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贞雅
只要想起那一天,脑海里的画面就会逐渐变得透明。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留下什么记忆?
有一个小小的湖,散发出浓浓的水腥味。每逢下雨天,不仅在湖畔,就连附近的村庄都能嗅到那股气味。发潮的腥味飘散到四周,沉甸甸的潮湿空气与落下的雨滴一同在水面荡漾。我茫然地在周围游荡,肆意踩踏着路旁的小草。
你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犯了什么错。
直到运动鞋底沾满清香味前,我不会心满意足;直到运动鞋的尾端粘上被蹂躏的苍翠草叶前,我无法安下心来;直到宛如悲鸣般腐烂坠落的青草味灌入身体深处前,我没有办法遗忘。我即将面对的是我那被水腥味所浸濡的身体正散发出腐臭味的事实。
我没有把那件事长久记在心底,如今它却如昨天才发生般深刻鲜明,又如经过数百年般遥远缥缈。
那个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贞雅啊,贞雅啊。”
眼前尽是农田。光是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广袤的田野,都觉得心脏快蹦出来似的。日暮时分,整个世界被橘红色的光芒渲染,空气将一天中最后一道阳光吸入,散发出松软的肌肤香气。只要一伸出手,太阳就会摇曳晃动。我将风的气息尽情吸入鼻腔,一路跑到田埂尽头。染上红晕的傍晚,如充满爱意的笑容般温柔多情。
“贞雅啊,贞雅啊。”
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头,凝视着远处西沉的太阳,走了又走,只挂念着眼前,唯有它是我的未来。就这样,我遗忘了黏附在自己身上的、那个声音的气味。
不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太阳替我照亮前路。
过去整整三个月,我都没有踏出家门半步。
*
愚蠢的女人。
今天,大家依然厌恶我这个人。我一如往常独自坐在家里,阅读着出现我名字的报道和留言。这次的主题是“愚蠢”,引起笔战的模式大致相似,每当有人骂我愚蠢,就会出现留言。
“这不叫愚蠢,而是胆小。”“这不叫胆小,也不叫愚蠢,是她原本就很可悲。”紧接着会有人上传反驳的帖子。
我来替您说明一下什么叫愚蠢,您不晓得这个故事吗?穿着红鞋跳舞的女孩,用两条宛如棍棒的瘸腿行走的少女,无法停止跳舞的女人,穿着不该穿的皮鞋的女人。打从一开始就不该痴心妄想,贪图不适合自己的鞋子,早就该看出那是一双受诅咒的鞋子嘛。一开始都不晓得鞋子不适合自己,又怎会晓得双腿会因此腾空而起?
这种行为,就叫作愚蠢。
素昧平生的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手机突然铃声大作。我像是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般眨了眨眼,目光瞥向发出白光的手机。
是丹娥。我快速瞥了一眼手机,又转过头盯着电脑屏幕,没有接起电话。
我知道丹娥要说什么。她打电话来,是想叫我别再看现在正在读的这些东西。错不了。虽然丹娥每次都说只是无聊才打给我,但快结束通话时,她总会小心翼翼地说出真正想说的话。
“贞雅啊,你别在意那些没用的话。”
我总会回答“知道了”,但一挂断电话,又立刻在网络上搜寻我的名字。
我今天什么都不想听,任由电话持续响个不停。电话响了一次,接着又一次,最后也知道那些话对我毫无用处,怎么会不知道,但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读它们。
丹娥也知道我很在意他人的看法,才会每次都强调:“你知道的,有更多人跟你站在同一阵线。”
可是,没一会儿便悄然无声了。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天啊,我觉得好失落!虽然我故意不接电话,却没想到手机铃声停止后会让人这么失落。孤单粗暴地朝我袭来,胃里一阵翻腾。我的内心如此容易被看穿,却又如此荒凉枯竭。
就像去年夏天的那一天,男友勒住了我的脖子。
是啊,这是个愚蠢无比的故事。
最近我最羡慕的人,就是认为我的故事毫无意义的人。我希望能像其他人一样,认为我是个无法理解的女人。
我想用那种眼光看待自己,成为与永远无法理解、也不想了解的我彻底无关的他人。我想用充满叹息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我的天啊,贞雅,你究竟为什么那么做?”
真希望“感觉”这件事可以自行选择。我讨厌害怕有人离开我,也讨厌觉得自己会成为被抛弃、毫无价值的人。我希望被人发现我很在乎这些事之后,即便被随意对待、被别人牵着走,也能停止暗自安慰自己没关系。我想变得干枯贫瘠,不想有任何感觉。此时我所需要的是躺在没有半点水汽、彻底干透的干草堆上,嗅闻干爽的草味,直到体内的水汽彻底干涸。那么,某天我就能看着某人潮湿的心,边叹气边询问:
“我的天啊,你究竟为什么那样做?”
为什么和他分不了手?
他曾是我的公司主管,那是他第五次对我施暴。
那一天,我报了警。
别再想了。
我猛然站起,在炉上煮起水,打算喝杯红茶或咖啡,但各种想法有如线团般接连出现,在脑海中杂乱地纠缠在一起。
确实就像丹娥说的,不是所有人都在骂我,也有人说我很勇敢,愿意出手帮忙。我虽然很感激他们说了这些话,但丢脸和羞愧的心情没有因此消失。有时我会觉得,不是因为他对我做了什么,而是这件事被大家知道,让我感到更加畏缩。
“嗒嗒”声响起,火花往上蹿的同时,我关掉炉子开关,从冰箱中取出水瓶。冰水从喉头咕噜咕噜冲下。我仍想喝点咖啡或茶,只是觉得好麻烦,不想做任何需要耗费心神的事。
究竟是为了什么?
咨商中心的医师建议我为自己做点事:吃爱吃的食物、将家里打扫干净、运动,还有和人对话。我只去咨商三次后就不再回诊,感觉医生倾听我的故事时表现得很刻意。
最后一天,医师给了我一张纸,说要进行问卷调查,但在勾选每一项时我都感到痛苦万分。比如,其中有这些问题:你经常感到孤单吗?你经常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吗?你经常觉得无法控制情绪吗?
我忍不住想,网络上流传的心理测验都比这些来得好。最后一行出现了这道问题——
你有被害妄想症吗?
我没有再去医院,也没有遵守医师叮嘱的任何事项,今天尤其如此。垃圾桶内堆满快餐的包装纸,发丝和灰尘在房间地板上滚来滚去。反正没有特别的事要做,除非是为了把堆积如山的垃圾丢掉,不然我都不会走出家门一步,在家里也几乎不会移动身体。我在网上订购食材,要是订不到就索性不吃。
辞掉工作后,整整三个月都这样度过。
我是一个很糟糕的失败者。
每当我贬低自己时,丹娥就会说:“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所以我很想见到丹娥,但讨厌听到这句话。我很想感受别人的温柔,但发觉自己需要不断被安慰,令我感到痛苦。对我来说,以赤裸的模样示人,并不会因为这个人是朋友而比较不丢脸,而且每次和丹娥聊天,我都必须竭力避免自己崩溃。我不想被她发现,其实我已残破不堪到令她难以招架的程度,很怕丹娥会用充满惊恐的眼神看我。要努力隐藏满溢出来的不安感是件很吃力的事,但花费力气又令我烦躁不已。我虽不想失去丹娥,但也不想付出努力。拥有这种心态的我,确实是个很糟糕的人。
脑海突然涌上极为骇人的想法——
没错,正因为我是这种人,他才会出手打我。
我连忙再次取出冰水,慌张地大口灌下。尽管努力想抑制这个想法,最后耳畔仍响起了他的嗓音。每次打我时,他都会说:
“别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审判结束后,法院以伤害罪对他处以三百万韩元罚金。
我的胸口瞬间冻结了。
要是有人遇见现在的我,可能会认为我很懦弱,但我不是一开始就这样,我的懦弱是后天形成的。
我以为只要接受警方调查,他就会被软禁在家或受人监视,但这些情节都没有发生。我对于法律太过无知,以为法院会给予被害者保护措施的想法也很天真。当然,我可以申请禁止接触令,但这需要时间。我必须证明为何他不能接近我,并且要有人承认这些证明事由。我对法律一无所知,不知道审判会耗费这么长的时间。我带着他总有一天会被惩罚的想法耐心等待,不知不觉就过了五个月。
我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公司,申请调动部门,或反过来让他被调去别的小组,但比起和他打照面,我更讨厌大家知道我的事。况且,和他交往的一年间,我在公司没有任何朋友。刚开始是因为我很怕生,很少和同事往来。后来是担心大家会发现我们的秘密恋情,不敢和大家建立太深厚的交情。再后来,则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的遭遇。之后,我数次提高了业绩,从此就变成孤零零一个人,我还没成为大家的好同事,就先被贴上竞争者的标签。我无法想象向这些人吐露我的故事,请求他们的协助。
我不认为有人会站在我这边。
后来,我的事传了出去,我从某人口中听到“没想到你会这样,你看起来不像是会碰到这种事的女生”。
看起来像是会被深爱的人打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还有他,我所交往的人,殴打自己的伴侣,还低声威胁要杀掉对方的李镇燮,在大家面前又是何种面貌?
有件事我可以确定,他是个帅气的男人。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拥有超过一百八十厘米的高挑身材,眼睛深邃,鼻梁高挺,从远处都清晰可见的五官,无论走到哪儿都吸引众人的视线。但该怎么说?毕竟他不算有个人特色,尽管外表出众,给人的印象却很模糊。因此,很讽刺的是,跟他在一起时,反而不太有遇到身材魁梧的男人时会有的紧张感。他不会强烈展现自己,或做出突显自身存在感的举动,就算真有那种举动,似乎也会因为个人形象模糊而不显得夸张。说起来真可笑,我最能清楚感受他的时刻,竟是他俯视着我,勒住我脖子的时候。每当我整个人平躺在地上难以呼吸时,都能仔细端详他的脸,因为那张好看的脸蛋不偏不倚地落在逐渐模糊的视野中央。
他很清楚自身的地位。他曾跟我说过,有阵子身边的所有女人每天都向他告白。他又说,过去从不曾和我这种个子矮小又皮肤黝黑的女人交往。他非常强调自己的审美观,并对此深信不疑。
“我喜欢皮肤白皙柔嫩的女人,”他说那种女人适合自己,“和我站在一起的画面很登对嘛。”不过那种女人不常见,他也从来不轻易称赞任何女人漂亮。我没有生气,因为他凑到我耳边,对怯懦畏缩的我说:“可是,你让这一切都变得不重要。”
他说的话就像一面左右颠倒的镜子,在那面镜子中,我的脸有了一百八十度的翻转。尽管一旦他的自信消失,我就会变得一无是处,但被翻转后的我总笑得很开怀。那样看起来很美。
有人留言:就为了这点甜言蜜语而失去自我,这女人真可悲。
我希望大家都能一直那么自信满满。如此一来,哪天碰到意想不到的状况时,就会更容易瞬间崩溃。
虽然他把“选择”我这件事视为理所当然,却不认为我选择了他。当然,他错了,我也选择了他,而且我也有一定的把握。红鞋?我不知道自己会跳舞跳到死为止?不,这点也说错了,因为我连自己跳起舞的事实都没发现。正因为我相信正在起舞的两条腿不是我的,所以我很确定,自己绝对不会爱上他那种男人。
那时也是夏天,我是刚进公司的新人,他是我的部门组长。第一次加班那天,我吃完晚餐回来,他避开其他人耳目偷偷找我过去,悄悄将几份过去处理工作的方法和整理过的资料递给我,同时递给我一杯咖啡。咖啡闻起来很香。
光凭这些是不够的,这点花招才不管用。
除了知道他长得好看,我还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他能力很强,大家对他赞誉有加,所有女同事都喜欢和他说话;他是富二代,是某位高层的亲戚,是人人欣羡的对象;以及他从不怀疑自己是个好男人。
递咖啡给我时,他的指尖碰上了我的手。
“碰上棘手的事就告诉我,我会帮忙。”他说。
那一天,我并没有误解他的意思,却开始放任一个许久前就被压扁的球在心中尽情膨胀。
那是一份感情,一份记忆。
当年的我二十岁,转学到首尔的大学前,我就读于全罗北道安镇市的大学。从我的故乡八贤郡搭乘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就能抵达安镇这个小城市,它是个留有浓厚日强占期色彩的地方,有许多红砖建筑与蓝瓦房。安镇有一座小小的湖,只要到了下雨天,湖水潮湿的气味就会渗入发丝。十七岁的我来到了安镇,在二十一岁时离开。
遇见贤圭学长前,我以为长相帅气、家境富裕又有能力的男人只会受到女人欢迎,但并非如此,男人对他们的喜爱更甚女人。因为和刘贤圭走得近可以拿来炫耀,感觉自己成了和他平起平坐的人。假如与谁来往会决定自己的地位,那么他就像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般遥不可及。
所以,我也忍不住做了梦,喜欢上他。这是我的梦想,我想小心翼翼地偷偷珍藏着。倘若没有被学长的女朋友发现,它应该会成为一份极为美好的回忆。
那个女生是我的同学,各方面都和我截然不同。只要站在她面前,我就会显得更加寒酸渺小。当时我仍有着高中时期肥嘟嘟的身材,与现在无异的黝黑皮肤,而且无法适应系里的主修科目,成绩一塌糊涂。最重要的是,我总是孤单一人,无论去哪里都无法融入团体,我总是尴尬地抚摸着未干透的头发,斜眼偷瞄大家。看到那样的我,难道大家就不能施舍一点慈悲给我吗?我听到有人背后说我也不称一称自己的斤两,也有谣言说我追着贤圭学长跑,还有更多流言蜚语接连出现。这件事虽不能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我确实因此在大二结束那年转学到了首尔的学校。我下定决心,这种事绝不会有第二次。
所以,我才不会因这点小事而动摇,不会为了多看几眼他那好看的脸蛋,让我再度变得满身疮痍。这点我有信心。
但是,他递给我的咖啡真的好香。心中的球鼓了起来,曲线逐渐扩大绷紧。啜饮咖啡时,他的指尖碰触的地方变得好温暖。不久后,他又请我喝咖啡,再之后是给了零食。他发短信问我是否平安到家了,问我周末有何计划。要是有人问,这些事重要吗?我会回答,很重要。被某人捧在手心上呵护的心情,就像是有闪烁的火光渗入宛如简陋空屋般的内心,这件事至关重要。我,已开始跳起了舞。
夏天迈入尾声时,他约我出去。
他说,想再见我一次,想一直见到我,他说自己好幸福。
每次他把我当成一堆衣服蹂躏时,我都记得那份情感。他分明是爱我的,只不过是变得有点不一样罢了。那么,他就不能再次改变,回到从前吗?也许他只是有些累了,也许是压力大到令他难以承受,才会陷入低潮。他的孤单会不会是我造成的?也许这件事必须怪我,因为我没有猜到这件事,没有事先看出端倪。加把劲吧,只要我对他好,只要他再次萌生过往看着我时所怀有的感情,我们就能像当初一样幸福。
第三次打我那天,他说:“我是个很温柔的人,是你没办法唤醒我体内的温柔,你难道就不能帮帮忙,让我变得温柔一点吗?”
我知道这些心意相当珍贵,但我并不想死。在经历第五次几乎窒息的瞬间后,我发现这个想法更重要,所以报了警。
下定决心和他分手后,过去的盼望都变得毫无意义。我不想受到他的肯定,也不想被他所爱。啊,没想到这件事这么简单就破解了,没想到这件事会如此一文不值。忍受他的所作所为,忍耐身体被猛力压制的那一刻,真的、真的好痛苦。不过,他当时应该很惊慌吧?毕竟他已经很习惯我默默承受一切的模样。
我不接受私下和解,也不接受他的道歉,并要求他别再打电话给我。我说,他应该受到刑事惩罚。我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要是可以打我,他早就出手了。审判耗费了五个月,但真的很可笑,因为结果被他料中了。
“别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我不是一个懦弱的人,不想成为懦弱的人,也不想让他记得我是个懦弱的人。
可是,罚金竟然只有三百万韩元?
我每天都必须见到这个说要杀掉我的人,他会放过我吗?就算不会私下找我麻烦,他在公司里能秉公无私地对待我吗?不会故意刁难我,对我使什么手段,或向大家散播奇怪的谣言吗?各种担忧排山倒海而来,令人既气愤又委屈。当时我彻底清醒,问题不在于被大家知道这件事,而是我需要受到保护。
经过一番苦恼,我将我的故事放到网上。
虽然那是个发表电影评论的留言板,但我还是上传了。我把他打我的次数、骂我的内容、伤痕严重程度、医院诊断书照片以及判决内容全都上传。这是我所知道的留言板中人气最高的,我心想,里头有影评人和杂志记者,也许我能通过媒体得到帮助。
下初雪那天,我的文章被写成报道,他则获得带薪假。但我没想到,这件事至此才刚揭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