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极:珠峰的谜团、执念与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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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那个时候肯定是凌晨两点多一点。夜里风刮得越来越猛,帐篷的外帐噼啪作响,我都觉得肯定会被撕开。在黑暗中,我和两个一同登山的伙伴紧紧挤在一起,然而噼啪声、呼呼的风声让我们三人完全无法交谈。不过,本来也没什么可说的。

我觉得恶心,头阵阵作痛,喉咙后面也一阵阵发痒。那种感觉就像是得了流感,同时还宿醉得很厉害。我试着通过深呼吸让翻江倒海的胃平息下来,但冰冷的空气如冰刀一样刺进我的胸膛,反而带来了抑制不住的干咳。

早些时候,一股猛烈的阵风第三次或是第四次把帐篷压得都快贴到了地面上,吉姆(Jim)见状,挣扎着从睡袋里爬出来,穿上了靴子。他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我只是躺在那儿看着他。在珠穆朗玛峰北坡海拔7000米的地方,困在要命的大风暴中,我想不出来他还觉得自己能去哪里,或者怎么才能走到那里而不被狂风刮下山去。

我打开头灯。冰晶在光柱里舞动,就像在雪花玻璃球里一样。随后从高处传来一阵我以前从来没在山上听到过的声音——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就像火箭起飞一样,听起来充满了不祥。几秒钟后,一阵狂暴、冰冷的风再次把我们的帐篷压平,我被狠狠压在充气防潮垫上,甚至能感觉到防潮垫下的冰刺痛了我的脸。帐篷杆裂了,我们的小小避难所塌了。风速还在加快,我祈祷着把我们的帐篷固定在这斜坡上的竹制帐篷钉还能支撑下去。

太阳终于升起来,我也挣扎着坐了起来。皱成一团的帐篷罩在我头上,头还是痛得很。吉姆躺在我旁边,像婴儿一样蜷缩着。我在他腿上砸了一拳,看他是不是还活着。他哼了一声。马特(Matt)的胡子结了冰,目光向上看着我,眼睛里一片血红。

我找到门,拉开拉链钻了出去。营地已经被摧毁了。极目所见,我能看到的所有帐篷无一完好。向上看,我们头上一两百米的空中,有顶帐篷正在未息的旋风中飞舞,让人不明所以。我深吸了一口气,结果又一次咳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我马不停蹄地做了好几个月的工作之后才来到这里。我利用了家人对我的善意,飞过了半个地球,还跟别人一起把两吨多重的装备翻山越岭运到营地。而现在,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跟这儿到底是在干吗?

*

将近一个世纪以前,还有一群登山者也在跟自己的疑虑做斗争。那是1924年,英国第三次派出的珠穆朗玛峰登山队进展并不顺利。一个热带低压系统已经在喜马拉雅山脉以西滞留多日,让这座山好几个星期以来都笼罩在狂风和强降雪之中。其中一场风暴特别严重,迫使背夫们在前往三号营地的冰封小路上卸下负重,让登山队的必备物资散落得到处都是。

英国人已经在北坳建了一个补给营地,离现在我们支离破碎的帐篷不远。截至6月初,他们已经两次尝试冲顶。两次都相当英勇,但也都失败了,到达的最高点没有超过8573米,离顶峰仍有将近300米的高差。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夏季的季风会不会延后足够长的时间,让他们有机会最后再尝试一次呢?

英国登山队最年轻的队员安德鲁·“桑迪”·欧文(Andrew “Sandy” Irvine)病了。他腹泻不止,脸也在狂暴的烈日和无情的寒风中严重灼伤、龟裂了。然而登山队水平最高的登山运动员乔治·马洛里(George Mallory)邀他一起在山顶最后一搏时,他马上振作了起来。6月8日早上,他俩带着欧文修补了好几周的新式氧气装备,从突击营地出发了。当天晚些时候,一名队友看到他们在东北山脊的高处“劲头十足”地向峰顶进军。

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看到过活着的他们。

*

自从那次注定失败的探险以来,所有挑战珠穆朗玛峰的登山者,都要面对顶峰无情而残酷的现实。乔治·马洛里是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索姆河战役(Battle of the Somme)[1]的退伍军人,在说到登珠峰时,他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深信不疑:“这不像是体育运动,倒更像是战争。”

接下来几十年,数百名男男女女在这座山上含恨归天,大部分都是在海拔8000米以上的“死亡地带”,这个名字也真是恰如其分。他们很多人的尸首仍然点缀在传统登山路线上。每一位逝去的登山者被吸引到珠峰都有自己的原因——也许是出于虚荣,也许是为了金钱,再也许是出于别的什么执念。他们每一个人,是不是都会在某个时候自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自己的答案有多个层面。当然有我个人的野心,而野心总是跟虚荣、跟自负脱不了干系。但我这支队伍还有一个使命。我们在为“国家地理”(National Geographic)[2]完成一项任务,寻找一个幽灵。1999年,珠穆朗玛峰北坡发现了乔治·马洛里的遗骸,但他的搭档桑迪·欧文一直没有找到。我们要找到欧文最后的安息之地,以及他可能随身带着的那台古老的柯达相机。这就好像在冰封的大海里捞针。但是,如果我们能找到那台相机,胶卷也仍然救得回来,那么那里面也许会有一张足以改写历史的照片。

我知道,听起来根本不可能。

我们不是最早想到这么做的人。这么多年以来,还有很多队伍也在找这台相机,然而全都一无所获。但我们手里有最新证据,有强大的新技术加持,还有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我们会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仔细搜索这座山。

所以我想着,如果说我在世界屋脊上还会有一些始料未及的发现,恐怕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事实证明,珠穆朗玛峰是一扇窗,能让你看到人性最好的一面。以及最坏的一面。


[1] 索姆河战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规模最大的一次会战,发生在1916年7月1日到11月18日间,英、法两国为突破德军防御并将其击退到法德边境,在位于法国北方的索姆河区域开战。双方伤亡共130万人,是一战中最惨烈的阵地战,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于实战中使用坦克。本书第三章有本次战役的特写。——译者注(若无特殊说明,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

[2] “国家地理”现在是美国国家地理学会和迪士尼的合资企业,其业务包含国家地理电视频道、《国家地理》杂志、新媒体、图书、品牌授权、实地娱乐体验项目等等。该公司每年会将收益的27%回报给非营利组织国家地理学会,用于支持科研、探险、保育和教育等工作。——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