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之神莱姆经典短篇集(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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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真空》

斯塔尼斯瓦夫·莱姆

(读者出版社——华沙)

为并不存在的书写书评,这并非莱姆的发明,我们不仅可以在当代作家博尔赫斯那里找到此类尝试(例如《迷宫》卷中的《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还能找到更加久远的起源——甚至拉伯雷[1]都还不是第一个使用该手法的人。然而《完美的真空》的独特性在于,它想成为此类文学批评的合集。这是系统性的咬文嚼字还是成体系的玩笑?我们怀疑作者开玩笑的初衷,而那篇冗长且极富理论性的序言并不能使这种印象减弱,我们在其中可以读到这样的文字:“写小说是一种创作自由的丧失。……而写书评则是更不高贵的强迫劳动。对作家来说,至少他是被自己选定的题目奴役。批评家的地位则更糟糕:评论家与其评论的作品之间的关系,恰如劳改犯之于自己的独轮车。作家在自己的书中失去自由,而批评家则是在别人的书中失去自由。”

作者过于直白地强调这些简略的说法,我们反而很难当真。接下来的一段(名为“自我挑剔”)写道:“迄今为止,文学给我们讲述了虚幻的形象。我们再向前走一步,将描写虚幻的书籍。这是重获创作自由的机会,同时也是两个彼此矛盾的灵魂——小说与批评的结缘。”

“自我挑剔”——莱姆解释说——应该是在“方框里”的自由创造,因为文本的批评者,如果被带入文本内部,他就将拥有比传统或非传统文学叙事者更多的操纵空间。这一点可以赞同,因为如今文学正试图与被创作的文本保持更大的距离,就像奔跑者争取喘第二口气。糟糕的是,这位学者似乎不想结束自己的序言。莱姆在其中讲述了虚无的积极方面,讲述了完美的数学对象和语言的更高层级。如果是玩笑,这就未免有点儿过于拖沓了。更重要的是——莱姆用这篇序曲将读者(可能也包括他自己)引至田野。因为构成《完美的真空》的是一些伪书评,它们并非笑话集。与作者不同,我会将它们分为三类:

1.滑稽模仿、刻意模仿、讥讽。属于这一类的有《鲁滨逊家族》《一无所有,或曰后果》(两篇都讥讽“新小说”,只是方式不同),也许还有《你》和《吉伽美什》。诚然,《你》的位置有些难以确定,因为想出一本能够猛烈抨击的坏书是件过于廉价的事。形式上最独具一格的是小说《一无所有,或曰后果》,因为肯定没人能写这样的小说,所以采用伪书评的手段,就使得玩一些杂耍把戏成为可能:书评不仅不存在,而且不能存在。《吉伽美什》最不对我的口味。这里事关袋子和锥子,是否真的值得转弯抹角地用这些玩笑去对待一部杰作?也许吧,如果不是你自己写的。

2.草稿大纲(终究是些独特的草稿)。例如《小队长路易十六》《白痴》。其中每一篇都可以成为一部好小说的萌芽,谁知道呢。但是,首先得把这些小说写出来。摘要,不管是批评与否,毕竟都还只是让我们开胃的前菜,但厨房里没有主菜。为何没有?含沙射影的批评并非“公平游戏”,但我可以允许此次这样做。作者有了想法,但无力将其完整实施,不会写,而不写又让他觉得遗憾——这部分《完美的真空》的完整背景就是这样。足够聪明的莱姆,早就预料到此类指控,所以决定用序言进行自我辩护。他在“自我挑剔”中谈到散文技巧的匮乏,谈到一个作家如何必须以工匠精神雕琢出这样的描写:“侯爵5点钟离开了家。”然而好的技巧并不匮乏。莱姆对上述我举例提及的三个题目造成的困难感到恐惧。他不愿意去冒这个险,腾挪闪躲,避开麻烦。他说“每一本书都是其他许多书的坟墓,它湮灭其他的书籍并取而代之”的时候,我们就明白了,他拥有的想法远超自己的生物寿命(艺术永生,人生短暂)。然而《完美的真空》中没有太多意义深远、有创见的想法。其中都是一些讨巧的演示,关于这些我已经提到了,但当时指的是玩笑。然而我怀疑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具体地说——就是无法实现的思念。

书中最后一组作品,诸如《生命的不可能性》《文化是错误》,特别是《宇宙演化新论》使我确信,我并没有搞错。

《文化是错误》颠倒了莱姆在小说以及思辨性图书中不止一次宣扬的观点。科技爆炸在以往被批判为文化灭绝者,而在本文则被归为人类解放者。在《生命的不可能性》中莱姆再次背离了信仰。我们可不要被家庭编年史那冗长的因果链条的可笑荒诞所误导:重点不是这些滑稽事,而是莱姆对万圣之圣的攻击——概率理论,也就是偶然性理论,而他各种各样的宏大构想都是建立在这个范畴之上。攻击在滑稽的境况下发生,是为了减弱其锋芒。那么,这攻击有没有片刻不被认为是讽刺呢?

《宇宙演化新论》驱散了此类疑虑,它是本书名副其实的“主菜”,就像特洛伊木马一样藏身其中。既不是玩笑,也非虚构书评,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如果是玩笑,它过于沉重了,四处张贴着如此巨量的科学论证——我们知道,整本整本的百科全书被莱姆吞掉,只要摇一摇他,就能抖出无数的对数和方程式。《宇宙演化新论》是虚构的诺奖得主演说,勾画了革命性的宇宙图景。假如我不了解莱姆的其他任何著作,我最终可能会推测,这也许是写给全世界30位深解宇宙奥秘的物理学家或其他相对主义者的一个搞笑段子。然而这看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因此我怀疑,又是老样子,一个让作者灵光乍现的构思,又让他感到恐惧。当然他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而且无论我还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向他证明,他把作为游戏的宇宙图景当真了。他总是可以拿上下文的幽默感、拿书名本身(《完美的真空》——所以谈的是虚无)来说事儿,况且最好的避难所和借口就是“诗情画意”。

然而我认为,所有这些文本之后,隐藏的是严肃的话题。作为游戏的宇宙?目的性物理学?科学的崇拜者、对科学的神圣方法五体投地的莱姆不会去充任歪理邪说和离经叛道的始作俑者。因此,他也不会将这样的思想插入任何论述性的发言之中。而再次将“游戏宇宙”的思想作为故事的轴心——将意味着第无数次写出一本“正常科幻小说”类的作品。

那么,还剩下什么?对理智的人来说——除了沉默,别无其他。那些文学家没有写且肯定不会写的书,那些假托为虚拟作者写的书——这样的书由于不存在,所以似乎奇怪地类似于一种庄严的沉默?难道还有比这更加离经叛道的吗?如果说这些书、这些演讲属于别人,那几乎是沉默在说话。尤其是开玩笑似的说出来。

因此,从发自心底的对繁荣现实主义的长年渴望,从相对于自身观点来说过于大胆、难以直言的思想,从白日梦中的一切,就得出了这本《完美的真空》。理论性的前言看似在证明“新的文学种类”,其实是转移注意力的操弄,这是魔术师为让我们不注意他的真实举动而使用的障眼法。我们本以为,一场灵巧秀将会上演,而实际上并非如此。并非“伪书评”的手法诞生了这些作品,而是这些作品徒劳地要求获得表达,运用这种手段作为辩解和借口。若是没有这样的手段,一切都将会仅停留在沉默的范畴。因为这本书是对幻想的背叛,试图让现实主义好好扎根,是对经验主义的背叛,是科学中的异端邪说。难道莱姆认为,自己的图谋不会被看穿?事情很简单:谈笑间吆喝出严肃时连耳语都不敢说的话。与前言所说的相反,评论家不必被该书所束缚,就像囚徒被束缚于独轮车那样:他的自由不在于此,他可以抬高或贬低这本书,他的自由在于,通过这本书,他可以像看显微镜一样审视作者,此时他会发现,《完美的真空》是一部关于人们渴望而不可得的书。这是一部难以满足的梦想之书。拐弯抹角的莱姆还可以使用的唯一伎俩就是反击:断言那不是我,是批评家,而他自己,作者,写了这篇书评,并使其成为《完美的真空》接下来的一小部分。

[1] 弗朗索瓦·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约1494—1553),文艺复兴时期法国重要的人文主义学者。主要著作是长篇小说《巨人传》。《巨人传》共分五卷,取材于法国民间传说故事,主要描写卡冈都亚、庞大固埃两代巨人的活动史。——译者注(本文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