小孩驻足凝看,不久也跑开了。

它到了肉铺,那肉铺却早早歇了门,地上也毫无剩骨,它且到了高数下的烧烤摊,竟也还未出摊,是要等到凌晨才会热闹,它竟忘了这一点。作罢,它扭头朝少人的摊子去了,不远处的沙地上有一个老太太独自的支了一个凉气摊,离热闹的人海也远了不少,老太太身后是一棵顶高的大榕树,偶尔也有些女孩来这里光顾,就着摊子前的长椅吃起凉气来。其时,西边的太阳早已经挣扎许久,不久也死去了。镇里四方的街灯也点了起来,街道热闹不止,夜空中也悬了瘦瘦的玄月,周围点了白色的星光,略显孤单,镇子全然被烟火点燃,长椅上的女孩有说有笑,到嘴边的凉皮时而忽地滑落,掉到了地上,它鼓起勇气,怯生生的张望着眼前的人影,不觉地朝地面的凉皮走去,饥饿给了它无畏的力量,以性命为赌注,它成功的将掉落的凉皮急切地送进了自己的嘴里,猛的舔起自己的嘴口,四处走动,希望能嗅到更多的事物来。

一两次的得手,让它松下了对人的警惕,它表现得如镇里的脖子上套了绳索的狗子,对着老太太摆弄起了自己的尾巴,老太太往盘子里切着凉皮条子,毫无理会它的意思。不久,吃凉皮的女孩子们也起了身,迟迟没有等来下一批食客,老太太嘴里不停的念叨着,好像在祈求些什么,脸上满是不安。它蹲坐在原地,屁股上的尾巴也静了下来,期待下一批食客的光临。它把头举向了黑天,希望有佛光高照,来一些人,来一个人,这是它的活下去的依仗,唯一的。

天色也愈发的沉了下来,是死的沉寂,先前的明月竟也背叛了它,只有路边的街灯映着它的脸,佛光没有降临的迹象,路边的凉皮摊也冷清了,老太太也准备收拾了一切,就着夜色回家,心里也怨恨死了眼前的流浪狗,她笃定正是因为它的存在,那些食客才不愿来光顾,顿时怒火中烧,俯身拾了石子朝它扔将过来,伴着一声响彻空荡的哀嚎,它迅疾的逃离了凉皮摊,身后是不绝的咒骂,白天温顺的菜刀,与它毫无相关的木条也紧接着飞在身后,通通落了地,发出不和谐的声响,撕裂空气的宁静。除此之外,镇里的一切都是说得过去的。

冬天不可避免的来了,厚厚的积雪把镇子铺了个白,红色的钟楼顶着一片洁白,露出红色的身墙,四周高高的树枝败下阵来,断折在雪堆里,呈出一小片的绿,镇上也没有人关心这些事物,全然是不在意的,都缩在家里,紧闭了店门,高高的土色的烟囱里冒着青烟,袅袅地飘上了天,天上的云朵一动不动,偶有一只大鸟在空中游过,做生意的人都绝了身影,马路上毫无足迹,街道旁的两排树呆呆的静默着,冠上一律顶着厚厚的雪,树冠沉沉的低了下去,再无往日的高傲,路边的车子都半截进了雪层,窝在雪堆里动弹不得,公园里的长椅露出瘦长的椅背,几只麻雀在上头扭转着脖子,大树底下是一圈黑色,其间有单只的麻雀,忽地飞上了高树的密枝里,树上的雪屑悄然滑落,在阳光下打闪,抬头仰望太阳,斜散出刺眼的光芒,偶有开窗探头的人也忽地紧上了高窗。在它眼中,天空是没有颜色的,连白云也成了灰色,道路两侧的绿树都是毫不起眼的颜色,失去了所有的生机,毫无气力,世界都要枯死了,一切都失去了色彩,还有谁在喘气?这是它不理会的,没什么兴趣而言。

眼下,饥饿是最大的威胁,寒冷也在作威作福,竟也成了死亡的帮凶!这寒冷的天气,快要杀了它,饥寒交迫的窘境,生的希望也渺茫了起来,镇里是决然活不下去的。顿时,它心生一念:回到D村去,或许那里有一线生机,或许雪不是很大,定能找到些什么果腹。一路往D村的翻去,雪越来越大,地上的积雪也愈加的厚,来时的小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片平的野,连绵的山头无不被厚厚的白雪覆盖,雪面上扬起冰屑,直直的扑打在它脸上,鼻子上头的毛也结了寒冰,它的眼睛快要完结了,已经看不清三五米的远,四肢也失去了知觉,它全然被暴风雪吞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现了一棵老槐树,脖子上也多了一根麻绳,它一开始就不想回到D村,它在暴风雪中一直在找个美好的葬身之所,现在也是时候了,那棵老槐树该是绝美的所在。

前一天它还分明来看到远处的灯火,它心里确乎的烛火却也是上天的孤注一掷,那只是一团硕大的烟气,在孤独的清晨的人间,冒着风雪的早里闪了几下光耀,终究不是它心中的光明,那光明是不存在的,或许也是存在的,就在浮想的心里,看你是否愿意打开自己的心门,去迎接所有的暴风雪,倘若打开,冰雪会赌了心坎;假使,不肯将自己的心房推开一道缝隙,久而久之,心里也会蒙了灰尘,是不容易清扫的所儿,这于它而言,终究是两难的选择,或许是别无选择。回想夏天的D村的旷野,远处的坟头起了白烟,它惊恐万状,定是无常堆的火堆,而终究是夜里白磷玩火上身罢了。黑夜的终点可能是白天的夜,也可能是黑夜它本身,黑夜也只是白天的影子罢了。黑暗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未有,是人们习惯称之为黑夜。

假若,黑暗真实存在,那白昼定是不孤独,如若,不存在,白天也就失去了期待。光明与否,希望全无也罢,你只需要勇敢前行,黑暗的尽头也不尽是无尽的黑暗,绝望的深处,或许埋藏了深重的希望,你只管昂首挺胸。所有的这些都从它的脑海里泛起,真不愧是妄想家,然而这些所有的,怪诞不经的,货真价实的,无可厚非的,眼见为实的,没能拯救它的灵魂。

魂灵,这东西,它本是没有的,现在能拯救的只有绝望本身,就像太阳会发出无限的白光,因为它深知人间有黑暗,太阳晒得你双眼发黑,是在给你光明,黑暗滋生黑暗,绝望是不能够的,希望在太阳出生之前就失掉了。假设希望健在,也姑且把它放在明天。但这这里的白色一切也成了绝望中的笑话,就像善良的刽子手在临行前的祝福,让大勇的武士心里泛酸。它很清楚人间的黑暗,一轮红日也抵挡不了,任凭黑暗肆虐,终也沉沦了。它想,人间不过如此,所有的生命都要在漫长的日子里枯萎下去,最后连躯壳都不能拥有,这是悲剧,也是喜剧。

唯一可悲的是,绝大部分人都在演,成功与否另当别论,演过了也就无聊了起来,进而令人作呕,可惜他们并未察觉这是在演戏,恰到好处则矣,过犹不及。然,极少人知道这个常识,更多的是无聊与痛苦,剩下的已是不多的平凡。让大脑死亡,它要依靠手里的麻绳做个了断。

镇子已经被大雪蹂躏,是毫无机会活下去的,与其被饥饿与冰雪夺走心跳,不如把生气的勇气紧紧拿捏在自己手中。它不喜欢这白色的世界,太过耀眼。这里的白色是冷酷,随时都可以悄无声息地杀死任何的生物,连它都不例外,白色的镇子,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窗外的世界决然是和他们无关的,至少他们表现出关心来,小孩从窗户呵了一口白烟雾,想要看看冻死在雪地里的麻雀,却被母亲拉回了身,其后的门窗又紧实了起来,窗玻璃上留下模糊的一片纱白。

这一切都在它的眼前浮现出来,那是很清楚的,当时它就从楼底的雪街上涉过,留下深深的一道白沟。太阳下很是明显,远远地伸向了远方的山脚,消逝在远方的白色的坡上,那是前往D村的方向,唯一的方向,现在也是一片苍白。想来,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它不知在主人家过了多少年。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一切都是假的,只因为它发生过,真确的发生过。回过神来,它的主人仍旧过着自己的日子,惬意且无聊。

它有时心生疑惑,主人怎么能够忍受这眼前的一切,这过于安静的一切,除了密林的风声,所有生物的触动声,所有植物在风中的怪声,这里似乎没有多余的声响,尤其是没有起声的夜晚,这里静得可怕,心脏的躁动也如此强烈,撞击着死寂的空气,所有的虫子都死去了,那些白天乱窜的耗子也不知在哪个洞里安眠了。

主人的灯光还在张亮,书页从指尖划过的声响哗哗的响,将夜色撕裂成了两片,一片在南,另一片也在南。有了夜色的掩护,孤独也在伺机作案,东窗日发,孤独仍心照不宣,只有天上的云彩仍在云里雾里,不一会儿游到山的顶上去了。

主人时而仰天冥想,欲伸手捉一些白云到山下的水塘里,洗干净了挂在蓝色的衣架上,晾到院里高高的橡树头,下面最好养一只绿色的老虎,狮子旁卧着一只更绿的狮子。一切都在平凡的掌控之中,他每天都在鼓捣自己的文字,手里的纸烟不停地燃烧,嘴里不止地朝蔚蓝的天际吐着烟雾,不一会儿林子的深处也渐渐起了云团,阳光透过云层,散下万丈的白丝,缠络在底下连了天边的高林,风也多情起来,丛林的心坎也悸动开来,翻涌一片绿涛,传来沙沙的响声,腋下捎来几丝微凉,石桌上零落些残花败叶,主人不紧不慢地把纸书夹在腋下,端了茶杯,踱进了书屋,任凭妻子打点了一切。

他的确是拥有了平静的幸福,时而对着书里的字眼摇了头,这是不大紧要的,宁静占了多数。多数的日子里,他只是一个人,妻子的忙前忙后,也未给他带来过多的不平静,似乎妻子是一个透明的所在,只是心甘情愿地付出了他的一切,抛下了一切的情愿,这是他心知肚明的,他眼中的温柔表明了这存在的心明,为此,他心怀感激,他竟没想到,如此这般的他,却有一个女人把自己的温厚毫无保留的给了他,他是足够幸运的,他被上帝庇佑,也被苍天眷顾,众生也为他送上了祝福。

这来自神,源于天地、人间的仁慈,曾让他措手不及,让他热泪盈眶,让他死去的心又多了一点温度,融了三十多载的寒冰,是雪后的初春,所有的绿色都在亲吻这人间,虽是乍暖还寒的一瞥,也够了。

他曾在春天的人间,目睹飘雪的小红,也曾在在秋风里细数枯落的情绪。

如今,他拥有了人间认定的幸福,也失去了所有的幸福,就像小孩渴望得到父亲送的小飞机,满足地跳身起来。

有一天,他突然长大,嘴角也飞满了胡须,他独一个人坐了飞机,从飞扬的幸福里启航,终途降在陌生的停机坪,就着夜色,这一趟毫无暖意,连心事都染了霜。他总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本我也迷失在人间,真我却还未出世,似乎所有的快乐都和他无关,他也不愿与欢愉搭上关系的线,这是妻子不能完全不明的,她一味地表示理解,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秉性,是人间送他的最大的最重的礼物。他想给妻子带来幸福的感觉,他固然是不能给别人送去幸福的,他看重的是予心爱的女人一种幸福的感觉,凭着自己地感觉,给她幸福的感觉,给亲人捎去幸福的感觉,给世界赠予幸福的感觉,是他自我的不听劝的一种任性的冲动,抑或是一种平静的理性,这连他也搞不清,说不明,姑且是一种自以为是,或是别人眼中的不以为然。

这一切的存在,他已经失去了较真,较为天真地随它去了,从未伸手捉摸。一切好与不如意都都在主人的飞天的烟气里消散尽了,他只留下一片寂静的空气,其间混了烟草的、湿土的、春草的气息,似人间,不是人间。不管也不顾,人总是这样的,我想生命都是一样的,总是好了伤疤,却又忘记了疼痛,这让伤害轮番上演,散场又登场,演不完的戏,唱不完的曲,免不了在无聊和痛苦中间不厌其烦地摇摆,不厌其烦!

作为一条简单的狗,它还有气息,太阳东升西落,它的气息不止,而这又和太阳无关,和天空无干系,和那一片土地也是绝无牵连的,只和它自己貌似有一些纠缠,那也是自圆其说的谎言罢了,没有什么惬意,更没有诗意可言,都是活在寂静中的尸体,四周是年老的尘灰。主人蹭着夕阳的脸庞,往盆里倒了它渴望已久的肉食,将它从记忆的感伤中拉了出来。这一切还是过得去的,日子虽然平淡宁静,但总比流浪街头强多了,这是高级的自我安慰。

它终究是不能理解它的主人的心思的,主人脸上毫无波澜,如果牵强点,也只有仰天窥云时的若有所思,至于所思为何,它无从知晓,日复一日的生活也没能给它答案,它也从未想要弄一个根本的答案出来,低级就是低级,没有与之辩驳的必要,那全然是消耗廉价的时光罢了。于它而言,全然是没有精神食粮的,它的身体里只需要足够的糖分,偌大的脑袋中,也需要多大的见识,追随着正确的方向,逢迎着主人的一切,吃喝自然是无忧的,唯一的禁忌:不要朝着主人甩弄自己的尾巴。对于其间的奥秘,它自然是不明的,有时不自觉地摆动了后尾,主人也会投来鄙夷的目光,但未加之呵斥。

每每让它心有余悸,心跳声也会冲出嗓门,震荡了死寂,它自责自己的不长记性,心里暗想:下次一定要牢记,主人不喜欢摇尾,他不喜欢摇尾!这尾巴是多余的,定是造物主搞错了算计,竟给了它一条多余的毛尾。

“苍天,我恨你,你是要下地狱的”,它心生杀念,但不至于阴险,月光下只露出狡黠的邪笑,獠牙透着冷气,不住地往嘴里弥漫开去,血色的双眼蒙蔽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这一夜注定是不眠的,主人的书房里的灯火惨白了起来,一声女人的绝叫撕裂了黑暗,不大的屋子里传来了从未有过的争吵,紧接着是不休止的嚎啕,不知过了多久,低声的抽泣声袭扰着黑夜,空天里的黑暗全然被压缩,星星也失去了闪烁,在毫无防备的平静里怜然滑泪,一切都失去了生气,这一切全然丧失了意义,黑色的空间,被死寂无情地缠绕、围攻、吞没,直至消亡。

那曾经的花园,也剩了一片灰色,房前屋后的瓜藤也失去了攀爬的兴致。院中的丛树,再没有参天的勇气,君子兰也隐去了暗香,时而低头,云霞之下是人间,有人掘了自家的祖坟,抱着白骨痛哭。墓碑旁的槐根下,狰狞的白鬼仍在刨寻自己的棺木,其上是黑死的一片,铺天的乌鸦搔扒着自己胸脯,用利爪划开了自己的心脏,滴着红色的血,自啮其心,飞向白色的太阳,抛下自己的心肠,化作道道彩虹,天染了血,飘落人间,血迹斑斑是大地的事实。

那些曾经的喜欢铺满了天空,但那毕竟已经过去。爱人之间的争吵,一次就已经够了。当感觉不再,越早的分别是对彼此的负责。爱情里哪有什么成全,祝福更是滑稽的腔调,自欺欺人是不能的,爱情里要坦诚,坦诚是一种成熟,多一些理性总是没有什么错的,别让情绪枪毙了自己的身体,诚然,她要离去。不挽留,不阻挠,就像是掉了什么一本什么当初很喜欢看的书罢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两个人分开了,他决定要将自己的爱收回笼子,让离去的早点远去,他并没有多少痛苦。

自此,院中没有了女人的影子,花园还在,蜜蜂也未曾间断,缠绕的瓜藤也仍然向上生长,一切都未改变。那只是少了一个吃饭的人而已,自己干的琐事多了些罢了,除此,并无异样。

风还是会把院子吹得一尘不染,弯了腰的向日葵依旧把脸贴向太阳的微笑,单只的蝴蝶也会惬意地在蒲公英的耳朵上停歇,这是不会变的。与其痛哭流涕,不如平静地活着,感受一切还在活着的事物,沐浴阳光,迎接夏花,收藏秋黄,拥抱冬至,让生活多一些真诚,多一些平和,生命是自己的,生活也是自己的,少与人打交道,走到林子的深处去,自给自足,春耕秋收,冬藏夏花,这是足够的。

人是不能拥有自己的,最终的灵魂也无处藏身,只有活出勇气和平静,不失理性的诗意,花开花落,由它去吧。她走了,不知去了何处。她什么都没有带走,什么也没留下。女人对主人而言是可有可无的,她对女人没有什么概念,仅从异性的角度去直看,并不能勾起他什么好的想象,顶多是爱抱怨的嘴脸罢了。家里的一切都是不怎么需要帮辅的,他的世界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打点的,粗茶淡饭,乱发丛生,不屑料理,几件粗布衣裳,拥有一片自己的静天,一块能生长的土地,这些足够他延续呼吸,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多余的追求,人间的纸烟,偶尔的酒水或许是不多的需求了吧。

对于女人,他没有什么想法。他始终认为,每个女孩都是来自天堂的孩子,他们都生了白色的翅膀,来到人间后都收了起来,久而久之便忘却了自己会翱翔的事实,竟也生硬了起来,失去了可爱,失去了自由。对此他很是惋惜,但也没有办法,在拥挤的人海里断然是不易伸开双翅的,或许还有会飞翔的孩子,只是不愿罢了。

至于原因,或许是太累了。生活给人以苦难,可不是用来掉泪的,是用来寻找飞翔的勇气,尚有一口气息,就应该竭力振翅,试着起飞,从高高的山巅,跃腾到更高阔的天空之上,那曾是你出生的地方,那是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有时很长,有时又很短,无论或长或短,那被平凡熬烂的心头,是等不了太久。他们为什么而争吵,这一直都是个秘密,也不是个秘密,他的世界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所有的心事都来了个底朝天,还能有什么秘密不可告人。人世间是没有爱情的,也没有什么得以永恒,就连这时间都不曾永恒,多少人过来了,又过去了。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是地上还是脚下,对于这种任人纷说的话题,他总已经失去了兴趣,也失去了耐心。

他只想在密密森森的野丛里安静地度过自己的时间。这人间也没有什么能搅动他灰死的心,与人交流太累,没什么快意。为此,他逃离人海,在远离人间的境地,开辟安静地所在,他对人间失去了耐心,不大愿意接触人类。不知是身体疲倦了,或是心儿累了,抑或是躯壳和心头都彻底乏了,他停了脚步,不再张望远处,远方是无所谓的,远不远,诗歌与否,这都是无关痛痒的,这一切都与幸福无关,与理想更是风水马牛不相及,当一个人学会了自欺欺人,迎合人间的悲欢,他也就死去了。

倘若,对人间的悲观洞若观火,那他也不曾真切地活过,然而这都是痛苦的面具,底下顶多是麻木的一堆神经,拉扯、控制了脸上的每一寸肌肉,让人哭笑不由己,成了人间的木偶,连情绪都不是自己的。生与死从来都不是问题,唯一的问题是如何活着。而这不是根本的问题,或许归根就是一场虚无,是手指间的香火,没有点亮黑暗的能力和勇气。在很久很久以前,他觉得自己拥有了一切,现在有人从他身边木然地溜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没什么人为他而停留、回首,这是可以预见的,而他始终不肯承认罢了。眼泪是没有的,男人是不该有很多多余的眼泪的,那不算男人的勋章,勋章是一种带着虚伪的算计的勤劳而已,并不见得高尚。

是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充塞了虚伪的做作,那些活的真诚的善良的人早已经作了尘,这世界定是不会让好人长久的,投机取巧、阿谀奉承的斯文人藏得很深,总聪明地适时地出没,而这恰好是精明的所在,既不劳神,也不害身,把别人栽的树连根拔起,往自家院子里一放,自己也赫然成了勤劳的模范,摇身一变成了阴凉的主人,在树荫底下放一把偷来的摇椅,讥笑出殡的尸骨,竟被善良蒙蔽,成了良知的奴才,终被自己的老实呛死,而他止不住的嘴皮下仍是阴险的阳光。

黑与白之间,活着的还在呼吸,死去的仍在憋气,在扑腾的棺材板下苦苦挣扎,抬着尸体的僵尸,黄昏中埋了自己的一生,遍地的孤魂无一叹息!

众生皆苦,唯生死平等。时光,夺命的机器!决不放过善良的孤魂,也不轻饶罪恶的野鬼,这是唯一的,公平、公正的处决,不必骄傲,更不必惶急,你只需屏神凝吸,在生活里活着,偶尔走神,抑或走心,都不是不可饶恕的心事。时间不会给人答案,答案无所谓无,答案无所谓有,扪心自问的平静,是生命对抗死亡最大的勇气。

这一切都在他的心床发酵,时而熊熊地燃烧,心窝化作沉沉的铁块,冒着青色的烟,从心底里挣扎,翻涌起白色的浪,而这又分明是不平静的心事,面对迎面赶来的春天,他心头的寂寞未曾损伤半分,反倒是愈发的重了。

春天固然是美丽的,是少女般的温和朝气,但那紧紧是无知的天性罢了,和烂漫的时光是毫无波澜的。

女主人走了,似乎带走了一些感觉,似乎又毫无痕迹,人最悲哀的不是失去所爱之人,抑或所爱之物,最大的罪过是对逝去的心心念念,自我陶醉,自我戕害!感情的轻描淡写,确乎是心床的浓墨重彩;嘴上的风轻云淡,竟也在岁月的艰难中悄悄镌刻下斑斓的文眉,深深浅浅,笑而不语。

岁月也给了时光答案:在人间,善良的人不会拥有仁慈,仁慈不居人间,上位的只有苟且。他想,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里的一切让他生厌,有时也会讨厌起自己。这些繁华和平凡都是与他无关的,他从来都在自己的情绪里,从未有片刻是逃离的。他不知道他那美丽的妻子为何弃他而去了,这他是无从知晓的,他也不打算深究,在他心里,这都是迟早要发生的,他一开始就有深厚的觉悟,这是他与一般男人的不同,无论何事,他都有了该有的心里准备,这高超的智慧让伤害有了退却的可能。

妻子确乎是离去了,他不知是自己的不挽留,还是妻子的不停留,让这一切来得这么安分,连痛苦的机会也没留给自己。他的生活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照旧是枕着阳光看自己的书,鼓捣一些毫无营养的文字,他在这无聊的生活中享受着内心的平静,天上的白云时常光顾他的眼帘,背后是无边无际的蓝色,他们是有多蓝,多宽阔,常常撩动他的好奇,指尖的烟丝也自顾自地燃烬,急切地逃离他的束缚,逃之夭夭,归了蓝色的空。房前屋后的一切都是无异样的,他心爱的山茶花还是会吐露自己的花蕊,巴掌大的叶子也怡然地把自己的青脸铺向天空,偶尔袭一缕晓风,它们便微摆着脸颊,羞涩地应着蓝天的情话,尽力地把身子藏了起来,若是来一场小雨就心安了。全然地把自己的羞挡在漫天的黑云身后,暂时闪躲蓝天青涩的情话,这是极合适的。或许雨丝是不会成全的,它只好竭力地把自己的下颌埋将起来,紧贴的胸口,心跳不听使唤地扑打起来,翻滚的红流胀了全身,一个劲地朝双颊涌来,绯红的圆脸下布满了炙热的血斑,带来烧灼的高温,双颊全然是点了酒火。

见此,远处的雪山也打起了寒战,头顶的白迹悄然抖落,没在腰身的花包里,是斑斓的五彩。跑入眼眸的不止高山的寒俊,妻子撇下的花园也是烂漫的,裙带的果园也没有丢下诗意,素白的梨花又开了,它们都是雪山的后裔,完美地继承了峰顶的清白,新绿还未从冬眠的困倦里伸出懒腰,全身的枝头早已飞雪连天射白鹿去了。花园子里的草都疯长了起来,是绿色的丛,来一场小小的雨,阳光下愈发起了精神,大小的动物也会出没其间,这俨然成了田鼠和野兔的桃园,没有人去打扰它们,生活是多么的自由。自由地吃,自在地睡,随意地死去。这里的花多平淡,都是毫无遮掩的素洁,是豆蔻之华,紧致白皙的肌肤,是腊雪里映现的冬梅,就把一切最美的赞誉都许她。

她一定会露出浅浅的羞涩,那笑容挤满了红润,你就这样,就这样保持着舒服的距离,让她在你身旁绽放。每天都有诗情画意,飞鸟南北划翅,青虫上下跳窜,深池里的银鱼成群游弋,岸边的春柳的青条在阳光里摇曳,浅草探出了脑尖,张了眼窥探着新生的世界,路丛的野禽毫无心机,风也在漫无边际地牵着白云的手,闲游四海,全然没有心事的样子。他告诉我,这是他要的境地,对此他是满足的,对于妻子的别离,他半数抛在脑后,他从未有挽留决意要远去的风,抓不住的,姑且让她自由地飞扬吧!

现在的境地是美的,他内心也暗暗蒙了打算,等下一个白雪天,他要离开他的花园,到人间一转。

十年前,他不作声色,悄然离开了自己的父母,别了他的兄弟姐妹,辞了人间的一切。他终不知父母兄弟是哪般!他决定回到他们那里去,只是去看一眼,他现在的样貌是不适合出没的,人间的很多人是会责备的,过往的冷眼也会寒他的心,凛了他的眼,这使他心生不快,浑身不舒服。他憎恶那些人太久,每过一天,仇恨也愈长了,心生的鄙夷不屑,也时常折磨着他的情绪,有时会陷入到疯狂的癫痫中,久而不能逃离,这戕害了他的性灵。

白天,有人射来恶毒的余光,滋长了他的不悦;傍晚,他分明察觉有人在身后捅了匕首;清明的午夜,有人在刨挖他头七的尸体,挂在松枝上鞭尸,他思来想去,本无冤无仇,怎有人睚眦必报,怀恨于心,杀之而后快!这是他决然不能料想的,把时间交给黑暗,随它杀戮,终归会光明的罢,太阳会唤醒那些善良的人,让他们早早地起了身,在广阔的山川大地间奋力挥动自己的手臂,把大地敲打个稀碎,这也是一种平凡。

妻子似乎是回到了人海,这人海茫茫的,他那简单的妻子是否会迷了人间的路,这种可笑荒诞的诡思,竟也会出没在他的世界里,可又和他有什么根本的过分的干系!他此次出山,与对妻子的挂念是全然无关的,他自信地点了点下颌,也完美地降服了自己,把胡子朝天举了举,顺手一捋满意地回了书房,随手抓了一把头发,尽力地往脑后梳抓过去。

黑波浪的长发被他撩到了耳根,心底的嘀咕还是不止的,深吸一口气,往天上仰了一眼,阳光透过偌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射出几道敞亮的光斑,书桌上的白书有时也会将溜进书房的白光弹折到四周的墙,把整个屋子清扫得光亮,书桌左上角的君子兰也释放夺目的翠色,在烟气弥漫的房子里安静地杵着,男人也少了打理的心思,任其自生自灭。

眼看离去的日子也到了跟头,这里的草木花果竟也让他犯了难。那满地的盆栽,平日里全然依仗妻子的呵护,他自然是懂得草木的养护之道,眼下的事实是他将离它们而远去,这一去,估摸是不再回头来了。倘若,他一远去,这些花草定是要殒命的,这是没有法子的。

于是乎,他只得一一将它们移栽到了房子四近的空壤里,算是回归自然了。他心想,这是全无害处的,在远去的日子里,它们定能茁壮生长,开花结蒂,瓜熟蒂落,争抢属于自己的光明、雨露。他满心地希望它们能自由滋长,迎接新春的枝叶,享受夏天的暴雨和湿热,平视秋天的惆怅,熬过冬日的凛冽。至于他的狗子,他决心还它同样的自由,放它到高林里去。

广阔的天地,春夏秋冬的殷实,活下去自然不成问题。他姑且把这里的所有留下,赠与风与阳光。至于他的黑狗一我,他找不出办法,姑且留给仅剩的时间,希望时间能给他满意的回复。

时间不多了,他在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