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女人永远是问题
老一辈人总是把熊镇和赫德镇合称为“大熊和公牛”,每逢两个小镇的冰球队即将交手时,这种说法更是不绝于耳。这种称呼已行之有年,没有人能确定赫德镇是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公牛作为球衣上的标识,还是在得到这个绰号以后才选择公牛作为标识。当时赫德镇周围养着许多牲口,地形也比较开阔,因此当工业进驻此地时,就比较容易兴建工厂。熊镇居民以辛勤工作闻名,但这里的森林比较茂密,金钱因此流入位于南方的邻镇。老一辈人总是以隐喻的说法提到大熊和公牛打架时的情景,它们如何建立某种平衡,不让任何一方独揽大权。当年这两个小镇还能分配到充足的资源与就业机会,这种平衡或许还可以保持。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始终心怀错觉,认为暴力能够解决问题,这种平衡就难以为继了。
暴力永远难以抑制。我们就是希望使用暴力。
* * *
玛雅正在安娜家里做客。那是在手机短信蜂拥而至之前,她们能享受平静的最后几分钟;那是在凯文离开熊镇之后,地狱重新炸裂之前的最后一段宁静时光。在那三个星期里,人们好像几乎忘记了玛雅的存在。那真是一段美好时光,而现在,美好时光即将告一段落。
安娜确认枪柜已经锁上,然后取来钥匙,打开柜子检查里面的枪械是否装上了弹药。她骗玛雅说自己“只是要清理枪械”,可是玛雅知道,她只在她老爸酗酒时才会这么做。一个猎人酒瘾失控的主要表现就是忘记锁上枪柜,或是无意识地给枪械装上子弹。这种事以前发生过一次,那时安娜还小,她妈妈刚离家出走。从那之后,安娜就再也没有摆脱这种忧虑。
玛雅躺在地板上,肚子上放着吉他,假装不了解情况。安娜背负着身为酒鬼子女的重担,这是一场孤独的战争。
“白痴,你听见没有?”最后,安娜说。
“听见了啊,你这死鬼,怎么样?”玛雅露出微笑。
“来点音乐嘛。”安娜要求。
“不要命令我,我又不是弹音乐给你听的奴才。”玛雅哼了一声。
安娜偷笑道:“拜托啦?”
“你这懒惰的蠢驴,自己去学吉他吧。”
“我才不需要学,你这傻瓜,我有枪。再不弹,我就开枪了!”
玛雅咧嘴大笑。夏天来临时,她们向彼此承诺:不管怎样,这个该死的小镇上的臭男人都无法夺去她们的欢笑。
“别弹那些忧伤小调!”安娜补充道。
“闭嘴!要是你想听你那些喜乐、智障、毕——毕——剥——剥的音乐,你用电脑听就好。”玛雅哼了一声。
安娜朝天翻了个白眼。
“喂,我手上有枪!要是你弹那些像嗑了药一样的音乐,害我朝自己的脑袋开一枪,你其实是要负责任的!”
两人笑得前仰后合。玛雅弹奏起印象中最欢快的曲子。但是,如果你问安娜,她就会告诉你,这些曲子并不怎么开心。但是,今年夏天,她只能照单全收,来者不拒。
然后,她们被两声简短的手机铃声打断。之后,又传来两声铃声,然后又是两声。
* * *
一个冰球协会的体育总监可不只是一份全职工作,而是相当于三份全职工作。当彼得的妻子蜜拉愤恨难耐时,总会说:“你有两段婚姻:一段是和冰球,一段是和我。”她没有说百分之五十的婚姻都以离婚收场。她不需要补充这一点。
与会的政客们将努力降低这次会议的爆炸性,表示这“只和体育活动有关”。彼得试图接受那个最离谱的谎言——冰球和政治是不相关的两件事。可是,这两件事根本就密切相关。当政治对我们有利时,我们称之为“合作”;当它对他人有利时,我们称之为“贪腐”。彼得望向窗外,看到区政府办公大楼外那面一直悬挂着的旗帜随风飘扬着。这面旗帜就是要让办公楼里的白痴们知道,风往何处吹。
“区政府……我们……已经做出这个决定,我们,也就是熊镇和赫德镇,要共同申请世界杯滑雪竞赛的主办权。”其中一名政客继续补充道。
他试图展现出威严。不过,当你一边说话,一边从西装外套口袋里掏出掉落的松饼屑时,是很难树立威信的。大家都知道,多年来他一直努力斥资兴建一座商务会议厅大楼,而世界杯滑雪竞赛的主办权正是大好机会。这名政客的小叔刚好任职于滑雪协会,而他的太太则经营着一家公司,专门为大城市里那些富得流油的企业家安排狩猎旅游与“森林生存技能课程”。没有迷你吧和温泉浴治疗,这些企业家显然无法生存。
另一名政客见缝插针:“彼得,我们要考虑这个地区的形象与品牌。现在纳税人惶惶不安,所有来自媒体的负面报道已经营造出一种不安全感……”
这名政客似乎在避重就轻,一再强调不安全感。他为彼得倒着咖啡。换作其他男人,也许早就把咖啡杯砸到墙上了,但是彼得没有暴力基因。即便做球员的时候,在冰球场上他也不曾打架。为此,这群男人私底下对他很是轻蔑;而现在,他们已经不再那样遮遮掩掩。
他们知道彼得最大的弱点就是忠诚,也知道他自觉对故乡有所亏欠。故乡的冰球给他带来了一切,冰球馆也一再提醒他这一点,在冰球馆更衣室的墙上就印着这么一段话:“得到越多的人,将被赋予越高的期望。”
另一名以能够“打开天窗说亮话”而自诩的政客说:“熊镇已经没有青少年代表队,更不要说甲级联赛代表队了!你们所有的优秀球员与几乎所有的赞助商已经投奔到赫德镇了。我们要想想纳税人的权益!”
一年前,这名政客被地方报社问到一个关于区政府计划斥资兴建一座奢华的冰球馆的尖锐问题。他突兀地回答道:“你知道熊镇的纳税人要什么吗?他们要看冰球比赛!”不管你有什么意见,把责任推到纳税人身上永远是最简单的。
同一笔钱也将落入同一拨人手里,只是这笔钱现在将投给赫德镇。彼得想抗议,却做不到。这种钱总是混在区政府拨给体育活动的款项里,蒙混过关,不只是单纯的“福利金”,有时还披着“贷款”与“津贴”的外衣。即使区政府拥有土地,表面上看来,它仍然在“租用”冰球馆外的停车场。对于那些显然希望能够在每周三夜间两点到五点间溜冰的“大众”,区政府还会支付“公众使用冰球馆租金”。有一次,一名球会理事会成员让区房产公司为一场根本没举行的冰球比赛提供赞助,因为他正好是这个房产公司的董事会成员。这其中的猫腻,彼得心知肚明。冰球协会的旧领导班子贪腐严重。彼得一开始还和他们争吵,最终只能接受,这就是“游戏规则”。没有区政府的支持,小镇的体育活动将无以为继。现在他已经不能再高喊“有人作弊”,因为他知道的,那些政客也一清二楚。
他们出手解决了他的球会,目的就是要他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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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体格健壮的十八岁青年都戴着红色棒球帽,帽子上印着一头向前狂奔的公牛。他们在沙滩上占据越来越多的空间,不断地越界,想试探是否有人胆敢阻止他们。里欧无力阻止他们,但内心恨透了他们。
当凯文离开这个小镇时,整个故事也随之改观,但是他的那些老朋友很快就适应了全新的真相。他们唯一需要的就是一个新领导。这个新领导就是首发阵容的前锋,凯文曾经的邻居威廉·利特。他挺身而出,给了这伙人梦寐以求的新故事。一连几个月,他在餐桌上一再听到父母重复这个故事:“我们才是受害者,我们应该到手的冠军被偷走了。要是凯文出赛,我们早就赢了!可是,彼得·安德森利用这件事情大玩政治秀!他还企图把这个精神病患强奸那个婊子的事怪罪到我们身上,而我们其实什么屁事都没做!你们知道彼得·安德森为什么这么做吗?因为他一直痛恨我们。就因为他打进过NHL,大家就听他的,好像他在道德上比较优越。如果这件事情没有牵涉到彼得的女儿,你们敢肯定凯文就能参加冠军赛?如果是我们自己的姐妹被强奸了,你们觉得彼得还会在决赛当天报警,让警察把凯文带走吗?彼得是个伪君子!凯文只是个借口,彼得在熊镇冰球协会里非得打压来自‘高地’的孩子不可。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当中有些人刚好出生在有钱的家庭,不能满足彼得·安德森行善的欲望!”
威廉父母所说的话,从他口中冒出。每个球季,球会总会提拔来自贫穷社区的孩子,把他们捧成球队的核心人物,但每次要付账时,人们又总是期望来自“高地”的家长们慷慨解囊。为此,他的母亲玛格·利特非常恼火。“人们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厌倦彼得·安德森的社会救济项目?”今年春天,球会为四到五岁的小女孩成立了一支球队的消息传开以后,她便到处嘶吼着。
“他们想搞个女子球队!”现在,利特在沙滩上暴吼着。
这些话简短,但颇有冲击力。在凯文的强奸事件之后,他所有的队友都觉得遭到了攻击,受到了误解。因此,要是彼得·安德森痛恨他们,那可真是美事一桩,因为痛恨他最简单的理由,就是一口咬定冲突是由他先挑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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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环顾会议室。这些政客希望他能“像个男人一样”承担这一切。但是,他已经不知道,他们眼中的他是哪种男人。是那个受熊镇冰球协会调教的小男孩吗?是那个在二十年前担任队长、带领一支行将就木的乡间球队一路杀到全国亚军的男子吗?还是之后的NHL球员?在他被说服迁回故里、担任球会的体育总监之前,这支球队可是被轮番降级。然后,他排除万难,打造出全国最优秀的一支青少年代表队,使这个小小的球会再度变得伟大起来。他们眼中所见的他是上述其中一种男人吗?
或者……现在的他只是一个爸爸,因为被强奸的是他的女儿?在三月的那个早晨,是他陪着她一同到警察局去。青少年代表队球员乘坐的客车即将前往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比赛,但警察却把球队里最耀眼的明星一把拽下车。当时,他就站在冰球馆外的停车场上看着这一切。他知道里面的所有男人是怎么想的,也知道全世界所有男人是怎么想的:“要是有人强奸我的女儿,我早就把他杀了。”每天夜里,彼得都衷心希望自己正是这种男人,有能力以暴制暴的男人。但是,他反而接过咖啡杯。因为对任何年龄的人来说,表现出男子汉气概都是不容易的。
其中一名政客用介于怜悯与轻蔑的腔调说明起来:“现在,彼得,你要以团队为重。我们必须对这个区内的所有居民负起责任。我们必须保有好名声,这样才能取得世界杯滑雪赛的主办权。我们会在赫德镇盖一座新的冰球馆,并把冰球学院设在那里……”
彼得无须再听剩下的内容。当他们制定这个地区的未来愿景时,他就在场。先是冰球馆和冰球学院,然后是购物中心与更优质的联外公路、商务办公大楼,还有电视直播的世界杯滑雪锦标赛。然后,谁知道呢?也许再来一座机场?除非某些根本对体育活动不屑一顾的人能从体育活动中牟利,获致“经济”,否则体育永远只是体育。过去,冰球协会被视为整个区的救星;现在,它还是整个区的救星,只不过不是彼得所属的那个冰球协会。
另一名看起来刚结束假期的男子两手一摊,说:“是啊,对于这个情况……对于你女儿的事,我们当然感到非常遗憾。”
他们总是说“你女儿”,而从不称呼她的名字玛雅。他们就是要用这种含沙射影的方式让他想想:换作别人的女儿,他也许就会让凯文打完决赛了吧?政客们把这件事称为“情况”,但是,区政府招聘来的公关顾问则称之为“丑闻”。问题似乎并不在于一个女孩被强奸了,而在于:这件事刚好被曝光了。公关顾问团队向这些政客说明:某些其他社区“也遭受过类似的丑闻影响,形象受损”。这种事情不能在这里发生。埋葬这起丑闻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埋葬熊镇冰球协会。
这么一来,人们就可以骄傲地指着“措施方案”,说明要如何在赫德镇打造一支更优质、“士气更高昂、更有责任感”的球会,而不需要回答:一如往常,打造出这支球队的还是同一帮男人。
“那些该死的新闻记者一直打电话来,彼得他们紧张得要命!区政府必须规划下一步了!”
他说得倒像是新闻记者没有打过电话给彼得的家人似的。他们当然打过,只是他和玛雅都没有接听。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虽然他们现在已经闭嘴了,但这已经无关紧要。因为他们在一开始就曝光了这件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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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夏天,十八岁的威廉·利特利用众人对彼得·安德森的痛恨,整合了自己所属的赫德镇冰球队。同时,区政府的其他人士也在进行某些会谈。威廉·利特的父亲是高尔夫球协会理事会成员,经常和大银行家、政客们一起打高尔夫球。他备受欢迎的原因不只是他认识有钱人,还在于他是那种能够“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人。当然,区政府需要赞助才能申办世界杯滑雪锦标赛,因此,产业界提出了一个严苛的条件——保留一个冰球协会,而不是两个。他们说这事关“负责任的经济”,并刻意强调了“责任”一词。
再过几天,仲夏节即将到来,此刻,沙滩上所有青少年的手机同时振动起来。一开始,沙滩上一片死寂,然后,一群体格壮硕的十八岁青年爆出一声高亢、幸灾乐祸般的吼叫。威廉·利特吼得比任何人都要大声。他爬上一棵树,在树上挂起两面赫德镇冰球协会的红旗,它们随风飘扬着,看起来像是在绿叶(熊镇冰球协会的标识是绿色的)间捅出两道淌血的伤口。
他的队友们在树下围成一个半圆,等着和别人大吵一架。可是他们太高大、太强壮,而沙滩上的这些人跟他们同校,压根儿不敢惹他们。之后,整个沙滩就成了利特的天下。这符合所有派系、党伙的形成原理:属于这个派系的人自成一体,同时排挤、打压不属于他们的人。
沙滩上的其他青少年看着这伙人。虽然他们热爱熊镇冰球协会,但不够强壮,不能和威廉·利特的党羽打架,奈何不了这伙人。现在,他们必须找别人出气,某个比他们还要弱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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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雅和安娜读了最初几条匿名短信之后,就将手机关机了。“这是你的错。”“死婊子,要是球会垮了,你就死定了!”“我们也要宰了你那该死的老爸!!”对于现在会发生什么事、会由谁来承受恨意与威胁,玛雅与安娜心知肚明。有些人会认为熊镇冰球协会土崩瓦解是玛雅的错,因为“她早该闭上臭嘴的”。其他人则会幸灾乐祸地说:“这就是爱说谎的臭婊子的行事风格。”
玛雅走进浴室,呕吐起来。安娜则坐在浴室外玄关的地板上。她读过,在针对强暴案受害者的辅导小团体中,她们自称“幸存者”,因为她们每天做的其实就是:一次又一次地从她们所遭受的不幸中存活下来。安娜很好奇,有没有什么字眼能够形容那些袖手旁观、坐视这一切发生的人。为了避免承认我们当中许多人对一个小男生的行为都负有共同的责任,我们可是随时准备出手打烂彼此的世界。说服自己相信一切只是“单独个案”、否认问题的存在,总是容易得多。因为凯文对玛雅所做的事情,安娜做梦都想将他打死;因为全镇居民对玛雅的持续伤害,她恨不得摧毁整个熊镇。
那些白痴绝对不会说,是凯文毁了熊镇冰球协会;他们会说,是“这起丑闻”毁了冰球协会。对他们来说,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凯文犯下了强奸案,而在于玛雅被强奸了。要是她不存在,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在男人的世界里,女人永远是问题。
玛雅与安娜收拾好自己的背包,走出大门,进入森林,却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不过,不管去什么地方都比待在这里好。安娜没带猎枪出门,她将会为此后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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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欧等待着,直到天色渐趋昏暗。他独自躲在森林的边界处,直到沙滩上空无一人。然后,他蹑手蹑脚地溜回沙滩,一把火烧了那两面旗帜。他将火舌吞没旗帜上的字母、赫德镇冰球协会标识的情景录了下来。然后,他以匿名方式把视频传到了网站上,传到他确定学校里所有人都能找到的网站上。
人们会说暴力就是在那年夏天降临了熊镇,但这并非实情。暴力早已存在多时。因为人们是互相依赖的。对此,我们将永远无法真正宽恕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