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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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四月初十,京城里面发生了一桩大事。

满城百姓惶恐不安,风声鹤唳,走在大街上四处可闻嘀嘀咕咕的商讨声。

这些嘀咕声,在触及到长街那一队匆匆向北去的大理寺差役,顷刻间就销声匿迹。

那一行人官服煊赫,皆佩绣刀,肃容凌面。唯独走在前面的那人身量高瘦,一袭简朴黑袍,无绣无纹,却是唯一一位女子,更让人侧目。

许是奔走太着急,她衣摆和靴子上全都是飞溅的泥点。众人只见她手上长刀漆黑,眼中寒光清冽,比刀锋更凛,只一眼就止住了那些风言风语。

百姓纷纷冲她行礼,面上却多了几分安定:“见过钟大人。”

听到声响,钟灵毓才颔首,对行人点点头,没再多留,就疾步往前走去。

她身后的大理寺少卿徐泽紧跟其后:“大人,那无头女尸是在城北的藤萝架下面发现的,六扇门交给咱们大理寺了。听说是这群人找了大半天,连尸体都找不全。下官觉着这事儿玄乎的很,问六扇门那群人,支支吾吾也不肯说,大人你回头可得去理论理论。”

京城百姓一般遇到什么悬案都会先交给六扇门,六扇门办不了的事情,再交给大理寺。

那林总捕素来爱和钟灵毓争,什么案子都得先到嘴里嚼一口,遇到咽不下去的硬骨头,才移交给大理寺处理。

今儿倒是玄乎,这肉刚到六扇门嘴里,还没品出来味,就舍得吐给大理寺了?

徐泽还在喋喋不休:“那六扇门知道大人您断案厉害,近年来查不出来的悬案,都往咱们大理寺丢。成天就指望咱们给他擦屁股,真就欺负咱们人少呗。”

钟灵毓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还在愤愤不平,左说六扇门的捕快都是江湖中人没有规矩,右说这件案子肯定难办,要不然六扇门肯定舍不得给他们。

见他半天也没有停下来的势头,钟灵毓又想到了上次他走夜路被人蒙头暴打一顿,到底还是好心劝了一句:“徐泽,本官劝你要么少说闲话,要么还是少走夜路为好。”

徐泽不明所以,还在嘀咕着:“大人不说这件事我还不气呢,这事儿本该是六扇门管,那群人到现在还没找到夜袭下官的凶手,依照——”

钟灵毓打断了他:“嗯,这桩案子,你从六扇门那里得到了多少线索?”

六扇门原本是三法司的总称,三法司又是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虽说六扇门担得上一个总称,但却没有督管三法司的权利。说白了就是三法司下面的一个衙门,自己能处理的事情就内部解决,解决不了的再往别处一丢。

按理来说这群人本也没有多少官威,奈何都是朝廷招安的江湖人士,谁也不会和这群骨头硬的人较劲。

除了徐泽。

但这会儿不是较劲的时候,徐泽略一思索,才继续道:“那尸体还在墙头摆着,林总捕只看一眼,就说这案子得您来。眼下他就在墙头那里等着呢,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钟灵毓也便没有再多说,步伐却快了不少。

帝京城统共有四十八条街,街道虽说错综复杂,但划分得却明明白白。每条街的商铺后面统一设立一道高墙,种植带刺的藤萝,用以划分各个街道,方便巡逻和督察。

尸体就在长安街商铺后面的墙头,听徐泽说,是这几日雨下的大,墙头冲垮了之后,老匠头想从墙边的花垒上抽几块土砖,但没想到一抽,赫然发现了一双玉臂,挖开一看,这尸体竟然没有脑袋!

等老匠头报官回来之后,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光走在街上都能了解了个大差不差。

到了老墙头,钟灵毓第一眼看见就是林总捕。

一般人到了林不群这个年纪,大抵是尽显老态,可林不群身为江湖人士,又不爱蓄胡,身姿挺拔魁梧,将近五十的高寿,瞧着竟也只像三十出头。

见了她来,两眼一眯,冷哼一声,是十足的不待见。

钟灵毓懒得搭理他,领着徐泽就走到了林总捕脚下的那一块白布前。

林不群刚抬手想要拦住她,就被钟灵毓用刀挡了回去,险些割掉了他半截手指。

他面色铁青:“这尸体可不好看,钟大人一介女流,可莫要吓得哭鼻子了。”

徐泽自然看不得钟灵毓吃瘪,一边掀着那白布,一边阴阳怪气:“那林总捕可要长长见识了,我家大人——”

话没说完,见了白布下的尸块,他脸上变了又变,三步做两步地往回跑,扶着墙就开始干呕。

林不群眼神轻蔑,有心想要再奚落钟灵毓几句,回过头,却见她面不改色的掀开了那一方白布,仔细地端详着那已经腐烂发臭的尸块。

那尸体不能说是恐怖,但却是十足的恶心。尤其是那少了颗脑袋的地方,腐肉里面翻滚着白蛆,骨头若隐若现,因为切割不平稳,那血肉欲掉还粘,可把他恶心了好一阵子。

对上平静的钟灵毓,他心中不免有些惊异,但转念一想,钟灵毓这人就是头铁身坚的愣头青,要真在这尸体上折了,也对不起这么一个大理寺卿的头衔了。

旁边几个差役和捕快都面露不适,唯独她拧着眉,用随身带着的透镜,对着那尸体上下观察着。

良久,连林不群都看不下去了,她却还半跪在地上仔细看着。

尸体除了少了颗脑袋,其它地方还算完整。刀口切割不平,凶手并非武艺高强,几乎是一点一点将脑袋锯下来的。初步可以断定,凶器应当是一把一掌宽的小刀。胸口和腹部两处刀伤也都是由此刀导致。

徐泽已经缓过神来:“到底是谁,竟然这样残忍!”

没有人有功夫理他。

大理寺众人查案都会带一副黑手套,钟灵毓伸出两指,略微拨动尸体的脖颈。上面没有异常,看出来死者是在无意识当中被锯首。但奇异的是,尸体十指皆有轻微磨损,上面还有一些泡发的木头。

死者生前并无剧烈挣扎,只有双手紧抠着某种木材。钟灵毓小心翼翼地将木头取下来,放到随身的锦袋当中。

她收起透镜,将目光落在远处的花垒上。

这花垒是用来给那些藤萝上肥的,左右的恭桶有时候都往这里泼。藤萝花开尚能掩盖些臭气,但这会儿四月春暖,花还未开,尸臭合着粪臭在钟灵毓鼻尖纵火,烧得她一阵头晕目眩。

从尸斑出现的时间来看,约莫死了三天左右。

这身子没有头,但也能看出来生前是个养尊处优的姑娘家。衣着凌乱不堪,身上却没有被凌辱的痕迹,穿的亵衣也是顶好的料子,瞧着定然是非富即贵。

看到这里她心里已经了然了。

倘若这姑娘非富即贵,林不群定然不会再继续追查下去。毕竟查到是一桩歹徒作案还好,若是牵连到什么世家辛密,他可推脱不开。

这些年来,林不群一直觉着她一个姑娘家抢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害得他这位在六扇门待了十多年的总捕面上无光。什么麻烦事都可劲地往大理寺递,办得好了不升官,办不好了,多少人等着要她钟灵毓的脑袋。

她心中冷笑,将那白布盖上,才从地上站起来。

“听说林总捕四处搜寻,并没有找到尸体的头颅?”她话里点了林不群,目光却不看他,径直往墙头扫去。

花垒十米一处,近的几个都被挖开了,显然是一无所获。

要有所获就怪了。

砍了脑袋就是不想让人找到,若是真的都埋在花垒里面,容易露馅不谈,操作难度还极大。

林不群被她这态度一激,神情越发难看:“四处都被找遍了,我就不信大人有什么本事,能够找到那头颅。”

钟灵毓实在受不了这等臭味,到底还是从袖中取了一方帕子挡在鼻尖。

林不群知道钟灵毓鼻子有毛病,但还是忍不住面露鄙色。

娇滴滴的姑娘不回家待嫁,非要来闯荡什么官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钟灵毓道:“本事不大,但找个头颅还是绰绰有余。这人既然砍了这位姑娘的脑袋,就是不想让我等知道姑娘的来历。看样子死者应当是京中熟人。林总捕,六扇门近来可有什么高门小姐失踪的案例?”

林不群心中一跳,确实有那么一两个。

如果这是那家的姑娘……

他摇头,再出声的时候,眼神却落到了钟灵毓那御赐的屠龙刀上面。

“京城家的姑娘都安分守己,少有几个不安分守己的,也都在这了。”

钟灵毓假装听不出来他话中的讥讽,有心想着趁着夜黑风高给他来一闷棍。

她忍下心头的不快,毕竟这会儿是命案现场,也就林不群有心情在这挖苦人了。

看林不群不打算说,她知道问不出来什么,也就没和他废话。

尸体就在不远处的花垒里面挖出来的,因着这几天下雨,周围的土潮软泥泞。林不群这人还算积德,没刻意破坏案发现场来刁难她。

花垒旁边还有几个略显清晰的脚印,其中有一个却蹊跷,脚印前浅后深,整体巨大,俨然是一个高大男人的脚印。但深浅不一,显然是鞋子极度不合脚导致的。

她视线顿了一会儿,才从那脚印上移开视线。

一众人找了半天人头,能找的地方都寻遍了,也许人头根本就不在这里。

六扇门的一群人坐看大理寺的人打脸,大理寺的一群人只期期艾艾的看着钟灵毓,巴望着这一巴掌更响亮的还回去。

尸体被挖出来的时候她不在现场,这会儿林不群有心让她下不来台,自然不会告诉她当时的情境。

这几日大雨绵延,到了昨日才停了下来。

雨中行凶,若是将尸体埋在他处,反倒容易被大雨冲垮,但埋在花垒底下,若是无人挖掘,想必这辈子都不会有动静。

且不说此人是因何遇害,单看这埋尸和杀人的手段,都可以推测凶手并非是个蠢人。

既然割下人头是为了以防万一,倘若尸体被挖出来,因尸首失踪,便会多一些搜查时间。

从尸体特征可以看出来,凶手几乎是刀刀致命,并非好色。可以看出来,此人兴许是为财亦或者是为寻仇滋事。但显然,杀害一个小姐得到的钱财,并不可以弥补此事带来的后果。

所以,后者显然更为合理一些。

若是寻仇滋事,那在花垒杀人埋尸就并非一时兴起,定然是斟酌许久才敲定的埋尸之地。

既然已经有了稳妥的埋尸之处,那凶手还会砍下人头,另地埋尸吗?

她目光在面前的藤萝上停了片刻,才迈步,继续往土坑前面走了两步。

土坑并不深,就是浅浅一层,统共还没有半臂高,埋下这么一个身形娇小的尸体都不够,显然是时间仓促。若非花垒遮挡,估计早被大雨冲出来了。

坑里只有从尸体上散落的几条白蛆,一个劲地往土里钻。

半晌,她示意脸色惨白的徐泽过来:“继续挖。”

徐泽心中一颤,再看向钟灵毓一脸笃定的模样,立即示意身后的差役过来挖掘。他冲远处抱剑而立的林不群冷哼一声,林不群同样会以他一个鄙薄而不屑的假笑。

钟灵毓没管这些,只见那几个差役两铲子下去,土层下面赫然漏出来一团乌黑的东西。

众人惊呼一声:“头发!是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