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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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序

我以为我已经到了远离杜拉斯的年龄,她的激情,她的绝望,她时时刻刻处在死亡阴影之下的歇斯底里。我不再可以用欣赏的眼光看她酗酒、唠叨和写作,我已经不再关注她的生命,不再可以像十八岁的时候那样深深地为她所震撼。

十八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读到杜拉斯作品,是她的《情人》,王道乾先生的译本。后来看到了电影,再后来读到了法文本,再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地读下去,《琴声如诉》《广岛之恋》《长别离》《抵御太平洋的堤坝》《副领事》,等等,等等。再后来我做了关于杜拉斯的论文。她的情人,她的湄公河,她的黑暗,她的空茫,她的暴力。

这时节,杜拉斯已经成了世界性的、洛阳纸贵的畅销书作家。在中国,她也算得上是作品卖得好的少数几位法国女作家之一。“伟大”这样的字眼不合适她,可恐怕谁都无法否认她是法国20世纪后半叶最奇特的女作家。她的传奇是建立在自身基础之上的,一个殖民地孩子的故事,长大了,离经叛道,不可一世。她欣赏这个传奇,等待这个传奇,从孩提时代起。她觉得自己是在承担一种命运,迫不及待地冲进一切机会里争取主角的地位。

1996年,她死了,从此停止了她自己一手炮制的生命传奇。她的年轻同伴,扬·安德烈亚也不见了踪影。1996年的时候,听到她谢世而去,我第一个念头竟是:她的读者是否也会像扬·安德烈亚那样无声无息地走了呢?也是这样猝不及防的,为了中断的中断。

可她毕竟上了百科词典,拉鲁斯,或者阿歇特,有明确的生年和卒月。不管她是否受人爱戴、受人尊敬,她在这个世界始终是留下了点什么。给她的词条不会长,但往往有这样简明扼要、尽量不加主观判断的几行字:法国作家、电影人,作品的主题通常是绝对然而失败的爱情以及死亡,语言极富音乐性[1]。词条的下方,会是她最常见的一张照片,戴着宽边眼镜,围着白色围脖。她自己也说过,不止一遍地说过(甚至在这本随笔里也可以读到),她不像法国人。

她写了很多书,很多文章,也拍了不少电影,虽然观众不多。她的第一本书名为《厚颜无耻的人》,五十五年前写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外面的世界》算不上是她最重要的作品,就像她自己在前言里说的那样,她写了很多文章,却忘得也很快。然而她从来不会忘记自己写的书,从来不会。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缘故,她同意把三十几年间陆陆续续给报纸杂志写的文章辑成集子,出了第一本,接着又出了第二本,毕竟有了她不会忘却的书的形式。

其实典型的杜拉斯作品是时下流行的“私人语言”的写作。杜拉斯不相信有自身之外的故事,虚构从来不存在,她说。或者可以这样说,她本身就是虚构的,有开头、结尾,有命定的快乐、悲伤和动荡。在文学史上抹去她会像抹去一个故事那么简单而不留痕迹——她知道这一点,如此才有生命与成名的局促感。她害怕“卡车”那样的旅程,永远望不到头似的。

然而《外面的世界》不是这样的作品。所谓的“外”,原来就是与“内”相对而言。热衷于私人写作的杜拉斯对外面的世界一样很感兴趣。她的工作台铺得很开。媒介——尽管她扬言鄙视媒介,政治——尽管她不承认萨特或波伏瓦的那种“介入”文学,以及一切社会的、历史的、政治的、艺术的,一切形式与非形式的,一切道德的与非道德的。

她热衷于破坏一切标准,她对社会和政治的关注莫不以此为出发点。正如她在前言里所交代的那样,她为所有的运动浪潮所席卷,难以抗拒:法国抵抗运动(和很多作家一样,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她曾加入过法国共产党)、阿尔及利亚民族独立运动、反政府运动、反军国主义运动。她热爱的与其说是某一种主义,毋宁说是运动本身,运动本身所包含的动荡和摧毁的意味。她崇尚“快乐的绝望之路”,她想以自己来证明人类是可以活在绝望里的。绝望——生存,这不是两个互相矛盾的概念。

但是她并不热衷于建立新的标准。有一段时间,巴黎滚动式地上映她的《卡车》,差不多是一成不变的画面:卡车不断地向前开着,开着。她或许只是不喜欢封闭,不喜欢封闭的文本,不喜欢封闭的电影画面,她把解释的权力交给了她的观众和读者。如果她也有理论,一定会像罗兰·巴特那样大叫一声:作者死了!她做得出来。

她没有流派,有人把她归为新小说——据说罗伯——格里耶一年里给她打了二十个电话,要她写点什么,于是才有了《琴声如诉》——因为她淡化主题,淡化情节,淡化时间和地点,淡化古典文学的三一律。《情人》呼唤的不是种族平等,《广岛之恋》也只是一个可以发生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艳情故事。如果说人类到处都在书写绝望,爱、情爱或性爱都只能使人类愈加绝望。虽然《外面的世界》是新闻性的写作,仍然写满了人类的绝望之情,写满了杜拉斯的绝望之情,它的语言仍然是贴有明显杜拉斯标签的语言:断裂、破碎、局促。

我一度离这一类的语言也远了。所以在接受它之前——就在不久以前,我也和杜拉斯一样,喜欢承担“臆想”中的命运,可尽管这样,尽管真真实实地喜欢过杜拉斯,我从来没有“命定”自己和杜拉斯发生某种联系——我花了一段时间考虑。最后我想,我愿意用这种特定的方式来了结十八岁的震撼和喜欢。《外面的世界Ⅱ》由黄荭承译。但愿我们可以做不同时期的杜拉斯的代言人,先前的那个更激烈一些,后来的一个要唯美一些。(注意,美也可能是个陷阱!)于是我又堕入了杜拉斯的圈套,在四十天的时间里,一打开电脑,我就会变得非常焦灼,以至于需要用电脑里那个愚蠢而机械的游戏平复内心的惶惑,平复这份断裂、破碎与局促。

事有凑巧,就在这本书行将翻译完成之际,法国《读书》杂志花了很大的版面纪念杜拉斯。看来爱也罢,恨也罢,忘却终究是需假以时日的了,虽然一切终将如冰雪消融。

袁筱一


[1]参见《阿歇特百科辞典》,586页。